那次搶救之后，宋容書并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所幸唐宇替他們聯(lián)系了格雷戈醫(yī)生，而格雷戈醫(yī)生也答應(yīng)得很爽快，但唯一的問題是：他不能很快就來。

        他和唐宇的老師一樣很忙，忙得全世界到處跑，像賀飛星一樣要排檔期，于是宋容書的手術(shù)就理所當(dāng)然地被排在了年后。

        過年的時間是二月，相較前一年晚了十多天，宋容書一月初就入了院，他的情況很糟糕，好幾次半夜突發(fā)休克搶救，而更糟糕的是，他還得再堅(jiān)持一個來月。

        怎樣堅(jiān)持呢？誰也不知道。

        自從那次突然休克被搶救過來后，宋容書的身體狀況一落千丈，他因缺氧而嗜睡，每天醒來的時間很少，沒有食欲、吃不下東西，賀飛星好幾次發(fā)現(xiàn)他在情況稍微好些的時候自己躲進(jìn)衛(wèi)生間偷偷地吐。

        宋容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了下來，他本來就瘦，住院后更是脫了相。原本瘦削的臉頰如今已雙頰深陷，顴骨高高地突著，支撐著僅剩的皮肉。他形如枯槁，倦容惙惙，賀飛星時常在他熟睡時盯著那張瘦得嚇人的臉發(fā)呆，他看著如此的宋容書，像是要透過這具虛弱的身體，去看以后失去了他的自己。

        賀飛星難以想象失去宋容書后他會怎么樣，他們也曾分開過，但他始終認(rèn)為在今后的某一天里他們還會再見，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他們早就已經(jīng)握住了彼此的手，不放手、不分開，而一旦這次宋容書松了手，他們就再也見不到了。

        病房里的溫度很高，賀飛星卻不敢開窗戶，他怕宋容書感冒，他覺得自己像用堅(jiān)固材料搭建花房的園丁，而宋容書是溫室里的那朵花。

        嬌貴、脆弱、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他不能著涼、不能受風(fēng)，一個小小的感冒就有可能讓他的病情加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賀飛星難過得想哭。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終于捱到了年關(guān)，這一天就像是某一個徽章、某一種象征，預(yù)示著希望的曙光即將到來。賀飛星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年后還要再等待很多天，可到了這個時候，他卻覺得如釋重負(fù)。

        大概是因?yàn)樾履赀@個概念對于所有中國人來說都太重要了，它代表著希望與新生、團(tuán)圓與相聚，賀飛星希望平安度過這一天的宋容書和自己都能夠迎來一個好的結(jié)果。

        除夕前一天賀飛星還在忙工作，他回河春后去了一個歌唱節(jié)目當(dāng)評委，錄制地點(diǎn)在七區(qū)邊緣第一期錄制結(jié)束已是凌晨兩點(diǎn)，賀飛星疲倦地坐在車上，無意間看見了佇立于七區(qū)內(nèi)的恒星大樓，他輕而易舉地認(rèn)出宋容書的辦公室，讓司機(jī)停在恒星樓下，盯著那扇漆黑的窗戶出神。

        幾個月前，也是在這里，他把車停在恒星樓下等宋容書，從白天等到黑夜，宋容書被逼無奈從樓上下來，坐進(jìn)他的車?yán)铩?

        時間過得真快，他們的感情卻走得很慢，像是細(xì)水長流、一步一印，賀飛星疑惑地想，我能陪他到什么時候呢？他望著窗外出神，過了很久，又想到：我永遠(yuǎn)陪著他。

        他曾在錄制的休息時間里給余祥打過電話問宋容書的情況，余祥如實(shí)匯報，說少爺今天精神還行，雖然還是說幾句話就覺得累，但仍舊和自己聊了會兒天。

        聊了會兒天，賀飛星聽見這幾個字嫉妒起來，頗有一種為他人做嫁衣的感覺——明明沒日沒夜照顧宋容書的是自己、在他昏迷時守在旁邊的是自己，怎么他一醒來就跟余祥聊上了？

        賀飛星冷冷地哦了一聲，沒好氣地掛了電話，給電話那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小余助理留下了一頭的霧水。

        賀飛星又困又累，回到家后潦草地洗漱，想快些休息，卻在洗漱臺前盯著屬于宋容書的牙刷看了很久。刷毛干得發(fā)硬，一看就是很久都沒用過，賀飛星的鼻翼倏地翕和起來，他也不知道這莫名的情緒從何而來，只是在那一刻突然很想哭。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噩夢驚醒，他又做了那個夢，夢見自己站在icu門外，絕望又無力地望著病房內(nèi)的宋容書。

        他粗喘著驚坐起來，又脫力地躺倒回床上，天才蒙蒙亮，他卻再也睡不著了。

        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燈出神，臥室燈是新?lián)Q的，換于某一天夜晚。那天宋容書下班后不經(jīng)意地提起臥室有一個燈泡不亮了，賀飛星當(dāng)時正在做晚餐，聽見他提，說那就換一個。

        于是他們在飯后一起散步去燈具店，買回新燈后由賀飛星親手裝上，這一晚他們在一起買的臥室燈下做|愛，宋容書被他壓在身下，緊緊抱著他結(jié)實(shí)有力的脊背，盯著那盞燈喘，細(xì)碎的燈光就這么落進(jìn)他的眼睛里，像是倒映在波濤怒卷中的閃耀星河。

        這段記憶很近也很遠(yuǎn)，明明才過去了一個多月，賀飛星卻覺得這樣健康鮮活的宋容書陌生得像是七年前才見過的人。

        天大亮后，他才拖著疲憊的身體下床洗漱，潦草吃完早飯后開車去醫(yī)院。宋容書已經(jīng)醒了，倚在床頭吃喝粥，見他推門進(jìn)來，虛弱無力地叫了聲星哥。

        他的臉頰和嘴唇仍舊發(fā)紺，面容之上蒙著一層破敗的灰白，就連眼睛都是暗的，賀飛星頓覺不安，接過護(hù)工手里的碗喂他喝粥，宋容書神情懨懨，喝了半碗粥后小聲問：“今天你要回去陪媽媽嗎？”

        賀飛星也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了，好像是突然的一天，宋容書開始管祝瑤叫媽媽，管祝琪叫小姨。而每當(dāng)他聽見宋容書這么叫的時候，心中都會難以控制地騰出一股滿足感。

        他感到自己被宋容書認(rèn)可，覺得他們就像一家人。

        賀飛星伸手揉了揉宋容書柔軟的發(fā)，說：“我回去陪她們吃年夜飯，吃完了就來陪你，好嗎？”

        宋容書喉結(jié)一滾，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過了很久，他才猶豫著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的血氧已經(jīng)趨于正常，今天沒戴氧氣面罩，干燥起皮的嘴唇露在外面，賀飛星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捏了捏他僵硬的后頸肌肉，湊過去吻他。

        宋容書似乎有些不情愿，偏頭想躲但沒躲過，他嘴唇上的死皮磨得賀飛星有些疼，賀飛星輕輕地笑，把宋容書干燥的嘴唇舔濕，貼著他問：“渴嗎？”

        宋容書搖頭，賀飛星又按著他的后頸加深這個吻，他們的嘴唇彼此觸碰，卻不帶□□和欲望，像是深冬洞穴中互相依偎的動物，通過這樣的方式安撫對方，告訴彼此：我在，我沒有離開。

        接完吻，宋容書猶豫了一會兒才伸出那只沒掛點(diǎn)滴的手抱住他，把瘦得只剩個尖兒的下巴抵在賀飛星肩上，伏在他耳邊啞聲說：“星哥，我晚上想出去。”

        “什么？”賀飛星愣了愣，轉(zhuǎn)過頭看他。

        宋容書的聲音有些悶，不知是因?yàn)樗�了太久還是因?yàn)閯e的什么，賀飛星只聽他向自己提出一個很無理的要求：“我晚上想出去，看煙花。”

        賀飛星因?yàn)檫@句話而想起了他們十八歲那年的春節(jié)，他在半夜背著祝瑤和祝琪偷溜出門去找宋容書，在宋容書家小區(qū)門口和他一起看了一場零點(diǎn)的煙火。

        只可惜那天晚上他們沒能一起放完那兩盒仙女棒，賀飛星也沒能鼓起勇氣牽住宋容書的手。

        因?yàn)檫@句話，賀飛星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沖動，但又很快被他自己掐滅，他用臉頰貼著宋容書，說：“不行，太冷了。”

        “我穿厚一點(diǎn)。”宋容書帶著些乞求對他說。

        賀飛星沒出聲，不知道是默許還是拒絕，他直起身，看著宋容書，總覺得他今天精神不錯但心情不好，他怕繼續(xù)這個話題會讓宋容書更不開心，立馬轉(zhuǎn)移話題問：“新年想要什么禮物？”

        得不到回應(yīng)的宋容書看著他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少有的急切起來，像是錯過了這次就沒下次了似的。他們彼此沉默，像是在進(jìn)行某種無聲的博弈。

        最后，賀飛星被他看得受不了，只好投降道：“晚上再說，好嗎？”

        宋容書還是不說話，他執(zhí)拗地想要得到賀飛星的允準(zhǔn)和承諾，這份堅(jiān)持讓賀飛星覺得喘不過氣，他覺得自己被步步緊逼，卻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最終只能落荒而逃。

        他對宋容書說，天黑的時候我就回來，然后匆匆離開醫(yī)院回家。到家時已經(jīng)是十二點(diǎn)多，祝琪張羅著吃午飯，一桌子菜騰騰往上冒熱氣，裊白的水霧幾乎把人眼睛都蒙住。

        她給賀飛星和祝瑤盛了湯，有些感慨地說：“又過年了啊。”

        祝瑤笑著附和，姐妹倆又開始說過去這些年里過年時鬧的笑話，賀飛星聽見祝琪抱怨似的罵他：“這狗東西去年都沒回來！”

        “我參加春晚呢，”賀飛星叼著個雞翅辯道，“在首都哪趕得回來？”

        “你有本事，你出息！”祝琪笑罵，夾了塊紅燒肉往他碗里放，“快吃！”

        他們一家三口已經(jīng)很久沒在一起過年了，祝琪開了瓶酒，吃吃喝喝說以前的事，一餐午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到后面祝琪喝多了有些上頭，絮絮叨叨個不停，扯著賀飛星說以后不管出什么事兒一定要跟我和你媽說，別讓人擔(dān)心。

        賀飛星知道她在說賀天恩那件事，只點(diǎn)頭不說話，祝琪又喝了幾杯，徹底醉倒，賀飛星認(rèn)命地把她背上樓休息，把人安頓好之后才回一樓陪他媽看電視。

        如今河春禁燃禁放，只有過春節(jié)和元旦的時候會放一次煙花，現(xiàn)在外頭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也沒有炮聲，祝瑤等他下來后說：“現(xiàn)在都沒年味兒了。”

        賀飛星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

        “小時候你還老和張善出去放鞭炮，弄得家門口都是煙，嗆死人了。”

        “現(xiàn)在不讓放了。”賀飛星沒什么心思聊天，又怕自己太冷淡掃了他媽的興，起身拿了遙控器開電視，幫祝瑤找最近在追的電視劇。

        之后，他趁著上洗手間的時候給宋容書打了個電話，聽見宋容書在電話那邊咳嗽，心一路往下沉，總覺得今天有哪里不對。

        祝瑤在看的正好是恒星投的新劇，劇里都是賀飛星的熟面孔，她偶爾拉著兒子問問這個明星私下怎么樣、聊聊那個明星有什么八卦。賀飛星心里揣著事兒，和人家也不熟，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只好給他媽倒茶讓她別問了。

        就這么心不在焉地到了六點(diǎn)多，賀飛星有點(diǎn)兒坐不住了，他直覺祝琪喝多了還沒醒，想上去叫她，好快點(diǎn)把晚飯吃完，去醫(yī)院陪宋容書。

        他在沙發(fā)上坐立難安，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祝瑤早就看出他不對勁，終于問：“星星，怎么了？”

        賀飛星不停地去看空空蕩蕩的樓梯間，說：“小姨怎么還沒醒？該吃飯了。”

        祝瑤靜靜地看著他，也不提祝琪，只問：“你餓了嗎？”

        賀飛星品出點(diǎn)兒不對勁來了，他不說話，小心地去看祝瑤的臉色，想通過她的眼神和表情看看她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他不知道祝瑤會對“兒子是個同性戀”這件事抱有什么的態(tài)度，但他總不能現(xiàn)在直接就告訴他媽：我有男朋友，就是宋容書，他現(xiàn)在住院了，我要去陪他。

        祝瑤看他不說話，又問：“到底怎么了，星星？你今天不舒服嗎？”

        “沒有。”賀飛星的神色有些躲閃，他不敢看祝瑤，只盯著沙發(fā)墊說，“我看都這么晚了，好像鄰居也開始吃年夜飯了。”

        祝瑤拿起遙控器把電視劇暫停，身體和腦袋一起轉(zhuǎn)向賀飛星。她的目光難得有些嚴(yán)肅，她坐直了身體，正色道：“星星，你在急什么？”

        賀飛星一愣：“什么？”

        “從吃完午飯開始，你就一直坐立難安。”祝瑤指著沙發(fā)下被賀飛星無意間踢得雜亂的拖鞋，“剛才你老是看手機(jī)，到底怎么了？是誰出什么事了嗎？”

        賀飛星沒想到這些細(xì)節(jié)都能被她注意到，他甚至還以為祝瑤在很認(rèn)真地看電視劇，他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他媽還能看出些什么。

        這個細(xì)心的女人似乎有著能夠看穿一切的能力，賀飛星下意識把沙發(fā)下的拖鞋擺好，對他媽說：“沒有，沒出什么事。”

        但祝瑤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繃著，仿佛臉上的泰然自若都是裝出來的，她等待了一會兒，見賀飛星不再說話，才看著賀飛星的眼睛肯定地問：“是因?yàn)樾∷螁幔俊?

        賀飛星的心猛跳了兩下，他緊張得渾身燥熱，體溫立馬就升上來了，熱得他額角冒汗。他覺得自己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只能看著祝瑤沉默，像個據(jù)嘴的葫蘆。

        他的心臟砰砰地跳，用力到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賀飛星看著祝瑤，大腦飛速旋轉(zhuǎn)，思考如何回答母親的問題。

        祝琪很喜歡宋容書，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但祝瑤卻有些不一樣。她也喜歡宋容書，但她的喜歡最初建立在祝琪一人頂仨的“三人成虎”上，后來她見了宋容書，的確也對這個孩子很有好感，但賀飛星總覺得他們之間若有似無地隔著東西。

        祝琪對宋容書好得就像宋容書是她親兒子，但祝瑤一直對宋容書保有距離，這樣的距離讓賀飛星心里沒底，他總覺得他媽可能并不真的像表面上看著那么喜歡宋容書。

        他下意識地矢口否認(rèn)，眼神飄忽地說：“不是。”

        祝瑤大概沒想到兒子會這樣回答，她略微睜大了眼睛，頗為不解地看向賀飛星，這才發(fā)現(xiàn)他緊張地攥緊了衣角。

        她覺得內(nèi)心某一個地方被什么東西輕輕戳了一下，有些酸、也有些疼。她當(dāng)然記得七年前祝琪問起宋容書時賀飛星的逃避與躲閃，以及更久之前、久到宋容書第一次來家里吃飯時，賀飛星臉上跳上眉梢的高興。

        她想起那晚賀飛星和宋容書來看她時前后矛盾的借口，突然很溫柔地笑了起來，說：“去吧。”

        賀飛星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媽媽知道了，沒關(guān)系，去吧星星。去陪小宋過個年，你們……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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