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念奴嬌(四)
七
崔昭昭沒想到,最后給她解圍的,不是別人,而是賀文忱。
她大約跪了有大半個時辰,臉上的妝被冷汗浸濕,已經剝落了不少。
還算完好的,應當只有紅色的口脂。可崔昭昭緊緊咬著唇,連那唯一的紅色也尋不到了。
沒有顏色的芍藥,還算是芍藥嗎?
只能叫枯枝落葉,殘花敗柳。
她真的不想,讓賀文忱看到如此狼狽的自己。
賀文忱不喜歡她,應當連好感也沒有,看見她那個樣子只會厭惡嫌棄。
崔昭昭不想這樣,她不想在賀文忱心里留下如此糟糕的印象,便更把頭低了下去。
她謙卑地跪在那里,看起來好像是某種被馴服的寵物。
“叫她們跪在這里做什么,散了吧”就是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解了崔昭昭的圍。
原來人和人真的不同,她拼盡全力,也不過成為一朵,任人踐踏的芍藥。
她在退出去的那一刻抬眼用余光看向了賀文忱,他在席間應酬自如,談笑風聲,融在那堆恩客里,看不出來任何區別。
原來這就是了,她和賀文忱地位的區別。
可崔昭昭還是很感謝賀文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絕非純粹的甜蜜,摻雜著更多的酸與苦澀,她盡數咽下。
沒有甘之如飴,只是就這樣吧。
她耗費了太多的力氣,如今只想好好歇一歇。
躺在松軟的被子里縮成一團,崔昭昭沉沉睡去。
這是她睡過的,少有的幾個安穩覺。或許是因為賀文忱替她解了圍,讓她不必再跪下去。更或許只是因為賀文忱。
情之一事,說不清楚,三言兩語,又怎能參悟。
早上嬤嬤說她氣色好,臉頰紅潤飽滿。
她笑著應了聲,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賀文忱是夢中夢。
可發間甜膩的酒香告訴她不是的,那酒是上好的女兒紅,傳說中女子出嫁才喝的酒。
崔昭昭只覺得刺鼻。
她喚嬤嬤給她打了一盆清水來,滿頭烏發盡數散開在清水里,只襯的膚若凝脂,唇若胭脂。
她朝著水中映出的自己一笑,那笑容極美,卻摻雜著點別的東西。
像是夏末最后嘶鳴的蟬,一生只換一回面。
八
崔昭昭思慮了良久,還是去解了那個夢。
她偷偷溜了出來,沒跟任何人講。
連嬤嬤也沒說,大抵是這個夢涉及到了賀文忱,總是不好同旁人開口講起。
街上算命先生增多了不少,有的拖家帶口,吵吵嚷嚷擠在一旁,看起來好生熱鬧。
崔昭昭最后選了一個真正的瞎子先生。
他戴著小而圓的墨鏡,雙手是粗糙的,撫摸著旁邊孩子嬌嫩的臉。
那個孩子是個女娃,梳著黑色的辮子,一雙眼睛像深秋的葡萄,那樣的圓和靈動。
上面的卦紙已經舊了,卻很干凈,整整齊齊地鋪在桌子上,用精致的石頭壓著,巧妙地擺出了一個陣型。
很少看見有帶著女娃的了。
亂世之中人如草芥,女娃更卑微如塵土。
要不然嬤嬤總是背著她嘆氣,嬤嬤看過太多的花朵。然而身為女子,被賣去煙花之地,竟然也算不錯的歸宿。
這世道荒謬,難得見真情,更別提真心。
崔昭昭講明了來意,以及那個夢境。
她看見這位瞎子先生摸著胡子思索了良久,最后嘆了一口氣。
那聲嘆息,在熱鬧的街上為不可聞,卻沉重,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未來夢無解。”
“修短隨化情隨事遷。”
“姑娘請走吧。”
他說了這三句話就不再說了。
可是崔昭昭還是固執地放了兩塊銀元在攤上,那個瘦弱的瞎子先生鄭重朝她作了一揖。
“姑娘心好,定有善報。”
“不要報在我身上,若是有,就報在他身上好了”
崔昭昭覺得當時的自己一定瀟灑極了,連背影都是瀟灑的,就像遺世獨立的某個大俠,為了心愛之人單挑一整個江湖。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該有多好。
可惜她是嬌嫩的芍藥,肩不能抗手不能挑,存活于世都艱難,更別提養活他人。
所以崔昭昭不會奢求太多,像她們這種人及時行樂,活在當下,是最好的解法。
“身前哪管身后事,浪的幾日是幾日”不是這樣的。
她們只能借著這些微薄的快樂麻痹自己,不去想悲慘的以后。
九
路過糖葫蘆的攤子旁,崔昭昭再一次遇到了賀文忱。
這是他們的第六次見面,崔昭昭在心里偷偷記著數字,她想六,真是一個吉利的數字。
也許真的是善有善報,有時候來的如此之快,一時之間倒教她手足無措了起來。
賀文忱朝她點點頭,崔昭昭亦點頭示意。
她的心里突然就生出一股極小的愉悅,她想這樣也不錯。
點頭之交亦有點頭之交的好處,若是能避開猛烈的歡喜,自然也不會有悲痛的來襲。
她和賀文忱這樣就好,強行捆綁只會兩敗俱傷。
可惜崔昭昭想錯了,命運從來都是愚弄世人。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上已經被賀文忱塞了一串糖葫蘆。
那山楂又紅又圓又大,被糖漿裹得發亮,即使是初秋也無所謂,晶瑩剔透的糖葫蘆,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
她拿在手里,像是捧著什么寶貝一樣,望著它癡癡地笑。
賀文忱什么話都沒說,只留下一個背影。
崔昭昭光明正大地偷看他漸漸遠去,有的人連背影都那樣好看。有一截綠色伸了出來,蜿蜒出小小的春色,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竹笛。
賀文忱的竹笛,堪稱揚州一絕。
他吹的那首姑蘇行和平湖秋月,極好。
聽過的人無一不夸,可惜崔昭昭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耳福,能夠聽到。
她舉著手里的糖葫蘆,舍不得吃掉,也是不能吃掉。
玲瓏的身段需要日復一日的克己節食,她已經好久沒吃過正常的食物,更別提糖葫蘆了。
她好像從未吃過糖葫蘆,嚴格來說,不是好像,是一定。
小時候流浪在街頭,只盯著饅頭包子發呆,糖葫蘆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可如今賀文忱給她了。
嬤嬤講,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填補你內心的空缺,那么他就是愛你的,那么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崔昭昭突然很想問一問嬤嬤,如果他是無心的又該當如何?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賀文忱隨手遞給她的那串糖葫蘆,究竟要不要用余生做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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