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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拈花解語


  春風又綠江南岸,而北方的春天沒有淅淅瀝瀝的春雨,也沒有驛橋邊的寂寞笛聲。有的只是夾雜西北黃土的干燥風沙,還有城郭外練兵的威武戈聲。

  有時無憂覺得在天朝的一切恍如隔世,那般如履薄冰的日子,走到頭,竟也有今天這樣陽光明媚的晴空。

  炎落宇大約是她見過最悠閑的皇帝。前些天他還能快馬加鞭不到半個月就從豫州趕到錢塘鎮,現在又不緊不慢地沿著蘇杭一帶踏起青來。用他自己的話說,與其回去被那幫倚老賣老的家伙煩著,還不如得過且過偷得浮生半日閑。

  有時候無憂盯著他翩翩長衫的背影看,就會不自覺地想起遠在京城的另一位皇帝。那個人絕不會有這樣的悠哉時候,他的心里時刻裝著朝政國事,他活得太累,也太苦。二月春風拂面,溫柔得像情人的撫摸,無憂暗想,在這樣詩情畫意的地方,就連君昊天那樣的男人也不至于不解風情了吧。

  當他們走過,路上的行人紛紛回頭張望。這樣的一群人,行走在蘇杭小鎮的青石板路上,的確太引人注目。

  炎落宇一身白衣孺衫,手里還不忘搖著一把折扇,眉眼笑意盈盈,融于風中,與富貴人家的風流公子一樣。左右是雷風和樓萬里緊緊跟隨,兩人分別穿著藏青和黑色的緊身短裝,時刻警惕注意著四周可能存在的危險。不過雷風顯然比較融于氣氛,興高采烈地吹著牛皮,相比樓萬里一臉不善的表情,他顯得親和多了。

  直到前日在江岸上炎落宇叫出"樓將軍"三字,無憂才恍然大悟,這個陰錯陽差把她從青樓里救出來的男人,竟然就是南楚赫赫有名的振威大將軍樓萬里!正是此人在兗州城守衛戰時令君昊天初嘗敗績,現在仔細看來,的確是人中龍鳳,難怪炎落宇對他如此隨和,視如左右手。

  而雷風的身份是無憂在之后打聽到的。雷風本來是樓萬里麾下一名小將,得樓萬里提拔調去保護太子,在一次狩獵中以身護主,得到了當時還是太子的炎落宇的信任,登基后擢升其為御前侍衛統領,算是皇宮內與皇帝最親近的職位。

  無憂扮作侍女跟在三人身后,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薄紗裙子,上面疏落地繡著些海棠花,烏黑的頭發向后挽起,沒有任何珠玉裝飾。除此外還有昨夜便相隨下船的兩名仆從,沿途負責瑣碎的事務。

  走了一個上午,他們來到杭州城的一處名寺"靈隱寺"。日頭正好,殿閣寺塔巍峨的身姿在日影下清晰,寺外的榆樹把青榆錢灑滿大地,遠處帶著淺紫色的山肌,清楚地浮現在天空中。

  南朝四百八十寺,南方人對于神佛的理念似乎是北方人難以理解的,即使在現代也如是。連身份尊貴的炎落宇一進了寺廟庭院也規規矩矩地收起了折扇,提步緩行,他腳下的巨大石板每跨過一步都是相等的距離。據說這是從小在宮廷里長大的孩子與生俱來的本領,在天朝,她看過君寰宸和君昊天走路,也是這樣。每一步,若拿規矩來量,都是相等的。

  雷風本來在路上聽聞要來禮佛就興致缺缺了,不過此刻他也收斂了聲音,虔誠地仰望著遠方嵌入山石的大佛。菩薩的心里,永駐春天,因此他的眼中,總有慈悲。

  炎落宇、雷風、甚至樓萬里,都先后進了佛堂,兩名仆從守在殿外。無憂微抬起腳布,想了想,又收回,終是沒跨過那道坎。

  帝王禮佛為國事、為天下,還是別讓她這不誠心的人惹了蓮座上的大佛。

  大殿里,已走到庵墊前的炎落宇忽然回頭,好像不經意般匆匆掃了她一眼,隨即已經虔誠地跪在金黃軟墊上,雙手合十禱祝。

  焚香的煙霧裊裊環繞,炎落宇緩緩瞇起眼睛。與北朝的戰爭剛剛結束,人民需要休養生息。去年江南大澇,蘇浙富庶之地卻青黃不接,但愿今年會是個風調雨順的豐年。

  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只愿南楚百姓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撫恤民心,這是他在停戰后的第一年里最關心的朝政。

  祝禱從國到家,最后......就到自身了。炎落宇微蹙了眉,不經意又想起門口停駐的身影。在皇家,"情"之一字可謂最無用的東西。娶她為后,無關風月,只是政局上的一點手段。他從未奢望過一段風花雪月的情事,若有幸,能兩人相敬如賓,相互扶持,并肩走到他執政的最后歲月,便算一段完滿了。

  香灰落到他的手指,炎落宇起身將焚香插入爐內,環顧身后,才發現無憂早已不在門外等候了。

  炎落宇抖了抖衣袍的下擺,起身往殿外走去,身旁還在裝模作樣跪拜的雷風趕緊站起來,跟上問:"主子,就這樣了......?"以往天子去皇家寺院禮佛祝告,總有諸多麻煩的程序。

  炎落宇沒有回答,看了眼還跪著不動的樓萬里。行軍打仗之人迷信的不多,樓萬里自然也是不信佛的,此刻他早已注意到了炎落宇的去意,卻始終一動不動地閉著眼,裝作沒看到。

  炎落宇看了一會,輕笑,手指撣在雷風的腦門上:"你啊,這么多年光長歲數,就這個不長!不是叫你跟樓將軍多學學了嗎?"

  雷風不解,大呼委屈。炎落宇搖頭道:"寺院里是福地,拜完了就在四周多逛逛,沾點靈氣,別再跟著朕了。"、

  雷風恍然大悟,原來萬歲是要支開他啊,難怪樓將軍看萬歲起來了動都不動一下!雷風邊搖腦袋邊用拳頭狠狠錘自己,自己還真是沒長腦子。

  炎落宇走出殿堂,朝兩名守候的仆從看了一眼,兩人立刻會意,指了指無憂剛離開的方向。

  寺院空寂,墻角的綠茵里,幾株新發的桃樹抽出了嫩芽,豆大的幼桃兒惹人憐愛。

  無憂走近了,一手攀著桃枝,悵然出神。

  她不是不信佛,而是無法將對生命的期望寄托于虛無的幻想。人因對命運的未知而坎坷辛苦。但要全預知,那么人生里一次次豪賭的樂趣又在哪里呢?因此她不求佛,也不問簽,她堅信自己的路要靠自己走出來,不試,誰知道?

  來到南楚恐怕是她近年來最大的一場豪賭,勝負,未知......

  她嘆息,藕荷色的紗裙在微風中隨枝頭嫩芽顫動,越發纖瘦的人兒倚著新綠桃枝,眉微蹙,睫低垂,仿若短暫的春天一般縹緲難即。誰看了不心疼?

  炎落宇走近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景象。他竟停了腳步,不忍心再上前。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再走近一步,這短暫的靜謐就會被打破。

  但是身旁,不識趣的仆從已經大聲道:"主子來了。"

  無憂怔了一下,茫然回首,好像許久才看清了是何人,微微一笑。

  炎落宇點頭,故意緩下腳步,心中有些懊惱仆從的打斷。春季氣息芳潤,林叢鸝囀清音,他素白色的長衫,也被籠上了青蔥。

  "陪朕走走吧?"

  語調很隨和,但無憂聽來不是請求,和命令差不多。

  "皇上禮完佛了?"無憂沒有直接回答,但腳步已跟隨著他邁開。

  "嗯,"他抬起頭,眉毛舒展,淺褐色的眸子凝望著虛無遠方。

  "你似乎并不信佛?"

  "哦......我家鄉的習慣,都不太信這個。"

  這大概有些匪夷所思,在這個冷兵器的年代,大多數平民都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神佛的理想境界上。

  但炎落宇也不覺詫異,他入鬢長眉微微蹙起,若有所思道:"朕自幼就少求佛,母后早年在宮里沒少拜佛,呵......不過佛祖給了她什么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最大的希望,便是最大的痛苦......不過這些年,朕不得不信了。"

  他這話,倒叫無憂想起了另一個也不信佛的男人。佛書總叫人放下屠刀,可那個人只信自己,除非有一天南北統一,錦繡河山盡在他手,他才會放下手中的刀吧。

  炎落宇微不可聞的嘆息一聲:"父皇喜煉丹修道,早些年,南楚的佛寺受到很大打擊。朕登位以后,打算重修寺院,利用寺廟來安置戰時遷徙的流民。"

  靖元帝沉迷于長生不老術的修煉,是無憂早有耳聞的事。可笑他最后卻是重病無藥而醫死去的。古代煉丹時加入的材料很多含有致命的汞元素,長期服用不僅不會延年益壽,反而會精神萎頓瘦骨行銷,說不定這才是靖元帝真正的死因。

  當炎落宇說起這些時,臉色陰婺得可怕,一改連日來的微笑隨和。無憂心有戚戚,不敢再多言。不知不覺兩人竟順著小徑走到了寺院的后山。

  這里本是一處幽靜之地,因為開辟為游覽勝地,往來人煙也便多了。兩人一直不說話的走,就容易覺得累。看到一塊石碑,無憂便停下坐在碑上開始擦汗。

  女子如凝脂般光滑的皮膚上滲出了細密的水珠,隨著舉手拭汗的動作,一陣幽淡的香風從衣袖中逸出,竄入炎落宇的鼻子里。石碑的附近,有三三兩兩的游人,還有一些小販。賣花的老婆婆竹籃里擺放著新鮮的茉莉花,梔子花,芬芳飄散,和著無憂身上淡淡散發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炎落宇抿了抿唇側過身去,裝作看山下風景。他不是不近女色,只不過在這方面沒有特別的愛好。今日在這淳樸民風的環境下,對著不施粉黛的女子,倒有別樣的心動。

  老婆婆慈眉善目的沖他打招呼:"公子,買花嗎?"

  無憂一滯,有些窘迫地看向炎落宇,剛想開口拒絕,卻見炎落宇已經轉身,在竹籃里挑了一串茉莉。

  他遠遠地拿著花串對著無憂比了下,好像這樣就能看出合不合適,掏出懷里的銀錠子給老婆婆。

  老婆婆笑了,也不接過去:"這么大的銀兩,叫我怎么找得開?"

  皇帝出門自然不會帶碎銀子,日常開銷都是兩個仆從在負責。

  炎落宇親和地笑著說:"不用找了。"

  老婆婆正色:"這怎么行?咱們這里靠近帝京,就在皇上眼皮底下,要是人人都貪便宜,不是給咱們皇上丟臉嗎?"

  無憂忍不住"撲哧"一笑,這淳樸的老婆婆倒說對了,她現在真是在皇上眼皮底下。她考慮回去勸勸炎落宇給這老婆婆頒個最佳風尚獎。

  炎落宇也笑,捏著手里的茉莉花,犯難地看了無憂一眼。無憂趕緊推著他手把花放回籃子里:"對不住,老婆婆,我們不要了。"

  剛剛轉身,老婆婆叫住了兩人,她把剛才的那串花塞到炎落宇手中,對他說:"算了,算了。看你們郎才女貌的真是相配,這花送給你,給你媳婦箍在頭發上吧。"

  無憂瞬間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炎落宇自得的笑,當著老婆婆的面,低頭把茉莉插到無憂的頭發上。那老婆婆看了兩人,也笑得合不攏嘴。

  走過松柏下的幽徑,沒人的時候,無憂伸手到頭上,想要摘下那串花。一只大手驀然抓住了她的手,無憂抬頭,正對上炎落宇明凈的臉龐。

  他的臉上劃過流云般的顏色,薄唇動了動,說道:"別摘了。朕娶你為后,不能給你什么承諾。但這如同夫妻間的關愛,朕還是給的起的。"

  無憂手上一僵,便停了動作。那一晃而過的顏色......是臉紅?她不知是自己紅了臉,還是......總之天邊的晴空,劃過一抹紅色的微云。

  那日無憂回去后,就一直被人不懷好意地看著。雖說她與炎落宇在后山就分開了,一前一后各自進的院門,但眾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她鬢間芳香誘人的小白花上,雷風一個勁地沖她眨眼,事后還常常在暗地里旁敲側擊那天發生的事。

  其實發生了什么呢?無憂悶著腦袋想,他們不過是話很少地一起走了一段路。

  進入建康城的時候,他們是乘馬車穿過城門的。守城侍衛如常的檢查,放行,絲毫沒有意識到馬車里坐著的,是這座帝京城里最高貴的人。

  江南名城近在眼前,瓦藍的天空下,碧水環繞,綠樹成蔭,飄香的酒肆錯落街頭,街道平整干凈,文人穿著儒雅風流的長衫,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地經過。常年濕潤的氣候使這里的青石板間都生長著細膩的青苔,踩在足下柔軟無聲。蘇州河穿城而過,石拱橋橫跨河面,成群的白鳥游弋過水。這就是江南城郭的風韻,不同于京城的厚重莊嚴,這里到處是溫軟的柔和,除卻那世界上永遠一樣的高大宮墻。

  當蜿蜒不盡的紅墻現入無憂眼簾時,她連呼吸都屏住了。未知的恐懼在紅墻內召喚著她,但想到曦兒,又覺得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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