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還早，他并不去睡，有些困，也是藥物起效的效果。這樣的秀苑的老房子，他以前也是住慣了。望著那滿滿當當的筐子，他想，她是該回去的。就像他明年那樣——要回翠山撐承擔他的責任。這一年，這是他對老師唐葆倩一家的秘密動容后的任務，他沒有去看有關那個女生的一切。是他對她的唯一的尊重。

        想到翠山，要去做一個集團的管理者，程喬毓就覺得他沒有騙李院長，或許這件事對她來說的沒那么難——甚至也讓他可以晚回去一年。

        程喬毓打開手機，翻到一個微信號。

        頭像是一張看不出性格的曲折的枝丫，并沒有朋友圈，除了這些，他還備好了扣扣號、聯系郵箱還有珩城的手機號。正如他的住所、出行工具還有工作甚至更多會接觸的人，都是唐璋給安排的。

        他會讓她明白這一切的苦心。

        就像他明白一樣。

        能明白這一切的苦心，她一定能做到的。他想。

        九點多，程喬毓就睡了。從這一間臥室的窗戶看出去，是秀苑7幢。之前李院長就提醒過他。

        唐曉艾就住在那三樓的一扇窗里。他是忽然看到她的影子，之前看過她的相片，也是第一感覺是和唐曉施一模一樣的人。她在拿干毛巾擦拭頭發，很慢很認真。程喬毓捧著一杯水，靜靜地看著。這是什么樣的心情呢？他幾乎了解她的一切。她就是因為繼父曾經在那一年幫她吹過頭發，后來覺得他奇怪的有騷擾嫌疑，而再也不吹頭發了。

        她坐在窗前，看一本書。

        他知道她沒什么朋友。

        他看著她看書，她很認真，安寧，她的窗臺上還擺著許多的花和綠植。他有些微微的感嘆。她翻書的樣子，他看了很久，感到她真的很天真，那像是學生一樣。甚至許多大學生都比她成熟。但她看書時的眼神又遠遠比很多人要堅定投入。

        吃完了藥，就定了很多了。

        程喬毓看了一會兒樓下，捂住嘴，思忖一會兒，轉身，去起居室，把那筐子資料給擺到中央的方桌上。又拿了支筆和本子過來，端端正正的坐在方凳上，一沓一沓的拿出那堆資料。沒有人告訴他這一年具體要怎么做，不比唐曉施，她看似簡單天真但又捉摸不透，他研究到了凌晨，才趴在桌上睡著，那時候模糊地感到了唐璋和唐葆倩在顧慮什么，程喬毓睡著時，胳膊壓著一張她的照片。從珩城大學的建筑院教學樓信步而下的。走路格外認真，長發向后飄去，她有一雙修長的腿。

        天亮了，程喬毓才醒。

        他以前經常加班，這樣睡覺也質量很好。

        起來，伸個懶腰，發現第一眼望向的桌上是唐曉艾的照片。就又看了一看，忽而發現，他明明是見過也熟悉唐曉施的。但這個人像是截然不同的第二個人。

        程喬毓將這些紙張一沓一沓的給收回去。他發覺蕁麻疹已經退了。去衛生間洗漱。外面是珩城的天。他看著，有份別樣的感覺。這半年，他應該只是在這里執行北京的人的給他的任務。

        程喬毓收拾了一只公文包，換好衣服，戴上手表。他開著那輛白色的比亞迪去珩建院。秀苑在城中老城區，原本的老珩建院就在附近。現在是搬了。但是唐曉艾還租住在這里。李院長也就暫時沒從這處老房子搬走。

        這幾十年，珩城的建設都圍繞一座城市中央的鴛湖規劃，近年在城西建起了電子商務區，珩建院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公司發展需要擴大規模的需要，搬到這里的一處寫字樓。

        早高峰，一路堵。在鴛湖邊的路還好一些，五月陽光下的荷葉非常的碧綠。

        最后一段，程喬毓駛入一條隧道。

        隧道里也堵，他有些沒想到。

        九點上班，還有二十分鐘。

        綠燈了，他離目的地越來越近。其實珩建院的人都知道他為什么而來。這個任務能進行下去的前提是她得對他有一種特別的注意。最好是依賴——她不是沒有朋友嗎？其實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對她也是一種情感上的保護。

        已經遲到了，程喬毓有些強迫癥，心情有些糟糕，他從來沒住過離學校或者單位那么遠的地方。

        堵車的時候，他還想起昨天還和李院長說一定不會遲到。

        隧道末段的兩個出口，筆直地走，出去，開到公路盡頭，一轉，就是珩建院新大樓。邊上的一個方向是通向城西的新科技園。

        最后一個十字路口。

        李村商務中心。

        這一帶到處都是圍欄里的工地，建筑物也一看就是才建好。程喬毓是在北京生活多年，不管怎么樣都是翠山集團的繼承人，他是有一些判斷力的——怎么會有唐曉艾那樣的人呆在這？一些人會覺得奇怪，為她好的人會覺得不值——也許她都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在這樣的崗位做了那么多年。

        李村商務中心的門衛，不放外面的車。

        程喬毓降下車窗道：“二號樓，珩省建筑規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

        門衛讓他做登記。但其實已經知道他了。

        程喬毓瞥他一眼，兩人都相互知道。

        他隨意填了幾筆。

        門衛接過，是有些收到他寫的東西的那種笑意：“請進。”伸手指了一指，“繞那邊過去，一號樓那邊的銀行和星巴克，邊上的路，過去就能看到車庫了。”

        “謝謝。”程喬毓收回視線，打方向盤，繞著渤海銀行和星巴克咖啡店，轉到大樓的東面，往里開，往下開。

        地下車庫里，空氣悶悶的。程喬毓下車，已經在珩建院里，鎖車時，看見那邊來的上班的人群，他開始代入一種“騙子”的情緒。這時候，他能感到許多人對他是有些距離感的。他明白這種距離感和尋常同事間的不同。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唐璋的心，當他看到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她那一類的傷害且被蒙蔽，他的心情是糟糕的。那么唐璋呢？當時直接帶走呢？他想，那么知道的人可能反而會更多。她的內心會怎么樣——他還并不認識她。

        程喬毓又想到了昨天她坐在窗后看書的模樣，他再看了看這些車庫里的行人——她還是個特別的孩子。唐曉艾都二十六了。

        前方是許多停好車，上班去的人。

        這里都是珩建院的職工，自然也認得他。也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程喬毓知道，他們的眼光，那是因為唐曉艾不在這里。他也看得出來，他們當中有人和他的想法一樣。但所有人都有種無奈，他明白。他的確像個騙子一樣。

        他不是他們真實的同事。

        其實他的情緒有些起伏。

        他是唯一真正接觸她的人。

        他這樣的個性，成熟的，都有這種情緒。

        她呢？

        程喬毓跟著人流，來到車庫的一處門前，開關按鍵上的有個鑰匙標志，他沒珩建院的門禁卡是打不開的。

        從他身前路過的人，先是要打開門，扶著，讓他過去。忽然，一想，他拂手拒絕，接下來，他在打電話，他們就不打擾了。門開了，也就任它輕輕的關合，程喬毓背靠在墻上，一手拿著手機，在打電話。嘟——嘟——

        電話通了。

        十四樓頂樓的最大辦公室里，電話在響。

        李院長今天上班很早，在洗手間洗了個蘋果，看了來電提示，輕松又嚴肅的坐下，“喂？還沒到啊？”

        程喬毓靠在墻上，“到了。”

        李院長一聽那語氣，和昨天不一樣，眼色一黯——他應該是進入狀態了。他一手拿著話筒，一手在桌子里找著水果刀，說工作的口吻，“那你現在在在辦公室了嗎？我去找你還是你上來，有些這里的項目的情況，”

        程喬毓打斷道：“她到了沒？”

        李院長還在找抽屜里翻著水果刀，聽出電話里的聲音有些回音：

        “我不知道。”

        程喬毓眼前是那個墻上的指示箭頭：“問問。”

        李院長還在找水果刀，一會兒，翻著抽屜道，“你自己上來。”

        他們都明白在說什么。

        沉默中。

        程喬毓道：“地下車庫，門關著，我沒你們這里的卡，”

        李院長道：“那就等著，總有人上來時要開的。”

        程喬毓道：“今天報到，我希望有人下來給我開”

        李院長或許感覺到了什么，手按在抽屜上，“你還是自己上來吧。”程喬毓不答，良久，他沉下聲說，“我明年退休，也許我可以安頓好接替我的人。”

        程喬毓也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那您覺得還會有第二個我這樣的人，接替我，再調來你們這嗎？”

        李院長沒說話。

        程喬毓鄭重道：“蹉跎，浪費，麻煩，遺憾，不止是她，你懂這些，”又道，“您覺得哪種更好呢？”

        李院長沉默。

        程喬毓道：“很多事情，不能太拖，第一步很重要。”

        李院長一煩，又伸手進抽屜里，“好的，我知道了，程所長。”一把找到了水果刀，在最里面，他也換了另一種鄭重的口吻，“那我現在叫一個人到下面去迎一迎你。”

        程喬毓望著那個箭頭。

        “我在這等你叫來的人。”

        李院長把水果刀放在蘋果邊。

        程喬毓聽他還沒掛斷，“讓她趕緊過來開門，我已經遲到了。”

        李院長掛了電話。

        地下車庫里，程喬毓在等。退到邊上一些。

        李院長看著手里的那把綠殼子的水果刀，其實他之前很高興。現在他或許對程喬毓比昨晚了解了許多，在工作上完全是另一番樣子——他高興嗎？他的確是無法再有人接替的人。那么他自己呢？退休以后，能找到可以接替的嗎？他會不放心的——簡直多少人的多少年要為了那些爛事無休無止。

        李院長猛地抬起頭，按在桌面。手掌壓著那把水果刀。

        十四樓頂樓，這是珩建院里最大的辦公室，辦公桌邊還有一處矮幾，擺著比籃球還要大許多的地球儀。

        還有只蘋果擺在邊上。他現在一點胃口都沒有。

        在這樓里的唐曉艾，多少一直是他的心病。

        現在那像是被誘發出來了，那種心病真正的情形。她不也是唐璋和很多人的心病嗎？那還不是她自己的心病，她一無所知。

        工作三年。她是什么樣子，他比誰都清楚。

        李院長拿起了電話話筒。

        那串號碼爛熟于心。

        驀地，想到她那種恭敬的聲音——他一把將話筒給摔了。

        嘭嘭！門開著，有人敲了敲，進來，是樓下經營部門來簽報銷單的，李院長已經往外走了，隨手往后一指，“放那就可以了。”

        女職員愣了愣的，只是照做。

        “唐曉艾到了嗎？”李院長問。

        女職員放著單子，道：“到了，好像。”

        “好像？”李院長皺眉，道：“到沒到？”

        女職員道：“到了。”

        李院長起身，走出辦公室，直接從應急通道的樓梯間往下走。女職員輕輕地放下報銷單，往外探了探腦袋。出來時，把門關上了。一定是唐曉艾的事情了。她知道。再往外瞧，李院長經過的一路上，許多人的表情也是看起來很平靜但又注意著什么的那一種。那么一定是了。她自己也一定是這種。她清楚。她往樓下走去，回經營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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