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酉這輩子都沒見過那般荒唐的瘋女子。

        不僅踹走低洼地前專門用來提醒路人小心的石塊、倒油加重路滑、害他們落入水稻田，還拿著菜刀橫在自己脖頸間挾持自己。

        他可是堂堂趙王府最出色的一等暗衛，傳出去被一個女子拿捏了可怎么活啊！

        何況跟著主子的這些年，接觸到的都是京中時時刻刻保持端莊嫻靜、柔軟無骨的貴女千金，哪有一個跟溫臻一樣沒有一點姑娘家模樣的。

        哦，也就臉蛋生得像個姑娘。

        趙瑄翊面無表情地靠在床榻邊，肩上還披著厚厚的被褥，手里握著一碗深褐色的湯藥。

        狹小的房間里圍了四五個身量高大的青年，都穿著粗布麻衣，臉上身上大同小異地沾滿了水漬泥土，甚至還有兩三條泥鰍在地上翻滾。

        等李酉無比郁結地控訴完，趙瑄翊才抿了一小口湯藥，蒼白的面色看不出情緒，如畫的眉眼淡淡抬起，落在李酉身上：“能折在女子手里，自己不找原因，倒會埋怨旁人。”

        什么？

        這話落在李酉的耳朵里，瞬間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不僅是李酉，房中的其他青年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蒼了天了，日頭西邊出來了，主子這是在幫女人說話？

        李丁作為王府暗衛的統領，跟趙瑄翊的時間最久，再清楚不過他這位主子厭惡極了姑娘家。

        前年有膽大的侍女偷偷爬上主子的床，結果被主子毫不留情連床帶人扔了出去，連寢房都重新換了一間。

        此刻不由得懷疑主子這棵萬年沉睡在寒冬的老鐵樹，似乎突然間開個了竅，正慢慢悠悠、顫顫巍巍地晃進春天，準備開花。

        李酉萬不能接受主子竟然幫那個瘋女人說話，剛要繼續控訴溫臻還套他們的話，突然聽見木頭窗欞處響起一聲小小的抽氣聲。

        見趙瑄翊目光微凜，李丁會意，一個利落懸空躍起，抬腿踢在窗欞處。

        只聽到“嘩啦”一聲，薄如蟬翼的廉價宣紙如雪花般紛紛揚揚旋轉飄落了下來。留下窗欞外剛在窗紙上掏了個洞還沒來得及偷聽的溫臻與里面的眾人大眼瞪小眼。

        溫臻簡直要抑郁死了：誰能告訴她，這些男人的主子是趙瑄翊，不是趙小皇帝！

        太烏龍了！

        她飛速思考了一下自己剛剛沒有提到任何與“監視”相關字眼，確定沒有后在對面震驚地目光里不緊不慢地開口。

        “大半夜說話麻煩小聲些，明日面點鋪還要開張，你們不想睡旁人還想睡。”

        說罷，瀟灑地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后她又折了回去，對繼續愣在原地的青年道：“哦對了，你們明日派個人記得把這間窗紙重新買了糊上去。”

        這個過程中，只有趙瑄翊淡定地喝著湯藥，李丁等人下巴都快砸在了地上。見對面不準備開口或者張著嘴卻沒聲，溫臻立刻轉身開溜，甚至步子比剛剛更快了些。

        確定對方看不到她后，她才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氣。

        好險好險。

        再跟這些反派們生活下去，只怕她的膽子能越練越大。

        她這邊長舒一口氣，那邊屋子里的李酉幾乎要暈過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是，怎么她偷聽她還有理”

        不等他說完，李丁就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壓低聲音道：“行了，沒看主子都沒發話。”

        趙瑄翊喝了半碗湯藥，才開了口：“你們待在本王房間太引人注目，自己找個地方待著。”

        “順便讓周太醫來見我。”

        好不容易等到主子發話，結果就是把他們攆走，李酉等人心中悲傷極了。

        不過主子的舊疾要緊，他們也不敢耽擱。偷偷翻院子出去再將也跟著一起抵達明州的周太醫趁著夜深人靜送了過來。

        周太醫是趙瑄翊用了十幾年的老太醫，胡子花白了大半但精神極好，五官雖然嚴肅但十分周正，年輕的時候多半也是個翩翩公子。

        老人家拎著藥箱走進來時就看到趙瑄翊如今的面色比上一次見面時差了許多。

        細細的銀針扎在雪白的額前時趙瑄翊克制不住地輕輕顫抖起來，蜷曲的手指緊緊抓住被褥，烏黑的發散落下來，蒼白的唇色愈發青紫。

        冷。

        滔天的冷意如密密麻麻的大網包裹住了他，吞噬著他周身上下的血液與神經，毫不留情地撕裂拉扯著。

        劇烈的疼痛與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一聲女子的輕笑聲，感受到一陣柔軟溫熱的觸感，神奇又平淡地拂去他的疼痛。

        等他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仍躺在房間里，周身上下都濕透了。

        周太醫坐在一旁寫著藥方，一見他醒來，慢條斯理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依老朽愚見，殿下要不趁早留好遺書。”

        “啊呀，老朽倒是忘了”，周太醫嘿嘿一笑，笑聲順著掉了半顆門牙的嘴里漏出一陣風，“殿下而立好幾年了也沒成親呢吧。”

        “要不殿下也別費心與太后和陛下爭權了，直接在這鄉野之間等死吧。”

        這老頭幾十年了都改不了嘴賤的毛病，忍了幾十年的趙瑄翊翻了白眼，不耐煩道：“閉嘴，問你個事。”

        “說來蹊蹺，最近看一個女子煮菜烹飪時，感覺身上的疼痛緩和了些。”

        他沒注意到，聽了這話周太醫的身形晃了晃。清俊的眉梢微微擰起，繼續道：“可是有什么原因嗎？”

        周太醫臉上一副高深莫測的思考狀，心里明鏡似的：還能有什么原因，您看上那位小娘子了唄！要不您能賴在這食鋪里，李酉他們來了您也沒說立馬啟程回去？

        “咳咳”，老人家咳嗽了一聲，“殿下不必擔憂，這種情況不難解決。”

        “以您的身份，直接把人娶回去，天天看著還能緩痛，兩全其美。”

        趙瑄翊：

        他冷颼颼地抬起眼皮，將木桌上放的瓷碗拂落在地上，落下一片刺耳的脆響:“周忼，你是不是最近離開本王的時間有些長，忘了本王的脾氣了？”

        周太醫立刻老老實實閉上嘴巴。

        趙瑄翊更加心煩，冷著臉道：“算了，說宮中正事。”

        狗屁小侄子和太后這次費盡心思合力把自己重傷弄走，如今不得在宮里耀武揚威一番？

        經歷這一遭，溫臻睡意也無，干脆點了支蠟燭，搬著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制作漁網。

        現代漁網大多使用聚乙烯、尼龍布等原料進行編制，明州縣沒有這些工業化原料，只能用粗布與麻作原料。

        由于要制作雙層網，溫臻在粗布的基礎上又用打結針法，再編了一層細線加固。下網頭的泥墜子也被她從明州常用的石頭墜子換成窯洞燒的泥墜增加著力點。

        如此，捕撈小龍蝦的基礎版雙層網已經制作完成。

        但要想解決田里泛濫的小龍蝦，僅僅運用一些捕撈工具治標不治本。溫臻決定等宋雋鈺下次來食鋪時，把自己設想的變青蝦蟲為寶、開水庫養殖的主意告訴對方。

        可不可行也得試試才知道嘛。

        再過半個時辰晨雞就要打鳴了，溫臻將漁網收好，轉身回到廚房準備將蒸包上鍋蒸熟。

        乳白色的小煙打著滾，裊裊婷婷的從蒸屜里鉆出來時，四溢的蟹黃香味、小龍蝦香味、牛肉香味、燒麥香味直直沖進鼻腔。

        但這些各式各樣的肉香混在他一起，絲毫沒有油膩腥膻之氣，反而誘人極了。

        溫臻剛取下一只色澤金黃的燒麥試試味，廚房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鄭氏隨意挽著頭發，打著哈欠走了進來。

        看到溫臻和一旁冒著熱氣的碩大蒸屜時，微微睜大了眼眸。

        “兒啊，你還沒睡呢？”

        她剛剛起夜見廚房有光亮，以為自己忘熄滅蠟燭，沒想到走進來一看溫臻竟然在里面。

        “我剛剛睡過了，現在倒也不怎么困，便想把一會兒出攤的面點先蒸了。”

        她說話時雖然面上掛著柔和的笑意，但鄭氏卻從那雙漂亮的鳳眸里看到了不少鮮紅的血絲和烏青。

        前些日子自己一直陷在兒子死了，房中銀兩也被沒心肝的妯娌親戚私吞了去的痛苦里，今日又把所有注意都放在撿來的男嬰身上，鄭氏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關心過這個兒媳婦了。

        她以前是嫌棄過溫臻，四房五房的哥兒娶的都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就她房里的是個拿銀子買來的家養媳婦。

        若非這孩子這些年一直溫順聽話，她確實起過把人再賣掉，換些銀兩給勛哥討個正經媳婦的想法。

        如今分了家自己過日子，才意識到溫臻不過也是個才十六歲的孩子，卻一個人又要開鋪子做買賣，又要照顧自己。

        想到這里，鄭氏難得生出些羞愧來，眼眶也有些癢，掩飾性地咳嗽一聲：“這段日子苦了你了。”

        “婆婆千萬別這么說”，溫臻柔聲道，“兒媳能長這么大，斷離不開婆婆十幾年來辛苦照顧。”

        鄭氏一聽她這話，瞬間有想開了：對哦，要不是這孩子一直長在自己膝下，能長這么好？

        那自己還羞愧啥。

        溫臻笑而不語，取了一只香噴噴的糯米燒麥遞到鄭氏面前：“這是兒媳今日出攤的新品糯米燒麥，婆婆嘗嘗看？”

        婆媳倆坐在廚房里啃著燒麥，細細的肉汁隨著糯米的撕開在嘴里流淌，爽口的青豆配合著軟糯的紅蘿卜、滑溜的香菇丁，油而不膩，滿足極了。

        鄭氏吃了一個后又去拿個三個，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不錯不錯，今日這個肯定能大賣！”

        燒麥的餡料都是提前蒸煮好的熟食，再包一些也來得及，溫臻就沒有攔著鄭氏，讓婆婆放開了肚皮吃。

        等天邊微熹，晨雞打了三遍鳴后，她的蒸包和燒麥就熱熱鬧鬧地擺在溫記面點鋪前，迎來了第二次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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