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們在炎回雪的寢殿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親筆手書，大約寫在投湖之前。信上說：她戀慕炎之陌多年，因為不滿皇上的賜婚，所以想趁皇上離宮之際，與炎之陌私奔。于是以病情為幌子，寫信私約炎之陌在深夜相見，想請求他帶自己離開。如今事跡敗露，她無顏再茍活下去，所以寫下這封信，希望在死后能洗清炎之陌的罪名。

　　這封信被送到炎落宇面前時，他看都沒看就扔開了。無憂撿起看完，亦只是無奈地嘆息。

　　世上怎會有這么傻的女孩，竟然甘心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炎之陌的清白？稍稍有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她信上所寫的，可她就這么傻傻的去頂了罪。

　　到底該說她傻還是說她癡情？無憂已經(jīng)分辨不清。只是當(dāng)她看到太液池畔整整站了一天一夜的樓萬里，才明白炎回雪這么做，還傷害到了另外一個人。

　　軍人高大的身軀在雨霧中佇立良久，幾乎要凝絕成一座雕像。從早到晚，負(fù)責(zé)打撈和清理現(xiàn)場的侍衛(wèi)換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他，自始自終都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沒有眼淚，卻讓人感受到絕望的悲傷。他的臉上，是亙古不變的漠然。

　　后來，無憂打聽到在那次假山私會之后，炎回雪與樓萬里又私下見面了幾次，兩人的感情似乎發(fā)展得還不錯，而樓萬里雖然表面冷漠，似乎也動了情。只是，初戀的情懷總是刻骨銘心，炎回雪忘不了炎之陌，在危難之際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換他安全。那么樓萬里，又情何以堪？

　　＊

　　炎回雪的喪禮辦得極其簡單。一夜冷雨，清晨，空曠的靈堂外，殘樹枯枝在哀風(fēng)中寂寂顫動，冷雨斜風(fēng)，是斷腸人的淚在風(fēng)中飄零。

　　靈堂上的長明燈，在風(fēng)中不停搖擺著，下面站著一身素綃麻衣的樓萬里。他們雖然還未成婚，但已有媒妁之言，樓萬里堅持以妻喪來辦炎回雪的喪事。他一臉的漠然，又似乎是一臉的透徹，就那么昂然地立于蕓蕓眾生之中。

　　無憂忽然覺得，過去的樓萬里已經(jīng)死了。這一刻站在眾人眼前的，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靜得可怕的深邃；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卻是最復(fù)雜的表情；他全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死亡的陰騖。

　　院子里幾只騭雀忽然抖落羽上沾水，鼓翅沖上陰霾的天空，伴隨著呱呱的怪響。無憂猛地一驚，眼前似有大片的血紅劃過，再眨眼時，又是一片蒼白。一切，只不過是她的幻覺。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南楚將有不祥之兆。

　　"何太傅到......""雷統(tǒng)領(lǐng)到......"唱名的人將前來憑吊之人的名字拖得長長的，樓萬里躬身，一一行禮，直到唱名之人遲疑地念道"允王......殿下到......"

　　樓萬里倏地抬頭，目光凌厲如刀鋒，直視廳門外站著的炎之陌。

　　唱名聲戛然而止，眾人好像都心有靈犀地把目光逡巡在炎之陌與樓萬里之間，一部分人冷眼準(zhǔn)備看好戲，另一部分人則在竊竊私語，早已沒有了對死人的尊敬。

　　世上本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雖然炎落宇明令不許將炎回雪絕筆信上的內(nèi)容傳出去，但流言依舊如同這秋末的寒氣，不知不覺就滲入了每個人。眾口悠悠，樓萬里怕是早已成了整個帝京城的笑柄，而至他于此地的，便是炎之陌。

　　樓萬里注視了他許久，當(dāng)眾人都以為要劍拔弩張、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卻只是漠然轉(zhuǎn)身，背對著炎之陌，冷冷地說道："內(nèi)人可能并不想見殿下，殿下還是請回吧。"

　　炎之陌本就精神不濟，聽到此話，整個人更有一陣恍惚。半晌，他就站在廳門外，朝著棺木的方向行了一禮，輕聲道："我只是來送我唯一的妹妹最后一程。"說完，轉(zhuǎn)身緩緩離去，孤獨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喪禮繼續(xù)進行著，然而樓萬里自從剛才與炎之陌打過照面，整個人似乎就從最初的漠然獨立中抽離了。賓客一個個從她面前走過，重復(fù)著那句"節(jié)哀順便"，他一一地點頭，鞠躬，眼神卻清寒似冰，明亮如炬，從每一個人的身上劃過，也穿透了他們的內(nèi)心。那種仿佛能看穿一切的凌厲眼光，令無憂膽戰(zhàn)心驚。

　　她悄然退出靈堂，天色依舊晦暗。此行除了表達她自己的心意，還是代替炎落宇前來拜祭。

　　整座宮廷并沒有因為炎回雪的死而發(fā)生重大改變，除了縱火案不了了之，皇帝依然每日早朝，因為革新的事與老臣們迂回周折。樓萬里在守靈七日后，就匆匆趕回了鄴城練兵。先帝祠堂在初冬第一場雪后開始重建，毓軒殿徹底空了下來。而今年南方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是啊，才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場雪。

　　那天喪禮之后，無憂把炎回雪臨死前寫的信交給了炎之陌。那封信炎落宇丟開之后，就交給她全權(quán)處理了。為了炎回雪的名聲，她本該燒毀，但想到炎之陌可能至今還不明白炎回雪為什么要自殺。她覺得有必要讓他知道炎回雪這么多年來的心意。

　　那天，炎之陌站在太液池畔，雙手捧著信紙，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連無憂悄然離開，也沒有發(fā)覺。太液池上是一片枯敗的荷葉，寂寂死水，映著青年滄桑寥落的側(cè)影。

　　那年冬天，南楚西境四川境內(nèi)爆發(fā)了農(nóng)民起義。起義軍迅速擴展壯大，攻陷了四川郡守府，活剮了四川郡守。消息傳到帝京城，朝廷內(nèi)人心惶惶。炎落宇本就在準(zhǔn)備長期與天朝的對抗，如今四川發(fā)生內(nèi)亂，君昊天不可能放過這個進攻的最佳時機。

　　鄴城練兵的樓萬里不可動。樓將軍是防守天朝的堅強壁壘，一旦調(diào)動，等于將鄴城送入天朝手中。值此之際，炎之陌忽然上奏，帶走了帝京城十萬精兵，遠赴四川平定起義。

　　無憂知道，炎之陌這一走，便再也不會回來了。十萬精兵，等于一下子掏空了帝京城的所有軍防，炎落宇雖有顧忌，但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臘月寒冬，新年后的第一個休沐日，炎之陌率領(lǐng)十萬大軍，開往了平定四川的道路。

　　聽說在他出發(fā)的前一天，曾經(jīng)入宮面圣，之后繞到御清宮偏殿，欲見無憂一面。只是無憂那時在上書房陪曦兒寫字，含霜想泡茶留下炎之陌，但炎之陌只是搖了搖頭，苦笑道："還是不見為好。"見了，更徒增牽掛而已。

　　無憂也明白，炎之陌無法再留在這個帝京城內(nèi)。他對炎回雪的愧疚，他面對炎落宇和無憂之間的兩難，甚至帝京城內(nèi)的悠悠之口，都容不下他。

　　果然年后開春，炎之陌就順利平定了四川的起義。帝京城內(nèi)人人稱贊允王年輕有為，因為炎回雪自殺而帶來的陰霾，好像也隨著陽春三月的陽光而消散了。

　　四川平定以后，炎之陌率領(lǐng)民眾重建郡守府，并上表回帝京自請擔(dān)任四川郡守。從京官調(diào)到偏遠的四川，無疑是一種變相貶謫，炎之陌卻強烈堅持。炎落宇幾次書信召他回京，都被他以重建民田和興修水利為由拒絕了。炎落宇無法，只得任由他遠在四川，而帝京城的十萬軍防都駐扎在了四川，若要重建，還需費上一段時日。

　　然而君昊天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五月，天朝邊境駐軍突然夜襲涇縣，在沒有任何宣戰(zhàn)和檄文的情況下，打響了第二次南北戰(zhàn)爭的炮聲。

　　一時間，南楚皇庭如熱鍋上的螞蟻沸騰開來。關(guān)于是聲討議和還是全力反抗，朝中大臣分成兩撥，連日來爭吵不休。畢竟天朝與南楚是有訂立三年的停戰(zhàn)協(xié)議，如今離三年之期才過去一半，天朝就首先發(fā)難，南楚的確有理由譴責(zé)質(zhì)問。但質(zhì)問有用嗎？君昊天敢冒然開戰(zhàn)，必定做了徹底的打算，此戰(zhàn)，絕不會再中途喊停，或是議和。南北之間，終要有一方笑傲天下，而另一方黯然退出歷史舞臺。

　　朝中主站派多為炎落宇革新以來提拔的貧門子弟，而主和派大多是之前就反對革新的老臣們。兩派系在朝堂上下斗個不停，令炎落宇十分頭痛。

　　戰(zhàn)爭的消息一傳到建康城，一些有邊境生意的商賈富人們也紛紛清算家產(chǎn)，拖家?guī)Э谕�閩州一帶遷移。南楚此戰(zhàn)，還沒開打，就露出了頹勢。

　　書房里，無憂正看著曦兒寫字，不知不覺就陷入了沉思。

　　案頭抓著毛筆的秀美孩童忽然抬頭，摸摸鼻子問："娘親，要打仗了么？"

　　無憂一怔，回過神來，看到曦兒橫過來的毛筆一端正劃在下巴上，白皙水嫩的皮膚上立刻多了幾道墨痕。

　　無憂又怒又想笑："瞧你不好好寫字，成花貓了吧？"

　　曦兒吐吐舌頭，任無憂用干布替他擦著下巴。曦兒今年五歲半了，比同齡的孩子更早熟、更懂事。大約生于戰(zhàn)火中，他對戰(zhàn)爭的話題也很敏感。

　　無憂看了看他寫的字：君臣同德，天地同氣，以康九有，以遂萬物。

　　"為什么寫這句呢？"

　　"因為這是孩兒最喜歡的一句。"曦兒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鼗卮稹?br />
　　無憂拍拍他腦袋："那你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

　　曦兒點點頭："這句話是說為君之道，要順應(yīng)天時地利，君臣一心，才能使九州安定，四海升平。"

　　無憂看著曦兒搖頭晃腦頗有見解的樣子，忽然生出一種悵惘。曾經(jīng)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曦兒做個尋常人，平淡安定地過一輩子。但曦兒似乎生來就注定了不會平淡一生，與母親分離，忽然從市井來到皇宮，若是普通的三歲娃兒，大概每天都要哭喊著叫娘了�？伤�還記得在毓軒殿與曦兒重逢時，他笑得那樣開心，好像很快就習(xí)慣了皇宮的生活。

　　老太傅教授他學(xué)問，雖然也講很多治國之道，但曦兒唯獨對這方面格外感興趣，有時老太傅也會不知不覺間將他當(dāng)成太子來輔導(dǎo)。

　　無憂忽然想起炎落宇曾經(jīng)說過的話：朕若是一直無子，他也不是不可能......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完，但無憂已猜到他的意思。

　　曦兒這一生有可能會與皇權(quán)結(jié)緣嗎？無論如何，他還是君氏的孩子啊。

　　耳畔，曦兒忽然叫她："娘親？娘親？"

　　無憂回過神，抓著他小手，按在他寫的字上："打仗也是前線的事，你現(xiàn)在首先要好好練字，多學(xué)歷史，多看人。歷史，可以知興衰，引以為鑒。人呢，分兩類。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鏡子，你可以對他們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們的鏡子。你心底明凈一片，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們的丑惡來。幼而學(xué)，長而壯，這個道理你懂嗎？"

　　曦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皇上的鏡子是誰呢？"

　　無憂一怔，沒想到孩子會這么問。唐太宗尚有魏征為鑒，而炎落宇有誰呢？

　　"你娘親就是朕的一面鏡子。"殿外，仿佛回應(yīng)她的思緒，響起一個朗朗的聲音。

　　"皇上？"無憂驚訝地回頭，炎落宇正邁進殿內(nèi)。

　　無憂趕忙推開曦兒，訓(xùn)斥道："還不進去把臉上的墨水洗干凈，讓皇上看了笑話。"

　　曦兒努努嘴，說了句"孩兒告退"，一溜煙就跑開了。

　　炎落宇望著曦兒背影，贊嘆道："這孩子是可造之材。"

　　無憂想起剛才的顧慮，忙搖頭道："小聰明而已。你今天怎么有空過來看曦兒練字？"

　　他輕笑："不是只有孩子才要練字，朕也需要練字。但有一個字，朕肯定練得天下第一。"

　　他不說，無憂也猜到："是’閱’字吧。"為君者，不便于紙上書寫的，到了折子上，就簡化成一個"閱"字。

　　他點點頭："近來呈上的折子，大多都是讓朕召回五弟。如今樓將軍不能動，要迎擊北朝，只有派阿陌出戰(zhàn)。你也知道，朕寫了不少信給他，但他這次鐵了心要躲著朕。再這么下去，恐怕說他有意擁兵造反的也要出來了......"

　　大戰(zhàn)將起，炎之陌擁有十萬重兵，卻拒不回京，的確易惹人猜忌。無憂問："那你想讓我?guī)湍闶裁茨兀?

　　"朕想讓你寫一封信給五弟。"

　　無憂一愣，不禁蹙起了眉。這種時候，她該和炎之陌說什么呢？問候，敘舊，還是斥責(zé)他不懂得看時局？如今的情形下，她和炎之陌說什么似乎都不妥，也實在尷尬。

　　無憂想了想，點頭應(yīng)下："皇上讓我寫信給允王殿下自然是沒問題。但殿下看完后愿不愿意回京我不敢保證。"

　　炎落宇笑了笑："沒關(guān)系。這也是朕最后的辦法了。"

　　一個月后，派去四川送信的信使回來，在炎落宇與無憂面前躊躇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說："允王殿下知道是皇后寫的，根本看也沒看就把信燒了。"

　　無憂聽完，忍不住掩面輕笑。

　　炎落宇側(cè)頭問她："你早就料到他不會看？你都寫了些什么？"

　　無憂搖搖頭："我就是猜到他不會看，寫什么也是白寫，所以信封里其實是一張白紙。反正皇上你的意圖也已經(jīng)達到了。"

　　炎之陌出于避嫌，定然不會看無憂寫給他的信。但南帝的意思，本就只是讓炎之陌知道情形緊迫，至于信上寫什么根本不重要�？上�，盡管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炎之陌依然不肯回京。

　　無憂看著炎落宇眉頭緊蹙的樣子，勸慰他道："皇上你也別太憂心了。朝野上下，觀望議論，以為廢祖制不妥。皇上你決心一事，無不盡力而為。就說這一年半來，均田制，租用調(diào)制，統(tǒng)一度量衡，發(fā)行五銖錢，哪件不夠你操勞的？大臣們要吵，就由得他們?nèi)�，最終決定權(quán)還不是在您手上？"

　　炎落宇的眼中好像撥開了重重云霧，泛著清亮深湛的光芒。他彎起唇角，笑嘆了句："你果然是朕的鏡子啊。"

　　＊

　　梅雨季節(jié)來臨，持續(xù)不斷的雨水降足了整整一個月，長江沿岸多處農(nóng)田被沖毀。而八月伏天，長江上游各口岸又遭遇經(jīng)年不見的大旱，這一雨一旱，讓本就風(fēng)雨交加的南楚國更加內(nèi)外交困。到了秋季各地上繳糧食，除了炎之陌管轄的天府四川有余糧可交，其余各地都是青黃不接，餓殍遍地。沒有軍糧，如何與天朝作戰(zhàn)？

　　十月開始，君昊天正式下達命令，全線進攻南楚。被西調(diào)鎮(zhèn)守隴西的君寰宸也重新調(diào)回了京城，委以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重責(zé)，主力率軍攻打南楚。而另一只先鋒軍，則是由君昊天暗養(yǎng)多年的心腹薛不屈率領(lǐng)，沿大運河南下，直插南楚心臟－－建康城。

　　此戰(zhàn)，君昊天并沒有親自上陣，而是坐于帳中，冷靜地縱觀全局。

　　此戰(zhàn)，南楚還來不及做好萬全準(zhǔn)備，措手不及之間，已面臨了全線攻勢。

　　廟堂之上，南楚一眾衣冠楚楚的大臣們紛紛下跪：

　　"戰(zhàn)局緊迫，請皇上下旨，急召允王回京！"

　　"皇上，帝京士兵與兵糧匱乏，今年全國上下只有四川豐收，請皇上命令允王帶當(dāng)初西下的十萬精兵一并充足兵糧出戰(zhàn)迎敵！"

　　"皇上，此等情況，允王殿下再不回京，恐有造反之心啊......"

　　"皇上......"

　　形形色色的官帶在眼前掠過，炎落宇看著大殿上跪的一排人，心里暗暗冷笑。這些人，有多少是為了朝廷社稷，又有多少，只是想看著炎之陌摔倒。

　　他如果下旨，炎之陌仍不回京，就是抗旨不尊，那么更讓這些人有借口上奏，治炎之陌的罪。

　　半晌，那些臣子們還在一一地往庭中下跪。炎落宇忽然起身，長袖一甩，大喝道："夠了！與天朝之戰(zhàn)，朕早有準(zhǔn)備。此次朕仍決定御駕親征，爾等不必多言！"

　　炎落宇在朝堂上甚少發(fā)怒，更多時候是不怒自威，如今這明顯的怒氣宣泄，令下跪的眾臣也忘記了叩頭，只是呆愣愣地看著君王退朝，甚至忘記了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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