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沒幾分鐘就要開始。人越來越稀釋，疏疏落落的，寒暄完了，又說了一些最近的珩建院里的事情，楊縣長也準備進禮堂去，撤開一步，“程所長，清元縣風景也很好的。”

        程喬毓是立刻更確定了，他當然是知道自己的那些事，掛職縣長，也還是珩建院那邊的領導，不過，再一看——似乎還真像自己家里那邊的風格，沒有珩建院里那些顧來顧去和束手束腳。他要是在，整座樓里應該會有些其他的氣氛了。其實他想和楊縣長談談唐曉艾的事情，不過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且陳總在旁。

        陳總接話道：“到時候那邊開標了，我們院也讓他去一趟。”

        程喬毓朝他一看。

        陳總看回他，認真道：“程所長還是對現在的工程總承包有很多的興趣的。”程喬毓是明白了，肯定是李院長在安排一些事。楊縣長現在應該不管設計院的事了。其實陳總的眼神現在令他有些不愿意回答。

        “是的，其實——我也清元人。”

        陳總的眼神一動，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復又淡淡的笑了。

        楊縣長一聽，又收了半步回來，“是清元人啊？”

        “是的。”程喬毓換上一些成熟的表情，朝楊縣長一轉，“那邊風景是很好，環境好，沒什么污染，現在——我是好幾年沒回去了。”

        楊縣長看了看他，程喬毓能感覺到他是一清二楚自己的身份的，現在還有第三個人在旁，他這種恰到好處的隱藏感一點不令人反感。

        “那這次清元南面那邊的道路整治項目，程所長要是不是很忙，就跟著陳總一起來看看吧。”

        “好，我不是很忙的。”

        楊縣長笑了一下，道，“不是也很多年沒回來看過了嗎？”

        “是。”程喬毓的視線穿過他的眼鏡，投到他的眼睛里去，似乎這是令他感到最舒服的對唐曉艾的事情知情的人的態度。

        楊縣長道：“工作忙起來，是很少有空回老家的，一年最多也就一兩次。”

        陳總就在邊上默默地聽著，程喬毓忽然覺得這是來到珩城最舒服的一次含著什么的對話，“楊書記老家在哪？”

        “隔壁，嵐溪。”

        “很近。”

        “是很近的。”

        “那邊小河多。”

        “去過嗎？”

        程喬毓微微一笑，“小時候和父親還有母親一起去玩過，那邊有個什么漂流項目。”

        楊書記回憶著，說，“現在沒有了，很多年前就取消了，不辦了。”

        “那也挺好的。”程喬毓道。

        陳總看了看那邊的大門口，管簽到的人員像是準備撤了，上前一步道，“那楊院長，我們也該進去——那邊開始了，您是最后講，”

        楊書記打斷道，“那快進去吧。”很熱情的轟了轟他們，程喬毓感覺到他像是不喜歡陳總最后那句話——其實是接觸得少，珩建院應該也有很多不錯的人了。

        “我也要進去準備準備了。”楊書記引他們朝大門口那邊走了幾步，快到的時候停下，“快去吧。”

        “下次清元見了再聚。”陳總道。

        “也不一定碰的見。”楊書記朝程喬毓看了看道。

        程喬毓是沒拿手機出來，也沒什么交集，“再見。”

        “嗯，再見。”楊書記揮了揮手。

        幾個人散了。在簽字臺，程喬毓才發覺自己的名字已經簽了，一看就是女人的筆跡，非常的娟秀的程喬毓幾個大字。陳總之前已經簽完，看他有些慢，湊過去一瞧，他立刻起來，陳總已經看見了，看他一眼，程喬毓忙要搡著他走，陳總又往那邊看了一眼，長長的啊了一聲。程喬毓是催著他走，陳總在那笑，“不是她。”他直接去推他的背，“走了。”那時他心跳得有些快。陳總道：“你緊張什么？”那一刻，程喬毓仿佛看到了李院長。

        1號廳里，珩建院的那排位子還剩兩個位。孫艷萍是最靠里坐著，才開始就已經在打瞌睡，邊上的唐曉艾，拿著一個筆記本，很認真地看著臺上。陳總坐在她的邊上，程喬毓再坐在他的邊上。

        “大家好，先靜一靜啊。”

        會議已經開始。，滿禮堂都是藍瑩瑩的光。第一位主講人似乎是并不需要用什么投影設備。

        “現在，我們開始對于2021年度珩城的工程總承包模式下的各種法律和風險問題的主要相關概念的一個理解，”

        陳總也擺起筆記本，非常專注地聽會議。隔著一個人，程喬毓只略略朝那瞟了一眼，有些詫異，她在扶手板上寫字，是靜靜地像一個大學生一樣的，和夜里在窗前看書的感覺相似又絕不相同。

        “唐工就是珩大畢業的。”陳總突然說了一句。

        程喬毓道，“我知道。”

        陳總反應了一下，“哦，對。”

        程喬毓也記起筆記。

        陳總忽然又側頭道，“可是你看上去像是不知道的，剛才。”

        程喬毓寫得快了一些。

        陳總道：“是正常工作的，沒錯。”像是在揶揄。程喬毓也有些隱隱的煩躁發不出來。臺上的語氣很平穩的老教授的聲音都聽著有些聒噪：

        “第一，我們先來說說什么是工程總承包，我想各位都是省內優秀的建筑業從業人員，來自各個不同的單位，對這個工程總承包的模式在工作領域一定是有所了解的，”他拿著激光筆，有些手勢。

        除了孫艷萍，都在認真的記筆記，不過最專注沉浸的就是唐曉艾了。她的字寫得快又正：

        “好了，現在我們來談談工程分包這個概念，這個分包，它究竟會給我們設計院方、施工方、業主方都帶來一些什么樣的風險問題，又該如何規避，”

        程喬毓是越記筆記越靜心，后來聽了進去。

        隨后換了第二個主講人，講了分包法律風險、招標和各類合同條款的一些注意點。最后的部分是楊縣長，講投標法，那時候程喬毓記得格外認真。這很可能是來到珩城的相處最舒服也又不會認識的前輩。有時候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如此。還有一句話叫做一期一會。他對唐曉艾大概也是這樣的。其實她也挺君子的。

        程喬毓定下心來了，這是大學的禮堂，是唐曉艾母校的禮堂。他的確沒什么特別的心情，記楊縣長的筆記時格外沉靜安寧。他再環視了一圈禮堂，楊縣長也沒有用什么投影儀。

        楊縣長在臺上講得和風細雨般，絲絲入扣。

        其實很多人就是這樣，都是很好的人，不是很好的人，也沒那么糟糕。至于吳某——自然不該陰魂不散，魔音繞梁。

        陳總在邊上也很認真地記筆記。

        李院長似乎也有些變了——或者說是完善了。程喬毓再很平靜地看了看那邊寫字的一雙女人的手，她不該這樣，她依然認真，人人都知道。現在他有種預感，應該不會很久——因為都看出她是可以走向屬于她的生活的類型。倒是唐璋那邊許多東西卡著了，她姓唐，那是她越不過去，也躲不掉的。她不喜歡唐璋，給她惹了許多的關注。但或許了解了爺爺后會有些不一樣。

        在唐曉艾邊上記著筆記，陳總也有了這種感覺。她是很聰明的。

        程喬毓再去記筆記，開始分外珍惜楊縣長講投標法的分分秒秒，甚至，也稍稍開始珍惜現在和珩建院的同事們在一起的時間。

        為著一個目標，用心做事，就是最好的日子。唐曉艾現在也開始過這種日子了，程喬毓知道這就是她最大的轉變。其他人也感受得到。

        她開始找到心了。

        程喬毓一筆一劃寫著一個個漢字，楊縣長的確如清元縣的風格，青山綠水，靜水流深。他也是很多年沒回去看看了。再一想李院長，其實也有些關心則亂的味道。倒是唐璋，他是什么類型，他現在最沒有概念。不過唐葆倩、唐諸明、唐曉艾還有其他人——哦，唐曉施。他若是對唐曉施的態度能有股錚錚的確鑿感——其實是有的。程喬毓當然清楚，不過是礙著直系血緣又有一個唐曉艾雙胞胎親姐姐的緣故。看來可能也是關心則亂更多。

        也是有些太善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唐璋的確是這樣的。

        程喬毓想。

        那么，剛才的一些時候，也是自己的關心則亂了。他想到看到自己的簽名是女性的字跡的瞬間的心情。

        楊縣長還在臺上講投標法，程喬毓聽著，記著，越來越覺得這枯燥的法律都被他的語氣和整個人的氣質給沾出了一些青山綠水的清氣。

        2021年度珩省工程總承包法律會議的紅底黃字的橫幅拉在上面。結束時，掌聲雷動。

        所有主講人都在臺上。臺上的人鞠躬，程喬毓也為之鼓掌。但他拍得很輕，陳總拍得也很輕，都比唐曉艾輕。

        這是她的母校，這應該是她做學生時的樣子。

        那時候她就是這樣么？站在學生之中。

        現在也還是。站在這些工作的人之中。

        她從來沒變，一無所知。

        許多人對她并不溫柔。

        但她此刻為什么鼓掌比他們還要熱情呢？

        其實只不過是個普法會議。

        孫艷萍在最里面，從頭敷衍的閉眼到最后，現在干脆拿筆記本蓋在臉上。唐曉艾在鼓掌，熱烈，與他們一樣。這里是她的母校，她突然眼睛一酸，但是頃刻間，這雷動的掌聲似乎將她的什么情緒給封住了，她也像是被什么感染了，鼓起掌來。當她站起來，她開始有些懊悔了，沒有聽之前的會議。楊縣長是個設計院里的很有水準的領導的。她清楚，忽然間，真的有些后悔了。

        “一會兒把筆記給我看看。”孫艷萍歪頭對唐曉艾道。

        “好啊。”唐曉艾笑道。

        孫艷萍看著，也笑了，這一刻，是發自肺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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