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喬當(dāng)然讀過書。

        她讀過史籍，博古通今；讀過哲學(xué)，精通奧義；讀過文學(xué)，素養(yǎng)高深。

        書讀得越多，她越清醒，早在她通過自己的眼睛溫和地觀察這個世界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她之所以走上絕路，不是因?yàn)閿〗o了生活的苦難，而是敗給了無處不在的暴力。

        蠻橫霸道的、無孔不入的、潛藏在合理偽裝下的、獲得無數(shù)擁躉的暴力。

        有那么多無可奈何不能用學(xué)識破解，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了學(xué)識的用處仍無力回天，孔峙卻說她白白浪費(fèi)了學(xué)識，她多少是有點(diǎn)委屈的。

        就和從前聽老人們說“書讀狗肚子里了”一樣委屈。

        不過跟孔峙比起來，她確實(shí)才疏學(xué)淺了。

        他有資格這么說。

        用書讀的多少來衡量一個人，是普世的標(biāo)準(zhǔn)。

        她入職也有一周了，對孔峙的了解終于不再是一張白紙了。

        雖然她不介意被人完全掌控卻對對方一無所知，但這一點(diǎn)了解是增益，能夠讓她的安全感攀升到新高度。

        孔峙今年二十七歲，年輕有為。

        二十七歲的客座教授放眼整個海城屈指可數(shù)，他是之一。

        這意味著他先得成為頂尖學(xué)府少年班的成員，再盡力縮短學(xué)習(xí)周期依次攻讀完學(xué)士、碩士、博士學(xué)位，還要在某一領(lǐng)域獲得卓越成就。

        非同凡響。

        他這樣的貴人，即便不出手替她撐腰，也是巍峨聳立的靠山。

        她不知道他否認(rèn)扶了她一把，是否是因?yàn)椴淮蛩銕退�下一次，但她跟在孔峙身邊，知曉他對有求于他的弱者厭煩的態(tài)度，也極有眼色地為他擋了一輪又一輪騷擾，心知如果因?yàn)樗麕土怂�這次就寄希望于他次次庇佑，就是貪得無厭了。

        其實(shí)就連這次，也不該麻煩他的�？伤龑�(shí)在是太想拿回那份唾手可得的文憑了。

        孔峙說到做到，接受了海大的邀請，如約出席。

        深秋的校園被夾道的楓樹映襯得浪漫唯美，陽光掠過樹梢，在枝葉縫隙形成閃爍的光暈，風(fēng)一吹，橘葉顫抖，光線被拉得綿長耀眼。

        孔峙穿著干凈平整的高定西裝，每一顆扣子都端正地卡在鏤空的縫線中央，每一件配飾都不顯贅余，他沒看窗外，沒看手機(jī)，面容沉靜地思考著問題，讓位于時尚前沿的款型設(shè)計變得無比莊重，也令坐在他身旁的顏喬感到了一絲拘謹(jǐn)。

        顏喬正襟危坐，脊背挺直，穿著孔峙給她挑選的職業(yè)裝，仍然擋不住與年齡契合的少女感，玲瓏的線條被勾勒得恰到好處，像朵含苞待放的芍藥花，亭亭玉立。

        漫步在人行道上的男同學(xué)突然沖到路中間，彎腰撿起了楓葉堆里的銀杏葉。

        一陣尖銳刺耳的摩擦聲接踵而至，司機(jī)一腳將剎車踩到了底，后座的兩人一起前傾，顏喬的額頭卻被一只溫?zé)岣稍锏氖终谱o(hù)住。

        等顏喬慢一拍察覺到這只手是孔峙的，他已經(jīng)平靜地收回了手。

        肌膚相親的觸感令人著迷，顏喬腦中空空，略微眩暈，幾乎克制不住本能的遐想。

        車停下后，孔峙沒問她怎么樣，也沒問司機(jī)發(fā)生了什么事，微傾了身子自己查看，肩頭便向顏喬靠了過來，保持著曖/昧卻不失禮貌的距離。

        顏喬沒敢動，直到他傾回去。

        所有感官都被他的舉動放大了，包括聽覺。

        和男生同行的女生拽著他的手返回人行道上，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責(zé)備他不該冒險。

        男生笑著說，想用銀杏葉給她扎一簇玫瑰花。

        幼稚而浪漫。

        孔峙忽然問她：“談過戀愛嗎？”

        顏喬被問得不知所措，在條件反射下不假思索地說：“沒有。”

        是實(shí)話。

        她的臉差不多只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小巧，不比沉魚落雁的國色天香，充其量算作小家碧玉，迷信的老人們開玩笑時會說她沒有福相。

        她的確有很多追求者，但他們都不持之以恒，表個白，追一追，見獵心喜，過不了多久熱情就褪去了，不再問津。

        人們總是贊美女孩的甜美、女人的嫵媚，介于兩者之間的神韻卻被忽略，所以顏喬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聽過別人評價她的長相了，直到與孔峙初次見面，她入了他的眼。

        孔峙問她任何問題都是這樣的，漫不經(jīng)心問一句，不管她如何回答，他都不會在問下去，沒有原因，沒有目的。

        孔峙的車停在禮堂門口，有學(xué)校后勤部的老師接應(yīng)。

        孔峙還沒有邁下車，來接應(yīng)的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手等著與他相握。

        歡迎詞都快到嘴邊了，兩個女生忽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過來，熱情又小心地問：“孔教授，您的線上課程我們都刷過好多遍了，第一次見到您的真容，一會兒講座結(jié)束您就要離場了，能不能給我們簽個名？”

        接應(yīng)孔峙的人擰著眉呵斥：“你們兩個怎么回事？講座還有兩分鐘就要開始了，耽誤了孔先生進(jìn)場，讓百來號人因?yàn)槟銈兏傻取�—�?

        話音未落，戛然而止。

        孔峙接過了筆。

        “你們兩個真是——”接應(yīng)孔峙的人連忙給孔峙賠不是，“不好意思孔先生，學(xué)生不懂事，讓您見笑了。”

        “無妨。”孔峙抬手打算簽。

        顏喬見狀伸出手將手墊在紙下方便他寫字。

        孔峙看了她一眼。

        麻煩孔峙簽名的女生在一旁指點(diǎn)：“您就寫，祝許燕瓏同學(xué)考研上岸�！�

        孔峙依言寫下一個“祝”字。

        筆尖在掌心劃動，酥麻刺癢，顏喬正咬緊下唇忍耐，忽然聽孔峙說：“你自己托著�！�

        顏喬愣住，讓孔峙簽名的女生也愣了愣。

        女生反應(yīng)過來后訕訕說：“啊好，對不起，本來就該我自己托的�！�

        第二個女生見狀不敢提要求了，就讓孔峙簽了個名。

        顏喬發(fā)現(xiàn)孔峙今天和平時不太一樣。

        平時她當(dāng)場讓他簽字，他都是把文件直接接過去簽的。

        孔峙是這場講座的主角，他的正裝照被美工制作成了宣傳海報，添了滿是溢美之詞的文案標(biāo)語，明晃晃地擺在禮堂門口。

        沒有明星的身份，卻有明星的排場。

        修飾過后的俊逸面容白到發(fā)光，濃眉銳目，鼻梁高挺，連眼瞼的弧度都近乎完美，一絲瑕疵也挑不出。

        見顏喬的目光被海報吸引，孔峙冷冰冰地說了句“別看”。

        意識到他的動機(jī)后，顏喬的笑意不自覺地漫出唇角。

        果然不論多優(yōu)秀的人，都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照片公開亮相。

        他終究是沾染了塵寰的煙火氣。

        禮堂的窗戶是兩排不能活動的透明玻璃，與臺下座位的階梯平行，天光大亮?xí)r，給人一種白晝永恒的錯覺。

        室內(nèi)的光線亮度是足夠的，舞臺中央?yún)s仍打著一束光，成功匯聚了全場的焦點(diǎn)。

        不少同學(xué)是被臨時喊來湊數(shù)的，不情不愿，恨不能在宿舍睡回籠覺，單手支頤，沒精打采。

        然而當(dāng)孔峙緩步走上臺，女大學(xué)生們的瞌睡都醒了，興奮得來了精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孔峙的專業(yè)水平已經(jīng)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備的課是腹稿，甚至沒有列在紙上的大綱。

        他脫稿講解，用不著顏喬給他打下手，她也就在第一排找了個靠邊的角落坐下。

        孔峙生得斯文儒雅，講起課來頗具書生意氣，親和力十足，在臺上侃侃而談的樣子充滿了人格魅力。

        顏喬聽得正入神，肩膀被人從身后拍了拍。

        一個女生越過椅背傾身過來，小聲問：“學(xué)姐，你是孔教授的助理吧，能不能請教你一個問題，你是怎么成為孔老師的助理的？我畢業(yè)以后也想去德世工作�！�

        換句話說也就是，我也想給孔教授當(dāng)助理。

        怎么成為的……

        這個問題難到顏喬了。

        難道要她說是因?yàn)楹灹速u身契？

        直說無可奉告未免顯得有些清高，顏喬官方地回答了一句廢話：“你可以秋招的時候留意一下德世集團(tuán)的招聘公告�！�

        就在這時，孔峙注意到她身后半趴著一個人，目光定格在了她身上，說話的節(jié)奏卡頓了一下。

        顏喬和他四目相對，像極了課堂上和同學(xué)交頭接耳被抓包的學(xué)生，馬上裝作認(rèn)真聽講的樣子。

        身后的女學(xué)生也縮了回去。

        孔峙的威嚴(yán)能隔空刻進(jìn)人的dna里，是個人都怵他。

        一個半小時的講座絲滑流暢，沒有中場休息。

        散場后孔峙被校方的領(lǐng)導(dǎo)圍住，各種場面話劈頭蓋臉，細(xì)聽全是客套，只有一起用餐的話稍有用處。

        孔峙本可以就此離場的，不知為何應(yīng)下了飯局，狀似無意地提到：“巧了，我助理就是海大畢業(yè)的學(xué)生。蔣校長栽培有方，這樣的人才能為我所用，應(yīng)當(dāng)是我感謝您�！�

        一團(tuán)笑意融融的和氣中，孔峙回首喚道：“顏喬，過來，跟你們校長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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