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心魔
師兄離開后, 和光一遍遍地在內心重復,不是她的錯,不是她的錯, 這句話已然成為她的心結。
為了避免睹物思人, 她拿下了一切和師兄有關的東西, 刻意不去探聽任何關于師兄的事跡。
她沒想到, 明明躲過了一切, 如今卻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再見他。
翠色的八哥撲騰著翅膀,盤旋在試煉中的她的頭上,繞著她指指點點。
“九弟,你看見沒?那崽子爆了你的蛋!”
一聲清脆的口哨聲響起,八哥的翅膀頓了頓, 飛離她,停在一人肩膀上。
和光的視線隨著八哥, 移到那人身上,她呆呆地看著他,內心不斷跳動,抬起腳剛走出一步,又頓住了。
那人背對著她, 馬尾瀟灑地束在腦后, 其間夾雜著一縷挑染的青色,脖頸上系著一串翎羽, 與肩上的翠色鸚鵡的羽毛一般無二。
她握緊拳頭, 萬千思緒涌上心頭, 紛繁雜亂, 怎么也弄不清明。
他慢慢地挪動腳步, 轉過身, 轉向她。
脖子上的羽毛數顯現出來,三片、四片、五片、六片……
和光按捺住狂跳的心臟,向前一步,伸手觸向他。
即將觸上的一刻,即將見到他的臉的那一刻,他的身體開始分崩離析,如風吹過后支離破碎的蒲公英,如不可捉摸的鏡花水月。
啪地一聲,被打散了。
和光急沖沖地跑上前,只能拽住一片破碎的衣角,化作星光,消失不見。
整個幻境到此結束,咔嚓咔嚓,碎成片片的鏡子。
她恍然抬起頭,在無數鏡子中,看到擰起的眉毛,微張的嘴,悵然若失的神情,抬起而不肯放下的手。
李鐵柱待在殿內,沒有同和光一起進入幻境,觀看一甲子前的試煉錄像。
她的神情變化極大。
從淡定從容,到微微有些尷尬的唇角抽了抽,到震驚到難以自制,再到伸手痛哀,最后睜眼時的恍然若失。
他一拍大腿,猛地想起來。
薛孤延主持了一甲子前的入峰試煉,他的影像留在了留影球中。她必定見著了他,怪不得反應不對勁。
殿內的氣氛倏地變了,小弟子們偷瞄大師姐一眼,又趕緊移開眼神,互相對視,不動聲色地搖搖頭,不敢說話。
和光的肩膀顫抖了一會,漸漸平穩下來。
她扭頭,看向他。
李鐵柱覺得,那雙眼里的波動像海嘯后的水平面,淹沒了城市,沉重而不可捉摸。
“師父,當年師兄的任務到底是什么?”
她的眼神有些刺眼,他下意識避開了,撓撓頭,嘆口氣,道:“你都接觸不到的隱秘,我怎么會知道。”
她沒說話,脊背繃得緊直,整個人像拉緊的弦,似乎下一刻就要斷了。
她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轉向小弟子們,恢復平時的語氣,鎮定自若地布置入峰試煉的任務。
小弟子們愣愣地看她,不知如何作答,也不知她是真的緩過來了,還是戴上假面應付他們。
李鐵柱垂眸,看到一滴滴紅色的血液從她指尖滑落,濺在地板上,開出一朵朵艷色的靡花。她似乎毫無知覺,又似乎察覺到,但是混不在意,仍舊向弟子們說話。
接著,她慘然一笑,一步步邁出大殿。
注視她沉著從容的背影,李鐵柱心里略感不安,喊住她。
“光啊,你師兄的事兒,不是你的錯。”
她的腳步頓了頓,點點頭,離開了。
一滴滴朱紅的靡花開在她走過的路上,隨著她越走越遠,直至遠去。
和光仰頭,望著萬里無云的藍天,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嗔怒峰的桃花樹下。
午后的陽光火辣辣地曬在頭頂,耳畔傳來撲騰撲騰的聲音,她愣愣神,一只白色的蝴蝶顫顫悠悠地從耳后飛來,掠過眼前,朝上空飛去。
她定定地看著它,刺眼的陽光穿透樹葉的間隙,射在她眼里。
瞳孔里被打上通亮的光點,侵占了大半個視野,白色的蝴蝶在光點四周若隱若現。
和光沒有閉眼,反而使勁睜大,想要追尋蝴蝶的影子。
烈日的陽光刺在她眼里,刺在腦后,視野一片亮白,一片模糊。
她腳步晃了晃,差點沒站住。
恍恍惚惚間,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幼時的聲音。
張揚而吵鬧,不諳世事,所以肆無忌憚。
十歲的她在桃花樹下,踮起腳尖,不停地往上跳,張開兩只小短手,向上抓。
翠色的鸚鵡撲騰著翅膀,飛在她頭頂,配合著她的動作,時高時低,故意戲弄她,不讓她抓住。鸚鵡掩住嘴,尖嘴的丑臉帶著嘲笑,咯咯地諷刺她。
當她蹬得更高點,手伸得更長點,差點打到鸚鵡的羽翼時,八哥嚇得哇哇大叫。
樹上傳來瀟灑不羈的笑聲。
十歲的她抬起頭,如今的她也抬起頭。
越過高大茁壯的樹干,越過層層叢叢的青翠葉片,越過春意盎然的桃花瓣,第四根樹干上臥著一個年輕男子。
素白色的衣袍垂下來,她依稀能看見衣角的佛宗紋路,順著紋路向上,他手執一卷公文,公文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朱筆的批案。
公文啪地一聲被合上,衣袍動了動,樹干搖了搖。
他扭頭,臉朝下。
一陣清風吹過,漫天緋色的桃花拂過他的臉龐。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酒后微醺的醉意,悉堆眼角。
他的嘴唇微張微合,爽朗的笑意沾在桃花瓣,隨風吹落,吹在她頭頂,吹在她眼里,吹在她耳畔。
“十妹,跳高點!
他的尾音稍稍上揚,舌尖勾到一半,剎時頓住,戲謔地繞了個圈。
“師”字轉了個彎,變成了“十”。
這一剎那,和光仿佛和十歲的她合為一體,她揚眉一笑,剛想頂嘴,忽然間陰云密布,烏云壓頂,天色暗下來。
狂風怒號,飛沙走石咆哮而過。
一道驚雷從天而落,劈在桃花樹的樹尖,從上而下,擊穿了薛孤延。
他的馬尾散開,披頭散發,血水從額頭、耳朵、眼角流下,一襲白衣登時染成了血色。
意氣風發的他,赫然變成了最后牢獄中的模樣。
他一張嘴,血水噴涌而下,把和光從頭淋到腳。
她驚恐地睜大眼,一屁股跌落在地,滿身血液,跌在血灘中,粘膩的觸感貼著手,抓著腳腕,不斷向上,不斷涌上心頭。
嘶啞沉悶的聲音死死纏住狂風,爭先恐后地鉆進她的耳朵里。
“你為何要打開鐐銬?”
和光猛地回神,看向瞬息萬變的天空,恍然察覺到她陷入了心魔幻境。
她心神一凜,盤腿坐下,閉眼入定,默念心經。
他的聲音纏繞在身邊,不絕于耳。
一時是朝氣蓬勃的他,蕭蕭肅肅,帶著燦然的笑意。
一時是歇斯底里的他,嘶啞陰暗,帶著刻骨的痛楚。
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交織纏繞,貼著她的耳朵,打斷她的心經,不停地誘惑她。
她終于睜眼,視野里映出的卻是滿臉煞氣的師兄。
披頭散發,血染僧衣,鐐銬起舞。
黑云遮天蔽日,風雨欲來,驚雷滾滾,一道響徹云霄的閃電直擊桃花樹。
天愁地慘的那一刻,萬年不謝的桃花樹從頂端開始,寸寸灼燒,寸寸碎裂,被撕扯成黑燼,灰飛煙滅。
他弓下腰,一步向前,額頭死死壓著她的額頭,雙目對視,血液從他頭頂流下,劃過她的眼睛、鼻子、下巴,流入她的衣內,似乎想把她狠狠拉入水。
“十妹,你為何解開我的鐐銬?是不是故意逼走我,趁機登上禪子之位!
“執法堂三把手的位置怎么樣?很不錯吧。踩在無數人身上,執掌無數人的命運!
和光睜大眼,猛地搖頭。
“我不是!
“我沒有!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咧嘴,似笑非笑地看她,眼中的諷意,唇角的輕蔑,一切都觸目驚心。
這時,翠色的鸚鵡劃破天際,撲騰著翅膀,俯沖而來。
和光眼神一亮,連忙爬起身,遠離他,朝八哥而去,急道:“八哥,幫我解釋解釋。你看到了,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八哥僵直著脖子,歪頭一笑。
它的頭猛烈轉動,發出頭骨和脖頸斷裂的聲音。
它直直沖她奔來,和光急急抱頭,卻還是被它抓傷了左眼。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和光震驚地看著它,在他們的眼神中,任何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它騰空而上,在半空盤旋了一陣,宛如盯住獵物的鷹隼一般,直直地盯住她。
慢慢地,它的眼珠子凸出,噗嗤一聲,擠出眼眶,掉在地上。翠色的羽毛一片片凋落,連血帶肉一灘灘往下掉。
它仰頭哀嚎一聲,所有血肉化為枯骨,變成了一只駭人的白骨鳥,蒼色的骨翅宛如開封的利刃,空洞的眼眶定定地對著她。
和光毛骨悚然,驚駭地后退幾步。
頃刻間,天地驟變。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
血色的天空,漫天的黑霧,青草和泥土沉陷入地,化為一片血海,朵朵血蓮浴血而出,擠滿了大地。
白骨一堆堆瘋涌上來,一片片、一群群,困住了和光。
西邊的白骨動了動,和光猛地扭頭,緊緊地盯住。
一塊塊白骨連接起來,串出了一個人形的模樣,血肉相連纏住白骨,瞬間化成了一個人。
和光愣愣地看著他,西瓜師叔。
歇斯底里的師兄冷冷地盯著他們,白骨的八哥立在他肩膀,歪著脖子。
和往常一樣的西瓜師叔勾起唇角,朝她伸手,道:“光啊,過來!
和光謹慎地看他,躊躇不前。
他瞥了薛孤延一眼,輕輕一笑,溫柔地注視她,點點頭,眼中滿是肯定的贊賞。
“光啊,你沒做錯!
這一句話仿佛定海神針,一下子安慰了她。
她心神漸漸平息,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意,抬腳朝他走去,卻聽得他道,“通往權力巔峰的道路,必定要趟過尸山血海。我不管過程,只在意結果。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沒做錯。”
和光腳步一頓,心神巨震,停在原地。
嘴中喃喃道,我沒有……
我不是故意解開鐐銬,放走師兄……
天旋地轉,四面浮現一片片剪影。
從嗔怒禪的普通小弟子,到成為執法堂三把手的荊棘之路。
那些被年少不知的她欺負過的弟子,那些被她擠出禪子之位的弟子,那些門派比試上被她打敗的弟子,那些藏經閣筆試中被她超越的弟子……
他們眼神空洞地直視她,一臉諷刺的笑意。
和光恍然回頭,才發現爭奪權力的路上,她一路走到今天,堂主寶座的下面,白骨皚皚,枯骨成山。
“你很享受吧,站在所有人頭上!
我……不是……
“權力的滋味,是不是很美妙?”
我……
西瓜師叔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一臉欣慰。
“光啊,你爭強好勝的性格,從一開始就沒變過,能做出放走師兄的事兒也不奇怪。我不在意站在這個位置的是你還是你師兄,被擠掉說明他還不夠格。”
“我沒有!”
西瓜堂主、師兄、八哥依次站在她面前,一臉哂笑。
他們的聲音合在一起,灌進她腦中。
“是嗎?你敢說你問心無愧嗎?”
和光推開他們,一甩袖子,咬住后槽牙,狠心道:“問心無愧!我堂堂正正地擊敗所有人,堂堂正正地贏,哪來問心有愧?”
天地間風云驟變,天雷閃電不絕。
他們咯咯地笑,合為一體,化作一團濃厚的黑霧,鋪天蓋地。
和光心頭大駭,不禁后退一步,抬頭仰視它。
“這個呢?你還敢說問心無愧嗎?”
黑霧伸出一小分支,繞過她腰后,解下儲物袋,啪的一下打開,勾出銀月環。
又是一道轟雷!驚天動地!
銀月環躺在她眼前,閃過涔涔的冷光。
“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問心無愧?”
和光的胸膛不斷起伏,“不”字纏住舌尖,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
萬佛宗,執法堂地牢。
一個人緩緩地抬頭,仰望黑色的牢獄,滿身灰塵如雨落下。
他抬手,中指的銀月環發著瑩瑩的光芒,瞬間照亮了黑暗的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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