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不認識
顧疏放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渾身脫力,胃部隱隱抽痛,她強撐著站起來,環視著四周:這里好像是她小時候學畫畫的少年宮。
墻上的時鐘指向了十二點,已經放學半個多小時了,留下的老師坐在講臺上有氣無力地扇著風,一個穿著白色叮當貓短袖的小女孩站在窗前張望著什么——那是十歲的她。
——她又夢到了這一天。
2002年夏天,陽光灼烈,樹葉蔫蔫地打這卷,蟄伏在枝葉的陰影中的夏蟬不知疲倦地鳴叫著,往日都準時來接她的方媛第一次遲到。
她等的無聊了,心里還惦記著少年宮外小賣部的雪糕,干脆趁著老師不注意背著小書包溜了出去。
小賣部里的紅色風扇吱吱呀呀地轉著,老板趴在柜臺上昏昏欲睡,顧疏放站在另一邊,看著小時候的自己大快朵頤地吃著雪糕。
雪糕吃完了,方媛還是沒有來。
小顧疏放坐在小賣部老板撐在門口的大傘下,熱氣自地面蒸騰而上,傘下的陰涼顯得多此一舉,小顧疏放在繼續等和自己回家之間搖擺不定。
這個場景無數次出現在顧疏放的夢里,她想要敲醒這個小不點,警告她老老實實地呆在這里,不要亂跑。
但就像從前一樣,夢里的她像一個幽靈,她說的話那個小不點聽不到,自己更做不到和她有肢體接觸。
這是她親身經歷過的夢魘。但現在,她是一個旁觀者,她旁觀著自己被拐賣的全過程。
烈日的燒灼和蒸騰的熱氣讓小顧疏放狠下心,決定自己回去。她剛起身,便聽到身后傳來一個著急又驚喜的男聲:“顧疏放!可算是找到你了,不是說讓你在教室里等著嗎?怎么自己跑出來了!”
——顧疏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完了,他來了。
小顧疏放回頭,茫然地看著身后陌生的男人。
和之前一樣,顧疏放依然看不清男人的臉。但男人作為成年人的斥責讓小顧疏放怔住了,等到她和男人解釋完了才疑惑了起來——這個叔叔是誰?
他為什么知道自己是誰?
小姨呢?
男人似乎猜到了她的疑惑,簡單安慰了兩句后,便自報家門:“我是你小姨的同事,今天學校有一個會,小姨沒法來接你了,你小姨夫也有些事情要忙,所以拜托我來接你。”
小顧疏放打量著他:眼前的男人雖然陌生,但西裝筆挺,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氣質文質彬彬,和老師們說的人販子形象大相徑庭。
方媛是大學老師,她的同事大多都是穿著西裝的,但小顧疏放還是謹慎地問了問他,知不知道小姨叫什么。
男人莞爾,說:“你小姨叫方媛,是a大攝影系的老師,小姨夫是柏川,是人民警察,我說的對嗎?”
讓顧疏放疑惑了十五年的對話又一次出現——在那個信息算不上發達的年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沒等她尋思明白,男人又體貼地安慰已經放下戒心,并對剛才無禮的行為感到抱歉的小顧疏放,說:“沒關系,小孩子謹慎點是好事,等了這么久,渴不渴?”
不說還好,一說小顧疏放還真有點渴。男人笑了笑,親切和善地揉了揉她的頭發,走進小賣部給她買了一瓶酸奶,還貼心地把瓶蓋擰開了遞給她。
——不要喝!
小顧疏放聽不到她撕心裂肺的呼喊,禮貌地道完謝,喝了小口的酸奶——這酸奶不太好喝,甜的發苦。但終歸是叔叔給買的,扔掉不太好,而且已經開封了,她邊跟在男人身后走著,邊小口地喝著。
“3,2,1,”男人輕笑了聲,顧疏放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和小時候的自己一起倒地,意識消失的前一秒鐘,她看見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不耐煩地把眼鏡摘了下來,罵了句,“真他娘的麻煩!”
等到顧疏放再睜開眼,她和小顧疏放正在一輛昏暗的面包車里,面包車宛如一位喝多了酒蒙子,搖晃地行進著,逼仄的空間里充斥著劣質煙草和難以言明的氣味,男人身上的西裝也起了皺像是被狗嚼過一般,內搭的白襯衫被汗液和煙草熏成了令人作嘔的黃色。
他見小顧疏放醒了,朝窗外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警告道:“你他媽要是敢哭一聲老子把你舌頭割下來!”
小顧疏放的手腳冰涼,但智商沒有下線——車里一共有三個人,一個是司機,還有一個男人坐在副駕駛上,這三個人明顯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沒有一個是她能硬碰硬熬過去的,想活命只能找機會溜走。
她點了點頭,男人滿意地轉過頭,但并沒有把她嘴上的膠條撕下來。
忽然,場景一轉,她們現在身處一個還算干凈明亮的房間里,小顧疏放被五花大綁地扔在角落里——這里是張老太太的家。
她被賣給了張老太太給她的傻兒子當童養媳,賣了多少來著?
想起來了,是三萬塊。
2002年的三萬塊。顧疏放自嘲地想:自己還挺值錢。
倏然,顧疏放腹部一陣絞痛,周遭的場景變得扭曲,她猛地睜開眼,耳邊的聲音嘈雜,消毒水和酒精的氣味刺激著她的鼻腔。
一個熟悉的女聲從頭頂傳來,聲音由遠及近,她循著聲音看去,看清是誰后不由得一怔——這不是“長得很文明”女士嗎?
“長得很文明”女士現在穿得也很文明,身上整潔服帖的白大褂無聲地做著自我介紹:“很文明”女士是醫生,這里是醫院。
——她居然是醫生。
顧疏放眉目微挑:意料之外。
吃驚的不光她一個人,還有林一笑。
今晚上值班的醫生一共五個人,雖然現在才初夏,但人們無處安放的靈魂的躁動周期是不將就季節的,甚至還有“遇夏瘋”的趨勢。
她半晚上處理了三個飆摩托車撞路沿石上的病人,還有兩個喝多了在街上裸奔被警察送來的酒蒙子,就在她準備站起來活動活動已經酸的不行的腰的時候,林深驚魂未定的喊叫差點給神經衰弱的林醫生嚇到王陸那里,活動到一半的腰成功被嚎擰著了。
但當時只有她一個人在辦公室,林一笑只能扶著腰快步趕過去,在看到顧疏放的臉的時候,大腦倏地宕了一下機——這人好眼熟。
想起來了,這不是下午煎餅攤上的“二傻子”嘛!
顧疏放被送過來的時候,面色蒼白,額頭燙手,整個人蜷成一團縮在被子里,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浸濕貼在額頭上,和下午那個渾身都寫著“貴”字的大小姐相去甚遠,林一笑不由得走了個神——這是遭到煎餅果子大神的報應了?
一旁的護士告訴她,“二傻子”名叫顧疏放,外邊那個狼嚎的感情充沛的人應該是她男朋友。
這個名字怎么也這么熟?但她沒有時間去回想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她得快點把煎餅大神的報應給消了,顧疏放根本叫不起來,疼的冒虛汗也一聲不哼,林一笑觸診的時候只能根據她的表情判斷,再加上現代科技的幫助,排除了闌尾炎,確診了急性胃腸炎。
“顧疏放是嗎?”林一笑見她醒了,問。
顧疏放疼得渾身酸軟,不想張嘴,半睜著的眼皮又合上了。
林一笑也不在乎她想不想聽,伸出手她眼前晃了晃,繼續問:“知道這是哪里嗎?”
顧疏放心底升起一股煩躁,把臉別到一邊。林一笑也不著急上火,比這脾氣還差的病人她又不是沒見過。
她不慌不忙的和旁邊的護士說:“人已經醒了,意識狀態正常,讓外面等著的家屬進來吧。”
顧疏放本以為她會再嘮叨兩句,但沒想到護士出去后,林一笑就像被摁下了靜音鍵,一言不發地站在病床邊,神情專注地注視著輸液架上的吊瓶,好像那不是吊瓶而是她失散多年的親生閨女,完全沒有要和自己多說一句的意思。
她用余光打量著林一笑,或許是因為白大褂的加持,這個人看起來沒有下午那么了無生機,甚至精神了不少。
等到林深來了,林一笑才舍得把視線從吊瓶上挪開。她打量了下林深,又看了眼病床上的顧疏放,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顧疏放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就聽到林一笑問:“你是顧小姐男朋友?”
顧疏放剛剛才對這個人好了一點的印象,被這一句話碎成了粉末——先是未盡允許勾肩搭背,現在又亂點鴛鴦譜,這個人為什么總是喜歡冒犯別人?
興趣愛好嗎?
顧疏放嗤笑了聲,說:“醫生,貴院應該有眼科吧。”
“還能說話啊,說明問題不大,”林一笑瞥了她一眼,繼續說,“既然不是男朋友,那請問他是你什么人?”
吵架吵起來的關鍵就是有來有往,顧疏放這一來很明顯沒來換來林一笑的往,屬于一拳打在了泰迪熊上,不僅沒出了氣還又給自己添了一道堵。
林深覷著顧疏放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趕忙開口說:“她是我老板。”
林一笑點了點頭,視線在兩人之間打了來回,腹誹到:“那你們還挺腹背相親,密碼門都擋不住你嚎。”
“您貴姓?”林一笑問。
林深:“免貴姓林。”
“林先生是這樣的,”林一笑說,“顧小姐是急性胃腸炎,現在人已經醒過來了,就是還有點發燒,再來打兩天吊瓶把燒退下去,就行了。”
“急性胃腸炎?”林深一怔,他當顧疏放助理三年了,顧疏放開車都要避開有快餐店的街,她居然會得急性胃腸炎?
“嗯,”林一笑瞥了眼病床上的人,幽幽道,“煎餅果子的芬芳也不是什么樣的腸胃受得住的,以后盡量別吃或者少吃,還要再掛兩瓶,不用住院,明后天記得來。”
顧疏放心里的火更大了——這個人下午就是在笑她!居然還恬不知恥地說什么“不懂就問是中華美德”!
“煎餅果子?!”林深的音量往上提高了幾個度,林一笑蹙眉警告道:“這是醫院,這個點還有病人在休息。”
說完,她把病歷放到床頭柜上,走出了圍簾。林深把聲量壓低,對顧疏放說:“老板,你連漢堡都不吃,怎么一回國還吃上煎餅果子了?”
顧疏放滿心煩躁沒處發泄,但又懶得和林深這個沒眼力見的人說話,干脆眼神警告。林深忙說:“得了,我不問了,您好好休息吧。”
話音剛落,林深又忍不住問:“老板,你也太能忍了,你不痛嗎?我今晚上要是沒去找你,明天是不是就失業了?”
“你要想領國內的失業補助我也不是不能滿足你。”顧疏放抬起沒有扎針的胳膊擋在眼前,想到林深總歸是久了自己的,語氣緩和了下來,說:“我回酒店就吃上藥倒時差了,吃藥的時候胃有點難受,但之前也這樣,就沒在意。”
林一笑照常去補醫囑的時候聽到了這句話,輕嗤了聲:能忍著胃腸炎的痛倒時差,不愧是人間瑰寶。
“別不放在心上,”林一笑拿著病歷走了進來,說,“急性胃腸炎如果不及時就醫,要是引起了腸息肉、腸狹窄、肛竇炎或者便血什么的,就麻煩了。助眠藥會對胃黏膜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害,一定要遵醫囑服用,不能當成鈣片吃,身體不舒服就要及時就醫,現代社會應該沒有人是屬忍者的,那么能忍干嘛?”
這些話都是關心的好話,但林一笑的語氣和在煎餅攤上的時候太像了,顧疏放怎么聽怎么不像好話,剛想懟回去,林深就一個箭步地擋在她們中間,訕笑著說:“是是是,醫生說得對,我回去一定把助眠藥給她換成小熊軟糖。”
林一笑滿意地點了點頭,臨走前看了眼顧疏放的吊瓶,說:“打完了按鈴讓護士來換藥。”
“好嘞好嘞,謝謝醫生。”
林一笑出去后,林深轉身看顧疏放,顧疏放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包公在世臉都黑不過她。
“老板,人家大夫也是好心,冷靜一下,”林深說著,想到了什么,“對了,林醫生是怎么知道您吃煎餅果子了?您告訴她的?”
“不是,”顧疏放吁了口氣,說,“她教我怎么買的。”
林深一時語塞,怪不得顧疏放看林一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吃個煎餅果子把自己送進醫院就已經很搞笑了,結果主治醫生還是一起買煎餅果子的“飯友”。根據他對自家老板的了解,買煎餅果子的過程一定不太平。
良久,林深才評價道:“這還真是特別的緣分。”
顧疏放閉眼深吸了幾口氣,躁動的情緒逐漸冷靜了下來——她脾氣確實不好,但也不是多在乎面子的人。
事實上,剛剛回國還沒有和國內文化對接成功的“顧奶奶”都沒有意識到下午自己丟臉了。她心情煩躁只是因為看到了林一笑。至于原因,她也不知道,這種心情就像是心頭被堵上了一團棉花,即使表面看起來清理干凈了,但殘留的棉絮依然陰魂不散。
顧疏放看著病歷上主治醫生的簽名,思緒漫天飄散。
林深覷著她的臉色,試探地說:“老板,今下午建安市公安局給回消息了,說是您下下周周一就可以去報到,紀錄片是七月初開始錄,您身體要是不行的話”
顧疏放瞥了他一眼,說:“林深,我只是急性胃腸炎,不是急性胃癌。”
林深千小心萬小心還是成了出氣筒,只能認栽:“行,那我幫您回信說下周一報到。”
顧疏放悶嗯了聲,沒有在糾結——做夢和生病都是很耗元氣的事,她有點累了。
林一笑在護士站補醫囑,給病人換完藥的蘇倩看到她在,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調侃說:“笑兒,你今天治了個明星哎。”
林一笑順手把筆放進了口袋,漫不經心地問:“誰啊,是那三個飆摩托的,還是那倆裸奔的?”
“什么呀,”蘇倩哭笑不得,“急性胃腸炎的那個,之前不還上過熱搜嘛。”
林一笑一頓,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覺得“顧疏放”這個名字耳熟,趙曉麗科普的天才畫家是可不就是叫這個名嘛。
“她就是顧疏放啊。”林一笑喃喃說。
她想到微博熱搜上醒目的“天才”兩個字,不禁感嘆:“文能不食人間煙火,武能忍著炎癥痛睡著,不愧是天才,各方面都異于常人。”
蘇倩詫異道:“你認識她?”
“不認識,今天去買咖啡的時候,聽咖啡店的店員提了一嘴,”林一笑聳了聳肩,淺笑道,“我怎么會認識這號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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