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念奴嬌(十五)
五十三
告別完嬤嬤,崔昭昭去找賀文忱。
她并不確定如今的賀文忱到底在哪里,到底身在何方,只是想去城郊看看。
她就要走了,以后應該也不會回來了,總要抓住某些東西來證明自己曾經活在這里,這座人人贊譽的揚州城。
而城郊留下太多記憶了,之前賀文忱興辦社團,她在那里,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件灰色旗袍。
后來賀文忱又在那里安置流民,崔昭昭是整個揚州城唯一過來看望的人。
初遇是在城郊的湖畔,接天蓮葉渲染無窮的碧色。
人海爾爾,他是綠色的竹笛,她是紅色的芍藥。
城郊偏僻,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危險,但崔昭昭不在乎了。
若是命運就終結于此,那便終結于此。
她只想去看看,且以后要走的路,只會更加危險。
越往城郊走,越觸目驚心。
好在她已經學聰明了,沒穿艷麗的衣裳,沒帶寶石的簪子。
旗袍早被她褪下,一朵又一朵的芍藥花壓在了箱底。
用泥巴抹了臉,穿上下人的荊裙,頭發隨意的挽著,別了一節從地上撿來的枯枝。
看起來就像是,最平常不過的,流亡的女人,誰能猜到她是整個揚州城唯一的芍藥。
有一種小孩兒惡作劇般的竊喜。
而在街上,老人孩子,以及那些正值壯年卻虛弱無比的男人女人,全部都躺著,坐著,或者無目的地走著。
看起來痛苦萬分,卻又無比迷茫。
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里,連一點傍身的錢也沒有。
只好日復一日地勉強活著,麻木地掙扎在生死線上,死亡反而算是一種解脫。
揚州城中還在勉強裝作歲月靜好,城郊已經裝不下去了,太多的流民涌入這里,衣衫襤褸,食不果腹,身上的皮膚同泥土一個顏色,連眼睛都失去了色彩。
崔昭昭一邊走一邊難受,她是不忍的。
可是這點不忍毫無用處,她又想起了賀文忱那句話“那我便要覆了這世道”。
當時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不過短短幾月,就被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眼里的光采,泯然眾人矣。
在那個瞬間,她想的不是嘲諷,而是抱抱他。
芍藥希望長成參天大樹,為他遮風避雨,還他一偶安逸。
崔昭昭垂下眼,個人的力量抗衡不了時代的巨輪,將希望盡數押注在他人身上,只會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傷。
賀文忱,崔昭昭在心里默默念到,我不要你覆了這世道。
怪只怪那天的月亮太美,風太溫柔。
我不要你覆了這世道,賀文忱,我要你同我一樣,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好好活著。
五十四
有時候命運慣會捉弄人,往往不要什么偏來什么。
就像最頑劣的孩童,將他人的紅線系上死結,圈圈繞繞盤成一球麻團,剪不斷,理還亂。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賀文忱,被人打斷一條腿,躺在床上,周圍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傷口惡化流膿,淌出黃色的,粘稠的水。
他看起來神志不清,只是躺在那里,鼻子嘴巴有氣一進一出,勉強地呼吸著。
她從未看過那樣的賀文忱。
除了在之前的夢中。
狼狽的、凄慘的、生存艱難的,這些詞語不應該同賀文忱搭邊。
他應該永遠高高在上才對。
人很奇怪,這樣的賀文忱,反而叫崔昭昭心疼。
就像是心里最柔軟的肉被反復炙烤,她對賀文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
他應該永遠強大,永遠枝繁葉茂才對。
而不是被人砍斷枝丫,光禿禿的樹上連可以點綴的綠葉都沒有。
崔昭昭試著叫了叫他,賀文忱沒有回應。
只是手指勉強地動了動,那動作太細微了,沒有被崔昭昭發現。
她的手覆上了他的額頭,溫度燙的嚇人。
指尖是熾熱的觸感,就像放在火上燒烤,秋天的涼意蕩然無存。
拍了拍他的臉,推了推他的肩膀。
崔昭昭不敢使太大的力氣,就像是玉霄樓偷偷出生的嬰兒,崔昭昭抱著時手足無措,生怕自己力氣太大,傷害了稚嫩的嬰兒。
不過七日沒見,賀文忱怎么會這樣狼狽。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應該定格在那個盛夏,湖畔開滿了碧色的荷葉,她與賀文忱在此地初見。
當時的崔昭昭是最好看的芍藥,嫵媚動人,眼波流傳間是濃濃,化不開的情誼。
當時的賀文忱留學歸來,風華正茂,美譽滿揚州。
可惜那個相遇太過于美好,此后的一切都像是為它作襯。
他們在人生的最高點相逢,以至于下墜的如此之快。
就好像盛夏鳴聲響亮的蟬,一生只換一回面。
崔昭昭嘆了一口氣,任命般的,去院子的水井澆濕了自己的帕子。
將帕子的水絞干凈,溫柔地貼在賀文忱的額頭。
然后再打水,洗了洗干凈的碗。
盛了一碗清水,端到床前。
拿著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賀文忱的嘴里喂。
動作是輕柔的,崔昭昭沒伺候過人,她被買來時就按照芍藥的規格飼養,算是另一種程度的嬌生慣養。
如果不是賀文忱今日今時這樣,崔昭昭也沒想到自己這么有耐心。
喂完了水,她擦了擦賀文忱的嘴角。
然后轉過身去找郎中。
不知道還能尋不尋得到。
但是是一定要尋的。
賀文忱迷迷糊糊只覺得有人叫他的名字,聽聲音像是崔昭昭。
她的聲音過于甜膩軟綿,帶著點不自知的嬌憨,十分有辨識度。
嘴里被喂了一勺又一勺冰涼的水,嗓子已經燒干了,說不出來話。
額頭敷了一塊毛巾,他的燥熱緩解了些許,終于恢復了幾絲清明。
賀文忱費力地睜開眼,發現屋內什么人都沒有。
空空如也,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只有額前的帕子提醒他,崔昭昭或許來過。
帕子上面繡著芍藥,歪歪扭扭,并不精致。
他知道崔昭昭的女工不好,繡來繡去,繡的鴛鴦戲水好像鴨子開會。
他當時笑她,而崔昭昭雙手窩成粉拳錘他。
而當時只道是尋常。
看向帕子的時候,賀文忱心里有了一絲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期待。
沒人的時候希望有人,有人的時候希望是崔昭昭。
人總是這樣,貪心,而且永不滿足。
他知道自己的情況并不好,也許自己會死在這里。
如果死之前能見一眼崔昭昭就好了,并不是那樣足夠深厚的情誼,只是非要選擇什么人,他寧愿選擇崔昭昭。
五十五
崔昭昭還是叫來了郎中,跑遍了大半個揚州城。
鞋子都被磨破了,露出白皙柔軟的皮膚。
走小路的時候不留神,沒躲開尖銳的石頭,腳被劃破。
裂了好大的口子,像是命運張開大嘴,對她進行無聲的嘲笑,每走一步都是鉆心的疼。
可是她顧不得清理自己的傷口,沒有像往常一樣掉下幾滴恰到好處的眼淚,然后再嬌滴滴縮在男人懷里。
只是咬了咬牙,而后匆忙領著老先生趕到城郊,去給賀文忱看病。
賀文忱還是昏迷的,叫他也沒有反應。
可額前的帕子,不知怎么,被他緊緊篡到了手里。
指縫露出一角,恰好繡了一朵完整的芍藥。
開在他蒼白如玉的指骨上,更襯得芍藥妖嬈嫵媚,別具一番風情。
大夫捏著兩撮山羊胡,皺著眉頭,查看賀文忱的傷勢。
腿傷已經惡化了,崔昭昭不會處理,只是打了清水擦洗干凈。
如今周遭重新泛出黃水,血肉模糊,粘稠在一起,看起來十分可怖。
大夫最后搖了搖頭,讓崔昭昭另請高明。
賀文忱的腿不可能恢復如初,治療費用亦過于高昂。
崔昭昭當然聽出推脫之意,一咬牙,倒出半袋金瓜子。
捧在手上,恭恭敬敬遞給那位大夫。
“還望先生救他一命”
心當然是疼的,還沒走出揚州城去,就已經花了半袋金瓜子。
可別說是半袋金瓜子,就算是一袋金瓜子崔昭昭也會花。
因為那個人是賀文忱。
并不是什么深厚的情誼,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一見鐘情。
而是在亂世中,在很多個瞬間里,他們彼此真切地理解過,相惜過,這就足夠了。
崔昭昭嘆了口氣,盯著賀文忱熟睡的臉。
他睡得很安詳,仿佛不是高燒難忍,只是睡著了一樣。
大夫給賀文忱開了不少藥,傷口的腐肉被剔了出來,用白布密密麻麻纏繞著好幾圈。
不似當初那樣可怖,剜出的位置只待新生的肉緩慢填滿。
大夫說賀文忱的腿肯定會留下后遺癥,發現的太晚太遲了。
若早一點便是不同的結果。
但不影響走路,只是姿勢略異于常人。
傷筋動骨一百天,需要好好在床上靜養。
大夫又囑咐了不少注意事項,崔昭昭一一記了下來,最后千謝萬謝,送走了大夫。
返回城郊的路上,崔昭昭買了一袋高價的大米和幾枚雞蛋。
花了小半顆金瓜子,換了大把散亂的零票。
她不會做飯,如今算是趕鴨子上架,不得不做飯。
回去的時候她喝了點清水,就當是晚飯。
這個時候總慶幸自己吃的不多,要不然又要費事折騰。
作為芍藥,有好有壞。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依。
上天也算是,待她不薄。
她搬了一把勉強完好的凳子,放在床邊,坐了上去。一點又一點將那些散亂的零票捋順,最后整整齊齊地碼成一疊。
崔昭昭實在太累了,坐在那個椅子上就睡著了。
睡著前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明天賀文忱會不會醒來。
她的上半身趴在床邊,手無意識地篡著賀文忱的被單,沉沉睡去。
也許是因為白頭的東奔西走,更也許是因為身旁睡了賀文忱。
崔昭昭睡得格外安穩香甜,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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