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念奴嬌(六)
十三
她們教會了崔昭昭兩個洋文單詞。
一個是“hello”,另一個是“sorry”。
對照的意思,一個是你好,另外一個,是對不起。
她們說這是最簡單的詞匯,卻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崔昭昭。
永遠會被這些,溫和柔軟的力量打動。
像水一樣,又堅韌又包容,又矛盾又融合。
她們知道崔昭昭是誰,揚州瘦馬,紅如胭脂的芍藥花。
被賀文忱帶來的時,她的衣衫凌亂,有撕扯的痕跡和臟污的手印。
可是她們什么都沒說,沒有妄加的猜測,只是默默打了一盆熱水,遞了嶄新干凈的袍子。
崔昭昭穿上那件袍子,是改良的男士長衫,她們齊聲說好看。
崔昭昭的眉是修剪過的,用遠山黛描的極細。
涂了艷紅的口脂,臉上擦著白色的霜。
與學生袍子并不適宜,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好看。
怪異,卻美。
就像是芍藥的枝蔓長在樸素的磚盆,更顯得芍藥妖媚無格。
她們紛紛贊嘆崔昭昭的美麗。
崔昭昭從來自得于自己的容貌,別人夸她也只是掩著面笑一笑。如今更多,生出了害羞之感。
她望向那些同樣美麗的女子,眼睛里閃爍的,是無法言說的光。
歲月如果停留在這一霎也不錯,耳邊是女子嘰嘰喳喳的歡聲笑語,再抬眼是賀文忱溫柔的側臉。
崔昭昭并不算貪心,她要的不多。
這樣好的時候,擔得起“歲月靜好,現世安穩(wěn)”。
十四
賀文忱送崔昭昭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路上沒有賣著東西的小販,崔昭昭想買些什么感謝賀文忱,只能作罷。
于是那雙手在衣服上絞了又絞,最后只悶聲說了一句“謝謝”
不是往日拿捏地嬌柔,這個時候最應該惺惺作態(tài),惹起男人無限憐惜才好。
可是她沒有。
她想對賀文忱,多一點點真實。
哪怕她知道,這一點點真實,可能會讓賀文忱遠離。
無所謂了,崔昭昭自暴自棄地想。她和賀文忱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沒有這動蕩的世道,賀文忱喜歡的,也應當是家世清白,知書達理的茉莉,而不是一朵,妖艷無格的芍藥。
推開院子門之前,她同賀文忱道別。
“別動”崔昭昭聽見男子低沉的聲音,嘴邊哈出的熱氣噴在她的頭發(fā)上,惹得她心也癢癢的,像是被小貓爪子撓了一下。
“頭上黏了一片葉子”賀文忱取下來那片葉子,翠綠中帶著點枯黃色。
連樹葉都開始改變了,最好的夏日已經過去,時光一去不復返。
已經開始秋天了。
蟬也不叫了,蟬的尸體埋在土里,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不是這樣的,即使身邊站著賀文忱,崔昭昭也吟誦不出來這樣的詩句。
她發(fā)自內心的討厭秋天,秋天是伶仃的,百花蕭瑟,更何況芍藥連初秋的第一場白霜都抗不過。
她希望這個秋天來的再晚些,再晚些。
并不是期盼一定要發(fā)生點什么,一定要發(fā)生點什么才算結束。
而是她這樣好的時候,這樣漂亮的臉,她想讓賀文忱多看幾眼。
崔昭昭只求,賀文忱多看幾眼的,那一種憐惜罷了。
十五
回屋子的時候,嬤嬤著急地在房間里打轉。
看見崔昭昭,才算是停止動作。
“我的祖宗哎”,嬤嬤奔向她,眼里的焦急毫不掩飾。
“我的祖宗哎”,嬤嬤一邊念叨一邊擰了手帕讓崔昭昭擦臉,嘴里還絮絮叨叨地念著,“讓你別出去是為了你好,給你講了多少遍了你還要跑著出去,外面的世道有多亂你知道嗎?我有多擔心”
“嬤嬤”,崔昭昭打斷了嬤嬤的自言自語。
“嬤嬤”,崔昭昭又喊了一遍,“謝謝嬤嬤”。
是鄭重的道謝。
人總是這樣復雜,真情實感中總是摻雜著算計,算計之中又帶著無可避免的真情實感。
人是不純粹的,所以常常自相矛盾。
嬤嬤最后嘆了一口氣,催著她趕緊把衣服換了。
那聲嘆氣輕飄飄的,最后消散在空中,竟是連尋都尋不到了。
崔昭昭笑著應了聲好,讓嬤嬤把那個袍子收了起來,同那些尋歡作樂的衣服一起,掛在高高的衣柜里。
鮮艷的色彩里,這個袍子是唯一的,突兀的灰色。
顯得格格不入。
嬤嬤本想扔掉,可崔昭昭還是執(zhí)意讓她收起來,小心保管。
就好像是自己心里,那一些隱秘,不敢為人知道的心思,妥帖地尋一個角落,期待來日生根發(fā)芽,開出一朵獨屬于自己的花。
十六
嬤嬤伺候著她梳洗完畢后,崔昭昭上床。
嬤嬤掖了掖她的被角,囑咐她早點睡覺。
崔昭昭失眠,已經不是一個秘密了。
她初來這里,半夜常常大叫著驚醒,臉上布滿濕膩的淚痕。
第一次接客之后,竟是連睡都睡不著,縮在厚厚的被子里一直發(fā)抖。
怎么能睡得著呢?一閉眼就是丑陋的男人,那只布滿皺紋的手,掐住她光滑白皙的脖頸。
他的年歲,足以做她的爺爺了。
排斥抵觸都沒有用,該來的還是照舊的來。
身體像是被撕裂了一般那樣的疼,她縮在繡著金絲的被子上默默流淚。
第二天回去的時候,身上遍布了青紫的痕跡。
那個男人居高臨下地賞了她二十塊銀元,銀元落在柔軟的床上,一點聲響也發(fā)不出。
崔昭昭盯著那些銀元沉默了許久,最后跪著謝恩。
她想就這樣了,有錢也好。
怎么樣不是活著呢?
如果沒錢就活不下去,好死不如賴活著。
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不然就去尋死覓活嗎?
她舍不得。
崔昭昭就是在這一刻厭惡自己的,沒有勇氣,只能懦弱地活著。
可是活著一點都不快樂,每天連呼吸對她而講都是折磨。
只好日復一日地自我損耗著,每每被噩夢驚醒,淚流滿面。
她記得那個時候嬤嬤常常整宿整宿的不睡覺哄著她,有時崔昭昭半夜醒來,發(fā)現自己的手被嬤嬤緊緊攥著。
也就是那個時候,那一瞬間,困擾她多時的頑疾才被治好。
并沒有什么徹底治愈的良藥,那溫暖是虛假的還是真實的都不重要。崔昭昭是快要溺斃的人,那一段浮木,她是無論如何都要抓住的。
她在那一刻無比清楚了自己的命,不能怪誰,只能說自己的命不好。
無從反抗,被迫享受,如果連一點樂趣和滋味都沒有,她拿什么來自欺欺人。
她是芍藥,金銀珠寶滋潤她的妖艷,也助長她的無格。
她看著嬤嬤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謝謝嬤嬤”,她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崔昭昭是茫然的,卻又是自知的。
她迷茫于自己的現在,又清醒于自己的未來。
她走的是一條單向路,從出生到死去,只有這么直條條的一條路,于是她沒得選,只好壯起膽子,邊走邊忍住不哭。
“hello,賀文忱。”
“sorry,賀文忱。”
這樣的單詞,好應今時今日的景。
她在心里默默念著今天學的那兩個洋文單詞,突然覺得自己也沒有那么不堪。
生不逢時罷了。
可即使生對了世道,崔昭昭也不確定,自己能否長成一顆挺拔的樹。
做芍藥的時間太長了,她唯一學會的,只有吐露自己嬌嫩的花蕊。
所以再有來世,還是同今世這樣,祝賀文忱身邊有同樣挺拔常青的樹。
上飛比翼鳥,永結連理枝。
十七
崔昭昭又睡不著了,并不是那些噩夢困擾著她,而是賀文忱。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賀文忱有這樣濃烈的情感,說起來只覺得可笑。
別人聽起來只會覺得不可思議。
可該與什么人說,她連那個人都找不到。
那些話本子里總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不是這樣的,她知道自己對賀文忱并不屬于一見鐘情。
并不是那么美好的、沖破阻攔的,而是摻雜著一種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初初見時,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隨著時光一同增長,但又不是日久生情。
無法找出來準確的詩句和詞語來概括描述,如果非要讓崔昭昭形容的話。
那大概就像她現在手上戴著的,那個鐲子一樣。
是上好的三色翡翠,黃綠紫,卻獨獨夾雜了一點黑色。
那黑色如細絲一縷,巧妙的工匠用金絲細細勾勒、描繪、鑲嵌、遮擋。如此,便看不出了。
大抵就是這般。
無法用語言精妙述出的,蒼白之感。
人睡不著的時候總喜歡望月亮,崔昭昭也不例外。
在今天晚上,月涼如水,她突然發(fā)現,其實世間好多東西,都如同這月亮。
不是她看得久,喜歡的深就屬于她了。
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
崔昭昭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她也只敢,偷偷地喜歡,不敢表露于人前。
不是陪不配得上,而是想都不敢想。
這個世道向來如此,她命不逢時,生在了這吃人的世道,能夠活著遇見賀文忱就很不錯了,她不該如此貪心的。
嬤嬤說了,人一旦貪心,就會生出妄念,那便連自己僅有的一點快樂都沒有了。
崔昭昭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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