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扶桑樹
無讖比和光等人早出發, 三日前便搖著木舟去了。
越往湖心去,霧氣越重,三尺外不見人影, 與他一同出發的代表們早就不知蹤影。
掐算著時間, 應是白日, 天色卻越發昏暗。木槳搖出一層層漣漪, 每前進十層, 天色就暗上一層,白霧仿佛被陰影籠罩著變得渾濁了。
無讖猜測, 他許是進了扶桑樹的陰影里, 才有這等漸變式的昏暗。
快到了。
某一剎那,仿佛駛過一層透明的結界一般,霧氣倏地散了,扶桑樹的全貌嘩然沖進視野,無讖怔住了。
粗根巨枝層層疊疊堆在天空, 結成細密的深綠色巨網, 遮天蔽日, 幾乎沒漏下一縷陽光, 以至于無法看清扶桑樹原本的顏色。
篤——
船頭磕在岸上,往后推了些,木舟一踉蹌, 才喚回無讖的神。
無讖低頭一看地面, 又驚住了。
湖心島的地面不是種植樹木所需的土壤,也不是堡壘般堅硬的銅墻鐵壁, 而是疏狂界修士手背上的那些黑色符文。
一個個細小的符文堆在地面, 一層層疊高, 一個個搖晃甩動。
陣法嗎?他沒法確定, 諸天萬界的典籍從未記載過這樣的陣法。
他猶疑了一刻,抬起右腳,試探著點了點湖心島的地面。腳掌還沒踏下去,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世間萬物的定理規則被擠壓扭曲,那種怪異得難以直接描述的偏差感。
他曾經體會過,渡劫期修士撕破虛空之時,漩渦裂縫里溢出的便是這樣的氣息。
還沒想好,湖心島的地面像磁鐵一般把腳吸到地面,踏踏實實踩上去的那一刻,仿佛一腳踩進虛空,原來里面是這樣的感覺。
天道法則,他心頭涌上這四個字。
無讖才化神期,連天道法則的邊都沒摸到過,但此時他無比肯定,湖心島以天道法則為基礎筑成。
吱扭、吱扭,懸掛在腰間的龜殼顫了顫,無讖沒有在意,只把它系得緊了些。
他抬步走上湖心島,另一只腳剛踏上去,渾身就像踩空了臺階一般,往下墜了墜。他心頭陡然漏了一拍,仔細一想,地面又沒陷阱小洞,怎會墜下去?
他低頭去看,黑色符文沿著腳底爬了上來,一圈圈蓋住腳,最終停在腳腕周圍。
他陷進黑色符文里,似水又不是水,沒有濡濕,只有冰冷的感覺穿透皮膚,直直刺進骨髓深處。想不通,只能歸結為天道法則。
有了黑色符文的束縛,無讖走得更艱難了,他一腳深一腳淺,往島中央走去。
天問碑就在前方。
島上除了地面的黑色符文,別無他物,完全無法從外界判斷方向。修士心中特有的那種方位感,也被莫名的氣息迷惑曲解。
沒走多久,他就喪失方向。
無讖站定,發現不同地方的黑色符文若有不同,疏狂界修士或許是通過符文判斷位置,然他不懂符文,無法據此判斷。
于是他解下龜殼和銅錢,打算卜算。島上的卜算特別困難,算只算得了一步,無奈之下,他只能慢慢前進。
“道道友——”
側后方冷不丁傳來斷斷續續的呼喊聲。
無讖頓住,緩緩扭頭看去,仿佛穿過數萬年的時間和千里萬里的空間,才看清那個人。可定睛一看,說話那人離他又不足十步。
他們明明同等高度,那人卻像被淹沒了一大截,無讖感覺自己居高臨下俯視那人。
無數怪異的黑色符文,在他們倆之間流淌成時空長河。
那代表艱難地走過來,無讖才發現,黑色符文已經爬上那人的膝蓋。那人也發現了無讖腳腕的黑色符文,神情流露羨慕。
兩人探討了一會兒黑色符文高低不同的原因,得不出明確的結論,只知符文越多,行走越為困難。
無讖拿出一根細線,一頭牽在自己手里,一頭系在那代表手腕,牽引著往島中央去。
扶桑樹繁茂的枝葉間偶爾瀉下天光,在地面打出形狀不一的光斑。兩人自光斑里走過,不僅沒感到陽光的溫暖,被黑色符文覆蓋的身體愈加襯托得寒涼刺骨。
一路無言。
滿眼皆是重復繁雜的黑色符文。
在孤廖死寂的氛圍下,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往事緩緩浮上心頭,咕嚕咕嚕冒著泡,無讖壓不下去,在細碎反光的泡沫中,一一重審往日的道途。
就像踏進無盡漫長的虛空之中,他無法控制自己,化作呆滯反省的行尸走肉。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冒出許多人,和那代表出現時一樣,明明就在近處,他們之間卻隔著千萬時空,非得走進那個領域,才能看清地上的人。
他們都盤腿坐著,眼睛閉著。
無讖恍恍惚惚地越過他們,往前走去,手里的龜殼顫得越發厲害。
就在這個時候,枝葉豁出一個大洞,上方驟然釘下一柱天光,直直定在無讖身前,逼停了他。
嘩——
金光拔地而起,逆著這一柱天光,把白色的柱子推了上去。
金色的、半透明的墻壁,其上流動著無數白色符文,天道威嚴赫赫降下。
那代表嚇得跌了下去。
無讖也失神地松開細線,久久注視天問碑,回不過神來。他仿佛被扔進虛空里,面對無盡的荒涼,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咔嚓——
龜殼裂出一道細縫,刺耳的聲音及時喚醒他。
緊接著銅鐘般的警告聲激蕩在耳畔,振聾發聵。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這便是天問碑。
傳說登載著“天地萬象之理,存亡興廢之端,賢兇善惡之報,神奇鬼怪之說”的天碑。
喉嚨吞咽的聲音打破了這份莊嚴感。
無讖偏頭看去,就見一疏狂界修士斜躺在天問碑下,一手支著腦袋,一手提壺灌酒。
那疏狂界修士注意到他的視線,斜眼瞥了他一下,又懶懶地收回眼神,換了個姿勢,繼續喝酒。
旁側一參悟的代表睜開眼,低聲提醒道:“那是天問碑的守墓人——遲迦陵。”代表提醒完,忙不迭閉上眼睛,又沉浸在思緒中。
無讖也學著那些人的模樣,撩開衣袍,一下子盤腿坐下,閉緊眼睛,按下心底的悸動,回顧起一路走來的念頭,琢磨天問碑的黑色符文。
一日后,湖心島岸邊。
天極界修士的異樣引起了眾代表的注意,諸天萬界的代表都是元嬰期以上修為,前往異界執行跨界任務的鮮有金丹期以下修士。
天極界派了個這么個筑基期的弱雞來,眾人本就多看了一眼,如今臨到湖心島,他突發的異樣更是使眾人深想起來。
天極界到底想干嘛?這筑基期修士有何不同?
眾人正要盤問,此時異變陡生。
湖心島就在前方,所有人感到一股向下的吸力,若鹿的白云也不受控制地墜了下去,底下的眾代表也驚慌失措起來。
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這么墜下去,恐怕會掉進湖里。
和光靈機一動,大力揮動蛟筋,把眾人連帶著拋向島上。累贅少了,若鹿臨時拉了她一把,緊急之下也把她扯到岸上。
話說這一鞭子甩下去,眾人以為會跌倒在地,卻不同程度地陷進黑色符文里。
黑色符文一圈圈爬上眾人的身體,最低的爬到了膝蓋,最高的已經漫過胸膛。百多個人里,總有那么幾個上漲得差不多的,明明符文爬上身體的高度只差毫厘,眾人心里卻能明顯地感受到其中的刻度偏差。
眾人面露惶恐,慌亂得拍著符文。
和光懸在半空時,還看好戲般地笑了幾聲,等她墜下去之后,怎么也笑不出來了。
黑色符文漫過了她的頭頂。
全場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眾人不約而同停下來,直直看著她。
他們淌在湖的邊緣,居高臨下地俯視沉入湖底的她。
若鹿是唯一飄在半空的人,他顫著聲音問她,“和光道友,你沒事吧?”
和光難以形容這種感覺,被漫長的時空、被無盡的虛空浸透的感覺,胸膛里都在噠噠噠滴著黑水。被厭惡、被排斥的氣息,席卷了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慶幸的是這股氣息只給她淡淡的不適感,沒有任何痛苦的感覺。
啊——
凄厲的慘叫聲刺破死寂,眾人又看了過去。
那筑基期修士跪在地上,雙手環抱腦袋,面色痛苦地蜷縮成一團。黑色符文像是無數螞蟻黑蟲,爭先恐后地往上爬,爬滿了他的每一寸皮膚。
他同和光一樣,也被黑色符文吞沒了,不同的是黑色符文帶給他烙印一般的痛楚。
眾代表竊竊私語起來。
“那家伙怎么這樣?好像被詛咒了一般。”
“大家伙都沒事,就他這樣,是不是那家伙有問題。”
和郁輕輕笑了,聲音不大不小,恰好眾人都能聽見,“莫不是壞事做多了,糟了天譴。”說話之間,他往和光那兒瞥上一瞥。
天極界的化神期長老面色變了變,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覷了眾人一眼,又只吐出三個字,“回去吧。”
賀拔恕緊皺眉頭,“可是家主的任務”
“不!”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的聲音,地上蜷縮的一團里抬起滿是黑紋的手,顫顫悠悠地搭在化神期長老身上,“帶我去天問碑。”
那筑基期修士猛然抬頭,連眼珠子里都爬滿了黑色符文,眼神卻堅定得很。
化神期長老拗不過,只得背起他。
由若鹿帶路,眾人又朝天問碑行去。
和光起初跟在若鹿身旁,不知不覺落在了隊尾。她走得極為困難,地面的黑色符文仿佛渾濁的泥漿,每一步踏下,很難再抬起來。
她望著眾人的背影,眼睜睜看著他們越行越遠。
后來,連抬頭都極為艱難。
她低下頭去,垂眸凝視緩緩流動的黑色符文。晦澀深奧的符文扭曲盤旋,擠在一起,填滿整個地面,地面仿佛變作黑色的鏡子。
透過密不見光的黑鏡,她看到自己緊皺的一張臉。
緊接著,黑鏡深處撲來一股吸力,扯住她的腦袋往鏡子里拉。她反抗不住,就這么頭朝下跌了下去。
天旋地轉。
穿過黑鏡的那一刻,世界換了個模樣。
骷髏人骨堆成的高山巨嶺,山尖駕著一血肉筑成的寶座。
利劍般的視線從寶座上射來,她定睛一看,看到了一張萬分熟悉的臉——西瓜師叔
西瓜師叔懶懶地坐在寶座上,一手斜支著下巴,垂眸看向她,咧起嘴角笑了笑。
“又進來了?”
和光猛然回過神來,這兒是心魔幻境,她又進了心魔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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