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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棗紅馬咴咴地撒著歡，我小叔叔帶著我騎在上面沿著馬岔河的河岸奔跑。我叔叔身上扛著獵槍，我則給我叔叔提著打來的兔子或野雞。在那一個冬天里，我叔叔就這樣成了一個好騎手，成了一個鄉村的好獵手。

        這匹棗紅馬兒來到我家將近半年了，我爺爺對它比對我小叔叔還好，我小叔叔對它則比對我還要親。我爺爺把秋天砍下來的玉米秸拉到前面村上打成了草料，又把稻草通通用鍘刀鍘碎了，拌上麥麩子，把個棗紅馬喂得彪肥體壯。那天中午，我們村上來了一個騸將。那是個黑臉膛的漢子，他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他的車把上系著一片紅綢子。車身上搭著一個黃布搭，上面沾滿了油漬，我看見有幾把明晃晃的刀子插在布搭的口袋里。他一進村就高聲喊著“騸豬，騸羊，削馬蹄子，釘馬掌！”當時我爺爺正在馬圈旁看棗紅馬沙啦沙啦吃草料，聽到吆喝，馬上對我叔叔說，走，我們出去請騸將給我們的棗紅馬釘個掌。

        騸將進來一眼看到棗紅馬，眼睛就直了。騸將說，好馬！我爺爺高興地捋著胡子笑。說，給我上副馬掌吧。我爺爺說完，我奶奶的嘿嘿地笑起來，我奶奶說，好，就給這個老頭子上副馬掌吧。我奶奶一說，大家都笑起來。我爺爺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說給我的棗紅馬上副馬掌吧。那個騸將打量了一回，從布兜里掏出一副黑鐵馬掌，對我爺爺說，好馬上好掌，我這副馬掌可是鎮上白鐵匠打造的，貴是貴了點，可是就是好。我爺爺也拿過來看了看，像個行家似的說，真是不錯。白鐵匠是我們鎮上最好的鐵匠，我爺爺就喜歡白鐵匠的手藝，我家里用的鐮刀、撅頭、鏟子都是我爺爺在白鐵匠那里買來的。我爹年輕的時候，我爺爺曾經把他帶去想讓他跟白鐵匠學打鐵，可我爹去了一看那笨重的鐵錘，就給嚇回來了。我爺爺拿著騸將遞給他的鐵掌，說，就是它了。就是它了。好像釘在他自己鞋上一樣高興。我和我小叔叔都覺得很稀奇，棗紅馬也要掛掌？我只見過我小姑姑的紅皮鞋上釘著鞋掌，不知道這馬也能釘鐵掌呢。

        騸將拿出來一根皮繩子，綰成了一個套，慢慢溜過去，然后突然搬起棗紅馬的一條后腿，把套子給它彎著套上了。棗紅馬趔趄了一下，站住了，它想踢騸將一蹄子，可是因為三條腿著地，怎么也踢不成。騸將用一塊破布墊在自己腿上，抱起馬腿，用那把明晃晃的鐵鏟子鏟去了幾圈馬蹄子。鏟子很鋒利，騸將說也是白鐵匠的手藝。鏟完之后，他就把鐵掌乒乒乓乓用釘子釘在了馬蹄子上。釘完四只鐵掌，騸將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我爺爺忙遞上一支煙卷，騸將抽著煙，得意地看著棗紅馬。騸將說，好了。上再陡的坡也不會打滑了。我小叔叔牽著馬遛了一圈，馬蹄子敲打在地面上，清脆得很。

        我爺爺給騸將錢，騸將不要，說看上了這個棗紅馬，就算送了。我爺爺高興地喊我奶奶趕快殺雞做飯，我爺爺要和他喝兩盅了。騸將也沒有推辭，說，好，喝兩盅就喝兩盅。這時候我二奶奶來喊騸將給他家騸豬，說兩個公豬都快圈不住了。騸將給我爺爺詭秘地一笑，說，我給你弄個好酒肴來。騸將出去了。不一會，提來幾個大肉團子，往廚房里一扔，給我奶奶說，老嫂子，麻煩你給用辣椒炒了。我爺爺一看，說，好肴，好肴。我問我爺爺說那是什么，我爺爺笑著不給我說。炒好端上來騸將給我夾了一筷子，我拿起來吃了，騸將就看著我壞笑。我問爺爺這倒底是什么肉嘛？爺爺喝一口酒，說，那就是幾只豬蛋嘛！我一聽，哇地吐了，我爺爺卻哧拉著嘴說，可惜啦，可惜啦。

        喝了一會，就說到了棗紅馬。騸將說，老哥，這馬配上了嗎？我爺爺說，沒有哩。騸將說，那還不趕快配上，我還想要個小馬駒兒哩。我爺爺說，沒聽說哪里有好種馬。騸將說，吃完飯你跟我去，我村上有匹好馬哩。那匹馬是純種的軍馬，聽說從外地高價買回來的呢。我爺爺說，那好，那好。吃完飯，讓你侄子跟你去。

        那天吃完飯，我叔叔和我騎著馬跟著騸將走了。本來，我奶奶不想讓我和叔叔去，想讓我爹跟著去，可我爹不敢騎馬，我爺爺說，去吧，去吧。男孩子家，沒什么哩。我就跟著我叔叔去了。我叔叔背上槍，現在他出門總是要騎馬扛槍，好像真的是一個火槍手了。我爺爺也笑了說，兩個小王八羔子，回來的時候，給我打只兔子來！

        那天在配馬場回來，我和叔叔都羞得滿臉通紅。到了那里我和叔叔才知道為什么奶奶不想讓我們小孩子去的原因了。回來的時候，我和叔叔讓棗紅馬跑得飛快，我們順著馬岔河的河堤一路飛跑，兩邊的樹木齊刷刷的向后跑去。

        我們是在村后的樹林邊遇上馬娟娟的。我們看到馬娟娟的時候，我叔叔的眼睛亮了一下。馬娟娟站在樹林邊上的一個麥秸垛邊上。可是，接著，我叔叔的眼睛就冒出了火苗子，因為，在馬娟娟旁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是來和馬娟娟相親的雷中國。雷中國一只胳膊摟著馬娟娟，另一只胳膊卻伸到了馬娟娟的衣服里，而馬娟娟正在使勁地掙扎著。那天我叔叔和馬娟娟被馬來順碰上后，馬來順就不允許馬娟娟再見我叔叔馬來運了。后來聽說，馬來順同意了雷中國的提親，這幾天收了人家的聘禮，正打算看個黃道吉日把馬娟娟嫁過去呢。馬娟娟鬧了一場，最后胳膊也沒有擰過大腿，只好暫時先答應著。我小叔叔這兩天正著急的上火，沒想到會在這里碰上他們兩個，我小叔叔大喝了一聲，把他的火槍抱在了懷里。

        槍響了。我小叔叔像瞄準一只兔子一樣瞄準了雷中國。然后，扣動了扳機。

        我小叔叔被派出所帶走的是在那天傍晚。一輛破舊的吉普車開到我爺爺家門口，我奶奶抱著我小叔叔放聲大哭。槍被沒收了，我小叔叔看了一眼棗紅馬，像一個英雄一樣昂著頭被警察帶走了。我的眼淚嘩嘩地掉下來，我小叔叔對我喊，馬東東，喂好我們的棗紅馬！

        雷中國并沒有死。不僅沒有死，而且受傷并不嚴重。那天他是穿著厚厚的棉襖中槍的。我叔叔把十幾粒鐵砂子打進了他的后背，但鐵砂子只是鉆進了他的肉皮里。我叔叔后來說，幸虧那只是一桿自制的土槍，幸虧那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但是從那以后，雷中國嚇得再也沒敢踏進我們村上一步。

        我小叔叔被拘留了。

        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年底，我小叔叔出來的那天，把馬娟娟約了出來，然后，他們二人騎上棗紅馬向著村后的小樹林跑去。

        馬娟娟是在第二年春天成為我的嬸子的。那天的婚宴上，我爺爺和馬來順在一起喝的酒，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有些不自在，可是幾盅酒下肚，我看見他們兩個老頭已經笑哈哈地在一起說笑了。我小叔叔和我的嬸子馬娟娟在一旁看著他們吃吃地偷笑。

        這時候，栓在馬圈里的棗紅馬咴咴地發出了一陣嘶鳴，就像第一次來到我家時一樣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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