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壯烈成仁(十三)
十個時辰, 和光眼睜睜看著無數海族死在眼前,死在魔相的魔氣枝條之下。
領頭鮫人的臉色越來越黑,拳頭攥得越來越緊。他時不時仰頭望向天空, 蔚藍色的云彩和黑色的魔氣不斷交鋒, 海族援軍還沒有突破屏障。
他們快頂不住了, 他們需要援軍。
鮫王垂危, 海族軍隊突破屏障,菩提佛金像的黑光,海族全軍覆沒
一切發生得太快,猝不及防,和光沒有反應過來, 鮫人也沒有反應過來。他們還沒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思考發生了什么, 海族的軍隊就像被扔進絞肉器里攪過一般,嘩啦嘩啦從天上掉了下來。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魔相,他甩掉手上的海族, 大笑出聲,“援軍?可惜, 你們的打算落空了。”
和光仰頭望著遮天蔽日的魔氣, 那股魔氣自菩提佛金像而發,覆蓋住菩提佛金像的全身,而后浩浩蕩蕩地呼嘯而來, 席卷了半空中的所有海族軍隊,一團裹住之后, 一把捏爆了它們。
藍色的血雨傾盆而下。
啪。
一滴藍雨濺在和光臉上, 啪, 兩滴, 啪啪啪,就像藍色的油桶臨頭澆下來一般。她抹了一把,腥到反胃。
菩提佛金像是掌門大殿所在之處,那兒爆出如此強烈的魔氣,看來談老狗已經攻破了掌門大殿。
那股魔氣攻破海族軍隊之后,并未停下或就此消失,或者回到掌門大殿的地方,而是直直朝著菩提城城門而去。那里是前線,不難想到,如果那股魔氣攻破菩提城城門,會有什么后果。
魔相似乎看懂了她的想法,笑著掃了她一眼。
“喂,和尚,你不會還在做萬佛宗獲勝的春秋大夢吧?實話告訴你,菩提城外的天魔軍隊無窮無盡,不是你們能夠想象的。魔主戰前下了死令,此次必須拿下萬佛宗,我勸你們還是早點投降來的好。”
他隨手捏爆一個海族的頭顱,甩了甩手掌的血,“我給你們個痛快,這樣對大家都好。”
和光瞇眼盯著他,沒有答話。
領頭的鮫人突然之間神色大變,從懷里掏出一枚暗淡無光的玉石,使勁摩挲著,語氣艱難地開口道:“鮫王戰亡了。”
話音剛落,在場所有的海族一頓,臉上浮現出哀慟的神情。
和光聽到這話,也頓住了,鮫王是指明非師叔,他陣亡了?
魔相獰笑出來,“喲,你們的老大死了,援軍也沒了,不如趁早放棄,順著原路滾回家。我對海魚不感興趣,或許可以放你們一馬。”
海族們停止攻擊的動作,互相對視一眼。和光以為它們要放棄時,它們又握緊手中的武器,更加不要命地沖向魔相。
魔相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大手一揮,指尖的枝條飛了出去,一下子就串住了十幾個海族。
“不自量”
話還沒說完,他的聲音就淹沒在響亮的爆炸聲中。
他瞳孔驟然一縮,神情怔愣,抬手摸了摸臉上的藍血。被捅穿心臟的十幾個海族在死亡之前,不顧一切地自爆了。
這個舉動似乎激勵了其他的海族,它們怒吼著,更加猛烈地沖魔相沖去。對魔氣枝條的攻擊不管不顧,只管接近魔相。哪怕躲不過藤蔓的攻擊,也會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自爆,以自己的生命給魔相最后一擊。
砰——砰——砰——
爆炸聲不絕于耳,滿眼望去皆是蔚藍色的光團。
和光喉嚨不禁哽咽了,她忍不住大喊一聲,“別”她的聲音也轉瞬淹沒在爆炸聲中。
沒有人聽她的。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單是這種程度的自爆對魔相級別的天魔來說,造成不了任何實質性的傷害。自爆,不過是自尋死路。
她攔住領頭的鮫人,解釋給他聽,自爆沒有用,一切都是無用功。
他揮開了她的手,用不標準的人語輕輕說了一句,“我知道,我們不是自尋死路,我們是為大義獻身。”
他說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
和光看著他堅毅的眼神,勸阻的話停在舌尖,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不過一刻鐘,在場所有的海族都如他所說的一般,英勇無畏地為大義獻身。
領頭的鮫人低聲念了一句話,似乎是海族的哀悼之詞,接著他握緊武器,也如之前的海族一般,直直沖魔相奔了過去。
他當然不是魔相的對手,魔相連藤蔓都沒使出,一腳就把他踢了出去。
鮫人立刻爬起來,又朝著魔相攻去,被踢飛、攻擊、被踢飛不知重復了多少次,他全身浴血,依然朝著魔相而去。
魔相砸吧嘴,用憐憫的口吻說道:“值得嗎?”
鮫人沒回答,只是喘息著爬過去,抱緊了魔相的腿,化作一陣蔚藍色的光芒。
魔相起初并不在意,畢竟之前所有海族的自爆都沒對他造成傷害,不過這一次,他失算了。光芒消散后,并不是化作紊亂的靈氣,消融于空中,而是化作了一波海水。
這波海水,整個圈住了魔相的大腿。
嘩啦,就像腐蝕性的毒藥一般,在魔相凄慘的哀嚎聲中,熔斷了他的大腿。
在那蔚藍色的海水中,和光似乎又看到了鮫人的臉,那自滿又鄙夷的神情。
魔相暗罵一聲,大腿斷口處魔氣劇烈地翻滾著,他伸手一摸,魔氣又化出了一條完整的腿。
他滿臉晦氣,朝和光走來,“和尚,就你和我了。前線的戰況塵埃落定,我也不急著過去,你不若投降,讓我嘗一嘗佛氣化魔的滋味。”
和光謹慎地盯著他,不由得后退一步。
“喂喂。”魔相看到她后退的動作,反而停止了腳步,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真以為你能逃出去,還是能打敗我?何必呢?你這樣,有意義嗎?”
他緩緩地走過來,把地上海族的殘肢碎肉踢到一邊,“他們也是,來這兒有何意義?打不贏,平白丟了命。我放它們一馬的時候,扭身逃走多好,何必像現在這樣,連個全尸都沒落下。”
“你們萬佛宗也是,既然已經安排了撤離的部隊,一起撤了不好嗎?何必死守山門呢?就為個滿門忠烈之名?”
魔相絮絮叨叨著,和光冷冷地看他,自然明白他的話是為了蠱惑自己。她告訴自己不該去聽,但是那些話一字一字鉆進耳朵。
那個掩埋在心底的疑問再一次浮上心頭,這一切有意義嗎?這一戰,不是必敗之戰嗎?
她一直克制自己不去這么想,給自己的行為披上了一層朦朧的外皮,而魔相的話□□裸地掀開了它,逼她去直視這個問題。
這一切,有意義嗎?
菩提秘境的所有人,終歸會死,不如說他們早已死去。
值得耗費這么多心力,花費這么大代價,去做一場注定徒勞的無用功嗎?
她一遍又一遍地思考這個問題,直到腦海中冷不丁響起江在鵝的疾呼,“道友——”她猛地驚醒,才發覺自己方才陷入了心魔。
然魔相已經站在了眼前,她作勢想逃,已為時過晚,黑色的大手已經按在了她腦門。
她咬緊牙關,放出佛力與魔相的魔氣相抗衡,金色的佛力與黑色的魔氣互相對峙,不到一會兒就被魔氣壓了下去。
不僅僅是身體快到了極限,意識漸漸撐不住。她的內心深處,也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懷疑,她的道心不可抗拒地動搖起來。
腦海中響起一道鐘鳴,那個問題再一次問起。
這一切,有意義嗎?
這時,魔氣徹底壓倒了佛力。
魔氣漸漸侵入了她的識海,意識混沌起來,她漸漸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緊接著眼前一黑,她看到最后的畫面,是魔相嘲諷地勾了勾唇角。
她無法睜開眼,腦海里不是黑暗,而是一片荒涼空無的景象。
身體失重,在緩緩下跌,被什么東西沉沉地擠壓著,身體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毫無縫隙地擠壓。這種感覺,好像掉入大海,無力地沉落一般。
沉下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擠壓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緊,她漸漸地喘不過氣來。
感覺就要死亡的前一刻,一只大手提起她的領口,一瞬把她提出水面。
她心中后怕,大口大口地喘氣,猛地睜開眼,就見西瓜師叔撐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笑。
她環視四周,令人心驚的黑暗。一片黑暗中,兩束光打亮了她和西瓜師叔身處的地方。這里不是現實,也不是秘境,而是她的心魔幻境!
他換了只手撐下巴,不耐煩地笑了笑,“沒用,這么快就被打回來了。”
和光深吸一口氣,平緩急躁的情緒。
之前與魔主爭斗時,她被魔主的魔氣感染,也曾一度陷入了心魔幻境,幸好及時堪破,走了出去。現在她被魔相的魔氣感染,再一次陷了進來。
金丹期以前,她的心魔幻境里什么都有,大多與她當時所堪不透的困難有關。
自從齋戒日,她陷入了西瓜師叔和師兄的雙重心魔,心魔幻境里的人物就變成了西瓜師叔,不是真實的西瓜師叔,而是以她對西瓜師叔的看法而重構的“西瓜師叔”。經過她內心的添油加醋和百般怨念,這家伙比真實的西瓜師叔還要惡劣萬分。
他,心魔師叔嘆了口氣,用體貼入微的口吻說著冷嘲熱諷的話。
“別倔了,等會不還是要聽我的建議,你這樣不過是白白耽誤時間。”
和光嘖了一聲,百般糾結后,干脆盤腿坐下,朝他擺擺手,自暴自棄地說道:“來吧。”
他哼笑一聲,也沒在意她的措辭,一揮手,前方又降下一根光柱,赫然是軍事推演的沙盤,“來一局?”
和光抬眸瞥了他一眼,不懂他的含義,卻也沒拒絕。這家伙嘴賤,卻不是把自己拉入泥底的心魔,而是抬著自己向上的那一股支撐力量。
她沒做無謂的禮讓,率先開局,結果不到一刻鐘便敗下陣來。
她皺了皺眉,心底不服氣,“再來。”說完就要一把推平沙盤,卻被按住手。她不耐煩地看他,卻見他笑了笑。
“蠢貨,你不會真以為你來玩沙盤的吧?”
“軍事推演的勝負固然重要,但你在幻境外頭,與那家伙推演時,他準你這般一盤接著一盤來?”
和光沉默了,幻境外頭的那家伙指的是真正的西瓜師叔。她的軍事沙盤是西瓜師叔教授的,她自然不是他的對手,過了幾十年依然不是。西瓜師叔玩了百多年,她怎么可能玩得過他?
每一次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每一次,他也只同她下一局。執法堂事務繁忙,著實沒有太多耗費在軍事沙盤的時間。
她想打敗他,只能自己同自己玩,一遍又一遍重復兩人之間的對陣,找到自己的漏洞,找到他的破綻。
軍事推演,重要的不是沙盤推演,而是戰敗之后的復盤。經過無數次的復盤,尋找其他更好的道路,然后在無數的道路中選擇最好的一條。
復盤,為的是拖延更多的時間,爭取下一次輸得好看點。
無數次復盤,她依舊輸給了西瓜師叔,卻贏了前一次的自己。
現在也是如此,明非師叔何嘗不知道萬佛宗必輸,何嘗不知道十萬海族要葬身菩提城,但他還是來了,還是率著海族的千軍萬馬來了。
和光想,明非師叔或許也想搏一把,這一局,他輸給了天魔,卻贏了真實歷史。
想到這兒,她深吸一口氣,一把推平了沙盤,“懂了。”
簡單一句話概括,打了比不打好,打輸了累計成下一次的經驗。
她撐手,正準備站起身,驀地愣住了,“魔相,要怎么打?我之前試了無數遍,真的打不過,怎么也打不過!”
心魔師叔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怎么打也打不過的場合,你不是遇到過嗎?”
“可是,這不像沙盤,可以推翻再來。”
“不是沙盤,你再好好想想。怎么打也打不過,你不是六十年前經歷過一次嗎?”
和光皺皺眉,六十年前?她還沒入道呢?打個什么鬼?不對,確實有過。六十年前,她剛進萬佛宗之時,有一個怎么打也打不過的人。
嗔怒禪的入峰試煉,幻境內,她經歷了從煉氣到渡劫,卻一直打不過、也比不過師兄。最后,她是怎么做的來著?
想到這兒,她突然笑了出來。
她捏爆了師兄的蛋,英勇自爆,阻止了師兄的飛升。
“別笑了,滾吧。”
心魔幻境外,江在鵝看著和光的狀態,立馬就明白她遭道了。于是,他不停地傳音,試圖喚起她的意識,哪怕只有微弱的一點也行。
片刻過后,她陡然睜開眼,扭頭看向自己,笑了笑。
江在鵝心下一喜,她醒過來了,“道友,你沒事吧。”
她頓了頓,忽然認真地喊了他的名字,“江在棠。”他不解其意,她突然大笑出來,語氣里帶著十足的亢奮。
“咱們秘境外見!”
他心底劃過不好的預感,秘境外見,莫非她
猛烈的強風刮過,卷得散落在空中的靈氣都晃動起來,她深吸一口氣,突然沖上前,一把抱住了魔相,緊接著白光一閃。
砰——
她的狂笑和魔相的慘叫交織在一起,甚至壓過了自爆的威鳴。
江在鵝心頭一動,不禁瞪大了眼睛,全身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既震撼于她的果斷決絕,又憤怒于自己的弱小無力。
進入秘境以來,他什么也沒做,什么也做不到。現在,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英勇就義。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個身影,城門西面死無全尸的六十七名執法堂弟子,嘴上說著無用卻還是站出來的王負荊,一群群為大義獻身的海族將士,最后停在了和光身上。
她大笑,輕松地說著秘境外見,轉瞬就化作一陣白光。
江在鵝心里這么想著,不知何時,游出了河流,和方才閃過的無數身影一樣,走到了魔相身前。
魔相被和光的佛力一炸,身受重傷,全身的魔氣不斷地沸騰翻滾,他咬牙慢慢地療傷。江在鵝爬上岸時,他沒在意,直到江在鵝一撅一撅地走到眼前,他才垂眸俯視瞥了一眼。
“怎么,你也要為你的主人報仇。”
就像泄憤一般,魔相狠狠地把江在鵝踢飛出去,“就你這畜生,連自爆都做不到吧。”
江在鵝滾了好幾圈,身上系著的無雙劍啪啦啪啦響。
他認真地看了無雙劍一眼,沒放棄,吐出一嘴沙子,又朝著魔相奔了過去,接著又被一腳踢了出去,不過這次他沒沉沉地掉在地上,一雙大手穩穩地接住了他。
那雙大手摸向他脖子上的無雙劍,上方傳來贊嘆聲,“好劍!”
江在鵝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他扭頭一看,嚇得大叫一聲,嘎——
顧劍尊!
另一邊,和光自爆后,覺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擠壓著,噴出去一樣,直到飄上半空,她才發覺這是靈魂出竅,她變成了靈魂狀態。
她興奮地飄了飄,有些不適應。
這時,左后方撇過一道黑影,風聲一緊,一根鐵棍迎面打來,她還沒習慣靈魂的狀態,看得清攻勢,卻沒法控制身體及時躲過。
鐵棍越來越大,眼見著就要打上腦門,斜眼里冒出一只手,兩根修長的手指輕巧地夾住鐵棍,緩緩一推,那攻勢猛烈的鐵棍和人竟然被一把推了出去!
她扭頭一看,竟然是韓修離!
那揮鐵棍的人,赫然是菜瓜,不過他眼角發紅,眼神混沌,顯然是走火入魔之兆。
韓修離和她對視一眼,不自然地撇開了眼神。
遠處,菜瓜揮起鐵棍,再一次迅速地朝他們奔來,這一次攻勢更加迅猛,連和光都只能看見菜瓜的殘影。她心頭一跳,警惕地盯住菜瓜攻來的方向。
韓修離撓撓頭,無奈地嘆口氣,待菜瓜沖到眼前,才不急不慢地抬起腳,一腳就把菜瓜踢得不見身影。
和光看了看菜瓜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一臉嫌麻煩的韓修離,千言萬語凝聚在心頭,竟不知從何開口好。你怎么死的?你怎么在這兒?菜瓜怎么變成這樣了
他伸出手,從懷里掏出一份油紙包裹的東西,香氣四溢。
和光嗅了嗅,總覺得這味道有點熟悉,疑惑地看向他。
他垂眸覷了她一眼,剛對上她的眼神,又挪開了。他把油紙包塞進她手心,張開嘴,聲音有些喑啞,“糖糕,碧翠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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