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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


  房間寂靜無聲,桌上魚耳彝爐正裊裊的散發著清香,房間微暗忽閃的光線仿佛與世隔絕了數年。

  景炎房間很大,幾間連接起來只用黑漆雕花屏風隔開,視野十分寬敞。

  我在房間呆的心急如焚,試著去推門窗,卻感覺像是被鎖死了一樣牢不可撼。我狠狠踢了下桌子,真是屋漏偏逢落雨,睡個覺都不讓人安生!

  徘徊的累了,我在椅子上大咧咧坐下,卻不想一股冷氣從臀部竄上來直入肺腑。我跳起來打量一番,才發現這椅子非木非金屬,倘若說是玉石,卻沒有一點玉的溫潤色澤。

  伸手試了試,發現它內里蘊含著一股具大的吸力,全身溫度源源不斷的從指尖奔流過去,邪門的很。撥下來時我頗耗了些力氣,嚇的再也不敢亂坐了。

  打量四周,發現書桌上擱著一張畫,似被人打開了一半卻又來不及看完。好奇打開,只見上面栩栩如生的繪著一位彈奏古琴的漂亮女子,五官生的頗為美艷,端坐花叢中卻比百花還要奪目三分。

  我自認見過的美麗女子并不少,卻沒有一個及得上她,縱使掩上其面,身姿間流露出雍容華貴絲毫不減。美而不妖,艷而不俗,令我瀏覽數遍仍是覺得移不開眼。

  正看的出神時,景炎走了進來,冷冷的注視著我,問:“美么?”

  我連忙將畫放回去,點了點頭。

  他道:“若是她嫁給你,你愿意么?”

  我立刻搖頭,“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他追問:“什么人?”

  我說:“男人。”

  他又問:“什么男人?”

  我怕惹惱他不敢不答,卻也不想在這件事上撒謊,只好硬著頭皮回:“他是我小叔叔。”

  景炎沉默了會兒,用手指捏住我下巴,“你有龍陽之好,而且還目無倫常,那為什么不下地獄而是來了天上?”

  “別碰我!”我憤憤甩開他的手,“雖然我不覺得自己該下地獄,但是來這里我也不想啊。睡個覺而已……誰知道會這么倒霉?”

  他冷冷的看著我,“為什么身上會有屬于我的印記?”

  我連忙捂住肩膀,“很小時被狗咬了一口……。”

  啪!話未說完他面色陰霾的打了我一個耳光。

  疼,好疼……還有擦傷的手臂都在提醒著我,這真的不再是個簡單的夢!

  關于妖印,我也一直有個困惑很久的迷團尚未解開:十九歲時第一次碰到景炎,被他在肩膀上結下妖印,還被詢問本不存的頸部傷疤去了哪兒。

  之后歸青宛夢回五十年前祖父少年時,卻被景炎逼問妖印來歷,然后給我制造了那道疤!

  這個扭曲的交換時間悖論,還有那個同小叔叔一模一樣的白大人……白澤?

  這一切究竟是我意識錯亂還是當真的巧合?夢?現實?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隱約聽得有人在我耳旁呼喚,“莫丁果,莫丁果……醒醒。”

  是小叔叔!我應該很快可以回去了吧?

  我睜大眼睛去看,見自己胳膊逐漸變的透明。還來不及欣喜,手腕卻猛然一緊,景炎掏出一條細色鏈子勒了上去,細吊環輕晃兩下,竟像是薄冰一樣融入到肉中去了。

  耳旁又復歸安靜,我再也聽不到小叔叔的聲音,卻看到自己身體慢慢恢復清晰。

  我心咯噔一聲,抓住他手腕怒吼:“混蛋,你對我做了什么?快點取下來!我要回去!”

  他冷哼一聲,輕易將我擺脫,道:“你以為這里什么地方,由得你想來就來說走就走?剛才在你手上的是鎖魂鏈,除非我親手取下來,否則你這輩子休想離開。”

  不,我不要呆在這個虛幻的夢境里!雖然看起來很美好令人神往,但它沒有小叔叔沒有教授沒有祖母沒有尚陽……它對我來說什么都沒有!

  不能急,我要靜下心來,想辦法……

  妖鼎,我有妖鼎!咬破手指在掌心摩擦許久卻始終不見動靜,怎么會這樣?

  等等,我還有神卷!可是……神卷也無法召喚出來!

  我問景炎,“我有搶你老婆嗎?”

  他愣下,“沒有。”

  “那我殺過你全家?”

  他陰鷙的注視著我擰起眉毛,“沒有。”

  “沒有奪妻之恨殺親之仇你為什么要這么害我!”胸口膨脹的怒氣終于在瞬間爆發出來,我一拳狠狠擊在他臉上。

  他眼神懵了一剎那,竟未躲開生生受了。更讓我料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未還手。

  只是對字字分明的對我道:“我會要你為之付出代價。”

  景炎揮袖走出去,我握緊自己傷口繃裂的手心,愈發感到心驚。

  會有什么代價會比困在夢境里出不去更讓人痛苦呢?鎖魂鏈……聽起來就令人毛骨悚然,是連死后魂魄都會被鎖住,不得自由嗎?

  正在發呆時,隱約聽到后窗處有呼啦呼啦的動靜,不一會兒竟然當真鉆出顆毛葺葺的小腦袋,睜著大眼看我。

  對視了片刻,我們同時怪叫出聲,“啊!啊!啊!”

  竟然是小淮殊!他怎么會跑到這里來了?

  他也用手顫抖的手指我,“你,你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呃……果然的厲害人物,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來歷,那他應該也可以幫助我吧?

  他卻像是讀出我心思一樣搖頭,“我能幫所有人做任何事,只是除了你。”

  “為什么?”

  “你會知道的,很快。”他笑了下,之后驀然睜大眼睛,待我剛一走近,窗戶啪的被合上了,任我怎么用力都推不開。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想起淮殊方才的神情,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房間變的越來越冷,我用力搓著手也感覺不到絲毫熱氣。運動起來應該會溫暖一點吧?我在房間繞圈快速奔跳,又撲通撲通做起蛙跳,似乎感覺好了一點點,可還是冷。

  過了很久,門被推開,兩人對我視而不見,抱著一團錦被抬起來,放到床上后又迅速離開了。

  終于有取暖的東西了,我欣慰的去拉棉被,卻被里面包裹的東西嚇了一大跳,里面居然隱藏著一個人!淮殊?!

  他眼睛閉著,小臉蒼白沒有一點血色,兩手交叉放在胸前神情安詳,像是……死了?

  我恐懼的伸手試探呼吸,隨即嚇的縮了回來。

  一只手從后面推住我肩膀,“人類只有短短的幾十年壽命,生死病死不是應該司空見慣了么,為什么還會害怕?”

  我哆嗦著轉過臉去看景炎,“你為什么要殺它?”

  景炎道:“我只是將它魂魄封印在別處,不過現在也和死差不多了。”

  他輕不可見的勾了下唇,我敏銳嗅到一股陰謀的氣息,“你想做什么?”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卻誘惑道:“想離開這里回到你的愛人身邊嗎?”

  “想。”

  “那就乖乖聽我的話,從現在起,你的名字叫做——淮殊。”

  我抖了下,難以置信的望著他,“你要我冒充這個孩子?”

  “不錯。”

  “可天界那么多人,為什么是我?我只是普通人,什么都不會!”

  “正因為你是普通人,所以你身上沒有仙氣跟妖氣,進入這個身體再合適不過,絕對不會有人發現。不要試圖跟我談條件,”他冷冷的說,接下來一句話將我置于死地,“想取下鎖魂鏈離開的話,只此一條,別無選擇。”

  我思慮良久,咬牙,“我做。”

  半柱香后,我從床上坐起來,再看周圍布置都比方才大了幾倍,是因為孩子視角的原因吧?

  將身體傾斜到桌旁銅鏡前,我從中看到一張稚氣天真的臉龐,眼神茫然尋不著焦點。

  古時一人名為莊周,夢中化身為蝴蝶翩翩而飛,醒來后覺得失落迷惑,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莊周化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化身為莊周,我現亦是如此感受。

  我現在是誰?莫丁果?還是淮殊?

  景炎沖我伸出手,“我們出去吧。”

  那是一只保養極好尊貴的手,手指修長指尖修剪的圓潤干凈。只是不知他殺害那個孩子的時候,有沒有抖過哪怕一下,兇殘的家伙。

  房間呆的久了,出門時眼睛有些刺痛,只見遠處幾個身材相似的男子急匆匆背著光走來,看到我用關切的語氣道:“淮殊,你怎么到了陌生地方還要亂跑?”

  揉揉眼睛,我抬起頭,認出為首的人是見過幾面的白虎敖川。立在他左側的是個青年俊朗的男人,眼睛是淡藍色的,好像沉浸在傷心回憶中一樣神情憂郁。

  后面跟著一男一女,女的穿著一身火紅衣服,頭頂扎著一根閃亮的七彩羽毛,下巴高敖的抬著,誰都不放在眼中那種猖狂。男的則相貌陰柔,走路姿勢和翹起的手指都略顯女氣,胳膊上繞著一條烏黑的蛇,貼著雪白的皮膚吃吃的吐著信子。

  敖川將我從景炎手中接過來,寒喧了兩句便將我抱走。

  中途時他問我,“景殿下帶你做了什么,耽誤那么久還搞的神神秘秘不讓我們知道?”

  我說:“沒什么,就是讓我去他玩了會兒,看了幾幅畫兒。”

  走幾步,敖川又奇道:“你往日可是話多的氣死人,今天怎么學乖了?”

  我瞟他一眼,沒說話。

  “連小孩子都不喜歡你,”紅衣女子道:“來,淮殊,到姐姐這里來。”

  我縱使頂著一張稚氣的孩子臉,骨子里卻是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怎么能被一個女人抱在懷里?立刻撥浪鼓似的搖頭,問:“我們要去哪里?”

  敖川道:“來的時候不是說過了么,此行是為了帶你覲見西王母。本來依計劃該今早落腳,你卻偏偏讓加快行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起淮殊看我時的眼神,還有他的那一句,幫得了所有人卻獨幫不了我,心頭驀然一空。

  他或許是知道自己結局的,卻礙于某種原因不得不往這里趕,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這個孩子甘心放棄生命呢?是為了救我嗎?不,絕不可能,這想法太荒唐了。

  行了不多時,我們來到一座金壁輝煌的大殿前,殿前豎著幾根沖天云柱,柱身雕刻著各式古怪圖騰。

  腳下的路是玉石鋪成的,走上去會發出清脆突兀的腳步聲,感覺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胸口上,會令人不由自主放慢腳步。

  殿上光線很刺眼,一個國字方臉女人肅穆的看著我,像是行事決絕沒有半絲回轉作的人。她盤腳坐的很端正,目光犀利驚人,幾乎是瞬間我便垂下眼不敢再看。

  敖川、青衣憂郁男、紅衣女子和纏著蛇的少年依次上前,異口同聲道:“妖界白虎敖川、青龍聿龍、朱雀碧鸞、玄武武沐離奉白澤之命護送祥瑞朝見西王母。”

  西王母微抬了下手,對我道:“你且上前來。”

  見我站立不動,敖川便在后面輕輕推了一把,小聲道:“去吧,不用怕。”

  我只得上前,在離她尚有幾步之遙的地方收住腳。

  她問:“起名字了么?”

  不知道這話是問誰,見無人回應,我便接道:“白大人為我起名淮殊。”

  “淮殊?”她讓我再靠近些,然后摸了摸我的手心,端詳了會兒,道:“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說這話時她表情很奇怪,像是冷淡的夸獎又像是帶著極輕的嘲諷,我感覺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立在她面前,藏不住一點隱私。

  看穿了我的身份嗎?還是因為她本身就這樣古怪的人?

  正分神時,又聽她道:“可曾想過要這里暫住幾日?”

  我立刻搖頭,學淮殊任性的語氣道:“這里很好,但是我有些想念白大人了。”

  她沒說什么,命人捧了個盒子給我,道:“里面是一些小玩意兒,送給你打發時間。”

  我不知該不該接,便向敖川看過去,卻聽西王母冷哼一聲,“送你的便拿著,難道還要我收回去不成?”

  敖川道:“淮殊還不快謝過西王母。”

  不待我開口言謝,西王母便逐客道:“好了,你們走吧。”

  敖川沖我招了招手,“屬下告辭。”

  出門坐上鹿車后,我問敖川,“咱們來就是為了讓她看一眼么?”這女人,當真古怪奇特。

  敖川道:“不然你想在這里長久住下么?對著她那張臉,我可是片刻都不想留。”

  武沐離摸著蛇道:“淮殊,你快快打開盒子,讓我們看下她都送了些什么東西。”

  我依言打開,只見里面只簡單擺著四樣小東西:一顆白色珠子,一個銅鈴鐺,一個金手鐲,還有一條小鞭子。

  幾人面面相覷良久,碧鸞搶先出聲道:“嘖嘖,果然不同凡響。”

  我拿起珠子看了看,沒有光彩也不透明,樣子普通的很。銅鈴鐺像是壞的,用力搖了幾下也不響。金手鐲倒是挺合適漂亮,只是女人的東西我不喜歡。至于那鞭子,除了亮閃閃外更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處了。

  敖川見我興趣缺缺,便拿起珠子解釋道:“這個名為龍魚眼,乃是三躍龍門未化身的鯉魚之眼,不僅可以使瞎者復明,而且有明神通靈之用。”

  又指了指鈴鐺,“別小看它,只有遇到有緣人才能搖響,聲音可傳九千里直上云霄,三界之內可以任意互通訊息。這手鐲相比較就略為遜色,戴上后可防百毒入侵,只是樣子漂亮些。”

  最后,敖川拿起讓幾人目不轉的小鞭子,“這個是赫赫有名的打神鞭,四階以下天宮官員可任意驅使。這幾樣東西,隨便拿出一件都足以震撼世人,她卻云淡風輕的送了你,說明你還是極討她歡心的。”

  我囁嚅道:“是因為身份的原因吧。”

  碧鸞道:“這你就有所不知,西王母雖對人嚴苛制訂無數刑律,但自身卻是不拘于禮俗之人。若不喜歡你,即便對上白大人也是一毛難撥,斷然不會拿出這么多好東西。得了它們,也不枉我們此行。”

  見她說話間一直注視著盒子,我便道:“你喜歡哪個,拿走好了。”

  她愣了下,立刻取走了鐲子。

  敖川拍拍我道:“白大人將你養的未免太大方了,這么好的東西居然就輕易送了人?”

  我問他:“你有看上的么?”

  沉默的聿龍突然插話道:“我想要那條鞭子。”

  他應該是個寡言之人,說話卻直接的令人咋舌。

  我將東西鞭子遞過去,他收了也不謝一句,直接塞到袖中不再看我,當真是個怪人。

  剩下鈴鐺跟鯉魚眼無人要,我便自己收起來。

  回妖界的路已經十分熟悉了,穿過山洞跟雪松林,就來到一片廣闊建筑前。比起天界華麗堂皇的風格,我更喜歡接近自然的原木建筑,只是想起一會兒要見白澤,心中不免忐忑。

  屋中白澤正在對著棋局凝思,被我打斷后只是淡淡一笑,吩咐童子奉了茶。

  幾人將天界經歷草草敘述一遍,敖川道:“此行甚是順利,并沒有出任何意外。”

  白澤瞟向我,若有所思道:“是么。”

  那張臉,跟我想念中的小叔叔簡直一模一樣,只是小叔叔笑容跟話都沒有他多。

  見幾人都看著我等回答,這才慢慢反應過來,慌張道:“還好。”

  坐了會兒,幾人便起身告辭,房中只剩下我跟白澤。

  見我依舊抱著盒子,他便道:“抱著多累,讓阿綠幫你收著。”

  見我恍神,又摸了摸我的頭,道:“放心,不會弄壞的。”

  他是真的將我當成了個孩子,倘若知道淮殊已死……怕會難過吧?我頓時愧疚的不敢看他。

  阿綠將盒子拿走,白澤拉著我道:“坐下,陪我下棋。”

  我哪里懂得下棋?胡亂捏著棋子亂放一通。白澤卻像已習以為常的握住我的手,糾正道:“姿勢應該這樣的,中指在上,食指在下……。”

  他聲音溫和,行動薄酒,跟傳說中一樣是個舉世無雙的人物。

  只是可惜,他再優秀卻不是我小叔叔,待我再好……我也無福安然享受。

  這只是一個你改變不了的夢境,莫丁果只是一個誤闖此間的普通人,淮殊之死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所以你無需自責……我看著他俊美的側臉,一遍遍催眠自己。

  他終于問出來,“自回來就心神不寧的,發生了什么事?”

  我搖搖頭,“房間太悶,我想去院子里玩。”

  他微頷首,“去吧。”

  院子里有個大池塘,里面開滿了蓮花。我在邊沿坐下來,將腳放到水里去,很涼但是很舒服,幾條魚在我腳旁游來游去。

  小叔叔現在應該發現我不對勁了吧?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著急……封印淮殊,讓一個普通人取而代之,景炎他究竟在謀劃著什么?而我真的能如愿離開嗎?那一天會是什么時候呢?

  腳踝處突然一癢,我瞪大眼睛叫出來,“啊!”

  一條巨大的怪魚不知道何時游了過來,而我的整只腳已經被它含在嘴里。那像鋸齒一樣鋒利的牙,只要往下稍微一合,我的腳立刻就會斷掉!

  身體突然騰空而起,是白澤將我抱在了懷里,看著池中怪魚道:“你怎么連它也怕起來了?”

  我畏懼的打量那條紅色獠牙大怪魚,居然隱約覺得有幾分熟悉,橫公魚!是它,我在清河翻船就是它背我過去的……那時它把我當成淮殊,說我是它的主人,還有一個昵稱叫什么來著?

  “阿橫?”

  聽我叫它名字,怪魚歡快的躍起來游個圈兒,吐著泡泡慢慢潛下去了。

  我低頭道:“剛才一緊張,沒有認出它。”

  白澤握了握我的手腳,“這么冰怎么還玩水?

  剛才發呆還不覺得,被他抱起來才感覺份外冷,不由將身體往他懷中靠了靠。

  他搖了搖頭,卻沒有再說什么。

  白澤是個溫柔十足的人,至少在淮殊面前是。他對淮殊溺愛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偌大的一座府坻,除了兩間書房外,其余幾乎全是淮殊的,放滿了玩具跟衣物。我想,即使是一天換三套衣服,這一輩子也難穿完。

  除此之外,淮殊的玩具極其奢侈:木馬是純金打造的,飲水鳥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就連彈珠都是碗豆大小的夜明珠。

  有日,我終于忍不住問白澤,“你既然這么喜歡孩子,為什么不成親生一個呢?”

  他漫不經心道:“成家是大事,哪有你說的這般容易。”

  “可是,每次外出都有很多女人喜歡你。還有那個龍三公主,即使跟囚牛成了親還見到你還會臉紅……那么多漂亮女人,選一個很難嗎?”

  他溫和的看向我,“你一個小孩懂什么。”

  我已經是二十四歲,雖然比不妖怪年長,卻也不小了。每日心懷愧疚的承受著本不屬于自己的幸福,委實是件痛苦的事。我倒寧愿他對我兇一些,壞一些,這樣欺騙他也能理所當然些,也不至于如今罪惡感滿盈。

  不久后,龍長子囚牛親自送來金貼,道是生了個兒子,要于月中為兒子設滿月宴席。

  他看到我,意外道:“淮殊,你又長高了!”

  長高了?我沖道了聲謝匆匆跑開,到院中柱子上一量,果然比起剛來時長高了兩根手指。

  妖界不比人間,白天長的可怕,夜卻只有一個時辰,往往打個盹就過去了。雖然有沙漏計時,但我總是記岔,一直過的混混沌沌。

  不過長高了兩個手指,這意味著什么?至少已經過去大半年甚至一年更久了!

  我突然有些怕,難道真的要在這夢里過一生?

  就在打算偷偷去找景炎時,聽到敖川帶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說天界太子因拒西王母賜婚被罰面壁二百年……

  二百年!莫說是我熬得住,莫丁果身體也早化為塵土了吧?

  敖川有些幸災樂禍道:“據說是在忘川河底,那里飛鳥不至,人煙絕跡。二百年,西王母上了年紀脾氣倒是一點也不曾減。”

  我立一旁聽的愈發絕望,敖川伸手揉揉我的臉,“又不是讓你去受苦,怎么一幅要哭的樣子?”

  看到桌子上放置的金貼,他眼睛一亮,對白澤道:“我們淮殊還沒有辦過滿月酒呢,什么時候咱們也來熱鬧一番?”

  白澤道:“吵的兇。”

  “你不喜歡,但是小孩子喜歡。到時候三界都會派使者過來吧,應該會送不少好東西,你說是不是淮殊?”

  我問:“天界也來人嗎?”

  “當然。”

  那豈不是可以打探景炎如今的消息了?我期待的看向白澤。

  他搖了搖頭,道:“滿月席宴你是晚了,不過待成人禮時可以發下請貼熱鬧一番。”

  我不滿道:“那我要什么時候成人?”

  白澤道:“依我們妖界的規矩,滿一百四十歲便可以成人了。”

  “那我現在多少歲?”

  敖川摸摸下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剛好十歲……。”

  我的世界從此一片黑暗。

  去喝滿月酒那天,阿綠將我從頭到腳收拾一遍,在我脖子上腰上掛了好多配飾,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不知道是不是當孩子久了,我居然覺得很有趣,只是仍不敢對鏡子看。

  囚牛府上熱鬧的不得了,我從中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

  習鳳、馬腹、諦聽、很多年后被馬腹吃掉的南海蝴蝶、還有當康山膏兩兄弟。

  愛罵的山豬此刻還是個小孩子,臉圓嘟嘟的十分可愛,胖乎乎的跟在哥哥當康身后,像條形影不離的小尾巴。

  如果不是聽到他用十分惡毒的話詛咒收禮之人,借我雙眼睛怕也不敢認他們。

  我隨白澤坐上席,中間空了個位置,依次是四獸跟龍九子,全都是玉樹臨風的男子,十分賞心悅目。

  快開宴時,我看到了苗飛。

  它幾乎跟在我家時沒什么變化,身體滾圓,毛色鮮亮,走起路來懶懶的架式十足,在門口禮官處張口吐了個小元寶就慢悠悠的走過來。

  途經過我身邊并未多看一眼,直接在白澤旁邊空席坐下,埋頭便吃。待宣布開宴時,它已酒足飯飽的搖著尾巴準備離開了,這只吃貨貓!

  白澤吃很少,每道菜意思下嘗嘗便作罷。敬酒人極多,他卻都來者不拒,不過越喝眼睛越亮,半壺酒下肚也不見分毫醉意。

  我在人群中四處打量,希望從中多找出幾張熟悉臉龐。

  進行到一半時,囚牛將孩子抱了出來,眾人爭相圍觀。

  我也好奇,只是夠不著,白澤便將孩子要了過來,送到面前給我看。并不是什么妖怪模樣,是個肉呼呼的小白面團子,跟尋常孩子沒兩樣,卻要靈動許多。眼睛望著眾人滴溜溜直轉,整只手都塞在嘴巴里吮吸。

  我取出西王母送的鈴鐺晃了兩下,立刻吸引了它視線,濕搭搭的小手扯著紅繩不放,歪著頭沖我笑。

  我松了手,道:“你喜歡就給你好了。”

  他用力晃兩下,鈴鐺居然發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響。他似很得意,不停揮動著胳膊,對別人的逗弄再也不看一眼。

  敖川笑道:“龍大喜歡鼓瑟聲樂,生個兒子竟然也是這樣。”

  囚牛也笑,將團子抱了回去,面帶尷尬對白澤道:“白大人見諒,公主她身體不適不能出來見客……。”

  “無妨,”白澤道:“方才多喝了幾杯,如今感覺有些不適,我先行告辭,你們繼續罷。”

  出門后并未乘車,白澤帶著我慢慢走路。

  “你小時也同他一樣,小小的一只手都能托起來,吃飽了笑,餓了便哭,想要什么我全知道。”他沖露出很容易讓人沉迷的微笑,“你如今慢慢的長大,我卻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分明是個孩子,卻整天滿腹心思一臉愁容。淮殊,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垂頭摸摸手腕,那里著有一道無形的鎖,是它困著我在此處,除了景炎誰都無法解開它。

  我想要什么,無非是離開這里,回小叔叔身邊罷了……可是沒有人能幫我。

  “白大人,對不起。”

  他瀟灑揮揮衣袖,“罷了,你不說便藏著,哪天覺得悶了再告訴我。”

  我輕輕的說:“謝謝。”

  時間嘩嘩的流走,大多時間我是不出門的,經常陪在白澤身邊發呆,偶爾陪他下下棋研研墨。

  白澤跟小叔叔長的相似,但是我能明顯察覺出他們的不同。

  小叔叔雖然也對我極好,但絕不進行無理由的寵溺。他脾氣不如白澤溫和,也沒有什么耐心同陌生人講話交流,大多時間神情是冷的,對誰都沒有什么特別好的臉色,但做事認真而專注,心無旁騖。

  白澤性格相比較要圓潤的多,他臉上時常帶著笑,能同任何人侃侃而談,還能一邊同我說故事一邊下棋。

  即便他們長的一模一樣,我也能分得清,我分得清楚。

  倘若強說他們之間的相似點,怕只有愛好看書了。

  小叔叔很喜歡看書,閱讀眼也不眨,仿佛整個人都沉寂到書中去,帶著股遺世獨立的味道,白澤看書也是。

  也只有在這時候,他全心全意的將注意力放到書上,我才敢放心大膽貪婪的看他。

  透過白澤,我仿佛看到穿著格子襯衫的小叔叔,挽著衣袖慢慢翻動書頁。

  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懶洋洋的抬起眼,“看什么?”

  小叔叔……

  我突然一把抱住他,眼淚控制不住嘩嘩往下流。

  他動作頓了下,輕撫著我的背問:“怎么了?”

  “我想你了。”

  “我不是在么。”

  我哽咽著抬起頭,淚眼朦朧的看著他,是白澤。

  如果此刻的是小叔叔,那該有多好!只是不知道,小叔叔……我真的還可以再見嗎?

  過段時間,我又去柱子前量了量,此時已經比剛來時高出來有兩尺,竟然不知不覺得已經過去這么久了。

  一日早晨起床時我遭遇到了尷尬事,直到白澤起床后還一個人裹在棉被里,任阿綠怎么叫都不愿起床。

  白澤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棉被,微笑了下便出去了。

  待房間空無一人時,我才小心翼翼爬起來清理身上的痕跡。明明很多年都已經歷過了,此刻居然還是像個孩子一樣恐慌不安。

  我想,我再也不能安心的同白澤一起睡了。他同小叔叔長的那么像,萬一哪天我按捺不住發了瘋……后果不堪想象。

  用飯時我仍心有戚戚焉,埋頭盯著碗道:“白大人,以后我們分開睡吧。”

  “嗯?”

  他挑眉的樣子讓我胸口一窒,那神情分明是小叔叔再現!

  我愣了下,話到嘴邊再也說不出。算了,我如今每晚對著他尚能安心入睡,如果分開……怕是會愈發想思成狂。

  自這日起,我睡覺規矩許多,醒時絕不在他身上亂動,也不敢像小時一樣將腿搭在他身上。

  敖川常來做客,每次見面都說我長高了,這真是讓我郁悶而又開心。

  “今天得了個一個消息,說是被罰面壁的天界太子提前被釋了。”

  我耳朵一動,“不是還沒到兩百年么?”

  敖川道:“西王母對這個兒子寵愛有加,想必是關久了。誒,淮殊你起來。”

  我困惑的站起來任他看。

  他問:“淮殊快要成年了罷?”

  白澤道:“還有半年時間。”

  “那也要開始準備了。”敖川興奮道:“等下我就吩咐下去準備相關事宜,這可是喜事兒,一定要辦隆重了。”

  白澤無聲首肯。

  景炎釋放的消息讓我很高興,這意味著我有可以離開的希望了,但更多的卻是對未知的恐懼。

  我怕……萬一回去后發現外面的世界不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那我該怎么辦?

  我不再整天悶在院中,開始在外面轉轉走走,最常去的是附近勾魂使那里。

  白澤說勾魂使是墳墓中絲帛所化,真身有三個頭,相貌丑陋脾氣暴躁。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很討厭我,每次見了后都要在背后啐口唾沫,當然從來都不敢當白澤面去做。

  它的府邸修的也像墳墓一樣,門油成漆黑色,貼著藍對聯上書白字,門墩也做成棺材式樣,讓人看見就覺得晦氣,很多妖怪寧愿繞路都不愿經過他那里。

  明知他不喜歡我,我還是要去他那里晃悠,一呆就是半天。看到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就覺得解氣,讓你唾我,活該!

  有日白澤好奇問我,“勾魂那里好玩么?”

  我點頭,“好玩。”

  事后不久我才知道原來勾魂使向他告我狀,不過白澤什么也不說,我便裝作不知道,照去不誤。

  或許是心情壓抑太久,一旦找到爆發口便控制不住自己,我竟然有點喜歡上這種任性胡為的感覺。

  看誰不順眼,便仗了身份由著性子去鬧,自然沒人敢同我爭執,更別提動手了。

  我常在夜里為自己行為懺悔,心道人寂寞太久果然是會變態的。

  白澤察覺我的變化,居然還有意放縱,對眾妖道:“淮殊只不過是個孩子,又闖不出什么大禍,你們包容些便好了么。”

  他明目張膽的袒護讓我有些意外,他卻道:“你只要開心便好,別的不用去想。”

  他不知道,我每日游走在暴躁崩潰的邊緣,不讓自己發瘋才想出一些奇怪的事來整。

  讓他失望,讓他討厭,這樣他知道自己孩子是假的時便不會太難過吧?

  這樣的優秀近乎完美的男人,倘不是逼不得已我是不愿傷害他的。

  離我成人禮越來越近,妖界也逐漸熱鬧起來。

  一日照例外出玩耍,走的累了便在石林椅子上坐下,擺了幅棋子玩了會兒,又讓阿綠小雀去備壺酒來。

  等了許久,遲遲不見兩人回來,卻看到了經過的死對頭勾魂使。

  他牛眼瞟到我,習慣性的啐上一口,做完后似有些后悔,卻很快拉起長臉走開。

  我氣不過,便跟上去與其糾纏,一路跟到家里去,將他私藏的酒翻出來全上舔一舔,又把院中符咒揭了個遍兒,氣的他火冒三丈才慢悠悠離開。

  待再回到石林途中,卻碰上嚶嚶啼哭的阿綠,道是石林被兩個天界來的客人占去,連酒也一并劫走了。

  天界的客人?我狐疑的走過去,剛好看到一人正是害我的罪魁禍首景炎,旁邊跟著個長鼻子侍從,正偷偷將我留下的棋子往袖中塞。

  我慢慢走出去,譏諷道:“我說是什么人如此囂張,原來是天界的太子,只是找個賊做侍從,你也不怕丟人么?”

  侍從大驚,飛快掏出棋子叫道:“你少胡說作!我只不過一時忘記手中有拿東西而已,我們天界什么寶貝沒有,誰稀罕我幾塊爛石頭!”

  景炎沖我微微瞇起眼睛,“你是何人?”

  真是好笑!他困我在此處整整一百二十年,如今竟然反過來問我是誰?!

  我靠在石頭上冷笑,“我么,只是一個地盤被強占、酒被偷喝、侍從被人欺負的可憐鬼罷了。”

  說完這話我愣了片刻,隱約記得相同場景在哪里見過。

  見景炎帶了侍從要走,便忍不住招腳擋住他們,“等等,欺負了人之后就打算這么離開,堂堂天界太子,也不怕傳出去給人笑話?”

  惹誰都別惹變態,得罪了我,誰也別想好過!你是天界太子又如何,也不看看腳是踩的是誰的地盤兒?!

  侍從做出要打我的架式,卻被景炎攔住,他問:“你想要怎樣?”

  “好說好說,”我揚揚腳,“我的地盤自然還是我的,只是如今臟了,你們該替我打掃干凈才是。酒算是我請你們喝的,就不必還了……。”我一連提出了好幾個要求,從袖中掏出個桃子,在袖子上擦兩下便大口咬起來,“這并不是什么難事,殿下應該做得到罷?”

  他看著我許久,詭異的揚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誰了,淮殊。”

  終于認出來了么,忘川呆久反應遲鈍了還是因為我相貌變化太大?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同意讓長鼻子去擦干凈了桌椅,我卻再次不甘的叫住他,“等等,方才我去山洞玩,不小心踩到呲鐵大便,你幫我清理下罷。”

  他苦著臉同景炎求助,卻始終得不到回應,只好忍耐著替我清理。

  我不由笑彎了眼睛,心頭卻涌起一股報復的快意。

  景炎,你讓我冒名頂替淮殊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倘若我安心做起淮殊,你又該如何自處?真相曝光時,眾人是相信我還是相信你呢?

  一百一十年的荒唐夢,已將我所有耐心、期待還有勇氣磨的一干二凈。就算現在你放我出去,我也已不敢面對現實會是什么樣景象……

  是同我沉睡前一模一樣?還是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我如今像只卑微的蝸牛一樣縮在自己殼里茍延殘喘,連一個簡單的選擇都不敢去面對……而害我至此的你,景炎,為什么還能這么好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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