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您有空嗎？”

        半個小時前，于司機在珩城家里的街邊吃午餐，才送一組開標結束的人回了珩建院，轉頭就回了家，接到程喬毓的電話。

        “我馬上到。”是程喬毓和唐曉艾的事，他總是特別的積極。按著他最快的的行程，程喬毓將出發去望山的時間調整成了下午兩點半。

        唐曉艾已經做完了一半的元嘉縣的技術標——這個上午感覺很不一樣。為了一個目標，工作，依然是重復單調的內容，但非常的專注和感到充盈。

        孫艷萍是一定要叫唐曉艾一起下去吃飯的，她這種狀態似乎也不是很對。她等在那，也再找了些事情做做，其他人都下去了，忽然，唐曉艾的手機叮的一聲，孫姐在等，唐曉艾看著微信，是程喬毓的，接到通知，回了個收到，“是程所長的，定了下午去望山勘察的時間。”孫艷萍淡淡地應了一聲。唐曉艾這時發現肚子很餓了，兩個人下樓吃飯。

        唐曉艾一路甩著那張門禁卡，在珩建院，那也是食堂里的飯卡。孫艷萍道：“你心情很不錯啊？明明今天這么忙。”唐曉艾笑道：“和以前也差不多吧。”孫艷萍一聽，做出嚴肅狀，“噓。”唐曉艾恍悟，做出應允的模樣，繼續走，孫艷萍從未看到她這樣過。她現在反而有種明媚感。

        珩建院的食堂也像個小舞臺一樣，在這吃飯，一些經理圍一起坐，一些不合群的自己坐，講話談天是有講究。唐曉艾餓得不行，和孫艷萍一起打完飯，找著位子，四望，挺嘈雜，她還是頭一回籠統的把所有聲音聽成了一股人聲。

        孫姐先找到了位子，放下餐盤，道：

        “小唐，這邊。”

        唐曉艾循聲一望，一眼看到是程喬毓就坐在那六人桌的一角的位子吃飯，旁若無人的，和孫艷萍打過招呼，就繼續吃。

        他果然教了她一些。唐曉艾平靜地端著餐盤過去，旁邊的許多同事其實都發現她走路的狀態都有些不一樣了。

        孫艷萍就坐在程喬毓邊上，唐曉艾在她對面坐下，

        “程所長。”

        程喬毓稍稍抬起臉，笑了一下：“唐工。”繼續吃飯了。

        唐曉艾看了一眼他吃飯的樣子，并沒有多斯文，就是很普通的利索的樣子。

        程喬毓是不知道這個孫姐在想什么，帶著她挨著自己這一桌坐。

        “程所長吃得好素啊。”孫艷萍拿著筷子道。

        程喬毓咽下一口飯，“還好吧。”唐曉艾這才注意了他的菜，山藥木耳、咸筍燒雞還有一碗番茄蛋湯，“是還好啊。”

        程喬毓忽然覺得雞塊咸了。

        孫艷萍夾了一筷子的紅燒肉，本來是要吃，放在了飯上，沒想米飯沾了一些油，其實她并不喜歡這樣。

        程喬毓已經快吃完：“唐工。”

        唐曉艾抬起臉，很認真地看著他。

        程喬像是看著一個很乖又聰明聽話的學生一樣，”下午準時，不要遲到。”

        孫艷萍坐在他倆呈直角的折角，筷子里夾著的那塊紅燒肉還放在飯上。

        “小唐。”

        “嗯？”唐曉艾握著筷子扭過頭。

        孫艷萍還是夾著那塊紅燒肉，沒動它，“下午你順便幫我跑一下望山那邊的一個商業中心項目收一收那邊給我們的竣工材料。”

        程喬毓一聽，感覺得到她的想法，抬眸道，“來得及嗎？”

        唐曉艾也有些明白了，為什么她要坐在這桌，道：“幾點？”

        被他們注意著，孫艷萍心里有些疲累的，一口吞了那塊紅燒肉，“整個下午都可以的。”

        唐曉艾應了一聲道：“那是——我記得那邊是梁經理？”

        程喬毓打斷道：“要不孫姐也去一趟吧？”

        孫艷萍看向他，“我哪來得及？坐在車里一直等你們結束？事情太多，本來是寄過來，現在剛好你們要去。”

        唐曉艾道：“那是梁經理吧？”

        程喬毓盯著孫艷萍，其實李院長的安排本來也是他們一起去勘察的。他本來不贊同，現在——

        孫艷萍道：“商業中心的工地和公共資源交易中心離得不遠。”

        程喬毓才發現唐曉艾的做事順序又錯了，“唐工。”

        唐曉艾感覺到什么，不理會，“孫姐，那我到時候是直接聯系梁經理還是他手下的負責人？”

        孫艷萍的眼神沉了沉。

        程喬毓的眼神利了利。

        “下午你不用去望山了，我自己去現場就可以了。”

        唐曉艾的雙眼茫然疑惑，但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孫艷萍深沉的眼里又流露出了一種責備，程喬毓的眼里又多了一種憤怒，她怎么——突然感到這個食堂里的人應該也都是這樣的。這嘈雜的人聲，都在想些什么？

        “沒事的，我事情不多，”唐曉艾繼續道。

        嘭！程喬毓一把將木筷子摔在餐盤的筷子處。

        食堂里安靜了一瞬，甚至包括在打飯的食堂員工，還有在餐盤回收處收著餐盤的大姐，許多吃飯的人的筷子都懸在了半空中。唐曉艾靜靜地垂著眼睛，猜著大概是孫艷萍不希望她再摻和到方案所的事件里了。程喬毓是看在眼里，他們都當她是個東西在那排來排去，實際上當然是自以為心善的——其實他已經看不明白了。只感到壓抑。

        “唐工。”程喬毓道。

        唐曉艾道：“程所長。”

        程喬毓道：“望山的事情不多，和元嘉不一樣，還沒報名，我自己去，你下午就休息吧。”說著，瞧著孫艷萍，道，“而且昨天出差一天，也累了。”

        唐曉艾拿筷子慢慢挑著飯粒子，“好的。”

        食堂里的動靜是從回收餐盤處的動靜開始恢復的，嘈雜的人聲漸漸豐富了。還是和之前一樣的。但是程喬毓聽出了不一樣。他已經沒有什么心情再摔第二次筷子。其實他知道，倘若她的事兒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她內心都會有極度濃烈的憤怒的態度。

        孫艷萍在那吃飯，是一副做出來的終于滿意了的表情，但程喬毓的確是有一種想把筷子戳到她那雙眼睛里去的心情。

        “我吃好了，你們慢吃。”他松開了筷子。

        其他兩人沒有說話。

        程喬毓望著唐曉艾道：“還有，元嘉縣的代理人現在換成我，投標文件弄好了給我就可以了，望山的項目，你也不用盯著了。”轉向孫艷萍，思忖一會兒，道，“我想投不投也是個問題，什么誠信備案的資料，三樓拿上來了以后，就放在你那邊吧，孫工。”

        “好的。”孫艷萍道。

        唐曉艾沒有回答，吃著飯。

        程喬毓隱隱希望她可以反駁的，但只是希望而已，他等了她一會兒，道，“慢吃。”端著餐盤去餐具回收處了。

        孫艷萍看到自己邊上的位置空了，干干凈凈。唐曉艾認真地吃著飯，忽然很不開心。之前忙碌充實的感覺，一下子泄了開。她又聽見了這食堂里的人聲的嘈雜，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清楚。

        午休時，她看著那份招標文件和電腦，想到了元嘉縣的那片山壁，那條楠江，那件農舍餐館外的石縫里的雜草。

        其實現在，純設計的項目，她似乎完全沒有興趣了。她好歹是學建筑的，工程總承包項目里的技術標工作還能讓她在工作上感受到自己一些。而元嘉的一趟，又有些不一樣的意義的。

        整個下午，她去把無人機還了。那一路，她只覺得她之前的工作就是這無人機一樣的，之后的工作也是這無人機一樣的。從三樓上來后，站在電梯間，她突然想起之前，很懊悔當時沒說，她現在那是發自內心的覺得這座大樓里的人對于方案所的態度是不對的。

        西面的辦公區里，程喬毓收了手機，才剛和于司機賠禮過，要提前去望山的安置房項目地塊了，就取消了單位內部的用車。他是想開著唐璋安排的那輛車，出去透透氣。現在他才發自內心的感覺到這珩建院里對方案所的態度是有些不對的。

        叮鈴鈴！程喬毓收拾著東西，拿著一份望山工程總承包項目的招標文件，正要出門，手機響了。

        是李院長。

        “喂？”

        話音一落，手機又叮的一聲，他拿下來一看，是唐曉艾把打包好的元嘉工程總承包的目前的一部分技術標資料發了過來。

        李院長道：“程所長。”

        “嗯。”

        “現在你做得很對。”

        “什么？”

        “你就先休息一陣，正常工作一個禮拜吧。”李院長道，“不必太急了。”

        程喬毓胳膊里夾著一沓很厚的招標文件，一笑。

        李院長聽得明白，“你才來幾天，不必那么急，不然太明顯了。”

        “明顯？”程喬毓一個轉身，往窗戶邊去，“明顯什么？”電話里很安靜，他望著那藍天，不如元嘉曠遠，但對這種地方綽綽有余了，“是你們心里面太明顯了吧！”

        李院長握著話筒。

        程喬毓有些明白了，罵不出來，他們會那么想，但說的是其他的，“我太明顯也是看不下去你們那副樣子還有她那副樣子被氣得吧？”又道，“你們希望我別那么明顯，都和你們一樣是嗎？”

        李院長道：“小程，并不是完全這樣，”

        程喬毓道：“什么叫正常工作？我不正常工作嗎？”

        李院長忽然拿遠了一些話筒。

        “她不正常工作嗎？”程喬毓又想到了方案所，單單的這里的方案所，“是你們吧！一個個的不正常工作？”

        李院長沒說話。

        “要說是因為她，對嗎？”

        李院長哎了一聲道：“小程，你也別，”

        程喬毓可以想象得到李院長的表情一定很糟糕，那叫糟糕嗎？他覺得，那叫發現要臉是件很難的事情以后的麻煩，“是因為我？還是因為那個姓吳的？”

        李院長沉聲道，“程所長！”

        程喬毓道：“你們正常，那你們的關注點都在誰身上的？我從沒想到過受害者還要承受那么多，還要替你們去制裁加害者的。”

        李院長沒說話。

        程喬毓笑道：“這個正常的標準，對你們來說，是太高了點吧？”

        李院長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是也陷入了一種膠著的狀態。

        “那就別說我和她是不正常的工作了，”程喬毓回到了辦公桌后，關電腦，“是你們的不正常，妨礙到了我，也影響到了她。”說著，補充了一句道，“可別說她不該做這份工作，這事兒她做得好，做得不好，你們還是可看這點，然后再那么想吧，那才叫善良。”

        “好了，程所長，”李院長輕聲道，“這事兒，”

        程喬毓打斷道，看著電腦的關機動畫，”這什么事兒，您說啊。”

        李院長深深嘆了口氣。

        程喬毓聽著，只是笑，那完全是自欺自己很善良的口吻，“您不是知道您自己還有這個珩建院都不正常的嗎？”

        李院長沒說話，但眼里有一種理直氣壯的微光，“程所長，我告訴你，”

        程喬毓是氣盛，也是自知自己來這兩天從未出過差池，越矩，實在是他們太過分了，再想想唐曉艾，他幾乎是沖出了辦公室。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自己覺得自己很正常的人會這么吞吞吐吐的。”

        西辦公區的一圈辦公室里，其實都微微的聽得見。程喬毓知道這樓里又要傳遍了，在電梯里按負一樓了。

        “還太明顯？應該是你們看到可以這樣心里有點無法面對自己這些年的態度，想讓我別太明顯了吧？”

        李院長是已經非常不高興了，但似乎無法發作——他說得并不是完全不對的。其實這些年，李院長非常的自厭了。

        “還記得第一天我和你吃飯的時候，我不是很高興嗎？”

        程喬毓笑了一聲，回想起來，那天就有些不和，“您還為自己不是很高興的受折磨的要頒個獎章是嗎？”

        李院長雙眼頓時一凜。

        程喬毓望著電梯上映出來的自己，是有幾分憔悴的。

        李院長道：”程所長，我想關于這件事，現在你可能不適合太直接的這種態度。”

        程喬毓打斷道：“什么事？”

        李院長沉默。

        程喬毓蔑蔑的一笑，“對你自己的內心，你說得出來嗎？”電梯開了，大步而出，連前臺都懶得看一眼，現在看見他出去，她又是個信使了。

        “李院長，你心里想著什么事，您說不出，我不說，是因為我心里沒想著那事兒影響我現在做的事情。”

        李院閉了閉眼。

        程喬毓的車現在喜歡停在外面，其實這輛是唐璋備的車，他有些后悔了，但是他還是坐上去了，“你們整個的一棟樓都這樣的不是嗎？”

        李院長說不出什么。

        “你去忙吧，程所長。”

        “你們也忙吧。”

        話音一落，李院長在想別的，他似乎聽出來了，他對唐曉艾是什么都沒有，唐曉艾對他也什么都沒有，但是他們對于彼此來說都有些特別的意義了。

        是感情嗎？

        說出來，他們都會跳腳。

        這似乎應該就是。

        但是他們并不是。

        “我掛了。”程喬毓道。

        “好，不妨礙你。”李院長道。

        掛斷了。

        李院長放下話筒，呆呆地看了看，離那天讓唐曉艾去接他，才多久，他居然這么激動了。其實第一天吃飯的時候，他就感覺出他的態度。其實李院長是了解自己的。那么多年，就是沒人說過，唐璋估計也是不會太注意他，也沒說過他，甚至不是顧忌著才不說的。

        他也不知道了，一打地球儀，它開始轉了。

        “你可真厲害。”他又轉了一圈那地球儀，這次只是抱著胳膊，看著它靜靜地轉，再也不碰了，“你可以的。”

        地球儀無聲地轉著，辦公室里很安靜。

        門是虛掩著的。

        門外有女職員經過去財務室報銷，張了張口，忽然噤聲，一個高個子男子站在門邊，手指對著嘴唇，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怎么回事啊？”

        “吵架了。”陳總道，“李院長和程所長。”

        女職員翻了翻那報銷單，笑了一聲，“那不是很正常嗎。”

        陳總也笑了一聲，“走吧。”從門口退開，也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他的手上也有一封報銷單要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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