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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源跪在地上哭道:“隨五皇子和將軍一同到建州的劉副將就在外頭,公子要不要見一面?”
沈君山見蘇白芷蒼白著臉,一個字都說不出,揮了揮讓沂源出去喊人。
劉副將進屋,一五一十說道:“我們到了建州才知道當地有多嚴重。幾乎每天都有很多的尸體抬出去,似是人間煉獄一般。當地人嚇得水都不敢喝,每日的吃食都是臨縣送來的。五皇子到了那后,便將所有染了疫癥的人都關在一個村子里,徹底隔離開來,每日定是灑石灰,沒多久,太醫院那便找到了醫治瘟疫的方法。我們都以為事情肯定會慢慢好起來的。可是那日被關在瘟疫村的人卻鬧起來,非要沖出村子外。”
劉副將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打了個寒顫道:“那些人原本還能得救的,也不知受了誰的唆擺,同守村的官兵起了沖突。將軍就是在亂民中……被打致死。”
一群以為自己要死卻想殊死救活自己的人,在最后發出驚人的戰斗力。而沈君柯到了建州之后,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他每天夜里都見沈君柯的屋子里燈常亮,徹夜的咳嗽聲,一直未停止過。
似是要耗盡自己最后一絲力氣,而刻意折磨自己。
“將軍死時讓我們將他就埋在建州。”劉副將低聲道,“他去建州時,身上什么都沒帶,倒是日日看著這帕子發呆,想必是極為重要的物件,我便將它帶了回來,二公子你看看怎么處理?”
沈君山接過來,見是一條洗的發白了的帕子,清清爽爽地繡著幾朵小花兒,兩行清秀的小揩,“柿葉翻紅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紅樓”,不由地心一痛。看向身邊的蘇白芷卻似渾然未覺,只是面有戚戚,低聲問道:“五……五皇子是怎么去的?”
一句話,硬是哆哆嗦嗦方才說完,沈君山不忍,倒了杯熱茶遞到她手上,她抱著茶杯卻仍是哆哆嗦嗦,仍是鎮定不下來,索性將茶杯扔在一旁,閉上眼睛,勉力道:“劉副將,你說吧。”
劉副將見眼前的女子身子嬌小,雖是過了段時間方才鎮定下來,可如今卻是不亂分寸,不由想起沈君柯彌留之時嘴里反復喊的宋景秋和蘇白芷,神色一凜道:“五皇子入建州后便一直忙于慰問疫區的百姓。那日疫癥村的村民大亂,是五皇子帶了士兵方才鎮壓下來。過了不久,瘟疫也算基本控制住了,我們原本打算就這么回來了,可五皇子卻病倒了。隨行的太醫細查之后才知道,五皇子竟是染了天花……”
“天花……”最可怕的傳染癥,人人聞之色變。曾經有個村子一人得了,最后全村覆滅,唯一活下來的一個人,卻是全身痘疤,面目全非。自此,方圓十里再無人敢靠近那村子。
可為何偏偏是韓壽,為何?
“五皇子自知道自己得了這病,便將自己困在山上一小茅屋,每日我們送些吃食進去。他的病卻一日重過一日,他怕自個兒的病害了他人,便將自個兒連著屋子燒了個干凈,我們就連尸骨都未尋著……”劉副將想起那日的火,心有余悸。
蘇白芷連淚都流不出來了,低聲道:“圣上可知道了?”
“早有人八百里加急將訊息送回來了,圣上只怕早就知道了。”劉副將回道,只是不知道為何遲遲不宣布五皇子的死訊。
蘇白芷點了點頭,站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沈君山伸出手,想要安慰她,想著自己個如今也是心痛難當,收了手道:“你好好休息吧。”
等身后的房門關上,那些腳步聲漸漸遠去,蘇白芷拿出當日韓壽送與她的玉佩,反復琢磨,忍了半天的淚終于流下來。那送給她的玉芙蓉還越長越茂盛了呢,怎么這人說沒了就沒了?
蘇白芷想了片刻,這才覺得有些異樣。若說八百里加急,皇帝早些時候便知道這個事兒,那意味著韓斂也知道,韓斂若是知道了,不可能不告訴她!
更何況,韓壽那個臉皮兒比門板還厚,惜命又臭美的人,如何會怕傳染他人,把自己關在茅草屋里?
別逗了!
若是他要死,想必也是選作大宅子陪葬。
蘇白芷這么一琢磨,越發覺得有道理,忙收了眼淚,二話不說往韓府奔去。
一到韓府,站在門口卻久久說不出話來,這一門素衣縞冠,處處飄白,家丁丫頭個個泫然欲泣……她心頭咯噔一跳,忙往里走。
今日來吊唁韓壽的人不是一般的多,全是面露哀思的。這些人也不知道打哪里來的消息,竟是比她還早到。
丫頭帶著她入了靈堂,這才低聲道:“老爺傷心過度,幾度暈倒,這會只怕見不了客人。”
靈堂里頗有幾張熟面孔,朝她點了點頭,當作致意了。
蘇白芷回了禮,丫頭又道:“老爺子說若是見了姑娘,便讓您自個兒去他房里。”
見著韓斂時,他卻是沉著臉,面帶慍怒。
蘇白芷小心翼翼地行了禮,這回卻是連聲音都在發抖,“韓公,韓壽他……”
“死了。”韓斂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蘇白芷見他竟如此爽快,便猜到他這是氣的。只是如今這陣仗鋪陳地夠大,想必大半個京師都知道了。
韓斂白了她一眼,低聲道:“跟我來。”
蘇白芷亦步亦趨地跟著,在花園里繞了幾個彎兒,韓斂卻帶她走入一個密道。身后的石門緩緩落下,“轟”一聲,伴隨而起的便是韓壽快步往前走了幾步,拿起手邊的竹板便往前面的人招呼去,“我讓你辦喪事,我讓你辦喪事!我還沒死,你就掛了一門子的素縞。你連阿九都騙不過,你還想騙你親老子?你去騙鬼。干脆我真把你打死算了,省得你在這礙眼!”
蘇白芷定睛一看,那蹲在桌子旁啃雞翅膀啃的滿嘴流油的,不是韓壽還是誰?
韓壽被韓斂打的跳腳,道:“老狐貍你別打我。我喝了十幾天的清粥,差點餓死啊。你讓我啃了這個雞翅膀再說,要么我先餓死了!哎呦你別打,你別打我腦袋,會死人的呀!老狐貍,我是你親外孫啊!”
無處可躲,韓壽只得躲到蘇白芷身后道:“阿九救我。”
那一抱,卻是發現蘇白芷已經滿臉淚水。韓壽不由軟了身子道:“你別哭,我沒事兒。”
蘇白芷擦了擦眼淚,將身后的韓壽牢牢定住,對著韓斂說道:“韓公,我抓住他,你狠狠打,別手軟。”
韓斂聞言,一竹板正正打在韓壽的背后,他痛地撫著痛處道:“老狐貍,你打死我就沒人給你送終了啊!慎重!”
一邊卻是抱住蘇白芷道:“好阿九你別氣。我就知道你聰明,一定能猜到個中緣由的。你看,我都跟你說過了。要死,我也是流芳百世的。”
“呸!”韓斂吐了口唾沫道:“如今這情形我看你怎么收拾!欺君大罪是要誅九族的,我看,到時候我們兩一起被砍了算了。”
“九族還包括父皇呢……要砍,第一個砍的就是他。”韓壽喃喃道,見韓斂又揚起竹板,忙告饒道:“那場大火可是燒的全建州都知道五皇子死了的。這素衣縞冠只當是給娘再辦一場喪事了,今兒也是娘親的忌日,只當是兒子給娘的一場孝心,娘定然不會怪罪于我的。”
“我知道你不愛當這皇子,可你這做法未免愚蠢太過極端了。”韓斂蹙眉道。
“我演這戲是給天下人看的,又不是給我父皇看的。”韓壽笑道:“自古君心難測,尤其當今圣上這個君主,想騙他,我相信自己沒這個能耐!”正如韓斂所說,兒子想騙老子,這個難度極大!
韓斂狠狠地拍了下韓壽的后腦勺道,“你知道便好。今兒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都來了幾回了。我看他就是不信你小子會死。你給我自己去自首,別連累我!”
“好拉。”韓壽拉過站在一旁的蘇白芷道:“今兒這擺的是狀元郎韓壽的靈堂,五皇子要順順利利地死,還得父皇點頭。要去,我和她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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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白芷萬萬沒想到平生第一次見皇帝,便是如此情形。
自始自終,皇帝的眼神都不曾放在她身上,她低頭跪著,便聽到皇帝帶著不可抵抗的威嚴,沉聲問道:“你就這么不愿當皇子,竟不惜詐死?”
“是。”身旁的人窸窸窣窣,她原以為韓壽定然也是怕的,沒成想,他卻抬起了頭,迎向了皇帝的目光道:“是,這皇子,我不愿意當。”
“為什么?”皇帝說話,就是這么言簡意賅。隨即卻是從書桌上掃落所有物件,直直砸向韓壽身上,顯見著,他是暴怒了。
韓壽動也不動,任東西砸到自己身上,不卑不亢地磕了個頭,這才道:“父皇,兒臣志不在天下,做不好這皇帝。在民間十多年,我早就過慣了閑散的日子,我過不了這每日批閱奏折的事兒,更做不了父皇這樣,數十年如一日的好皇帝。更何況……”
韓壽頓了一頓道:“父皇,母妃是不是不曾告訴你,在這深宮里,她從未開心過一日?”
當真皇帝的面,韓壽慢慢牽過蘇白芷的手道:“母妃雖不曾說,我卻知道,母妃從未開心過。皇宮里榮華富貴,卻不如她在宮外的自由一日。父皇,你登上這皇位,卻負了后宮一眾女子,更是負了母妃。當年你明知道是淑妃害死了母妃,為了倚仗沈研,你忍了下來。你要這天下安寧,我理解。可終究,你還是負了母妃的一腔深情。第一次見到蘇九我便想,若是母妃當年能如蘇九一般自由自在,如今,她是不是還能開開心心地活在這世上。”
蘇九暗罵一聲,韓壽這混蛋,方才還將自家老子吹到了天上順道將自己踩到了泥里襯托他老子的偉大,瞬間,又要利用她勾起他老子對于他娘親的愧疚之情。這張牌打得……
她適時地略略抬頭,盡量讓皇帝看到她的角度是楚楚動人,溫婉清秀的,韓壽捏了捏她的掌心,抬頭道:“當年母妃在阿九這個年紀,想必已經遇到父皇了。當時,她定然是極美的。聽外祖父說,當年父皇便是聞到了母妃調的香,才被母妃吸引住了。想我四歲便沒了娘,就連娘的香都未曾聞上一回,我……”
韓壽哽咽地抹了把淚,蘇白芷側臉看過去,還真的落了淚,情真意又切,他又道:“父皇,母妃死時便叮囑過兒子,若是可以,便過普通人的生活。兒子無經世之才,卻也想能護著自己喜歡的女子。阿九她這般單純,如何能應付得來這后宮?當日為了救她,兒子不得以才恢復了這皇子身份。如今,天下人都當這五皇子已經沒了,只要父皇一點頭,兒子便能繼續過上普普通通的生活,既全了兒子的念想,也全了母妃的遺愿。若是能如此,想必母妃泉下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遺愿……韓壽你狠,竟連遺愿這招都用上了。蘇白芷低著頭,悶不吭聲,心里卻暗潮洶涌。
一番話,說地皇帝憶往昔,思現狀,可卻仍是半句話不說。韓壽抬眼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見他雖是蹙眉,卻仍不為所動的樣子,咬牙正要用殺手锏,搬出韓斂當日為全天下犧牲了自家產業,如今也是他報答韓斂的事兒時,皇帝卻是開了口道:“你若是真不想當這皇帝,悄悄離開便是了。帶上這女子,尋一處住下。天下之大,朕上哪里去尋你們。你又何必回來?”
韓壽愣了片刻,方才道:“兒子如今不是一個人。兒子隱姓埋名不打緊,可我不想連累自己的女人也不能以真面目做人。這益州城,沒幾個人真的認識兒子。詔告一下,誰還敢懷疑我的身份?兒子雖是換了身份,卻也想在父皇最近的地方活著,盡自己的孝道。”
“朕若是不肯,你當如何?”皇帝橫眉道。
“父皇若是不肯,兒子也無法。為了不讓父皇被天下人恥笑有這么個裝死欺君的兒子,兒子只能真的去死一死,假戲真做一回了。”韓壽深深的俯下身去,悄悄地拉了一把蘇白芷,蘇白芷忙跟著磕頭。
“你!”皇帝哼了一聲道:“好的不學,倒是學會市井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了,你真是能耐了。罷了罷了,當初終究是朕負了你娘,你娘的臨終遺言,想必是對朕說的……你去吧。只是從今完后,你不能再叫齊鈺,也不能再喚做韓壽,你……改名叫韓金玉吧。”
“謝父皇。”韓壽這次,終于是真誠的低下身去。
皇帝拂了袖子,方才走出殿外,蘇白芷松了口氣,回頭去看皇帝時,他那雙眼,正如鷹凖一般狠狠地盯著她看。
蘇白芷身子一軟,待他走遠方才掐著韓壽的胳膊說道:“陪你來這一趟,我的小命都短了一半,若是日后你對我不好,我便將你交給韓公,送你去回爐再造,韓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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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京師益州的人驚訝地發現,原本的十里香風香料行改頭換面,換做了一家叫“金玉滿堂”的玉器店,而店主韓金玉同前些年連中三元的狀元郎韓壽樣貌頗為相似,只是面上多了兩撇胡子,見著更加年長一些,卻也更有魅力一些。韓金玉待人更是平易近人,在玉器店里遇著看著順眼的姑娘,那玉器的價格還能給個大大的實惠。
韓狀元待人客氣有禮卻似有段距離,可韓金玉卻是同老幼婦孺都能聊上兩段。據韓金玉自個兒說,他便是因著面貌相似被韓斂韓公收為干孫子。而韓金玉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你看,我跟韓狀元是不是長得很像?”
于是,短短幾個月內,全京師的人都知道了金玉滿堂有個面如凝脂,眼如點漆,待人極為親厚,為人更是幽默的掌柜,更為重要的是,做生意童叟無欺,京中的許多官家婦人都以能擁有一件金玉滿堂的玉器為榮。
蘇白芷抬頭看了一眼金玉滿堂的對聯,“玉可啄可磨不可失其澤,商勿奸勿詐應以誠為本,”不由地搖頭嘆氣,誰能想到,這家店里為人稱道的店主就是天下最大的奸商。
店中的韓壽正同一個美貌少女聊得開心,抬眼見了蘇白芷,連忙收斂了神色別了那少女,笑著問蘇白芷道:“怎么樣,這玉器店我經營得不錯吧?”
兩人到了后堂,蘇白芷瞇著眼睛笑道:“不錯不錯。”拂凈了椅子她坐下,這才揚了眉問道:“你當初說不要離開京師,要為皇上敬孝道,我如今聽這話,怎么極為懷疑?”
“這你可不能懷疑!”韓壽道:“我原本就是個以孝為先的人。當然……”他摟過蘇白芷道:“若是在京師,咱們這生意才好越做越大,更何況,在京師,有人護著咱們,即便是做了什么違法亂紀的事兒,也沒人敢拿我如何啊。”
韓壽賊笑兮兮,蘇白芷唉聲嘆氣。
誰能想到,韓斂便是前朝最大的商賈。即便后來漸漸收了在全國的產業,可實則,暗地里他卻仍然在經營。整個大齊暗里最有錢的商人,一個動作便是牽一發動全身。
別看韓壽如今經營的金玉滿堂小,實際上,西南整個玉城的玉石礦全是韓家的……
還有煤,絲綢莊,金礦……你能想到的,韓家都有涉獵。
另外,韓家早就將生意深入到了鄰國大周。
當初從皇宮出來,韓壽笑嘻嘻地問她,如今他既不是皇子,又不是狀元,就是普通百姓一個,或許生活艱難,她怕不怕,她還認真的思索了半日,方才回答他。
“沒事,我能賺錢,我養著你。”一個普通的男子,估計日后的生活也好過,不用想這么多,只需要好好過活,養家糊口過好日子便好啦。
蘇白芷的想法很單純,很美好,很……
她真是信了他的邪!當初韓壽是打心眼里憋笑憋的痛快吧?若不是那日韓斂將她喊了去,將韓家大致的產業跟她說了一遍,她還不知道,自己身旁就是一座移動的金山。
婚期越來越近,她的壓力越來越大。
“你當皇帝真這么好說話呀,這皇子說不當就不用當了?”韓斂笑瞇瞇地看著她道,“當初是我入了皇宮將韓家的賬本扔在皇帝面前他才放人的。”
治理天下,明里為政,暗里為經濟。
當今皇帝也不傻,若是將來的經濟命脈能握在自家兒子的手上,總比落在未知的人手上好吧?
她說呢,當初皇帝怎么就被韓壽那兩滴眼淚給騙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當初皇帝看著韓壽演這出戲看得也挺歡快,韓斂送他去演戲的時候,估計也很開心。
這可怕的一家子啊……蘇白芷淚目,她真是一只小白兔誤打誤撞入了狼窩了。
“我不想嫁了……”蘇白芷蔫兒道。
“什么?!”韓壽頓時彈了起來,“那怎么行!”
好不容易騙回來的娘子,生米都快煮成熟飯了,她卻想把火就這么掐滅了,那怎么成!堅決不成!
“怎么不成!”蘇白芷摔桌子了!上輩子嫁個人就各種苦,這輩子想找個普通人安逸過一生啊,可韓斂這幾日總抓著她去看賬本兒,她看呀看呀看……
壓力好大。這么多的賬目這么多的人情關系。看韓斂如今是打定主意要當甩手掌柜了,韓壽更不必說,祖孫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狐貍樣——她怕自個兒當不了這當嫁主母啊!
“當然不成。”韓壽拿起桌面上的喜帖揚了揚道:“老狐貍老早便把喜帖發出去了。這會只怕連建州該收到喜帖的人都收到了。你若是跑了,我上哪里去找個人同我成親?”
“什么!”蘇白芷震驚,這怎么就發出去了?韓壽指了指角落那一堆的禮盒道:“你看,連禮都有人送了,你不想嫁也不成了。”
老狐貍就是老狐貍,在送喜帖的時候便揚了消息出去,說自個兒最近對各種玉石情有獨鐘。你看,這會大家送禮來,一色兒的好玉。瞧大家多么善解人意,這晶瑩剔透的翠玉馬桶喲……定能賣個好價錢的。
韓壽喜滋滋地打著算盤,將蘇白芷圈在懷里道:“若是老頭再逼你看賬本,我帶著你一起離家出走。一起去大周,看看仲文兄這皇帝當得舒心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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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十五年八月初八,蘇白芷大婚。
大婚之日,十里紅毯綿延,紅毯兩側奇異地擺滿了一球又一球的綠色刺兒頭。直到新娘下了轎子,兩側圍觀的人才驚訝地發現,新娘的身上竟是散發出醉人的花香。微風徐徐,那花香便隨風飄散四處,迷人地讓人不能自拔。
新娘邊走,便有人往她身上灑下各色花瓣,當真的是步步生香,步步生花,宛如仙女一般。
沈君山就站在人群中,看臺階盡頭,韓壽帶著笑意,面上略帶著緊張。直到接過蘇白芷的手,他方才舒了口氣,低低地不知同蘇白芷說了什么,蘇白芷赧然一笑,略略低了頭。鳳冠下,風一吹,隱隱地能見到蘇白芷如玉的面龐,美得驚人。
那一年,他被母親逼著去迎娶嫂子進門時,他也是這般,心不甘情不愿地換上了喜服,那時的婚禮極為低調,可他卻在一個女子身上看到了她對未來的期許。
倘若,倘若那場真是他的婚禮,如今,是不是有很大的不同。
沈君山怔神了片刻,方才察覺自己又開始神游了,不由地輕笑。
沈之宸曳了曳他的衣角,沈君山低了頭,聽他奶聲奶氣地說:“二叔,你看姨娘,真像是仙女。”
沈君山揉了揉他的頭,“嗯。”
沈之宸仰著頭,見自家的二叔不知道為何,眼睛似乎紅了,又拽著他的手問道:“二叔,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沈君山揉了眼睛,笑道:“入秋了便起風,風大,迷了二叔的眼睛。”
“哦。”小小的沈之宸不知道為何,突然覺得心里有些難過。可分明這場景極為熱鬧,二叔臉上也是掛著笑的,只得揉了揉肚子說:“二叔,宸兒肚子餓了。”
“好。”沈君山笑著牽起他的手道,“二叔帶你去吃姨娘的喜宴。”
一抬眼,蘇白芷隨著韓壽漸行漸遠,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嫁衣上的香,是他費了四年時光,搜集了天南地北的奇異香料調制而成。當時他便想著,若是有朝一日秋兒能復活,他會將這香用在她的嫁衣上,將那日的喜慶永永遠遠地留住。
幸好,縱然此刻,她身旁的不是他,可這香卻用上了。他余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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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白芷成婚后,反倒比婚前還更忙。對內做好當家主母,對外做好御香坊的東家,時不時,應太后之約前去促膝長談。
到隔年時,京師里第二家瑞昌香料行正式開了頁,不偏不倚,正是開在金玉滿堂隔壁。于是,一場買玉贈香,買香贈玉的活動徹底拉開了序幕。
忙的正熱火時,從朝中傳來消息,說是大周特地派了香使來大齊,想同大齊的調香師比試比試,做為御香坊坊主的蘇白芷毫無意外,成為大齊調香師的代表。
上一回斗香傷筋又動骨,險些將小命都搭進去了,嚴格說起來,能贏不止靠實力,還靠了運氣。幸好這一年同沈君山偶爾斗香,這調香的功夫漸漸長了許多,可這心里還是沒有底氣,若是這回敗了,丟的可不是瑞昌的臉,而是整個大齊的。
自接到消息之后,蘇白芷便潛心調香,沈君山成了她最好的軍師。在許多時候,只稍一個眼神,沈君山便知應做什么,二人有了極好的默契。
每日里忙到深夜,韓壽見了便格外心疼,每夜讓小廚房熬了雞粥,若是晚了,便親自給她送去。
這一夜,他推開門,見蘇白芷仍是伏在案上看著秦仲文留給她的那本香典。他剛邁了步子,蘇白芷便抬了頭,揉了揉太陽穴道:“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
“孤枕難眠,空房難守。”韓壽笑道,放下雞粥站到了蘇白芷的背后,仔細地替她揉著穴位。
蘇白芷心里愧疚,握著他的手:“只要過了這次的斗香,我便讓君山接手瑞昌的調香事宜,這樣我便可以多一些時間陪你了。”
“好。”韓壽邊揉邊說道:“這個月的賬目我都看過了,沒什么大問題。各地的掌柜都是韓家多年用的人,做事都是可靠的,你若是得空便多休息,不必事事跟進的。”
“我也是多學些東西。這家大業大,若是太無知,豈不是會被人看低了去。”蘇白芷笑道。
“我家娘子如此能干,全大齊也找不到比你能干的女子,誰還敢看低你?”韓壽替她揉了肩膀,低聲道:“日日這么操勞,咱們的兒子得抗議了……”
“哪里來的兒子,又瞎說。”蘇白芷白了他一眼,拿過雞粥細細地喝了一口,韓壽的那雙手卻已經開始不老實,慢慢地往下滑,“當然要抗議,你生生讓他遲了這么多年才能出世。”
“無賴……”蘇白芷無奈地拉住他的手,“你也喝點粥吧,每日陪我到這么晚。”
“嗯,好。”韓壽低聲笑,那一廂,卻已是欺身上來,封住了她的口。
蘇白芷軟了身子,韓壽大手一撈,蘇白芷的人已是騰空在他的懷里。
睜開眼時,人已經落在了床上。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貪歡一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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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幾日,大周果然派了香使前來。因著是兩國邦交,斗香比賽并沒有那么翻覆,不過是將原本制的香斗上一斗罷了。
那香使眉目間卻有些像秦仲文,見了蘇白芷便像是開了話匣子一般,高興得不得了。
“你便是蘇九姑娘嗎?我聽皇兄提及姑娘好多次。皇兄說,姑娘制的香極好,比我的好上千百遍,我磨了皇兄半年,皇兄才允許我來大齊來同姑娘討教討教的。不過姑娘長得真好看,比皇兄畫的還好看。”
一來便是噼里啪啦說了一串,蘇白芷愣了愣,那香使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道:“我是大周國皇帝的妹……十三弟,我叫秦原憶。”
蘇白芷仔細一看,差點破了功,這哪是弟弟啊,分明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不過人家既然要裝,她也不好點破,連忙笑道:“十三殿下謬贊了,不知周王陛下可好?”
“好!好得很。皇兄都要當爹了。”秦原憶喜滋滋道。
“恭喜周王陛下。”蘇白芷笑道,“不過這聲姑娘可莫要再叫了,蘇九已經嫁人,夫家姓韓。”
“啊,嫁人啦?”秦原憶看著極為失望,自己在一旁喃喃道:“怎么就嫁人了,皇兄還總念叨著,那不是鐵定沒戲了?”
那聲音極小,蘇白芷也聽不著,只是見她自言自語的樣子極為可愛,忙推了推身旁的沈君山,沈君山只當沒瞧見,蘇白芷介紹道:“十三殿下,這也是我們御香坊的調香師,沈君山沈公子。他調的香也是極好的。”
“你什么時候嫁人的?”秦原憶自己正想著,不知不覺便開了口。一抬頭,話便收在了半截。
眼前的人,一襲白衣,像極了偶如凡塵的謫仙,嘴邊抿著輕笑,面色寡淡,可偏偏,便是一眼讓人挪不開眼。
她一向性子直爽,可這會卻是半個字說不出來,怕自己一開口便嚇走了眼前的謫仙,可又怕自己呆呆的模樣惹人笑話,忙上前招呼道:“沈公子,你好,我叫秦原憶。”
這一下,小女兒形態畢露。沈君山施施然作揖,“十三公主有禮。”
旁人只裝聾作啞,唯獨不識情趣的沈君山一語點破,秦原憶好不郁卒。
蘇白芷見她臉都紅了,連忙岔開了話題,笑道:“十三殿下這邊請,香席已經備好,請十三殿下入座。”
這一場斗香賽斗得毫無懸念,挑戰者全程似是心不在焉,而身邊的沈君山如老僧入定,渾然未覺旁邊少女炙熱的目光。蘇白芷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己是在品香。
場面異常和諧平靜,就連前來圍觀的圣上和太后都覺得這場斗香賽代表了兩國的和平和融洽。
太后笑道:“香使覺得我大齊的香如何?”
“很好呀。”秦原憶認真回答道,將手頭的香品一推,起身道:“十三心服口服。皇兄說的對,我若是要成為調香大師還差得遠呢。這回來大齊,只當是來看看自己的短處的。太后娘娘,我這是第一次來大齊,想要四處去看看,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太后笑道,“我看香使同阿九挺投緣,不若讓阿九陪你逛一逛這益州城,可好?”
“那可太好了。”秦原憶來時,太后原本也就知道她是女兒身,這會這樣安排,正中她心意。她可是極為想知道,蘇白芷究竟有何等魅力能讓她那面癱一般的皇兄念念不忘的。
更何況……她瞟了一眼微微低頭的沈君山……若是這樣,便可日日見著他了吧?
“阿九,許久不見你,你來,坐到我身邊來。”梁太后見蘇白芷臉色不大好,喚她道:“怎得臉色這么差?”
“不妨事。”蘇白芷笑道,誰知,剛剛起身走了兩步,便覺天旋地轉,想要勉力撐住時,人已經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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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白芷在一陣舒心的花香氣中舒醒,人已經在自家的床上。睜開眼,日已黃昏,她略略側了身子,便見窗前的人,長身玉立,一身紫衣,既顯富貴又顯得挺拔。
薄暮微光下,韓壽的側臉曲線柔和,只是微抿的唇有著獨樣的倔強。許久不曾見過他這般認真的模樣,不由讓她想起初次見他時他的模樣。還有那日他在天牢里,他抱著她,一遍遍地說,蘇白芷,你可知道我的心意。
時光一過五年,可這些日子里,他卻一直在她身旁,從未遠去。
這真是奇妙的緣分。
心中那片最柔軟的部分隱隱觸動,蘇白芷就這么支著頭,望著眼前的人。
在這樣安靜的時空里,萬事萬物都似靜止,唯有歲月緩慢流淌。
幸而有你。
“夫君……”蘇白芷輕聲喚道。
韓壽動了動,緩緩地走到了蘇白芷的身旁,那雙手,卻是忍不住的顫抖,終是將蘇白芷狠狠地摟在懷里,在她的耳畔輕聲說道:“九兒,這一回,咱們的兒子真的抗議了。七個月之后,他就要讓你我當上爹娘……九兒,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好愛你。”
“我也是。”
漫長的歲月里,幸而有你,才不讓你我過得如此艱辛。
那一刻,蘇白芷竟是流淚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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