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中年，卻已學會了回憶。回憶故鄉，回憶童年，回憶無邊的往事中的得與失、喜與悲、苦  與甜，回憶懵懂青春中的稚與嫩、啼與笑、合與分，回憶讓我們中毒，仿佛迷失中的微醉，愛  情中的猜忌，那么，回憶是學來的，還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慢性病？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經歷了怨鄉、離鄉、叛鄉，又經歷著思鄉、念鄉、怯鄉和終究的  歸鄉，故鄉對于我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是貧窮與敗落，還是根莖和血脈？是傷痛與孤獨，  還是溫暖與牽念？若不是如此，為何奔走？若不是如此，為何歸根？

        “自古旅途多寂寞，何人夢里無故鄉？  ”古人的游學，奔走，今人的漂泊，轉徙，生命就像蒲  公英的種子，吹到哪里，就落地哪里，長在哪里，就老在哪里。若干年前，我在兗石鐵路綠皮  火車吭哧的節奏聲中，在青春迷茫無路的跋涉途中，“咣當”一聲，命運將我丟在了這片土地上，  也就注定了我萍水相逢、落地發芽般偶然而必然發生著關系的這些人與物，事與情。很多時候  我想，要是我落腳在另外一個地方呢？今天的我是什么樣子？我將認識哪些人？昨夜與我一起  喝酒的兄弟們會是誰呢？作為后代的我的女兒還是不是朵朵？

        啊，生命是多么地偶然呀。

        命運與生活又是多么地奇妙呀。

        來日茫茫，我們還將面對哪些偶然的事情呢？未來不知，一切都是神秘的。但故鄉已成必然，  再無法回去，也再無法更改。所以，更多時候，我認為，回憶更是一種靈魂的尋根和生命探尋  必然的汲養。回憶不是一種病，是經過了成長的頓悟和時間的沉淀遺留下來的美好的彌足珍貴  的瞬間和片段。一棵樹，一條河，一只蟲，一陣風，一場雨，一件尷尬事，一段未了情，還有  那逝去的祖父祖母，走散的雞鴨鵝狗……都成為我們對故鄉的記憶，都成為我們對生命源頭的  眷戀，都成為我們再也不揮之不去的美好與夢想。對，夢想。

        紙上還鄉，是心靈的旅行。這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在遴選時我幾費周折，因為我妄想還原我的  故鄉和記憶，妄想溯游時光和人事。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所做的努力，只能是擷取幾  個片斷和瞬間，將之放大和渲染，并期待有朝一  日，諸君無聊，閑來翻書之時可以得到一點生  命美好的情趣的感染、引發一點失意彷徨的慰藉，并在將我這個失敗之人的失敗之書呈獻給世  界的同時，得到一點啟迪和教訓，如此而已，那也便是本書最美好的價值所在了。

        遠在魯西南水泊之鄉梁山縣大路口鄉名叫喬辛的那個平原村莊，蝸居于運河之濱，毗鄰于黃河  之畔，關于故鄉的少年記憶，一經提起，閃現在眼前的便是——平原。黃河。運河。馬匹。楊  樹。玉米。麥子。殺豬。拾花。武術……

        那些美好的與親人在一起的場景讓我難忘。《吹豬》里我最愛的是過年殺豬的那個場景，看屠夫    如何興致勃勃地動刀子、刮豬毛、洗下貨，看祖母和母親如何燉肉，聽祖父和父親如何“吱兒”

        “吱兒”地喝酒。至于姚小娟，則是這個故事中的一瞬美好與悲傷，它體現著古老人心的偏執  和改變，那該是如何美好的青梅竹馬和情竇初開，又該是如何地展現世易時移的相愛和失戀？  《看瓜記》寫的是新聊齋，一個古老的關于報恩的愛情故事，但黃河灘邊那月光下綠油油的西  瓜地，藏滿了多少美麗的幻想？《清秋》和《鄉村火槍手》里都有棗紅馬，這是我童年關于牲  口最美好的回憶，一個初秋的清晨，一家三代面對一塊土地和農耕時代傳統生產方式的變更的  態度，以及對一匹老馬的情感的復雜，都融合進其樂融融的家庭畫面里，讓我永生難忘。而我  小叔叔，騎著駿馬挎著火槍追求愛情的執著和勇敢，讓我羨慕并感動。所有的親人，都在《蘋  果熟了》這個中篇里登臺，那個黃河岸邊的馬家渡口發生的故事，是每一個故鄉家庭發生的故  事。祖父祖母去世后，我一直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懷念和追憶中，虛構的這個住在蘋果園里怪老  頭和老太婆，這個渾身帶著魚腥味的魚販子二叔，還有小木匠姑父及心比天高的小姑，成了我  對往事的最美好的情感寄托。

        那些心事當拿云的少年熱血和懵懂以及江湖兄弟讓我懷念。在《江湖往事》里，我著力刻畫了  我的那些伙伴們，紅林，膩味，歪頭……這個半真半假的自傳體故事，立足于武術之鄉的梁山  鄉村，傾吐的是每個少年行俠仗義行走江湖的豪氣和英雄主義的理想。當然，我更想寫的是那  些不同的命運和歸宿，當年一起的兄弟，為何命途分歧，各自迥異？《賽火車》里的我們，不  斷地在打著賭，這是一個男人的游戲也是一個少年的游戲。我常想男人喜歡打賭的實質是什么？  在貌似為了一點利益的賺取之外，其實就是“不認輸”。我可以倒下，但我不會輸；我可以失去  雙腿，但是我比火車跑得要快。《愛一個人就要愛她的故鄉》寫的是愛情，其實也是尋找勇氣的  故事，你愛一個人有沒有條件？當一旦失去這個條件，你還有多大的勇氣去愛？一路的尋找和  奔波，溯流而上回到時光童年的找尋，看似浪漫，實則悲苦。它不是黃河灘的少年故事，卻是  少年成長后的延續。這一個少年，注定了他就是從黃河灘馬家渡口那一群少年里成長出來的，  否則，他不會那樣執著和沉重。

        那些面對突如其來的困難和災難的沉靜和智慧，讓我對故鄉人事愈發敬重。《拾花》里大片大片  的棉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朵，親自種棉花做棉鞋棉衣的三奶奶是我們最偉大的母親。《電瓶車》  里的老關，面對屢屢失竊的屈辱，終于展開了報復……他撒開腳丫子就跑，但是他能跑出命運  的怪圈嗎？《哥哥去哪里了》寫這個小說，我的心一直顫抖著，那不容踐踏的鄉村尊嚴，那寧  為玉碎的父親信念，那決絕的剝離和痛失后的懺悔……我沒有勇氣告訴大家哥哥去哪里了。這  是一個荒唐的秘密，沉重的堅守，也許，它終有一天會爆炸。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鄉，即使你不曾離開。在你的心靈上，都會有那么一條路，有那么一座橋，  有那么一輛車，一直通往那里。這本書就是我尋找故鄉的鑰匙和小路，也愿它是您返鄉的車票，  或者望鄉的一縷月光。

        最后，我要感謝我的畫家朋友、蚊騷齋主賈云生先生，是他為這本書費心畫了無比精彩的插圖，  也正因為這些插圖，才讓這些紙張筆墨有了生氣和韻味，讓我的故鄉生動逼真地立在了我眼前。  是為序。

        喬洪濤

        2013  年  12  月  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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