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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chapter046


許問默了下,  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說。

        嫂子以為許問不好意思開口,還鼓勵她:“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我跟你說不是我吹,這大院里還沒我不認識的,我看看誰這么有福氣娶了個天仙似的姑娘?”

        許問見躲不過去了,  只得回答:“他叫路遠征。”

        一直跟許問搭話的那嫂子啪得把放了餡的餃子皮掉在面板上啊了一聲。

        她嗓門大,  這一聲引得本在閑聊的眾人都看了過來。

        許問不太自在的低下頭。

        “路遠征?路連?你是路連老婆?不對啊!上次見他他還是單身呢!你們什么時候結婚的?”

        “就夏天他休假回去的時候。”

        “哎呦!”那嫂子抬頭指了指對面幾個同樣驚訝的兵哥哥,  “你們這路連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難怪我去年想給他說門親事,他死活不同意。原來家里頭有個這么漂亮未婚妻!路連也不夠意思,  悄沒聲就把婚結了連塊喜糖都沒給咱們。”

        許問本想說他們今年剛認識就結婚了,但覺得要說了這嫂子大約會尷尬,又把話咽了回去,  只說了句:“剛結婚他就被召回了,應當是沒來得及說吧?”

        大家似乎對路遠征的私事十分感興趣,一個個問題朝許問扔了過來。

        “嫂子,  你跟路連怎么認識的?”

        “嫂子,  你跟我們路連第一次見面沒被嚇哭嗎?”

        “嫂子,路連現在醒了嗎?”

        “……”

        許問根本插不上空回答。

        “許問。”

        許問回頭,路遠征坐在輪椅上被他的通訊兵推著,  輪椅扶手上還綁了根細竹竿掛著輸液瓶。

        許問:“……”

        您這造型還堅持出來圖什么?

        腹誹歸腹誹,  還是放下搟面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  走向路遠征。

        到了跟前,  路遠征小聲問許問:“他們沒為難你吧?”

        “你平時人緣很差?”

        路遠征揚眉,  “嗯?”

        “那你害怕什么?”

        路遠征嘿了一聲,  “我怕你不自在好心給你解圍,你倒數落起我了。”

        “好吧!謝謝你。”

        “看你適應挺好的。那你先跟他們玩會兒,我去開個會。”

        “都這樣了還開會?”

        路遠征笑笑,  “嗯,有點事。”

        他笑容很淡。

        許問猜大約跟那些犧牲的戰士有關,便沒多說什么,只囑咐路遠征一定小心傷口,不舒服了就請假回來。

        人多力量大,水餃很快包好了。

        剩下的面還被一個同樣北方來的嫂子給做了手搟面。

        等他們忙活完,炊事班的年夜飯也準備的差不多了。

        戰士們搬了些桌椅擺在路邊的廣場上。

        每六張木方桌拼在一起上面鋪了報紙,成為一張大長桌。

        一個連隊一組長桌,除了需要站崗的都圍在桌邊坐了下來

        許問坐在路遠征的輪椅旁,她注意到其中一組桌子上雖然擺了酒菜,但是一個人都沒有。

        許問小聲問路遠征,“這是哪個連隊還沒來嗎?”

        路遠征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眼,垂下眼,“是今年那些來不了的兄弟。”

        許問剛數過,那桌上正好十七副碗筷,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這次犧牲的戰士們,忙道歉:“對不起!”

        路遠征搖頭,“這有什么對不起的?難過雖然難免,但是他們的死本身就是驕傲!”

        許問點點頭,沒再說話。

        飯桌上的氛圍很好,許問第一次參加這種集體年夜飯,覺得挺新鮮。

        過了會兒,宋學勤到了。

        連隊的人忙起身給他讓座。

        宋學勤擺擺手,只接了遞到他手邊的酒,“大家過年好啊!”

        “營長過年好!”

        “今天我來,有兩個事要宣布。因為也會牽扯到家屬們所以才借這個場合宣布。不過宣布正事之前,先敬我們犧牲的戰友一杯酒。”

        所有的戰士全部起立。

        很多家屬也跟著站了起來。

        “扶我下。”路遠征小聲開口。

        許問和另外一個戰士把路遠征架起來。

        路遠征一條腿上有石膏,一條腿上剛拆了線,單這一站就讓他繃直了身體倒吸一口氣。

        許問聽見他悶哼一聲,晃悠了兩下,站住了,松開了許問的手,背脊挺直。

        宋學勤等路遠征站好才下令:“敬禮!”

        百來號戰士,齊刷刷地朝著那張空桌子敬了個禮。

        “敬酒!”

        宋學勤帶頭,把酒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也一樣。

        許問見路遠征手都開始抖了,忙扶著他坐下。

        “雖然是咱們戰士們拿命換來了群島的全面勝利。但我今天來也不是論功行賞,主要是想通知大家兩件事。

        第一件,路遠征同志自入伍以來,屢次立功。任職期間也是戰功赫赫,表現十分優異。這次群島戰爭路遠征同志更是立了不小的功。所以組織上宣布提拔路遠征同志為咱們一營營長。任命通知書等過完年會下達,到時候全軍也會出通知。”

        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許問側過頭看向路遠征。

        他眉眼里沒有半分喜色。

        “第二件事和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隨軍的嫂子們和孩子們都有干系。過了年咱們營要負責接管其中一個島。那不光是個荒無人煙的島,出入也不方便,物資短缺。唯一能保證的是未來一段時間不會再起戰爭。

        咱們這里條件雖然不好,但是好歹有幾間能遮風避雨的房子,離村子也近,真有事到市里也不過大半個小時。但是海島上完全沒有這個條件,什么都是從零開始。

        所以是不是要繼續隨軍,不管是戰士干部還是隨軍的家屬,你們都回去商量一下。

        行,我就說這些。你們先吃著喝著!我還得去其他營轉轉。”

        宋學勤離開后,幾張長桌上的人都異常沉默。

        許問旁邊就坐著下午跟許問聊天那個嫂子,只聽她長嘆一聲:“老呂走了,我也該走了。只是沒想到他這一走,我們一起生活過的這個地方連個念想都沒留下。唉!”

        許問倏地扭頭看向她。

        才發現這嫂子抱著孩子坐在她旁邊,再旁邊就是另外一位嫂子,嫂子旁邊坐著一位戰士,估摸是那位嫂子的丈夫。

        也就是說,大家都是一家人坐在一起,這嫂子身邊沒人陪。

        而一般家屬在的話,像這種時候不會安排有家屬的同志去站崗。

        所以,這位嫂子的丈夫,她口中的老呂也在那張空桌上?!

        許問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叫了她一聲:“嫂子……”

        嫂子看了看許問,擦了擦眼,笑了笑:“我沒事。你剛結婚當軍嫂時間還不久,應該還不習慣這種場合。我都早習慣了,每年都會有這么一張空桌。老呂每次出門我都是做好準備的。他回來了我就像撿了錢,不,比撿錢還高興數倍。他要回不來……”

        嫂子有些哽咽,抿了抿唇,苦笑:“這次不就沒回來嘛!我心口懸了幾年的這把刀終于落了下來。我反而踏實了。”

        她話是這么說,可表情明顯不是這么回事,臉上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

        許問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遞給嫂子,卻不知道怎么勸她。

        那嫂子擺擺手,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你說老呂他怎么就不能再堅持一回呢?只再一回就能上島了!以后就不用打仗了!他怎么就不回來了呢!”

        許問用帕子給嫂子擦了擦眼淚,在她背上輕拍。

        這種事許問沒經歷過,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是能體會這個嫂子的心情。

        路遠征喉結滾了及滾,彎腰朝嫂子鞠了一躬,“對不起,是我無能,沒能把大伙兒都平平安安帶回來。”

        “路連,你這么說不是打我臉?”嫂子搖頭,“你自己都差點回不來!唉!我不是怪你也不怪老呂。我嫁他的時候他就是個兵,我跟了他就得做好有這一天的心里準備。我就是……就是有點難受。”

        誰都很難受!

        哪怕是第一次來大院,第一次這樣過年的許問,心里堵著,喉頭塞著。

        她只是個剛入門的軍嫂,卻也因為路遠征短暫感受過當寡婦的滋味。

        她跟路遠征感情那么淺都會很難過,何況這呂家嫂子一看夫妻倆人感情就很好。

        過了會兒,嫂子平緩了情緒,擺擺手,“大過年的不說這!來來,大家吃飯喝酒。”

        還是沒人動筷。

        “賴我了!”嫂子自嘲地笑笑,“一時有點沒把持住。你們別學我!他們要在地下有知也不愿意咱們大過年的這么哭喪著臉不是?再說了,這年是咱們這伙人一起過的最后一個年了。等過完年,我就帶著老呂回老家了。這輩子怕也見不著你們了。你們之間也有很多人會換崗也彼此不一定會再見。所以咱們不哭了,都開開心心把這個年過嘍!來,我帶個頭先敬大家一杯。”

        嫂子說完一口干了。

        其他人紛紛舉杯。

        這其他人里也包括路遠征。

        許問手搭在路遠征手背上,是個不認同的姿勢。

        李道明說路遠征現在不能喝酒。

        路遠征沒說話也沒反抗,只是看著許問目露請求。

        許問咬了咬唇松開了手。

        有些時候,人明明知道不該做一件事,卻還是忍不住會去做。

        無關對錯,僅僅是情緒到了。

        許問還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其他人卻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開始吃飯喝酒聊天。

        若不是那張空蕩蕩的桌子還在,許問甚至都會生出幾分自己剛才在做夢的錯覺。

        她過頭看著呂家嫂子。

        她眼睛還有些紅,卻已經開始笑著給旁邊才當媽媽的嫂子普及育兒經驗。

        許問看著看著,有些悟了。

        他們不是不難過,只是能很快收拾起悲傷,珍惜當下。

        畢竟,每一次相處都可能變成最后一次,誰也不愿意想起這一天只剩眼淚。

        所以大家都拼命把悲傷埋進心底,把快樂傳遞給其他人。

        路遠征重傷未愈,折騰了這半天,又站了一回喝了杯酒,明顯精神和身體都快支撐不住了。

        許問沒驚動正在唱歌喝酒聊天的眾人,推著路遠征往回走。

        只他們兩個,沒叫冬生。

        路遠征說晚上冬生跟著連隊的人睡時許問也沒反對。

        家屬樓就一張一米五的雙人床,若冬生也回來三個人會很擠。

        平時也就罷了,主要路遠征現在還是個重傷患。

        冬生睡覺又不安分,萬一碰到路遠征就不好了。

        回到房間,許問扶著路遠征從輪椅挪到床上,兩個人俱是一身汗。

        許問打了盆干凈的清水,又把需要換的藥拿過來,仔細看了看李道明寫給她的說明。

        李道明臨走又拉著許問囑咐了幾句。

        他說路遠征一定不會遵醫囑,一定會下床一定會站起來也一定會喝酒,到時候萬一又崩開的傷口,還得許問幫著處理。

        如果許問處理不了就得到醫務室找軍醫。

        許問心想,大過年的能不麻煩別人就先不要麻煩別人了。

        她仔細看了下說明感覺自己應該沒問題。

        確切地說技術上沒問題,心理上還是有點的。

        尤其是路遠征有些傷口的部位比較隱蔽,涉及男女性別的那種隱蔽。

        許問臉通紅,盯著路遠征大腿根邊緣的紗布猶猶豫豫不好意思動手。

        路遠征也沒好到哪去。

        他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本就已經夠尷尬了,許問雖然是他妻子但實際上比鄰居女孩熟不了多少。

        疼到慘白的臉上浮上一抹紅,跟許問商量:“要不,你幫我去醫務室叫個人來?”

        “大過年的讓人家休息下吧?再說你這也不涉及專業的醫療知識,換個藥擦個身誰都能做。我要叫了人,人家笑話你還是笑話我?”

        路遠征不說話了。

        心道被人笑話總比被你目光凌遲好。

        “剛那個嫂子姓李,她丈夫叫呂偉鵬。”路遠征突然開口,他只是想換個話題讓許問的注意力從他大腿上移開。

        果然許問扭頭看向他,一臉認真聆聽的表情。

        “你猜他們怎么認識的?”

        許問搖搖頭。

        “有次我們需要跟兄弟單位演習就去了北海。趁休息的時候大家上岸逛了逛。趕巧救了被拐賣到東北的李嫂。李嫂是南方人,又不識字當時整個人被人販子折磨得有點魔怔又驚又怕話也說不明白,她家地址我們都問不出來。

        但救了人我們也不能把人再扔大街上。我們當時說是休息其實也是有任務在身,不方便跟當地派出所泄露身份,只好先把李嫂帶了回去。”

        這一分神,許問果然忘了尷尬,自然地在床邊坐了下來,開始解路遠征腿上的繃帶。

        “我們單位特殊,女兵特別少,連衛生連都是男兵多。所以你可以想想帶個婦女回去,一家人都傻眼了,不知道怎么安頓。老宋,就是宋學勤說人誰救的誰負責。

        那會兒我還不到二十歲,其他人都差不多,只有老呂就是呂偉鵬年紀略大,被我們投票投去照顧李嫂。

        他們年齡相仿,一來二去就互生情愫了。”

        許問擰干毛巾沿著傷口附近擦干凈,拿手扇風想讓殘留的水珠快點干,還低頭輕輕吹了幾下。

        這其實是一個比較平常的動作。

        但位置不對。

        路遠征這角度,看見的是許問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半垂著,嘟著唇對著他大腿輕呼。

        他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即使重傷在身也不是說生理上就沒了反應,一層薄紅沿著路遠征的耳尖迅速蔓延至脖頸。

        路遠征見許問專注忙著,悄悄扯了身邊的薄毯蓋在腰腹上遮住尷尬。

        許問突然抬頭。

        路遠征瞬間繃緊了身子,一瞬間連呼吸都忘了。

        比被敵人用槍抵住頭還緊張三分。

        許問眨眨眼,困惑地問:“后來呢?”

        這人怎么說到一半不說了?

        路遠征:“……”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了出來,接著道:“后來當然是我們南下的時候順便把李嫂送回家。”

        “那他們怎么成為夫妻的?”

        “送人回家的時候出了點狀況。你別看李嫂現在這樣,她家境其實很好。未婚夫家里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家。不過越這樣越是麻煩。未婚夫一聽說李嫂被人販子拐走過就上門退親,理由是把李嫂娶回去會被先說風涼話。娘家人也不愿意,覺得李嫂要被人販子拐賣了這事傳出去,名聲必定有損。還會連累家里未娶嫁的兄弟姐妹……”

        “這又不是李嫂的錯!”許問憤憤,“她家人怎么這樣?”

        路遠征臉色一白,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問,我不是人販子,你輕點。”

        許問這才發現自己一激動,棉簽戳到路遠征傷口了,忙道歉:“對不起!很疼吧?我給你吹吹。”

        路遠征心里更苦了,忙攔住她:“別別別,不用吹。我又不是冬生,不怕疼。”

        怕許問再說其他的,接著道:“李嫂也是個氣性大的,當場解了褲腰帶要上吊!我呂哥再次救了李嫂,對李家人道‘你們都嫌棄她我把她當寶貝!’

        當時別說李家人,我們都懵了。

        經過一番溝通,李家人痛快地答應把李嫂嫁給了呂哥。

        李家人連聘禮都沒要,也不選良辰吉日,草草安排他們倆拜了堂。

        后來李嫂就跟著來隨軍了,這么多年一次家也沒回過,約莫是被傷透了心。”

        “啊!難怪剛才看她那么難過那么舍不得這里。”

        “嗯,這里對她來說是她的家,也是她跟老呂共同生活的地方。所以真要搬走,她的難過不會比我們少。”

        “軍嫂真的好偉大!”許問感慨。

        路遠征提醒她:“你現在也是個軍嫂了。”

        許問沒說話。

        路遠征想了想,“不過你還有后悔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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