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090
格雷戈醫生已經快七十歲了,他見過各種各樣的病人和家屬,但他仍舊很難形容他看見面前這個亞洲青年時的感覺。
他往旁邊讓了讓,防止自己擋在實驗室大門前不方便其他人出入,他手中的黑色雨傘隨著他的動作向旁邊歪了歪,傘面上的白色積雪落下來,撲簌簌一片,他這時才注意到面前青年已經被雪水濡濕的短發。
賀飛星一直沒有離開,他也不記得雪下了多久了,只記得雪剛開始下的時候他就在這里了,天氣冷得像是能把人凍起來,但他仍舊鍥而不舍地站在雪地里,等待著格雷戈醫生的出現。
所幸他等到了,賀飛星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錢包放進口袋,朝著老醫生走去。他的皮鞋在雪地上踩出一個黑色的腳印,他一步步走上前,用喑啞的聲音說:“格雷戈醫生,對于打擾您這件事我很抱歉,但我還是想……”
“賀先生。”格雷戈醫生打斷他,“如果我一直待在里面不出來,你準備等多久?”
“有多久等多久。”賀飛星如是說,他的嘴唇已經被凍得發紫,乍一看竟與病床上的宋容書有些相似,“我會一直等到你出來。”
說實話,格雷戈醫生從醫近五十年,不是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家屬,為了求他做一場手術,等在醫院、實驗室門口,好幾個小時也在所不顧。但他從未遇見過賀飛星這樣養尊處優慣了還肯放下面子求他、在大冷的天里等待七八個小時的人。
一個人一旦習慣了眾星捧月、高高在上,就會本能地排斥屈尊降貴、向人低頭,他對賀飛星的看法稍有改觀,問:“那位病人是你的兄弟嗎?”
賀飛星只沉默了一瞬就回答:“不,他是我的愛人。”
格雷戈醫生的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但他很快又恢復原本平靜的模樣,他看向賀飛星無名指上的戒指,若有所思地重復:“愛人。”
“我離開時,他已經陷入深度昏迷。”賀飛星覺察到他的動搖,有些急促地說,“醫生已經為他做了清淤手術,但他的呼吸還是很困難,他小時候做過開胸手術,現在情況很復雜,我們國內很少有這樣的病例,醫生們都沒有把握。”
“手術本來就是有風險的。”格雷戈醫生透過鏡片看他,“我認識很多中國醫生,他們都很優秀,據我所知,你們國內也有可以做這類手術的醫生,你為什么不去找他們呢?”
“我不能拿他的生命冒險,”賀飛星迅速回答道,“國內的病例太少了,很多手術方案都不成熟。”
格雷戈醫生舉著傘走近,把寬大的雨傘遮在賀飛星已經被打濕的頭頂:“賀先生,我說過,任何手術都有風險。”
“但你的手術成功率是最高的,不是嗎?”賀飛星的情緒因為格雷戈醫生給的一絲希望而興奮起來,他激動地拉住老醫生的手,生怕人跑了似的,“我一點險也不能冒。”
格雷戈醫生皺著眉,說:“賀先生——”
“就算一定有風險,”賀飛星搶先說道,“我也會把風險降到最低。”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順著下斜的傘面往下滑,格雷戈醫生沉默了一會兒后輕輕掙動被賀飛星抓住的那只手,他自然地抬手扶了一下下滑的眼鏡,輕松地說:“我會為他做手術的,你可以放心,我會的。”
格雷戈醫生輕輕笑了一下,賀飛星又道:“我剛剛已經考慮好了,如果,如果那個論壇真的對您來說很重要的話,我可以陪您去。格雷戈醫生,我陪您去參加論壇,然后我們一起回國,這樣可以嗎?”
“不用。”格雷戈醫生聳了聳肩,“我后天就可以去中國,論壇有別的醫生也可以做手術。”
賀飛星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您是說,您可以……”
“可以。”格雷戈醫生很鄭重地點頭,“之前不答應你,是因為論壇那邊沒有其他醫生,但今天下午主辦方給我打了電話,說他們還找到了其他的醫生。”
賀飛星高興得差點哭出來。
他第一時間聯系了張總,讓他去買后天回河春的票,之后又打電話給余祥,說格雷戈醫生答應了。
國內這會兒正是半夜,余祥接電話時聲音都是含混的,他慢吞吞地喂了一聲,問是誰啊?
“我。”賀飛星說,他的語氣因為極度的開心而激動,“格雷戈醫生答應了,他,他答應了……”
說著說著,賀飛星的聲音又顫抖起來,他坐在出租車的后座,用額頭抵著駕駛座的座椅,難以抑制地流下了眼淚。
“容容,”他哽咽說,“有救了。”
司機聽見哭聲,不住地透過后視鏡看他,用有些蹩腳的中文說:“嘿,兄弟,你好嗎?”
“沒事,”賀飛星帶著哭腔道,“我沒事。”
司機記得他是在實驗室門前上的車,猜測他哭是因為他的家人生病,于是溫聲安慰道:“嘿,哥們,振作一點。”他會的中文有限,只能說英語,“那里的醫生都很厲害,你的家人肯定會沒事的。”
賀飛星泣極反笑,他擦掉臉上的眼淚,拿出錢包,打開后看著里面的照片,紅著眼睛說:“嗯,他肯定會沒事的。”
后天來的很快,為表誠意,賀飛星一大早就領著張總等在格雷戈醫生家門口,要和他一起去機場。老醫生被東方人的熱情和緊張弄得哭笑不得,坐在車上笑道:“我又不會跑。”
到了機場,張總引著他們走過貴賓通道,來到一條空曠的跑道前。跑道上停著一輛小型飛機,等他們走近后,格雷戈醫生興奮地吹了一聲口哨,賀飛星這時也發現了那不是普通的客機。
“宋董安排的。”張總笑著說,“飛行員會直接送你們回河春,這樣就不用在首都轉機了。”
賀飛星和格雷戈醫生以及他的醫療團隊一起上了飛機,十個小時后,他們在半夜抵達了河春機場,從貴賓通道出來時,竟然看見宋成站在通道口等待。
余祥和宋成的秘書分別站在左右兩邊,看見他們出來,余祥立馬沖著他揮手,叫了一聲賀先生。
等到他們走近,宋成沖著格雷戈醫生露出微笑,與他握手后邀請他上車,要親自送他去下榻的酒店。
賀飛星被晾在一邊,等到他們走后,余祥才尷尬走過來說讓他別介意。
“賀先生,您,您別介意啊。”余祥撓了撓頭,有些緊張地抿嘴巴,“宋董他也是擔心少爺。”
“沒事。”賀飛星說,“容容怎么樣?”
“少爺現在的情況穩定了很多。”一說起宋容書,余祥立馬跟換了個人似的精神起來,“今天下午的時候醒了一會兒。”
那個時候賀飛星正好在飛機上,余祥聯系不上他,只好跑來機場告訴他。賀飛星的精神為之一振,立馬抓著他問道:“醒了?說了什么沒有?”
“少爺醒的時間很短,”余祥引著他往外走,要送他回家,“我只聽見他叫星哥。”
賀飛星的鼻子立馬就酸了,他帶著一身風塵仆仆鉆進車里,對司機說:“去醫院。”
“賀先生?”
“我要看看他。”賀飛星心中悲喜交加,他用力眨了兩下酸脹的眼睛,說,“我現在就去陪他。”
余祥盯著他憔悴的臉看,覺得他很滄桑,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很多。車內安靜了一會兒,等司機把車開上機場高速后,余祥才說:“賀先生,我先送您回去休息,您現在就算去了醫院也見不到少爺。探視時間是下午,您休息一晚再去也沒事。”
“不。”賀飛星仍舊堅持道,“現在就去。”
余祥無法,只好讓司機送他們去醫院。
賀飛星回河春時是凌晨一點多,等到了醫院已經快四點,他甚至來不及閉上眼睛休息,盯著窗外飛速后掠的景色出神,等車一停下就急匆匆往里走。
凌晨的醫院安靜極了,就連住院部也是靜悄悄的,他循著記憶來到重癥病房,隔著玻璃看里面的宋容書。宋容書的喉間裹著紗布,紗布下面有一道還未愈合的刀口,那是上次醫生為他做清淤手術時切開氣管留下的。
賀飛星覺得他又瘦了一些,原本擁擠窄小的病床在他的襯托下顯得又大又寬,賀飛星不由自主地靠近一點、再近一點,然后貼著玻璃流下一滴淚來。
他也不知道這滴眼淚為何而流,他明明應該高興,可在看見宋容書的那一刻眼淚還是無法控制地下落,就像一個強忍著委屈的孩子,繃著臉不肯哭,卻又在見到家人時難以抑制地大聲哭鬧起來。
他仿佛將所有的委屈和難過都傾注在了這一刻,他站在icu病房外捂著胸口失聲痛哭,終于有了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感。
三天后,格雷戈醫生依言為宋容書做手術,他換好手術服,在走進手術室前,對始終守在門外的、焦慮不安的賀飛星說:“放心吧。”
賀飛星渾身緊繃,看著手術室的大門緩緩合上,之后,他拿出那張放在錢包里的照片,拿到嘴邊輕輕吻了吻,然后用雙手握住,和那兩枚戒指一起緊緊貼在心口上,仿佛那是某種神賜的信物,只要他足夠虔誠,大度的神就會如他所愿地實現他所有的愿望。
而此刻,宋容書就是他虔誠乞求的神。
手術室里很暗,唯有中央的手術臺被巨大的無影燈照亮,里面靜極了,只能聽見儀器運轉的聲音在嗡嗡作響,宋容書躺在手術臺上,緊閉著眼睛,蒼白消瘦的臉頰被燈光照亮,面色如紙。
格雷戈醫生短暫地端詳了他一會兒,示意其他人可以開始,然后拿著尖銳的手術刀,輕輕地劃開了他冰涼的皮膚。
宋容書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他沒有騙賀飛星,四年前的那個跨年夜他真的在河春。
當時剛剛過完圣誕節不久,他為了一個項目帶著審查小組回國考察,正好就在三十一號那天抵達。
他記得那天是個陰天,機場里很亮,但窗外很暗,他帶著人從機場里匆匆出來的時候,組里的一個女孩突然捧著手機驚呼了一聲,而后很快跑上前來詢問宋容書,今晚大家能否去參加河春的跨年音樂節。
宋容書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微微瞇起眼睛,看著那個女孩問:為什么突然想去?
女孩的回答他至今都記得,她對宋容書說:賀飛星也在。
彼時的賀飛星已經是國內十分有名的歌手,歐洲美洲有很多華裔也喜歡他的歌,女孩顯然也是其中之一。
宋容書坐在車上的時候想了很多,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年前——他們一起過的最后一個跨年夜,他冒著大雪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從首都趕回河春,賀飛星詫異又驚喜地望著他,很快,他就被擁進一個滾燙的懷抱。
他猶豫了很久,又或許只是猶豫了一會兒,總之在抵達下榻的酒店、宋容書下車之前,他對剛才抓著手機歡天喜地地女孩說:可以。
當晚他們一起去了音樂節,或許是出于愧疚,又或許是出于怨懟,總之宋容書不想讓賀飛星知道他在現場,他幼稚地用這種方式懲罰當年不愿跟他一起離開的賀飛星,心想,看,我來了,但我絕對不會告訴你。
所以他沒有帶保鏢和助理,跟著審查小組的成員們一起隨著人潮流動,在擁擠的人群里被搓扁揉圓,被擠得氣喘吁吁。
那個喜歡賀飛星的女孩好不容易帶著他找到一小塊空地的時候,其他人早就無影無蹤了,他們只能留在原地,等其他人來找他們。
他們等了很久很久,聽完了十幾首歌也沒被找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宋容書被夜風吹得發冷,他手腕上的機械表指針已經指向十一點多,他吸了吸鼻子,準備給余叔打電話,讓余叔來接他回家。
但他的手還沒來得及拿出手機就被身邊的女孩拉住,周圍的人群突然沸騰起來,她激動地抓著宋容書,指著燈光閃耀的舞臺說:宋總,您看!
宋容書仰起頭,看見升降臺緩緩往上,賀飛星出現在那里。
臺下的人群開始有節奏地叫著他的名字,很快,舞臺上的燈光熄滅了,賀飛星的身影隱匿在黑暗里,只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宋容書離得有些遠,只能瞇起眼睛看他。
燈光亮起之前,他身后長遠的夜空里突然閃起一抹轉瞬即逝的光,一顆流星從天間劃過,又快又迅速,快到人們都還沒有看清,但流動的光芒就已經熄滅了。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注定,總之宋容書看見了那顆流星,然后,他聽見身邊的女孩向他介紹自己的偶像:宋總,您知道嗎?飛星就是流星的意思,您說如果我們對著飛星許愿,愿望會不會實現?我媽說對著流星許愿很靈的。
她說完,立馬咯咯笑了起來。
于是宋容書又重新將目光轉回賀飛星的身上,他覺得臺上的青年身材挺拔高大,肩膀寬厚,仿佛能擔起極為沉重的責任、能為愛人實現任何的愿望。
是,他想,對會飛的星星許愿最靈了。
天邊又閃起光芒,數不清的星星從遼遠的夜空落下,白色的光線仿佛密集的雨幕,照亮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光芒明亮又刺眼,眼前閃過一道白光,躺在單人病房里的宋容書終于在一片天光里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還有些渙散,眼神空洞地望著頭頂的天花,混沌的大腦過了很久才恢復意識。他艱難地轉了轉僵硬的頸脖,目光順著雪白的床單下滑,看見了床邊賀飛星熟睡的臉。
宋容書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蜷了蜷無力的手指,左手貼著床單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抓住了賀飛星放在一邊的手。
陰郁多日的河春終于迎來了新年后的第一個晴天,陽光驅散了嚴冬的森寒,料峭春風吹開窗簾,漏進來的陽光照在他們交織在一起的手上,將那兩枚戒指照得閃閃發光。
宋容書看著熟睡的賀飛星,想,我的愿望是,希望很多年后的這個時候我們還能在一起,迎來更多的春天。
春光照亮充滿陰霾絕望的病房,仿佛能夠驅走所有的不幸和病痛。
他們相識于盛夏之后的枯秋,經過了漫長的寒冬,終于相守于姍姍來遲的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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