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枝枝第一次見到陸游那年是她16歲。

        新街口人山人海，她與陸游相識于一家面包店。

        那是南京的初秋，褪色的樹葉提醒人們剛綻開的涼意。

        陸游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朝她伸出手來，向她微笑著，“小妹妹，你愿意跟我拼一單嗎？”

        她那天像只心事重重的鶴，卻還是朝著陸游點了點頭。

        她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好。

        聲音近似耳語，卻換來陸游一個微笑。

        林枝枝記得那天陽光正好，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打在少年黑色的眼睛上，像古井一樣靜謐又溫柔。

        皮膚是偏白色的，頭發和眼睛卻是那種很濃密的黑色。

        好看，單薄，纖瘦，感覺骨骼同瓷器一樣易碎。

        后來陸游成為她的家庭老師，緣分妙不可言。

        再后來她和陸游分開，斷斷續續很少聯系。

        陸游就像書里描述的大雁一樣，南過遷徙，林枝枝不過是短短的一站。

        她那時候還很小，沒有人告訴她，原來驚鴻一瞥，多半是愛而不得。

        而只有她記得，她的枝頭，曾有短暫的月光停留。

        02

        林枝枝是個很信命的人，雖然她搞不懂星座，更看不懂風水。

        可是她始終覺得，有一些人是一定要遇見的，他們出現，然后離開，帶給你什么，然后又帶走什么。

        都是命中注定，天不可改，地不可覆。

        所以林枝枝抱著面包回家的時候，她遇到了抱著高中課本前來給她補課的陸游。

        這真是，再巧不過。

        命運妙不可言。

        南京最美的時候就是傍晚，晚霞如血如泣，夕陽掛在很高的天空上緩慢下墜。

        街邊的燈光都亮起來了，急切地催促已經遲暮的夕陽。

        南京總在這個時候變得溫婉嫵媚，又質樸莊嚴又燈火輝煌，就像是湯婆婆開在廢棄游樂場的浴屋，在傍晚的時候過分美麗，吸引神明紛紛前來。

        面包是草莓味的，很好吃，林枝枝緩慢地吃著，借吃面包來消磨青春，那多到溢滿的時光。

        分科識她選擇文科，并非熱愛，只是逃避晦澀難懂的公式。

        可文科功課千篇一律，密密麻麻的公式繞啊繞，繞的林枝枝只想睡覺。

        沒意思極了，她寧愿看著窗外的鳥雀，也不想再碰課本一下。

        林枝枝像是在黑暗里漫無目的地行走，因為看不見，所以走到哪里都無所謂。

        03

        陸游來的時候林枝枝正在專心致志地發呆，桌上攤開的是學校發的練習冊。

        陸游探頭一看，果然空空如也，一個字都沒有。

        林父林母安慰性拍了拍陸游的肩膀，表示自己習以為常。

        簡單地寒暄過后，房間里留下林枝枝和陸游大眼瞪小眼。

        他連嘆氣都是好看的，帶著點微微的憐惜和無奈，那樣措不及防地撞進林枝枝的心里。

        破天荒地，林枝枝拿起了筆。

        可是還是寫不出來，林枝枝不是故意的，老師講課時她在看著窗外的鳥雀神游，它們站在樹枝的梢頭上放聲歌唱，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被風吹得舒展。

        陸游的手指探進了林枝枝的視線，指骨分明，關節處透出淡淡的粉紅色。

        他敲了敲桌上的習題，示意林枝枝專注。

        他并沒有生氣，只是好脾氣地摸了摸林枝枝的頭。

        像是某種長輩對于小輩的溺寵，陸游身上有種不符合他年齡段的老氣。

        如果把時間比作一條河流，陸游就是堆積的河沙，或是沙灘上閃爍的貝殼。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南京更適合陸游，如果有的話，那就是更早的金陵。

        他身上沾染著六朝的脂粉香氣，靠近些才聞得見，林枝枝就是靠近的那個人。

        盡管這靠近是無意識的，更多是被命運推波助瀾的結果。

        她還是忍不住心動。

        陸游聲音也是好聽的，在林枝枝的房間內溫柔地響起。

        他給林枝枝補習語文，念生僻的古詩文，一字一句地同林枝枝解讀。

        再晦澀的古文，經陸游的注釋，也變得生動了起來。

        那時林枝枝隱約感覺到，文字并非無趣刻板，簡單精妙地排列組合，往往字有數而意無窮。

        04

        補課時間結束的時候林枝枝意猶未盡，已經是晚上十點半，過了約定時間半個小時。

        她站在陽臺上看著陸游逐漸遠去的背影，少年瘦削的身影被月亮找出模糊的輪廓，隨后逐漸隱匿在黑夜里，就像是一首，離別的古詩。

        有的人連背影都是好看的，陸游就是這類人。

        她想起上課的間隙，她問陸游學的什么專業，在哪里上的大學。

        “我在南京上的大學，南京大學的歷史專業”

        “好學校啊”，林枝枝贊嘆道。

        陸游害羞起來的時候會笑，笑起來會露出潔白的牙齒，他的牙齒很白，像是沙灘上被河水沖刷干凈的貝殼。

        南京大學，是林枝枝想都不敢想的學校。

        她記得老師沖她無奈地搖頭，林枝枝那樣的成績，上個二本都屬于勉強。

        “回頭帶你看，但是現在要專心上課。”

        意外的，林枝枝并不覺得陸游刻板，可能是陸游眼角那一顆小小的淚痣，也可能是陸游好聽的聲音，更可能是她和陸游拼單面包的緣分。

        她拿起黑色的水筆，在白色的試卷繼續孤軍奮戰，旁邊是陸游用紅色彩筆的標注。

        林枝枝的字和陸游的字都很好看，只是林枝枝的字更為瀟灑，陸游的更為娟秀，它們并列映在紙上，相得益彰。

        這是林枝枝第一次完成老師布下的作業，更多時候都是一片空白。

        不是她不想寫，只是覺得沒意思而已。

        05

        陸游第二次來的時候，給林枝枝帶了相同的面包。

        一式兩份，他的是黃色的芒果，林枝枝是粉色的草莓。

        “還是那家店？”

        “是啊”

        林枝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有什么東西好像鉆進了林枝枝的心里，惹得她心里癢癢的。

        今天講的是歷史，陸游的專業。

        他講歷史不過是勝利者的判詞，而他們的使命，就是從千絲萬縷游絮中剝離出，被埋葬的黃金。

        他剛給林枝枝上升高度，隨后又一句扯遠了，配上不好意思的笑。

        林枝枝當時就在想，如果月亮擬人，怕也不過如此。

        怪不得人們看月亮癡迷，甚至不惜伸手，打撈江上的月亮。

        陸游一段一段給她捋著歷史，唐宋元明清，一點一點地講各個朝代之間的連接，它們興盛、衰敗、最后逐漸走向毀滅。

        各朝各代，都是如此，無一例外，這是歷史的規律，人類無法更改。

        “所以你相信命運嗎？”林枝枝突然好奇地問了一句，并沒有期待得到陸游的回答。

        可出乎意料，陸游并沒有敷衍了事，他皺著眉頭想了想，然后鄭重對林枝枝說，“信，但也不信”。

        接著他說，“命運是強者的謙辭，但也是弱者的托詞”

        “你遇到什么樣的人，那個人是否留下或者離開，這都是人力無法更改的結局”

        “但是，你卻可以決定，與他相處是什么樣的時光，快樂還是難過”

        “以及分開后，他讓你成為一個怎么樣的你”

        這是林枝枝少有的，感受到尊重的時刻。

        更多時候她被要求像一個提線木偶，按部就班地聽話就好。

        貧瘠的枝頭第一次有月光停留，它小心翼翼地在月色下舒展枝葉，突然生出，想要攀附月亮的妄想。

        06

        周末的時候陸游征得林枝枝父母的同意，帶林枝枝去了一趟自己的學校。

        入眼是灰色的墻，紅色的磚，以及綠色的藤。

        南京大學真的很漂亮，況且陸游帶她去的是久負盛名的鼓樓校區。

        他帶她去看了北大樓，前身是金陵大學鐘樓舊址。

        不遠處就是紫峰大廈，四周都是高樓，唯有這一塊是低矮的建筑，古色古香。

        林枝枝同陸游漫步在校園里，她真切地感受到，歷史的氣息縈繞。

        她們曾經等待的銀杏樹被先人種下，有人早替他們看過，綠了又綠，攀附鐘樓的藤。

        夜晚城市的燈火與月光交相輝映，有一種時空交錯的，不切真實之感。

        還沒等林枝枝感慨出來，陸游的聲音已經透過風傳到了林枝枝的耳朵。

        少年在月光下慢慢低語，吟誦李白的詩句。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陸游讓她對出相應的詩文，他說這是古詩文考核。

        林枝枝看著陸游被月光浸潤的身影，她想脫口而出，“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可還是頓了頓，話到嘴邊，變成了“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陸游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說：“答對了，林枝枝”。

        就像獎勵林枝枝一塊面包、一杯奶茶、一根棒棒糖那樣自然。

        他太高了，林枝枝要抬眼才能看得見他。

        看見陸游黑白分明的眼，映著緊張局促的自己。

        這樣美的月光，總是不多見。

        人還是不要貪心的為好，林枝枝想要觸碰陸游的手緩慢握成拳頭，然后慢慢地垂下。

        能被月亮溫柔地照拂，本身也是一種幸運。

        07

        講《蘭亭集序》的時候，林枝枝才知道，原來陸游是紹興人。

        紹興比起金陵，才算是真正的江南。

        和風細雨，小橋流水，青石板街，總逃不過水汽彌漫，霧氣繚繞。

        陸游給她講王羲之的故居，講紹興的黃酒，講他們出門可以做烏篷船。

        說到興起處，還用手比劃，陸游只有這個時候，才會帶點少年稚氣。

        他并非古板嚴肅，也說紹興美食。

        說黃酒醉蟹，奶油小攀，遠近聞名的臭豆腐。

        林枝枝聽得眼睛都直了，她最后記住的，是陸游點評紹興的一句話。

        “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

        后來課講完了，她纏著陸游接著給她講紹興。

        講陸游唐婉，講那首，流傳千古的《釵頭鳳》。

        林枝枝后來一直在想，如果自己當時沒有多嘴問一句該多好。

        可惜人不能逆轉時光，回到過去。

        只好盡數咽下自己之前種下的苦果，以期來日能開出甜美的花朵。

        “你是陸游，那你的唐婉呢？”

        明明是一句不經意的玩笑話，卻看見陸游害羞的臉。

        “她不是唐婉，我也不是陸游”

        “舊日的悲劇一定不會發生在今時的我們身上”

        林枝枝看著眼前少年信誓旦旦的臉，突然就覺得悲涼。

        她想古人真的聰慧，悲涼一詞，如此貼切。

        整個人都是冷的，像封在了冰塊里，連表情都做不出來。

        你以為月光是月亮給你的特殊溫柔，其實不是的，只是巧合而已。

        月亮從未棲息在她的枝頭，他永遠高高懸掛在天上，任由人們對他的陰晴圓缺做出悲觀離合的注釋。

        離開時陸游照舊摸了摸林枝枝的頭，她望著陸游遠去的背影，心里只想他慢一些，再慢一些。

        大概她是知道陸游要走的，可又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期待。

        08

        講《蘭亭集序》那個晚上，林枝枝罕見地失眠了。

        她用手機在百度搜索，意外發現一首重名的歌。

        是周杰倫唱的，林枝枝對音樂并不感冒。可那個晚上，她鬼使神差地點了播放。

        大概是因為陸游，或許也不是。

        今晚月色太美，伸出手就算是觸到，可月亮在天上，怎么伸手也觸摸不到。

        林枝枝聽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來來回回。

        可能她語文天賦著實差勁，聽了這么多遍，才發覺，這首歌也許，講的是她和陸游。

        意料之中的，她流下眼淚。

        “無關風月，我題序等你回”

        “懸筆一絕，那岸邊浪千疊”

        她和陸游，一個是梧桐的枝頭，一個是天上的月亮，注定的交集，也只有月光照耀她的枝杈樹梢。

        她并不期望，那道春雷，也不想等待誰的提醒。

        “情字何解，怎落筆都不對”

        “而我獨缺，你一生的了解”

        內心最敏感的地方被反復觸到，她和陸游，無從下筆，更無從解起。

        更多的只是她一廂情愿罷了。

        偏偏她還要小心收著這一廂情愿，十六歲林枝枝的喜歡，只會給陸游帶來困擾。

        她不想這樣。

        更多的也害怕表明心跡后，陸游與她的漸行漸遠。

        他把林枝枝當做妹妹看，而非唐婉。

        其實這樣就足夠了，太過熾熱的感情注定不長久。林枝枝無妨淡薄，只求長久。

        就像江南水鄉里送船的流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淌著，永遠也沒有盡頭。

        09

        陸游收到工資的第一個月，他說要請林枝枝吃飯。

        林枝枝欣然答應，她穿著高中的校服，迫不及待地同陸游在新街口見面。

        底下錯綜復雜，路過熟悉的面包店，陸游照舊買了兩個面包。

        一個是芒果的，另一個是草莓的。

        一個自己吃，另一個很自然的，遞給了林枝枝。

        林枝枝想起某戀愛雜志上的一句話，你要想讓他記得你，那么你就要在他心里種一朵花。

        你可能遠去，但永遠花開不敗。

        林枝枝看著自己拿在手上的那個面包，又偷偷抬眼看著陸游溫柔的眉眼。

        他當然沒回應，他在專心致志地看路。

        指尖傳來柔軟的觸感，那是面包膨脹的松軟。

        林枝枝嘆了口氣，像是貓咪任命般鉆進命運的籠子。

        她想也許陸游種下的并不是一朵花，而是一片溫柔的月光。

        他們最后決定去吃蛙，在新街口復雜的出口轉了幾圈，終于到達目的地。

        蛙店人很多，她和陸游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排到。

        進店后，陸游拿起菜單。

        陸游問她想吃什么。她問陸游想吃什么。

        他們異口同聲，有種微妙的默契。

        陸游喜歡吃蒜香，這是林枝枝才發現的事實。

        她一直以為陸游是鳳凰，非醴泉不飲，非梧桐不棲。或者就是月亮，永遠清冷，高高掛在天上。

        這樣的陸游，倒多了幾分人間的煙火氣，反而更加真實。

        她看著陸游大快朵頤，有的人連吃相都是優雅的，不像她，多次被媽媽敲碗，要她注意些，要像個女孩子。

        不過蒜香蛙真的很好吃，鍋底下有小火緩慢燃燒，蒜片被煎的金黃，均勻地裹滿每一片蛙肉。

        配的菜是薯條和年糕，煮熟后又被復炸了一遍，外酥里嫩，吸滿了蛙肉的香。

        林枝枝發誓，這是她吃到過的，最好吃的蛙。

        可能是因為陸游，也可能是因為第一次吃蒜香口味。

        回家前她特意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新街口燈火輝煌，惹得月亮也沾染了人間的煙火，變得親切可愛了起來。

        10

        有了陸游的陪伴，高中的無聊枯燥倒也顯得不是那么難捱。

        林枝枝的成績提升顯著，父母大筆一揮，繼續延長了陸游家教的時間。

        本來定的一年，硬生生變成了高考前的最后一天。

        馬上就是高三了，又是一年盛夏。

        窗外的蟬吱吱叫著，像是在渲染離別。

        陸游寬慰她，告訴林枝枝不要緊張。她一定能金榜題名，蟾宮折桂。

        林枝枝望著陸游的眼，她笑著說了聲好。

        陸游向她許諾，等高考結束后，就帶林枝枝回一趟他的老家，浙江紹興。

        那才是真正的江南，金陵太過生硬，少了水的滋養。

        唯有秦淮河是靈動的，可惜太過厚重，失了小橋流水的婉約清秀。

        也就是這個時候，林枝枝隱約感覺到，陸游并不喜歡南京。

        可惜她太小了，自然也太過遲鈍，不懂復雜的彎彎繞繞，所以也錯過了，陸游眼里，那一閃而過的苦澀。

        高二已經把所有的課程講完了，高三不過是復習加上鋪天蓋地的試卷。

        陸游陪她溫習最后一遍學校的課本，逐字逐句同林枝枝講解。

        歷史和語文都變得很有趣，數學也馬馬虎虎，只有政治和地理是林枝枝的頭號天敵。

        每次她向陸游抱怨的時候，他總是好脾氣的笑笑。

        他告訴林枝枝等以后上了大學就好了，就可以專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不用顧及很多東西。

        可是上大學的日子好像還很遙遠，一年的時光仿佛怎么也到不了盡頭。

        “不是這樣的”，陸游摸了摸她的頭，“時間是過得很快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好啊”，林枝枝賭氣地眨了下眼睛，“你看過去了沒有”。

        當時陸游說的什么林枝枝已經不記得了，只是再隔著時間往回看，她不由得承認，陸游說的話確實是對的。

        時間就是過得很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等到后悔的時候卻發現兩手空空，可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11

        陸游有次無意提起，自己女朋友來自東南大學，與自己同為碩士。

        林枝枝當時愣在那里，還好她在做題，笨拙又巧妙地掩飾了自己復雜的情緒。

        陸游喜歡的人，怎能是泛泛之輩。

        南京大學，東南大學，林枝枝考上它們的概率，不亞于買彩票中頭獎。

        即使進步巨大，也從一個勉強二本的成績提高到保底一本，同陸游他們，還是不夠看。

        那些自欺欺人的甜蜜，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錯覺。

        一顆小樹，究竟要怎樣成長，才能觸及月亮，比肩星辰。

        那天陸游走后，林枝枝破天荒地沒有目送他的背影，也沒有望向窗外的月亮。

        她躺在床上，手里握著的，是一張小小的卡片。

        卡片是陸游送給她的，陸游說如果林枝枝有了喜歡的大學，可以把名字寫上去。

        當時林枝枝想填的是，南京林業大學。

        玄武湖畔，鐘山腳下。櫻花大道，美不勝收。

        最重要的是，那個學校，離陸游很近。

        無論是打車還是坐地鐵，她想見陸游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見面。

        可是她現在，突然想為自己爭一爭。

        于是那個晚上，她沒有開燈，借著月亮的月光，她在小紙片上鄭重寫下“南京大學”。

        紙片是粉色的，月亮給她度了一層暗光。

        林枝枝看著紙片上端端正正的四個大字，突然想嘲笑自己癡心妄想。

        南京大學、月亮、陸游。

        這些都離她遙不可及。

        就像是地上的草木，延伸出枝丫，妄想觸及天上的月亮。

        怎么可能呢，林枝枝把紙片放在胸口，自己的自不量力，還是銷毀了為好。

        可是她盯著那張紙片，怎么也下不去手。

        林枝枝舍不得，她嘆了一口氣，隨后把這張紙小心夾在日記本的最后一頁，然后放進了抽屜最深處，上面壓著的，是密密麻麻的試卷和習題。

        那就爭一次吧，她想，隨后沉沉睡去。

        汲取能量，以待來日開花結果。;l

        月色照耀下，有一棵小樹悄悄向天空舒展枝丫，也許這棵小樹想要夠到，天上高高的月亮。

        12

        第二天陸游來檢查時，意外發現林枝枝超額完成了布置的任務。

        他說正好今天帶了面包，就當是獎勵。

        還是熟悉的樣子，一個芒果，一個草莓。

        林枝枝接過面包，她問陸游，“為什么總買這兩樣啊？”

        “這樣不好嗎？”

        “太一成不變了”

        “一成不變，這樣不好嗎？”

        林枝枝望著陸游理所當然的臉，突然笑了。

        少女的笑帶著七月的陽光，那樣明媚干脆。

        “年輕真好”，陸游不由得感慨到，盡管他現在還在青春的尾巴，可是好像已經很久沒這樣笑過。

        武斷點說，他從來沒這樣笑過。

        他身上帶著不屬于這個年齡段的沉穩，少年老成，不茍言笑。

        有人評價他是上個世紀教書的夫子，嚴肅刻板，喜歡伸出尺子打學生的掌心。

        “你太老氣了”，林枝枝突然伸出手指，掂起腳，彈了彈陸游的眉心。

        她早就想這樣干了，陸游總喜歡下意識地皺起眉頭，這樣不好，容易留下痕跡。

        于是她看見陸游也笑了，眉眼舒展了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就像是江南終于等來了它的和風細雨，水聲潺潺里訴說著溫柔婉轉。

        晚上陸游走時回了頭，林枝枝站在陽臺沖他揮了揮手，陸游亦朝林枝枝揮了揮手。

        這樣就足夠了，林枝枝并不貪心，所求不多。

        世間緣分本就淡薄，清水濁水，被命運的手一攪，你就什么也尋不到了。

        那顆小樹抽條發芽，并不為觸到天上的月亮，它只是想離月亮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擁有月亮的最好方式不是觸及，也不是比肩，也許只是盡情享受，月亮灑下的，每一點光輝。

        13

        陸游在苦惱繼續讀博還是出國深造，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本來瘦削的身影如今只覺得可怖，仿佛風一吹就散了，那樣的細和弱。

        不過短短一個月，陸游竟成了這幅模樣。

        精氣神早就沒有了，空余一身骨架，行尸走肉般活著。

        林枝枝問陸游發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笑笑，并未回答。

        只是那笑容太苦澀了，像咽下偽裝成蜜糖的玻璃渣，連看的人都覺得苦澀。

        “陸游”，林枝枝試探性地叫了他。

        聲音極小，隱匿在空氣里，后半截消失不見。

        就像是一只貓咪，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碰撞。

        “你說，前途和愛情到底哪個重要？”

        “愛情”

        林枝枝回答得毫不猶豫，陸游愣了愣，接著笑了笑。

        那笑容更苦澀了，他在忍住不哭。

        林枝枝只能把頭別過去，裝作專心寫題的樣子。

        這是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林枝枝雖然愚鈍，卻也能感受到，陸游的極力隱忍。

        她并不是一個好的傾訴對象，也許她是個小孩兒，更也許是陸游不愿意。

        臨走時，陸游最后一次摸了摸林枝枝的頭。

        再有三天就要高考了，陸游的補習到此為止。

        “加油”，那是陸游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少年的指骨如玉，根根分明。

        指尖散入林枝枝垂下來的頭發里，她看見少年突出的喉結。

        也許是最后一次，也許是陸游太需要安慰，少年的指尖停留的時間格外長。

        長到林枝枝以為，陸游是有那么一點喜歡她的。

        可惜不是，陸游走的時候，頭也不回。

        那樣干脆決絕，就像是月亮上升降落，誰也改變不了他的軌跡。

        那片小小的枝頭，月亮永遠不會逗留。

        14

        林枝枝從未看見，狀態那么不好的陸游。

        如果不是在街上多看了一眼，她怎么都想不到，陸游會抱著柱子痛哭流涕。

        她給陸游遞了紙和一瓶礦泉水，然后蹲下來用手拍著陸游的肩膀。

        這是林枝枝能夠想到的，安慰人的最好辦法。

        在陸游斷斷續續地講述里，林枝枝大概拼湊了一個完整故事。

        很美，若是一言以蔽之，蘭因絮果，足矣。

        女朋友是南京人，來紹興游玩，她與陸游一見鐘情。

        那時她們都是十七八歲，都是最好的年華。

        年少傾心，許諾一直到白首。

        沒有任何猶豫，高考時陸游瞞著家里人劃掉浙江選擇南京。

        不算千里迢迢，卻也背井離鄉。

        來到熟悉卻也陌生的省份，求學、戀愛、賞花、游船。

        中間有甜蜜有爭吵。

        但是爭吵大于甜蜜，于是他們分手，女朋友奔赴大洋彼岸深造，留下陸游一個人在街上晃蕩。

        恰巧遇到了，高考結束，在街上散步的林枝枝。

        原來那日陸游問出的問題，抉擇人并不是陸游。

        年少時的情意深重，就像下在沙漠里的一場雨，你以為會把沙漠變成江南，干涸的沙地長出湖泊。

        不是這樣的，結局并非塞上江南。

        江南的雨跋涉千里，還是不能滋潤沙漠的燥熱。

        但是你也不能去責怪，雨水和沙漠。

        少年的痛苦和脆弱終于不再隱藏，盡數攤開在林枝枝面前。

        如今那枚朝思夜想的月亮就在眼前，不用掂起腳，伸出手就能夠到。

        可林枝枝怎么也開心不起來，她不要月亮被人打碎，如同破爛一般丟在地上。

        她要月亮永懸不落，高高掛在天上。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失了渾身的光彩，路人只當他是瘋子胡言亂語。

        林枝枝拖不動陸游，只好陪他在街上一起丟人。

        少年的碎發覆在額前，遮擋住了那雙好看的眼。陸游的頭發是黑色的，手指是白色的，可是他的眼淚卻是沉重的。

        滴在地面上，將地面都砸出痕跡來。

        林枝枝聽見陸游說什么永遠，說什么白頭，雖然是醉酒的呢喃，卻讓她如此心酸。

        她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那句話，現在她把這句話送給陸游。

        少年時許下的白頭之約，只因當時是年少。

        15

        林枝枝高考上岸南京大學，一戰成名。

        老師、父母、同學、朋友都紛紛祝賀，這些祝賀的人里，獨獨少了陸游。

        她看著那張通體紫色的錄取通知書，六年前，陸游也收到過。

        林枝枝學的是漢語言文學，文字是美的，其中涌動的，是鮮活的生命。

        陸游帶她進入了文字的世界，可惜她不能親自向他道謝。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這天，陸游正在據她千里之外的愛丁堡攻讀博士。

        那是英國的城市，舉世聞名，處處是古老的教堂和城堡。

        林枝枝看著，那座城市的宣傳片，想象著黑發黑眼的中國少年，站在歐洲的土地上。四處是中世紀遺留的建筑，陸游是適合這里的，少年瘦削的身影撐開一把油紙傘，走進愛丁堡細膩的雨里。

        他們身上有著相同的氣息，古老浪漫，而且神秘。

        林枝枝好想親眼見證異國他鄉，月亮再度升起。

        可惜這棵樹太過弱小，不能千里迢迢，目睹月亮在他鄉的光芒。

        于是她只能去紹興，算是上天垂憐，恰逢梅雨，整個小鎮浸在細膩的雨里。

        水聲潺潺，林枝枝撐了把油紙傘，她站在橋上，看烏篷船來了又走。

        陸游也許曾這樣過，這樣的緣分妙不可言。

        離開的那個晚上，她在紹興的橋上看月亮。

        就那樣癡癡地望啊望，她是不肯入睡的人。

        林枝枝想起陸游同她念的那句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如此，她和陸游也算，望著同一個月亮。

        16

        林枝枝一直追逐著陸游的腳步，盡管后來她和陸游失了聯系。

        那是太過漫長的距離，和同樣漫長的時間。

        在人生的旅途里，她和陸游，只有短短的一段。

        即使這樣也很好了，林枝枝在心里不停地寬慰自己，曾被月光溫柔拂過的枝頭，生長起來會格外的勇敢。

        大學四年，她被分在仙林校區，常常跑回鼓樓。

        那是她和陸游曾經漫步過的地方，銀杏樹黃了又黃，鐘樓的藤見證多少離別。

        后來讀研時她被分到了鼓樓，常常去新街口買第二個半價的面包，一個是芒果味的，一個是草莓味的。只是可惜，她再也沒有可以拼單的人。

        讀博時她申到了倫敦，與愛丁堡失之交臂。

        臨行前的那一晚上，林枝枝抬頭望向月亮，月亮依舊那么遙遠，只是小樹的枝丫卻更長了。雖然還是夠不到月亮，但卻足以遮擋雨雪風霜。

        倫敦還是霧蒙蒙的雨天，聽著雨聲潺潺，仿佛她還沒走出江南。

        后來她終于明白讀書的意義，不是為了去哪里，也不是為了擁有更好的生活。

        而是那些波瀾壯闊的美景，那些欲說還休的心情，那些找不到語言去描述的時刻。

        早有先人替你經歷過，早有前人替你精煉過。

        你不過是沿著他們前行的步伐再走一遍。

        每每瀆時，潸然淚下，感慨遣詞造句精妙之無窮。

        就像陸游說的那樣“所謂歷史，不過是從千萬人之中遍尋真理”

        可惜真理易尋，月亮難留。

        那顆樹長啊長，枝頭漫過南京，漫過紹興，甚至延伸到了愛丁堡。

        還是沒能觸到她心中的月亮，因為月亮不在地上，月亮永遠都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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