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無人，她聽到對方極輕的笑出聲。
  “你倒是有志氣，只可惜，讓一群新兵上戰場，對于整座城池來說，無異于玩火自焚。”
  許步薇盯著他，問道：“為何？”
  他淡然道，伸出一只手來：“此次招兵約有兩萬人，而在這些人中，他們每個人的身份、地位乃至脾性都各不相同。有的同我一般，是門楣落魄的公子，還有的是被父母相逼，實在走投無路才進了軍營，甚至還有難以茍活，剛滿十六的少年，真正愿意上戰場的人，少之又少。兩個月之后，或者連兩個月都不用，真正的戰事打起來時，他們連刀都拿不穩，恐怕沒見到敵人便嚇得屁滾尿流了。相比于我們，這種人，吃著軍中的糧食，每日混吃等死，他們才是最容易當逃兵的那一個。”
  許步薇略微沉默，卻也不得不承認了這件事。戰爭對于百姓而言，稍有不慎就會家破人亡。
  他們讓自己的兒郎參軍入營，守護疆土，保衛家園，卻也不曾想到，士兵也是普通人，將軍也會貪生怕死。若是有機會，誰不愿意像遠在萬里之遙的長安城一樣，安樂平和的活著。
  可他們做不到，也沒有人能替他們做到。
  許步薇不由得垂眸：“你說的對，但是那么多人，總有人是愿意為了百姓，為了國家而上戰場。”
  沈彥搖搖頭，嘆氣說道：“或許吧，只可惜過了今日，這些都與我沒有關系了。”
  他看向這個少年，少年個頭長的不算出眾，眼睛卻盈光透亮，想來是年紀輕輕便被家里人帶進了軍營，不知道以后要經歷什么，心志高遠。盡管如此，還是叫人有些不忍，他開口道，“大唐馳援燕州城的兵馬想來不日便會抵達。小子，至多一個半月，荊南與北秦恐有戰事發生，你跟我一起的話，我有辦法可以帶你出去。”
  許步薇心中一凜，隱隱透露著半分不解，說道：“北秦與荊南有戰事要發生，此事你如何得知？”
  他嗤笑一聲，興致勃勃的細細道來：“這你就不懂了，在我們那邊，世代是與商為友，對消息尤為靈通。進了軍營也是一樣，有些消息，不是沒有，是要看你們有沒有能力得到。”
  許步薇頓了頓，冷靜道：“可這些是軍中機密，你就不怕被人泄露，將你供出來，當了逃兵不說，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噓！”
  許步薇：“……”
  沈彥匆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她一時無言。
  “你不必防著我，我不會說出去。”
  “夠意思！”
  沈彥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夏日穿得少，又加上她體格與男人比起來小巧得很，摸著瘦弱極了。好在這一年戰事不太平穩，百姓生活并不算太過富裕，軍營里什么人沒有，最不缺的就是像她這種瘦弱的新兵。
  許步薇沒有多加刻意掩飾，見他起身，也知他準備要離開了。
  “方才聽你說要離開，沈兄說能帶我一起走，”她頓了頓，說道，“不過，我忽然想通了。”
  沈彥跨步走到一半，他轉過身，看到站在半米外的少年，原地不動認真的看著他。
  緊接著，一字一句，像是注入了某種力量，總是讓自己忍不住多看兩眼這位少年。
  深夜里，無人察覺到許步薇負在身后握緊的拳頭。
  她說：“我要留在這里。”
  沈彥神色一頓：“什么？”
  “我說，我就要留在這里，建功立業。”
  這個決定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
  許步薇忽然察覺到，燕州城淪陷，光憑她一個人做的，根本不足以撼動北秦人占據城池的力量。更何況，她的兄長下落不明，燕州周圍都是北秦暗衛，逃出去，只有落得像之前顛沛流離的下場。
  如今，她找到了一個機會，這個機會能讓她借著荊南一族，讓她親自上戰場，看著這群北秦人如何求饒，如何被打得落花流水。
  而燕州城，這個本就屬于大唐的燕州城，總有一日，也會重新成為大唐的國土，任何人，不得踐踏。
  *
  日頭即將升起，已至卯時。
  這個時辰正是新兵早起拉練的時候。
  帳中的新兵懶懶散散的走出來，近兩日剛到軍營，大多數人還不太適應，加上一切都還未曾安排妥當，到了演武場，人人皆是未曾睡醒的模樣。
  許步薇順勢進入人群中，她個頭矮，一開始旁人倒也沒有發覺，后來到了依著先后順序排好隊后，才有旁人與她搭話。
  “小兄弟，你也是來參軍的？”
  開口的是一位略微魁梧的男子，他長的稍稍有些黑，看著勁也大，與許步薇比起來，便像是一個大塊頭。
  許步薇沉默了一會兒，盯著他不欲多說些什么，片刻“嗯”了一聲。
  那人自顧自的笑了笑，見少年雖然看起來冷淡，卻也沒有對他置之不理，倒是挺好說話模樣。
  他繼續搭話道：“我叫王霖，家中祖傳狩獵，也是來參軍的。我娘說了，等參軍回去之后，就能每年都領到軍餉錢，能添一點家用。看你生的如此漂亮，小兄弟，你為何也要來參軍啊？”

  男子樂呵的笑了兩聲，許步薇轉過頭去看他，隨意道：“家道中落，沒有辦法便來投軍了。”
  王霖撓撓頭，自覺戳中了他人的傷心事，尷尬的吸了吸鼻子：“原來如此。”
  他不再多說什么，許步薇抬頭看了一眼周圍的情形，此時，日已初升，天不如方才的黑，也能大致看清周圍人的模樣。
  高臺之上一個人影都沒有，而高臺之下，四處都是烏泱泱的新兵，雜亂無章，不由得讓人皺眉。
  許步薇問他：“今日是新兵入營的第幾日了？”
  王霖道：“應該是第三日了吧。”
  他撓撓頭，說道，“我剛來這兒沒幾天，也不太懂。這幾日在軍營里，教頭們只說不能到處亂走，也沒有給我們做出具體訓練，都是我們自己在練武場上找事干。”
  許步薇道了句：“難怪。”
  “什么難怪？”
  她語氣平淡，卻加了半分認真道：“難怪軍中的將士還是如此散漫。”
  王霖有些摸不準她的意思：“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各練各的，累了就找地方休息休息。不過，聽聞今日提督大人就要回來了，教頭們要重新將新兵分為幾十隊呢。恐怕還要過一兩日，才算真正的開始操練。”
  話說完，練武場上已經開始有人陸陸續續的去訓練了，許步薇見狀，有些疑惑：“今日晨練都不點名的嗎？”
  王霖搖頭：“點名……為何要點名？”
  以前在燕州城，她并非沒有去過軍營，相反，身為武將之女，每日隨著許衛進出營帳是常有之事。所以對于軍中規矩，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如此懶散，定然是沒有接受過教頭們正式的訓練。
  沈彥這個人，雖然看起來不太靠譜，卻沒想到能抓緊機會，找到最適合的時間逃出去。若是等之后重新分營，想離開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這，許步薇竟然覺得之前有些小看他。
  她收起腦中的心思，王霖見她準備要走，立馬跟了上去，問道：“對了，說了那么久，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少年頓了頓腳步。
  遠處紅云遮日，若隱若現，她看了一眼面前人，抬頭面不改色的說道：“我叫沈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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