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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壯烈成仁(七)


第六掌翻天印,  終于沒能翻過這天,黑泱泱的魔氣俯沖下來。

        和光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  她甚至不能撥掉后腦勺上的手,  不能從地上站起來。魔相的力量沉沉地壓在她后背上,壓在她心上。

        耳畔的聲音還在不停地蠱惑她。

        “是不是覺得很累,是不是很想休息?戰爭結束了,  萬佛宗已經輸了。連三光都戰敗了,  就憑你,一個元嬰,能做什么?”

        “這么拼命干嘛?你背后的皮膚都磨盡了,  手指的骨頭都歪了,不痛嗎?”

        和光一怔,身體的所有傷口就像被潑上一盆鹽水,陡然劇痛起來。

        “有必要嗎?這一切都是假的,  你心里不清楚嗎?怎么?過了大半年,玩得太入神,連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目的都忘了,你不是已經拿到了無雙劍嗎?你不是已經可以進階元嬰期了嗎?你的目標已經完成了。”

        “這里都是虛構的,  天魔大戰早就結束了,三光祖師爺早就飛升了,  顧劍尊也飛升了,魔主早就被封印了。你眼前的王負荊早就死了,  連最后那一抹神念,也在你眼前消散了。現在的他們,  不過是菩提秘境制造的工具人,  連一抹神念都不如。”

        “更別說倒下的這些弟子,  你連名字都不知道,至于為了他們這么拼嗎?”

        和光艱難地抬起頭,環視著周圍的尸體,忽然覺得他們面目全非,臉色蒼白得就像沒有靈魂的傀儡一般。

        “值得嗎?你不是自認心硬手黑嗎?怎么現在變得這么軟弱了?連這點幻境都看不穿?”

        魔相的聲音和心魔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一時之間她竟然分不清哪句是魔相說的,哪句是心魔說的。

        她的心神登時恍惚起來,整個世界就像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一樣,她能清楚地看見、聽見,卻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是啊,這里是菩提秘境,這里不過是歷史幻境。

        開端和結局早已注定,沒有人能力挽狂瀾,沒有人能扭轉乾坤。

        那她為什么要這么拼命?

        腦海里突然傳來焦急的叫喊,“小心魔氣!”

        和光驀地驚醒,她扭頭望去,江在鵝浮在河流上,抬起翅膀指了指他的腦袋,拼命地給她做手勢,那黑溜溜的眼珠子里竟然能看出擔憂來。

        左前方的小水灘,反射出她凄慘的樣子。

        被魔相一屁股坐在身上,他的食指貼在她耳后,一縷縷魔氣從指尖冒出,爭先恐后地往耳朵里鉆。她的耳窩里閃過星星點點佛光,又被魔氣給壓了下去。

        她會胡思亂想,固然有魔相的誘惑有關。但是,如果她道心堅定、堅持自我,也不會被魔氣尋到間隙。

        她的意識清明了一點。魔相見此,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加大了指尖的魔氣輸出,一寸寸把她的佛力壓著打。

        “有意義嗎?”

        “你站起來了又如何?打得過我嗎?縱然我故意輸給你,你從這兒逃了出去,你還能打得過誰?以你現在的身體,魔將?不,恐怕打個魔兵都很困難。”

        魔相輕柔地撩開她耳畔的碎發,弓下身,貼著她的耳廓蠱惑。

        他的臉上依舊帶笑,聲音、話語卻冰冷無比。

        “這一戰,四魔相都來了,兩個在菩提城城門對付三光禿驢,一個在這兒”他的聲音低了下來,“你猜猜,還有一個在哪兒。”

        和光渾身一震,竟然不敢順著他的話想下去。

        “撤離的部隊順著河流往西逃,你和幾十個和尚拼死拖住我,為了給部隊撤離時間。他們真的能逃得出去嗎?我可不這么覺得。”

        他輕哼一聲,“另一個家伙,可比我嗜殺多了。死在我手里,可比死在他手里痛快。你猜撤離的隊伍,現在還剩下幾人。”

        仿佛是為了應證他的話,旁邊那條河流的水一點點變紅起來,一片片衣角、一根根斷臂、一個個人頭從上流漂了下來。

        江在鵝一驚,抬起翅膀,翅膀浸在水下的部分赫然被染成了紅色。

        這條河流,由西向東,發源自十萬大山,穿過大陸中部莽莽蒼蒼的樹海,最終匯入滄溟海。

        它是所有修士的生命線,無數的散修靠它躲過了天魔的攻擊,靠它平安無事地逃到了萬佛宗,現在要靠它逃往前途未卜的西部。

        上流,部隊撤離的方向,流來這么多血液,發生了何事已經不言而喻。

        “呦呵,動作還挺快。”魔相瞇起眼睛,眼底劃過一絲不悅。他拍了拍和光的腦袋,嘆著氣勸道,“你看看,就是因為你們,我才沒能吃到那些修士。你就別掙扎了,乖乖陷入心魔,我還沒嘗試過把佛氣轉化為魔氣,今日就讓我試試味道。”

        和光咬緊牙關,手指狠狠地抓在破破爛爛的瓷磚上,劃出了好幾道指甲印。

        “做你/媽的春秋大夢。”

        河流上游。

        風漸漸地大了,刮得參天大木搖搖欲墜,群魔亂舞的樹海中,只有一顆穩穩地立著,與四周格格不入。別說搖晃了,葉片抖都沒抖過。

        光頭和尚仰頭望去,那棵紋絲不動的大樹最高的枝椏上,魔相悠閑地蹲著,也在看著自己。

        不過,魔相的神情不像自己一樣如臨大敵,反而帶著戲弄獵物的惡劣愉悅和盡在掌中的漫不經心。魔相歪歪頭,開口了。

        “你不逃嗎?”

        語氣里還帶著些許疑惑。

        光頭和尚斜眼瞥了被瞬殺的刀修一眼,勉強扯了扯嘴角,“嗔怒禪的弟子臨陣逃脫,說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哦?”魔相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你的腿可不是這么說的。”

        光頭和尚低頭掃了一眼,面色閃過一陣扭曲,他猛地一拍大腿,心里怒罵一句,抖你麻/痹,盡丟老子的臉。

        他縮了縮鼻子,“過冬了,風挺冷的,我還泡在水里,抖一抖暖和點。”他朝魔主招招手,“要不你也下來試試?”

        “我還是算了吧。”

        魔相緩緩地站了起來,立在風打不動的樹冠,氣勢磅礴的黑霧在身后流動。他伸出手,指尖冒出一縷魔氣,越深越長,化成了一根黑色的鞭子。

        他倏地一笑,抬手揮下一鞭。

        光頭和尚心頭一怔,剛要擋住,黑鞭越來越近,卻在半空中猛地一轉。光頭和尚瞳孔驟然一縮,心道不好。黑鞭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后邊的修士。

        他腳尖一轉,急速奔到修士群中,提起鐵棍,腳下向后滑了好長好長的距離,勉強擋住了這一鞭。

        四周的修士吃驚地看著他,叫罵聲、驚呼聲不絕于耳,當他們扭頭望到樹冠的魔相時,喧鬧聲嘎然而止,像被緊緊掐住脖子的野鴨一般,無能地瞪大了眼珠子。

        砰——

        有人跌倒了。

        這就像一個越野賽的訊號,瞬間引爆了全場,所有人帶著極度扭曲的臉色,爭先恐后地向前逃去,跌倒聲、呼救聲、怒罵聲、驚恐聲交雜在一起。

        隊伍登時就亂了。

        所有人腦子里的弦都繃緊了,他們環視周圍,看見了其他人的表情,和自己一樣大驚失色,和自己一樣惶恐不安。

        啪,這一刻,他們腦子里的弦共鳴了。

        他們就像遇到獅子的羊群,眼前只有一個目標,不是逃,而是跑。

        面對魔相,他們不知道能不能逃得掉。

        但是,他們可以跑得比其他的羊快。

        不必跑贏魔相,只要跑贏其他人就好了。跑贏一個人,就多了一分時間,擠掉一個人,就多了一分機會。

        魔相還未正式出手,他們還未受到一點攻擊,隊伍便散了。

        跌倒的人不計其數,落后的人不計其數,他們發出求救聲,惴惴不安地想要爬起來,想要繼續往前逃,然而令他們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

        后背上陡然落下一腳,咔嚓踩彎了他的脊柱,他顫抖地撐著身體想要站起來,手上又落下一腳,腿上、腰上、背上、頭上

        不知多少人無視他的無助,無情地越過了他。

        他哭泣著扭頭回看,想向后邊的人求助,剛看見后邊人的臉,求救聲頓在舌尖,再也沒能說出口。

        后邊人的神色,不是無視,也不是無情。而是狂熱貪饜的重視,禽獸不如的冷情。

        他們,迫不及待想要把他踩在腳下。

        他們沒開口,只是那么緊緊地盯著他,他卻能想象到他們內心的尖叫聲,“踩下去!把這家伙踩下去,我就能上前一位,我就能多逃一分鐘!”

        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脊背也佝僂下去,眼前一黑,一只腳掌迎面而來,他看到那人的靴底已然被磨破了,露出只剩半個的小指。

        看到這兒,臨死前的怨恨倏地消散了,內心反而生出一股釋然。

        天崩地裂的滅頂之災面前,他們終究只是平凡人,怕死不過是生物的本能罷了。

        光頭和尚大吼一句,“不要亂!大家有序撤離!”

        沒有人聽他的話,在來勢洶洶的猛獅面前,領頭羊的話起不到任何作用,除非領頭羊能擊退獅子。可是,光頭和尚不能。

        他不過是一只厲害點的羊,他殺不死獅子,他只能豁出命站在獅子面前,為羊群的逃離盡可能爭取時間。

        魔相掃了驚慌失措的羊群一眼,皺了皺眉,“居然踩死了這么多,不劃算。”語氣十分惋惜,甚至還帶著對羊群的責問,

        光頭和尚使出吃奶兒的勁兒,腳下一蹬,手上一揮,打開了黑鞭。

        這時,他感到有兩股佛氣從身后沖過來,佛力比他低,估計是師弟。

        光頭和尚大喝一聲,“別過來。”

        佛氣停住了,身后傳來疑惑的聲音,“師兄?”

        光頭和尚沒回頭,“我來攔住他,你們帶著他們逃。”

        身后的兩名佛修沉默了一會兒,說出了他無比熟悉的話語,“這家伙可是魔相!”

        光頭和尚倏地笑了出來,這句話他也說過。十幾個時辰之前,在西面城門,他對著霍師叔,也是這般難以置信和摧心剖肝。

        沒想到現在,他居然成了被喊的人。

        這時,他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霍師叔的心情。

        害怕嗎?肯定的啊!

        想逃嗎?這不是廢話!

        但是,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做出任何恐懼退縮的舉動,不能露出一絲惴惴不安的神情,他只能吞聲忍淚,咽下所有的不安和害怕,朝他身后的師弟們比大拇指。

        沒事,一切有我。

        人類不蔑視逃跑,因為求生是人類的本能。人類看不起的是那些拋下同族逃離,茍且偷生的孬種。

        人類不歌頌莽撞的犧牲,因為他們死亡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人類歌頌的是清楚自己面對的龐然大物,并預料到自己的悲慘結局之后,毅然決然赴死的人。

        這些人,他們清楚自己的能力,清楚自己在族群的地位。

        滅頂之災來臨時,也許他們不是第一個站出去的,也不是最終力挽狂瀾的。

        災難真正追到了屁股后面,他們看看比自己厲害的,全死了。他們看看比自己弱小的,瑟瑟發抖。

        于是,他們明白,該他們上場了。

        光頭和尚想起菩提城城門的三光師叔,想起萬佛宗正門的師兄弟們,又想起西面的六十七名師兄弟和霍師叔。

        他知道,輪到他了。

        于是,他提起棍子,一步一步站到了隊伍的最后,一步一步擋在魔相身前。

        他運轉丹田,提氣大吼,“這里交給我!我來攔住他,我會攔住他!”

        他最終攔不住魔相,攔不了多久。他的命是無數師兄弟豁出性命掙來的,現在,他也會豁出這條命去為后方逃跑的人爭取時間。

        他死了之后,還會有人站出來,豁出命繼續爭取時間。

        最終,只要有一人逃出去了,他們的犧牲就沒有浪費。活下去的人,會擔起自己的責任,擔起為他而死的眾人的責任。

        魔相對光頭和尚沒一點興趣,他擰了擰眉頭,淡淡地說道:“讓開。”

        光頭和尚用拇指指著自己的腦袋,挑釁地笑了笑,“想要通過這兒,行啊,從我的尸體跨過去。”

        魔相聞言,嗤笑一聲,“你以為這很難?”

        光頭和尚擺出防御姿勢,“難不難,試試不就知道了。”

        魔相的臉色沉了下去,他揮動手臂,一上去就放出大招式,幾百根黑鞭,啪啪啪,抽得眼花繚亂,逼得和尚節節敗退。

        和尚的僧袍被刮得破破爛爛,沒剩幾塊布,險險垂在身上。他身上也滿是鞭痕,倒刺刮得血肉模糊,白骨清晰可見。

        可是,他就像沒受傷一樣,動都沒動一下,死死地堵在魔相前進的方向上。

        魔相加大了手下的威力,本以為可以很快拿下這家伙,沒想到一個時辰過去了,這家伙還是紋絲不動。

        光頭和尚咳了咳,隨意地啐出一口血,血里夾雜著肉塊,不知是身體里的哪個部位。他笑了笑,說不定哪個部位都有。

        左手手臂下面那節被抽沒了,只剩上面那節半死不活地垂著,于是他密密麻麻地貼滿了佛門符文。雖然左臂派不上用場了,好歹黑鞭抽來時,能嚇它一嚇。

        他一時不慎,右腳腕被鞭子抓住,倒掛著溜了幾圈,右腳也沒剩幾塊肉了。

        更別說肚子上的幾個窟窿,感覺只要他稍微松口氣,就要腸子掉出來。

        大概撐不了多久了。

        但是,咬緊牙關,好像又能再撐一會兒。

        又過去了一個時辰。

        光頭和尚喘了口氣,滿意地笑了出來,果然人的極限都是逼出來的,看啊,這不是又撐了一個時辰了嗎?

        這魔相是個狡猾的,專門把黑鞭往他右腳抽,大腿以下的肉都被刮沒了,骨頭大剌剌地露在外頭。靠著這根骨頭,卻也能站住。

        看著魔相吃驚地神色,他哼笑一聲,拍了拍骨頭,諷刺道:“沒見識了吧,老子練過金剛不壞神功,連著骨頭一塊練的!”

        魔相的臉色變得極難看,他甩動黑鞭,攻勢前所未有的猛烈,“我看你還能撐多久。”

        半個時辰過去。

        光頭和尚撐著鐵棍,不住地喘氣,眼前一片模糊,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鞭子的來路。一滴滴血液流下睫毛,登時擋住了視野,他剛要抹掉,就被一鞭子抽了出去。

        連鐵棍也脫手了,不知被打到了森林的哪個地方。

        他仰面倒在河里,掙扎著想要站起身,一只腳突然踩上胸膛,死死地壓住了他。他甚至能感受到貼住心臟的腳底的紋路,嗡嗡,按住了心臟的跳動。

        魔相明明就在頭頂,他卻連那家后的臉都看不清了,只看見黑不溜秋的一塊。

        意識漸漸模糊,頭也抬不起來了。

        河水瘋狂地往鼻孔、嘴巴、耳朵里鉆,他差點吐了出來,太咸了,怎么和海水一樣。

        就要被淹死的前一刻,他使勁兒掙扎著從水里冒出頭,仰起頭,黑沉沉的天空中,東面出現一片蔚藍色,漸漸朝他的方向逼近。

        這時,一陣奇怪的音樂聲響起,冷不丁打斷了他們的對峙。

        光頭和尚從未聽過這個歌聲,卻莫名覺得是戰歌,因為它激昂而澎湃。

        西面,和光的形勢也不好。

        口中說著要拖住魔相,可她實在不是他的對手,說她被壓著打,都是閉著眼說瞎話的夸贊。她和之前對戰魔主一般,單方面地被凌虐。

        幸好她此時的目標沒那么大,不必打敗魔相,只要拖住就好了,拖住有很多方法。

        而魔相此時也沒了必走的心思,從河流的顏色和目前的時間來看,撤離的部隊說不定已經被另一個魔相抓住了,他去了也分不到一口羹,還不如眼前的和尚來得有趣。

        魔相一門心思想要蠱惑她,把佛力轉化成魔氣。這不像把靈氣轉化成魔氣那么簡單,不僅要把魔氣注入她體內,還要控制誘惑她的思想,讓她順著他的方向墮落。

        和光看出了他的目的,順著他的意思,裝作被他蠱惑、陷入心魔的樣子,故意拿佛力吊著他。

        她瞇起眼睛,露出一臉痛苦和掙扎的表情,減少佛力的強度,讓魔氣一寸寸壓倒佛力,一寸寸逼近體內,直到魔氣到達關鍵節點時,又加大佛力的輸出,反壓倒魔氣,重新把它一寸寸逼出體內。

        這么不斷循環往復,生生吊了魔相一個時辰。

        她也不知道是這魔相腦子有洞,還是他對自己的佛力實在太感興趣,直到一個時辰后,才發現端倪。

        他揪住她的頭發,一把提起她,嗓音尖銳刺耳,“你玩我?”

        和光還想裝作陷入心魔的樣子,再試一把,剛要表演,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一頭按進水中。

        呼啦啦——

        她反應不及,冰冷刺骨的河水直沖沖地往嘴里鉆。

        等等,這也太咸了吧。

        她心覺不對,卻沒能深入思考。

        冰冷的河水堵住鼻孔和嘴巴,大量涌入喉嚨,灌入肺部,火燒火燎地難受,意識也漸漸模糊。

        就要溺死的前一刻,又猛地被拉出水面。

        她大口大口喘氣,冷風一吹,直直灌入喉嚨,像倒進大桶大桶冰渣子,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緊接著又被按進水中。

        “我早該看清,你們禿驢沒個好東西,一個個的奸詐無比。”

        和光曾聽過一句話,最難受的溺水是沉入水底許久,掙扎著終于浮出水面準備呼吸時,又被人猛地按入水底。

        而這個過程,她重復了無數遍。

        重復到肺部像一個冰窟一般,一喘氣就呼啦啦刮寒風,重復到手指發凍到再也抓不緊土地,腦子冰冷一片,甚至聽不清魔相諷刺的話語。

        或者說她聽清了,每一個字都擠進了耳朵里,卻沒有擠進腦海中。

        水面下,她看到河底的水草緩緩地飄動,河水一點點變成紅色,破碎的衣袍從上游漂來,又往下游漂去。各種說不清楚的肉塊從眼前漂過,一個個人頭從眼前漂過。

        嘩——

        她又被撈出水面,揪到魔相面前。

        “你老老實實陷入心魔,認個輸服個軟,我給你個痛快。”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邊打哆嗦,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吐出兩個字,“做夢!”

        魔相二話不說,又按著她的頭壓入水下。

        壓下去的前一刻,和光感受到風向倏地一變,魔相的腰帶原來由西向東緩緩地飄著,風一停猝然一頓,緊接著猛烈無比的東風刮來,腰帶被吹得直直指向西面。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對勁,扭頭望向東邊,手下仍把她的頭往水里按。

        這一次,他按得有點久了。她拍拍他的手臂,他卻沒有絲毫反應。

        和光也不知道是魔相終于放棄了自己,還是被方才異樣的風吸引了心神。她被壓了好久,絲毫喘不上氣,肺部也不剩一絲空氣。

        意識混沌起來,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一個人頭緩緩地流過眼前,從西流向東。

        這時,人頭驟然停住了,似乎被一股潛流裹挾,原地轉了好幾個圈,接著它竟然又倒流了回來,從東面流向西面!

        河流的流向也倏地一變,東流陡然變成了西流。

        和光猛地瞪大眼,河水突然變得咸澀無比。

        方才從上游流下去的衣袍、血塊、人頭,一個一個從下游流了回來,被異樣的水流沖向了上游。

        怎么可能?

        坤輿界大陸的河流幾乎都是從西向東流,起于十萬大山,匯入滄溟海。有史以來的十幾萬年,亙古不變。

        流向,怎么可能突然改變?究竟發生了什么?

        啪嗒。

        一雙天藍色的眼睛冷不丁地出現在她眼前,撲靈撲靈地眨了眨。

        和光心頭一跳,瞬間被嚇清醒了,什么玩意兒?

        這雙眼睛動了起來,下方的水流晃動起來,緊接著一條藍色的魚尾輕輕拂過她的臉。

        鮫人?

        她心里千頭萬緒混雜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鮫人突然沖著她奔來,一腦袋磕在她頭頂,這股力道直接壓過了魔相的力道,把她蹦飛出去。

        她脫離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氣。

        魔相無暇顧及她,一臉嚴肅地盯住了東面的天空,渾身的魔氣劇烈動蕩,似乎是在隱隱防備。

        風云突變,東風兇猛地刮了過來,天色亮了一分。黑沉沉的天空上,東面猛然冒出一大片蔚藍色云彩,與黑色的魔氣涇渭分明,一丈丈壓倒黑色的魔氣,朝著萬佛宗的方向逼來。

        和光心頭猛烈跳動起來,那是什么?

        一陣奇妙的歌聲從東邊傳了過來,似乎混雜了數不清的樂器,激昂而澎湃。

        她瞪大了眼,這是海族的戰歌!

        莫非

        蔚藍色的云氣已經逼到眼前。

        烏泱泱的海族戰士站在云中,兩旁的海族舉著古老的樂器,閉眼沉醉地演奏著。后邊的軍隊威風凜凜,不計其數的戰士握緊武器,一臉堅毅而沉著。

        領頭之人,是一個美麗的鮫人,身下卷著一尾蔚藍色的尾巴。

        戰歌轉了個節奏,雄渾起來,一聲、一聲蕩入心腸。

        那鮫人垂下眼眸,輕描淡寫地往下方的戰場瞥了一眼,眼瞼之上赫然點著妖冶而魅惑的妖痣,妖痣掩在淡藍色的細雪中,若隱若現,看不真切,卻令這天都黯然失色。

        戰鼓敲響了,金鳴吹起了,各式各樣的海螺、蚌殼紛紛演奏起來,在鮫人身后鼓起了激蕩人心的戰歌。

        一聲、又一聲打入了底下的修士心中。

        和光抬起頭,她看見明非師叔點了點頭,似乎是泱泱人海中看到了她,又似乎是對底下的泱泱人海在點頭,在安慰,在鼓舞。

        沒關系,他來了。

        他率著海族的千軍萬馬,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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