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息怒
“奴婢怎么敢。”陳才發身子都要躬到地上去了,訕笑答道。
喜平已經收拾了趙馳扔在房間里的東西,跟了上來,又把在地上跪著的盈香扶起來,四個人就下了樓。
等走到廊下,前面便是十字路。
“殿下,還是穿了鞋再出去吧?”
何安接了喜平手里那雙布鞋,半跪在趙馳身前,捧著鞋子就等著趙馳伸腳。絲毫沒覺得自己一個御馬監提督大庭廣眾之下為人穿鞋有什么不妥。
趙馳大約是真醉了,肆意的厲害,抬腳踩著何安的膝蓋把鞋子穿好便往外走。
喜樂早就駕了馬車在外面候著,一見五殿下醉醺醺的來了,下車放了腳蹬,又要扶他上車。
趙馳一揮手,自己兩步進了馬車內。
“……這,師父?”喜樂茫然。
何安讓喜平帶著盈香在馬車后面去坐,自己也上了車:“殿下喝醉了,先走再說。”
馬車駛出了勾欄胡同,何安等了會兒,里面沒動靜,于是便掀簾子進去,趙馳靠在榻上,已經翻出了旁邊屜子里放的梅子酒自己小酌著。
“……殿下,還是少飲點酒吧。”何安弓著身子在車子里很是不方便,便跪在軟榻上小聲勸道。
“怎么了,這酒不是放在這里給我準備的?”
“自然是的。”何安連忙說,“就是飲酒過量傷身。況且明兒個一早還得去西郊的皇莊呢,殿下。”
趙馳置若罔聞,倒了杯酒遞給何安:“督公也同飲。”
“殿下,奴婢不會。”
“不會?還是不敢?”
“殿下,奴婢是不敢,不敢。”何安哄著他道,“喝醉了在您面前失儀那就是大不敬了。殿下饒了奴婢。”
然而趙馳卻似乎真的醉的厲害,執拗的抬著手,等著何安。
何安沒法子,只好雙手接過來,手還沒收回去,卻忽然被趙馳抓住猛的拽上了榻。一陣天暈地旋,何安已是被趙馳壓在了身下。
他驚慌失措,瞪大了眼睛看著上方殿下那張臉。
趙馳低頭,長發披散下來,蓋著了何安半個肩膀。
"好香……"趙馳的鼻尖在他發絲間掃過,緩緩蹭過他的耳垂,脖頸,下巴……何安渾身都僵死原地,連呼吸都快緊張的沒了氣兒。
醉酒的殿下仿佛多了幾分邪魅,少了點雍容的氣質。
他就那么蹭著何督公的肌膚,貼著極近,似乎是尋找那香氣的來源。
“督公怎得如此好聞。”他聲音低沉沙啞,帶了點松香的氣息就鉆入了何安的鼻子。
若說好聞……殿下才是真的好聞吧。
何安看著距離自己極近的趙馳,感覺三魂六魄都丟了,緊張的咽了咽口水:“殿、殿下……”
然后就見趙馳抬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
最后那點兒意識也轟隆隆的散了。
殿下這是醉了?
要不要推開他?
會不會僭越?
“督公,我心中有疑惑。可否請幫我解?”趙馳在他耳邊道。
“殿、殿下請講?”何安顫巍巍的回答。
“如有人承了你的點滴恩情,這人回頭對你萬般殷勤。你信不信得過他是真心?”趙馳問。
“這……這要看他是個什么身份?”何安腦子亂糟糟的。
“哦?還有這個說法?”趙馳笑了笑,“若是個宮中之人呢?”
“宮中之人?”何安清醒了一點,躲了躲趙馳的眼神,“宮中便是個大醬缸,誰進來都得染得一聲腥。最怕有人拿著以前的點滴恩情當噱頭,表面上萬般殷勤,背地里還不知道挖了怎么樣的坑,埋了什么樣的刀,只等著人往下掉呢。”
趙馳安靜了一陣子。
“殿下?”
“我救了盈香,督公怎么謝我?”趙馳不再追問,只換了個話題。
“奴婢多謝殿下。”何安連忙道,“殿下壓著奴婢,恕奴婢不能行禮謝恩。”
趙馳笑了一聲,臉離他更近了。
溫度燒得何安滾燙,連忙閉上了眼。
接著就覺得肩頭一沉。
睜眼一看,殿下已經側頭在他肩膀處不動靜了,接著平穩的呼吸聲傳來——今日看來是真的醉的厲害,殿下就這么躺在榻上睡了過去。
“師父,去五殿下府上嗎?”喜樂趕著車問。
五殿下帶著個勾欄院里的娘子回家?
明日京城里怕不是要傳遍了,殿下的名聲可就不好了。
如今院主是不敢說的,那陳才發帶著個妖道也絕不敢聲張……只要不回殿下府上這事兒都不算落實。
何安主意已定,也不敢推開殿下,就那么躺著,對喜樂道:“回咱們家。”
*
趙馳醒的時候,頭頂是一塊兒沒見過的床頂,雕刻的海棠花花團錦簇,床里外兩層,鏤空描金,乃是一張拔步床。
他剛坐起身怔忡著,就有人在簾子外問:“殿下醒了?”
掀開簾子一看,是個沒見過的小太監,手里抓著一把葡萄干嚼著,見他掀開簾子,忙不迭的把葡萄干塞回袖子里,躬身道:“殿下早。”
“這里是?”
“奴婢的師父是何安,昨兒殿下喝醉了,師父便把殿下接到咱們家了。”喜悅說著往后退,“我去叫師父去。”
說完這話喜悅一溜煙的跑了。
又過了頃刻,何安便推門進來了,站在拔步床外低聲道:“殿下醒了,可要洗漱?”
趙馳腦子還有點痛,揉著太陽穴問:“什么時辰了。”
“丑時剛過,離早晨還有陣子,殿下要不再睡一會兒。”何安應道。
“不了,起吧。”趙馳伸了個懶腰,便下了拔步床。
自有仆役端了洗漱用具上來,在門外轉交給喜樂,又由何安親自挽袖侍候,先是一碗淡茉莉花茶漱口,又擰了熱氣騰騰的帕子給趙馳洗臉。
滾燙帕子在臉上一覆,趙馳終是清醒了。
“我得回府一趟。”趙馳道,“還得去邀了徐大人”
“徐郎中已經請來了,行李都帶著。”何安道,“您府上也去過,星漢也牽了過來。馬車也備好。早晨吃了早點,就能出發。不耽誤行程。”
“督公想的周到。”
“奴婢應該的。”
趙馳看他,態度擺得端端正正,絲毫不曾提及昨夜車上的舉動。
殿下果然前夜是喝多了,忘了最好,忘了最好。
何安松了口氣,安下心來。
*
按照計劃,先往西去,走約莫百里地,走到西山腳下,勘察完畢永定河,再轉回往東頭途經順義、懷柔入通州,勘察周圍水系,最后察溫榆河,到通州渡口,觀運河,復又回順天府。
一路行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來去也有三五百里地,外出需兩月余。
辰時一到,便有四衛營的親兵百余人騎馬而來,停在何督公府外,隨行護駕。率兵的乃是武驤左衛的千戶高建明。
一行人收拾停當,何安帶著喜平喜樂二人,喜悅看家。又與趙馳、徐逸春、高建明一行浩浩蕩蕩先向北出了德勝門,再往西,奔西郊而去。
沿途多有水系,走走停停,趙馳與徐逸春一路聊的頻繁,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何安總覺得殿下突然對自己冷淡了些許。
再往西行,便入了山巒之間,天色有些晚了,安排人沿河安營扎寨。
趙馳還在跟徐郎中站在河邊聊事,徐郎中慷慨激昂,一幅遇見明主的模樣。看得何安百味紛雜,悵然若失。
高千戶讓隨行的廚子烤了肉,熬了肉粥,端了過來給何安。
“督公,要不先吃飯?”高千戶性格相當的直接粗放,“讓五殿下和徐大人討論去,一會兒我讓下面的給他倆也送飯。”
何安嫌棄的瞥了一眼他手里木碗,一坨漿糊樣的東西,里面漂浮著好幾大塊五花肉,旁邊碗里是一大碗切碎了的豬后腿。
“就這樣的吃食,也敢拿過來,也不怕臟了咱家的眼。”何安鄙夷道。
高千戶也不生氣,呵呵一笑:“督公你也知道,衛所里的廚子就那樣。拿刀干架可以,拿刀切菜那都是副業。咱也沒啥要求,能吃就行。”
“不要了,喜樂已經支了小爐在做飯了。你這個給徐大人留著。”何安把那倒胃口的飯菜推給了徐逸春留著。
高千戶便派人過去喊徐逸春用膳,不一會兒徐逸春便從河畔走了回來,過來的時候看也不看何安,只微微點頭便徑自走了。
何安沿著小路往前兩步,便見著殿下的身影站在河畔,銀色的月光從他身后鋪灑在河面上,冷清的波光凌凌,微微的水聲拍打河岸兩側,鵝卵石顯得圓潤且柔和。
“殿下。”何安上前,躬身喚道,“夜已深了,用了膳還需早些歇息,明日且有路趕。”
“嗯。好。”趙馳簡短說完,轉身便走。
何安愣了一下連忙拽著衣擺小步跟上,快走到營地時,他咬了咬嘴唇,快走兩步,已是半攔在趙馳側前方:“殿下,奴婢是哪里做的不好讓您不悅了嗎?”
趙馳一愣。
月色下何安躬身垂首,肩膀在微微發抖,看著有些可憐。
然而他一時不答話,何安心里便發慌沒了底兒,也不顧地上都是些石頭砂礫,頓時就跪了下去,繡工精美的馬面裙頓時就臟了。
“殿下息怒。”他急聲道,“您消消氣,打也行罵也行,奴婢都受得住。”
“督公哪里錯了?”
何安腦子里一片空白。
哪里錯了?
他怎么知道哪里錯了?
以前當小太監在宮里,哪兒來的原因,主子們不高興了,想打想罵不問緣由。
“惹殿下不喜,奴婢便是錯了。”何安連忙道,“殿下不高興便是奴婢沒伺候好。大錯特錯,奴婢該死,殿下責罰。”
大約是世態炎涼見多了,想起這何督公曾對自己的那一面之緣,反而覺得警惕。
然而這一刻。趙馳的心,忽然就軟了。
這何督公垂著頭跪伏在地,說的話都不講道理,句句刀鋒都只針對著自個兒。
后脖頸在月色下顯得白皙脆弱,隨便什么心懷不軌之人都能要了他的命。
他是別有所圖也好,還是虛情假意也罷。
又有什么關系。
管他是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來歷,背后到底懷著什么樣的居心。
他趙馳看上的人,又何懼他翻出什么花樣來。
*
約莫是過了許久,何安連呼吸都不敢大喘氣兒。
趙馳撩了袍子,半蹲下去,扶住他的手腕往上托。
“滿地都是石子,膝蓋痛不痛?”趙馳問他。
常年在宮中,跪這個妃子,跪那個殿下,從不覺得膝蓋痛,那膝蓋早不是自己的了。
可殿下就問了一句。
何安就覺得膝蓋痛的難耐。
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
“不……不痛的。”何安喃喃道,“奴婢……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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