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江南(八)
“什么時候買下來的?”朔望掌心出了點汗,喉結滾動聲音沙啞地問南燕。
“行腳幫幫主說三日前就被人買下來了,”南燕說,“據說是上京的貴人買的,如今消息應該已經傳到了。”
上京的貴人?
朔望倒退兩步,而后轉身拔腿就往碧泉莊那邊跑過去。
碧泉莊外,岑閑已經上了馬車,馬車內尚智跪坐待命,對岑閑說:“已經派人去抓許知義和詹明安了。”
十二名錦衣衛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以錦衣衛的訓練有素,控制幾個人可以說不在話下。
“搜查許知義和詹明安的府邸,”岑閑說,“務必找到他們走私的證據,還有,控制住霍勒……別讓他們接頭。”
正當他話音落下,外邊響起聲音,是錦衣衛的:“尚總旗!屬下該死!許知義跑了!”
岑閑的目光陡然一變。
“他房內掃蕩一空,人都不在了。”外邊的錦衣衛哭喪著說,“霍勒也不見了!”
尚智臉色頓時很差:“他和霍勒……他這個時候出逃……”
“我在江南的消息泄露出去了。”岑閑神色冷然,平靜道。
“葉文章之事剛剛了結,我又出現在江南,”岑閑嘆了口氣,“他們難免會怕。”
岑閑的雷霆手段是朝野上下都為之膽寒的程度,也不怪許知義會望風而逃。
“派人去追,”岑閑閉上眼睛,“我去一趟知州府。”
馬車行起,朔望慢了一步,沒能趕上岑閑。他咬咬牙,越上房瓦,抄著近道過去,終于趕上了馬車,他縱身一躍,還沒等趕車的小六反應過來,就掀開車簾進到了馬車里面。
面上疾風一閃,尚智雪亮的劍鋒抵在他的脖頸,沁出細密的血線來。
岑閑摁著尚智的手,好險沒讓尚智的劍照著朔望的腦袋過去。江浸月瞪大眼睛手足無措,顯然被他們嚇得不輕。
還沒等朔望開口,尚智先發制人,逼問道:“是你將指揮使在江南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不是我,”朔望低聲說,“是行腳幫的人,買你消息的是上京的貴人。”
岑閑眸光微動:“你是特意來告訴我這件事的?”
“……”朔望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向岑閑,“是。”
岑閑和魏望沾上了關系,哪怕只是虛無縹緲的一絲半點,他都會管不住自己的理智。
“許知義也許并非出逃,”朔望深吸一口氣,冷聲說,“上京的人知道你來到此地,不會沒有反應。”
“當然,”岑閑回答說,“左右不過想要我死在江南罷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這句話,好似自己的死活只是政斗之中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并不值得在意。
買下他消息的陳相于的確也是這樣想的。
岑閑久未上朝本就讓人起疑,他借著幕僚中有江湖人,費盡心機拿到了岑閑的消息,豈料岑閑是去了江南?
他在江南有些見不得人的買賣,上次讓景王撬出來一些已經讓他痛心不已,岑閑此去江南的意圖讓他很是不安。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盡管殺掉岑閑也許會讓錦衣衛和北大營當場嘩變,但為了他自己的榮華富貴和頂上烏紗,也只能鋌而走險了。
因此現如今“出逃”的許知義正和霍勒窩在一條小巷的房子內。
霍勒深邃的眉目被火光照得明明滅滅,他不知道許知義火急火燎把自己帶到這個地方躲起來要干什。
許知義肥頭大耳油光面面,腆著大肚子在房門那觀望了一會兒,然后才小心翼翼將門關上。
“詹明安怎么還沒來。”許知義跺了跺腳,霍勒覺得這地都抖三抖。
“霍勒,”許知義壓低自己的聲音,“你知道大魏最大的一條毒蛇是誰嗎?”
霍勒偏頭看向他,只覺得這個神神叨叨的江南知州好笑。
“是錦衣衛的指揮使!”許知義見他沒有放在心上,忍不住叫出聲,“他到江南了!他這個時候來江南了!”
霍勒皺起了眉頭。
他聽突厥王說過大魏的錦衣衛指揮使,是個絕妙的美人,突厥王說他看著溫和,實則性子極烈。
是朔漠草原最為桀驁不馴的馬,是淬火的刀鋒。
是個可怕可敬的對手。
突厥王說:“若非大魏皇帝不愿,我定將他帶回朔漠。”
霍勒起了一些心思:“能不能抓住他。”
許知義瞪大眼睛:“抓他?你不要命了!他這樣的人落到手里就該斬草除根,留他半口氣他都能咬死你!”
霍勒有些不悅地移開了腦袋。
許知義在原地轉轉悠悠幾圈,道:“他來江南恐怕就是來斷我們生意的!”
他話音剛落,有人拍了拍房門。許知義跳起來,怕是錦衣衛追過來了,就聽見外面的人說:“許知州,是我。”
許知義把門打開一點,外面的人一個賊眉鼠眼的矮個子男人。
許知義認識他,行腳幫在江南上的人,是個“包打聽”。
“許知州,”那包打聽湊近他耳邊,身上有些酸臭地衣衫讓許知義嫌惡地皺了皺眉,包打聽知曉他的動作,心中閃過一絲冷笑,道,“那個指揮使已經到了江南知州府……詹明安一家老小全部被抓了,錦衣衛拿著您的府印調了兵,把城給封起來了,您可好自為之吧!”
許知義連忙拉住那包打聽的手,“他帶了多少人啊?”
包打聽沖他露出個笑,兩只指頭搓了搓,許知義忍了忍臉上的表情,從胸前衣襟掏出來幾塊碎銀塞到那包打聽手里。
包打聽咬了咬那碎銀,笑得牙不見眼:“來了十多個,都是佩刀劍的。”
許知義道了聲多謝,而后“轟——”一聲把門關上了。
“十多個……”許知義捶胸頓足,“只來了十多個我怕什么呢?”
他貪生怕死,以為岑閑是奉了皇命特意帶了大批錦衣衛下來的,陳相于來的人又沒說清楚岑閑到底來了多少人,這才倉皇失措。卻不想岑閑只帶了十來個錦衣衛。錦衣衛雖有以一當十的本領,但是江南是他許知義的地盤,強龍不壓地頭蛇,要是他現在還在知州府,多的是辦法讓岑閑把命留在江南。
結果他逃了……
許知義第一次覺得自己這么傻。
而現今知州府他是回不去了——岑閑已經在那了。
知州府內,一種大小官員跪在知州府院子沾滿鮮血的青石地板上,岑閑穿著一身灰白色的衣服,站在階上壓迫力十足地看著他們。
青石板上的血是知州府內那些狂妄自大不肯聽他話的侍衛官兵的血,現今已經凝結了,微微發黑。
錦衣衛已經四下散開在城內尋人,他身邊只剩小六和江浸月。朔望站在陰影處,目光落在岑閑身上。
岑閑看起來很閑適,但壓迫感屬實不小,跪著的官員有些與許知義詹明安沆瀣一氣,此刻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微微低下頭,聲音平靜又溫和:“你們知道許知義去哪里了嗎?”
底下的官員拼命搖頭。
岑閑嘆了口氣,伸手一揮,剛剛被他使喚的著去抓人侍衛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押著一行人進來。
這些人都是那些官員的家眷。
跪著的眾人霎時瞪大眼睛,連朔望的眼神都有些變了。
“好好想,”岑閑十分溫和地提醒說,“想到了,我再放你們家眷走。”
他話音落下,兩股戰戰的侍衛不敢停留,趕忙壓著人往知州府的大牢過去了。
“汝愚,”岑閑對著身旁的尚智一點頭,“這里的人你好好看著,我去牢里面看一看。”
尚智抱拳說:“是,主子。”
他衣袂翩飛,像只灰白色的蝴蝶,從沾滿鮮血的府院離開了。
朔望站在原地頓了頓,還是跟了上去。
岑閑沒說不讓他跟著,小六便也不趕朔望。江浸月跟在岑閑旁邊,正在打哈欠,看來是有些困,也不知道岑閑說了什么,他啪嘰一下把一包東西放在岑閑手上。
牢獄深處,詹明安和他的家眷面對面被關著,他三歲的兒子正被他夫人抱在懷里面。
詹明安字被抓開始就負隅頑抗,被抽了一頓也愣是什么也沒說,骨頭還挺硬。
朔望看著岑閑在這對母子面前站定。
他停下的那一刻,身后牢房的詹明安猛地撲到牢房的柵欄處,扒著木頭驚恐而又聲嘶力竭地大喊:“你要做什么!岑閑!你這個惡狗!你要做什么!”
“沒什么,”岑閑轉過頭看著詹明安,“請令公子出來玩玩。”
“你——!”詹明安眼眶充血,“他只有三歲,你……”
“垂髫小兒還是耄耋老者,對我來說并沒什么分別,”岑閑彎著眼睛,血紅的小痣翹著,把牢獄內明滅的火光收進來,“你骨頭硬不愿說,我只好另尋辦法了。”
詹明安沉默了一會兒,又靠上了牢門:“你打我吧!!!我孩子還小!!!他還小!!”
岑閑不為所動,小六進到牢房里面,在那些家眷尤其是詹夫人的哭喊下將那小孩強硬地抱走了。
牢門砰一聲合上,扣鎖。
那孩子粉雕玉琢的,還是個奶娃娃,正好奇地看向周圍的人,看見岑閑時還笑了,叫了聲:“美人哥哥。”
岑閑不為所動,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這孩子。
那孩子純凈的眼神看得朔望有些難受,上前一步想要攔住小六,卻被岑閑伸手攔住。
“禍不及子女,他只是個三歲的孩子,”朔望定定看著岑閑,“你別這樣做。”
岑閑安靜地看著他,嘴角微微上揚。
“那又怎樣。”
朔望握緊拳頭。
“若你不愿聽不敢看,”岑閑轉過身,“出去便是,我要做什么,還輪不到你來指點。”
“呃啊——!娘親——!!!”
黑暗的行刑處驟然響起孩童尖利的哭喊聲,并且愈演愈烈,好像要將心肝脾肺全都吐出來一般,皮肉鞭打聲被這哭喊聲蓋得幾乎聽不見!
詹夫人瘋了一般拍打著牢房門,哭求跪喊,聲嘶力竭,:“浩兒!!!詹明安!你快說啊!!!為了你那頂烏紗還有銀子!!!你連你孩子的命都不要了嗎!!”
詹明安面如死灰,不知道要如何抉擇,一旦他供出來,他們整個詹家都要完蛋……但如果此時不說,雖有機會等到許知義來救,但他的孩子絕對會死啊!
朔望實在聽不下去那孩子的哭喊聲,終于忍不住和岑閑動手了!
江浸月后退幾步,生怕這兩個人打起來血濺到他身上,岑閑接了朔望幾招,動作忽然一滯,被朔望逮著機會摔到了一旁牢房上!江浸月嚇得跳起來,趕緊去扶起岑閑,卻在靠近岑閑的時候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猛地看向岑閑,就見岑閑伸出手,用拇指極快地擦掉唇邊溢出的血。
昏暗的火光中,岑閑頭往后一仰,靠在牢房的木柱上,伸出一根食指比在唇邊,要江浸月不要說話。
江浸月簡直服了他,手忙腳亂從袖子里面掏出小藥瓶倒出幾顆塞進岑閑嘴里。
而行刑處,朔望看見那小孩子不知是吃了什么,嘴邊一片烏漆嘛黑,身上一點傷也不見。而小六拿著跟鞭子,一下又一下甩在桌子的豬皮上。
那三歲小孩半是嚇的,半是因為啃了那藥,哭得越發厲害……
牢房內這些哭喊聲混合在一起,頗為凄厲,有了一股鬼哭狼嚎之感。
詹明安見那和岑閑過完招進去的青年沒出來,而自己的孩子哭得越發大聲,聽著嗓子都喊啞了……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向岑閑求道:“我說……我都說……你放過我的浩兒……”
牢房旁拿著簿子的獄卒立刻顫顫巍巍上前將詹明安說的供詞一點一點全記下來。
朔望回過頭看向岑閑,只見岑閑站在橘色的火光下,臉上神情不大分明。
他大步走出來,走到岑閑身邊。
而后聽見岑閑低聲在他耳邊嘆了口氣,“看完了……不氣了?”
朔望深吸一口氣,覺得胸口悶疼,他又朝岑閑靠近一步,聞到了一股清苦的藥香。
他單膝跪下,低下頭顱,把岑閑沾了灰的衣角拍干凈,和岑閑說了一句——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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