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08
這個時間點,樓梯間沒有其它人,也幾乎不剩日光,只有兩道長長的灰黑色人影不斷延伸、拉長,變作細長的繩索。
許平憂一瞬間就領悟到了他的意思——
你好像不太會好好跟人說話。
“……”
她不否認,也沒做聲。收回目光,面色上毫無波動,繃著唇角繼續往下走了兩階,理清思緒了,方回頭平穩地發話:“應該跟你沒關系吧。”
完完全全的陳述語氣。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空氣是涼的,少女的聲音也微微發涼,糾纏在一塊兒。
費行云在涼氣的包圍中揚眉,撐著掃把,微微聳了下肩,很沒所謂,“……ok。”
從他這里,角度自上而下,剛好能對上少女一雙冷冷清清的眼睛——應當算端正好看的杏眼,卻不怎么鮮亮,底色晦暗。
費行云轉身朝著樓上的教室去,留下一個背影。右手在空中抬起,食指中指波浪似的動了動,隨意又敷衍。
“路上小心。”
聲音拉得越來越遠,就算是做過道別。
許平憂被留在空蕩蕩的樓梯間,一個人無聲沉默幾秒。片刻后,深吸進一口氣,一鼓作氣地奔向學校大門,褲腿又被殘存的水坑浸潤成濕漉漉的一片,黏黏膩膩地貼著腳踝,慢慢滲進皮膚。
其實不該是那種態度的。至少不該說出‘沒關系’三個字。
尤其是顧忌到還有阿婆那一層關系,即便是再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也應該明白和費行云處好關系的重要性。
許平憂抱著換下來的校服褲子,將它當成后悔的心緒,有點煩躁地揉成一團,扔進洗衣機內。
一扇透明小窗之內,衣物不停地交錯翻滾,藍白色像滾動的浪,耳邊是劇烈的機械轟鳴。
她靜靜地蹲著多看了一會兒,才有人隔著一扇墻叫她的名字。
李姿玉正在燉一鍋排骨湯,騰不出手,差她下樓去巷子口拿一份快遞,頭也不抬,順著水流聲淘洗著什么,多提點一句,“應該是衣服,別拿錯了。”
城市近幾年發展越來越快,成東巷也就有了越來越多的規矩,最新的一條,是過了晚上八點,便不許送貨的商業摩托三輪進入,居民怨聲載道也無法。
許平憂換上運動鞋,走進沉沉夜色。
時間晚了,深夜又飄起一點小雨。很輕很薄,像紗。
有這層紗在,晚上日常散步的人也早早地各回各家。她成了走在潑墨畫里僅有的幾個人,頭頂懸著一線天幕的深藍。
“哎呀,都說了不要擠,不要擠,一個一個來嘛——”
巷子口,快遞小哥的摩托車亮著大燈,人也被好幾個大爺大媽舉著傘團團圍住,聽聲調是挺無奈。
許平憂身高不占優勢,更不急著往里面鉆,干脆縮著胳膊,老實撤回到一旁的房檐下。
巷子口的茶館里,麻將聲依舊響得震天,也怪,人的工作熱情能因天氣消減,愛好和消遣卻不是。
她聽著麻將聲放著空,幾道參差起伏的腳步聲也從巷子外越響越近。
目光漫無目的地追過去,居民樓和摩托車交匯出幾束燈光,照亮兩道奔跑的人影。
前面一個有些咋咋呼呼,腳步飛快,手上抱著籃球,嘴上喘著氣催促:“大哥,你能不能快點兒?”
后面的男生明顯是另一個極端,不慌不忙,步調自有節奏,沒出聲。
看不清人臉,許平憂也不怎么掛心,掠過就算。
快遞小哥身邊的人鬧了半晌,終于一個個拿了自己的包裹離開。她看準時機,剛要走進雨里,后面跑著的男生目光似乎朝這邊落了落,忽然慢了腳步,對著她的方向‘喂’了一聲。
尾音有點散。
許平憂側頭,還沒看到人,一團黑影已經直直朝著她這邊飛了過來!
她下意識閉眼接住,眉眼皺成一團,眼睛半天才敢睜開一條縫——掌心之間,竟然是一把傘。
傘柄是黑的,只有外面一層微濕。
……
“麥子哥,你屬牛的啊,這么慢!”
安桓停下來,終于攤牌,急得幾乎跺腳,忍不住去拉后面不怎么走心的人,“你就不好奇今天劇情能到哪兒,咱大古哥能不能順利度過這一關?”
后面的男生笑起來,聲音泛著沙:“有什么可好奇的。”悠閑憊懶得很。
“他是英雄,英雄不是怎么都能拯救世界么?”
……
許平憂到底還是沒有用傘。
傘和快遞都被她護在懷里,一口氣跑上七樓。
“東西放餐桌上,之后練功或者做作業,自己選一個。”
廚房內有人聲響動,隔著墻提醒之后的任務安排。她蹲下換鞋,悶悶地嗯過一聲,依照吩咐放好東西,無聲無息地進了臥室。
出門之前忘記關窗戶,有雨偷摸著順風飄進來,打在書桌上,弄濕了幾本封面。
許平憂就拿著餐巾紙,一本一本、認認真真在燈下一一擦過、吸過水,最后托著下巴,盯著桌面上躺著的黑傘,發呆。
門外剛有一點動靜,她想也不想,立刻把傘扔進抽屜里,開始背誦老師布置的語文課文。
李姿玉進來在床頭坐下,倚靠著一側墻面,面無表情檢查過她的背誦作業,把‘已背’兩個字簽在最開頭。
新到的快遞早就拆開整理過一遍。李姿玉起身拉開衣柜,又檢查過一次,背對著她,一字一句地叮囑:“明天我要回來要稍晚一點,新的練功服放在最外層,香蕉也買了,練功完要是餓了再吃……”
“知道了。”
許平憂安安靜靜地答話。
屋子里安靜非常,對面的話稍作停頓,衣柜關了,轉過身平穩地問:“我進門之前,你藏了什么?”
床被正對的天花板燈是冷黃色,冰冰的。
許平憂臉色一瞬間發起白,李姿玉也還是不慌不忙,了然一般,讓她去練功房將戒尺取過來。
……
沒意思透了。
許平憂有些麻木。
那把傘果然被搜出來,每天一定要被擦成空白的日記本也被搜出來。
“拿快遞的時候鄰居借給我的,之后去還。”
“……筆記本,開學的時候買的,還沒來得及用。”
真話假話,一半一半。
李姿玉手指扶著抽屜邊沿,探身細細確認過,半晌沒有發現異狀,遂將椅子轉了個身,理好睡裙慢慢坐下,直直涼涼地看向她的眼睛。
“沒有畫畫用的?”戒尺就被扔在桌邊,平躺成一條直線。
許平憂太陽穴鼓噪發痛,微微咬牙:“沒有。”
她想昂首挺胸,想慶幸自己關于日記本的未卜先知,想大聲反駁,想說些什么,被對面人的神色全部淹沒、覆蓋。
最后只剩下語氣僵硬,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一句,“我已經發過誓了。”
這個世界,最好不要存在什么神明。
許平憂想,如果真的存在,那她一定會被懲罰不知道多少次。
艷陽高照的周日下午,李姿玉去帶大班的舞蹈課,她拿著黑傘,關好家里的防盜門,像逃跑似的跳下最后一階臺階。
一樓的家常閑話追著她,小販的叫賣聲在身后追著她,許平憂頭也不回,氣喘吁吁地直奔小賣部。
千百種來來往往的人聲間,煙酒柜臺后的鄧阿婆抬頭過來,很驚喜地叫她:“小憂。”
又慢慢地笑著說:“你先進去等我,我算完這筆賬就來上課。”
“好!”
許平憂的心突然安定了,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忍不住扯扯唇角。
推開后門,意料之外,青石的地板上有音符躍動、翻滾。
費行云在門一側的涼椅上坐著,穿著校服短袖,工裝短褲,抱著不知道哪里來的吉他撥弄,抬頭看見她了也不意外,略點了下頭,自然得過分,“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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