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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最新更新


  【回頭】

  梅老太太擰亮了路燈,暈黃的燈光照得四周模模糊糊,往地下室去的走道陰冷、潮濕,水泥墻面上摸起來濕漉漉的,似乎在往外滲水,這地下室怕是建在離地面十幾米的深處,也不知道當年是用來做什么的。

  走到盡頭是一扇沉重的鐵門,上面掛著一把大鎖。

  梅老太太拿出把鑰匙打開了鎖,推開門之前跟陳陽說,“你考慮好,問陰一旦開始了,是不能半途而廢的。命只有一條,我也不敢保證你一定能平安回陽世。”

  陳陽聽她話里,有一些勸阻之意,就嬉皮笑臉地跟梅老太太胡言亂語,“你老別勸我了,我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的,有些事,這輩子不解決也會帶到下輩子去,為了下輩子少點事,這輩子怎么著也得努把力不是。”

  梅老太太被他逗得緊繃的臉也露出了一點笑意,搖了下頭,沒再多說。

  下面都是裝上了電燈的,倒也方便,地下室空無一物,水泥墻面凹凸不平,想必修砌墻面的時候,也沒怎么用心,有點粗陋,唯有中間建了一個一米見方的水池子,水池中間有個地下水的泉眼,還在突突的往外冒著水。

  說也奇怪,明明這個泉眼一刻不停地在往外冒水,卻也不見池子里的水溢出來,總是跟水池的邊沿平著,既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不見天日,不知從何而來的地下水,傳說里面,是可以溝通陰陽。

  梅老太太遞給陳陽一枚古錢,讓他含在嘴里,“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要把這古錢吐出來,到了你要出來的時候,就把它吞下去。”

  這古錢上面一層青綠色,也不知道沾過些什么,陳陽本來想就這樣含在嘴里,轉念一想,這樣做不太保險,要是受了什么驚嚇,一不小心吐出來或沒找到人就吞了下去,都是前功盡棄的事,所以他把那枚古錢用舌頭送了一下,貼著臉頰的肉。

  陳陽仔細聽著梅老太太的囑咐,梅老太太面無表情地接著說,“到了下面,不管有沒有找到人,只能待三刻鐘,過了三刻鐘你就會永遠待在下面了,所以自己看好時間,這個給你。”

  梅老太太說著,遞給了陳陽一個沙漏,灰白色的細沙不像沙子,倒像是粉末,梅老太太看了一眼陳陽,慢條斯理地接著說,“你沒想錯,這就是用骨灰炒過的河沙。”

  陳陽頓時覺得這看起來平常的灰白色粉末也透著些陰森和邪氣了。

  梅老太太又點了幾根白蠟燭,按著奇門方位插在了地上,然后讓陳陽趴在地上,把一只手放在那個水池里面,接著,她拿出幾張黃符紙,貼在陳陽后背,說了一句,“起。”

  那個地下水,陰寒徹骨,陳陽手一伸進去,半邊身體都被凍得麻木了,而且這個麻木,漸漸傳遍了全身,連大腦都有些滯礙,他聽到耳邊上有個人說了一個“起”字,身體就真的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不是往后,卻是往那個水池里走去。

  水沒過了頭頂,雖然有恐懼卻沒有后退,反而覺得這才是歸宿。

  陳陽能看到的,能感覺到的,是一片黑暗,無邊無際,濃稠而深邃的黑暗,他覺得這一切有點可怕了起來,就好像身在宇宙的虛空中一樣,身體不受控制,踩不到實地。

  中國有句老話叫“無中生有”,豈非也是個至理?萬物在虛空的“無”中誕生,也必將回到這里,這個“無”既非時間,也非空間,無法用語言來概括,就連那些表示無限的字眼也不行,比如說永遠。

  不光是人,就連頭頂的蒼天面對這個“無”的時候,也是渺小的。

  周圍是永恒的,無聲無息的寂靜。

  陳陽在這片“無”里茫然失措,不知該去往何處,他甚至有些望了,自己為什么而來,他似乎是在往前走,又似乎是原地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有一雙手往他背后猛地那么一推。

  也許是在這片黑暗中呆久了,也許是越過了那片黑暗,陳陽覺得周圍的黑暗似乎起了一點變化,有了一些模糊的形狀,還能聽到細細簌簌的聲音,遠遠近近地傳到耳朵里,他不由自主地往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漸漸地,開始有灰白色的光,陳陽游走在這片灰白色的光里面,懵懵懂懂,完全不記得自己是為何而來,周圍漸漸地,多了跟他一樣的人或者“東西”,身體虛虛實實,飄飄蕩蕩,有風不知從何而來。

  那個風,甚至讓灰白色的光也扭曲了,光線變得更加暗淡,霧蒙蒙的,就好像當日身在那片灰白色的迷霧中一樣,陳陽想靠近身邊的那些“東西”跟他一樣的“東西”,然而,一旦想靠近,那個風就吹過來,把他推開。

  其實你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里的一切,就是現實世界的倒影,只不過都是極度扭曲而模糊的倒影,就好像打碎了,捏爛了,重做成的一樣。

  陳陽看到手里的沙漏,沙子往下掉著,發出“沙沙,沙沙”的輕響,他憑著直接往前走的,有個人跟他說過,憑著直覺走,就會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不知道走了多久,沙漏里的沙子一刻不停地往下掉著。

  時間快來不及了,陳陽不知為何,感到一陣急躁。

  正當此時,在他前面出現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站在一棟房子前面,一動不動,陳陽向他所在的方向走了幾步,才看清楚,那是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那佝僂的背影很熟悉。

  這個地方很熟悉,這個背影也很熟悉,曾經他每日每夜都要看到。

  陳陽走過去,想喊她,聲音卻怎么也出不來,只能張著嘴,喉嚨底部發出些像沙漏的沙沙聲一樣的聲音,他想碰一下那個老太太,一股風吹過來,反而讓他倒退了幾步。

  此時,背對著陳陽的老太太好像感覺到了,慢慢轉過身。

  陳陽的喉嚨里“沙沙”了兩聲,他在喊“奶奶”,那張熟悉的臉,是他奶奶,陳奶奶的臉色發黑,面上全都是黑色的斑點,滿臉的皮褶子,包著骨頭,可怕至極,然而,黑洞洞的眼睛里卻看著陳陽,在不停的流著淚水。

  陳陽又往她的方向走了兩步,然而,陳奶奶卻沖著他擺了擺手。

  她張著嘴,想說話,然而卻也只能跟陳陽一樣,發出一些奇怪的,不成句子的聲音,陳陽只能通過口型猜到她想說些什么,“慶,親”

  陳陽有點發急,他忍不住又靠近了一點,就在這時,旁邊出現了一雙慘白的,枯骨一樣的手,猛地伸過來,抓住了陳奶奶,把她往更遠處拖走了。

  陳陽仰起頭,怒吼了一聲,追了上去。

  周圍是虛空卻又不是虛空,是無邊無際卻又似有盡頭,那雙慘白的手,抓著陳奶奶,眨眼間,就消失在了這片朦朧的扭曲里面,不見蹤跡,然而,陳陽去沒有就此放棄,他忘了手里的沙漏,忘了自己要做的事,眼睛里只有那雙慘白的手抓走他奶奶這件事。

  沙漏里的沙子,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陳陽四處游蕩著,尋找著,他想加快腳下的步子,卻還是照著原來的樣子,似走非走,似飄非飄地走著,他穿過一個個巨大的或矮小的陰影,那些陰影也許在陽世里是一棟鋼筋水泥的建筑物,也許是一座跨河的大橋,這虛空太大了,太錯亂了,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里。

  周圍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著,無從捉摸的變化著。

  陳陽向前艱難地走著,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奶奶就在前面。

  那雙慘白的手,走不了太遠,它只是躲了起來,就在陳陽覺得終于快找到他奶奶的時候,一個模糊的人影,提著盞白紙燈籠出現在了不遠處。

  陳陽站住了,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人影。

  他知道他是誰,卻叫不出名字,即使輪廓模糊,依然是一派端正溫和,他提起那盞白紙燈籠,照亮了陳陽的臉,陳陽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清醒了一點,他在這里做什么?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陳陽晃動著身體,想離開,想繼續去找他奶奶,卻被這個人影拉住。

  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在他耳朵邊說,“你該回去了。”

  回去?不,他不回去,他要找他奶奶,他要把那雙手給揪出來,誰也別想阻止他,這是他的執念,他想繞開眼前這個人影,卻怎么也甩不開。

  陳陽沖著他怒喊,卻只發出一些輕微的沙沙聲,而且這沙沙聲還越來越輕,越來越小,陳陽心底深處也有個聲音在向他示警,他卻聽而不聞,他不想走,他想留在這里,外面有什么好留戀的?在這里,又有什么不好?

  但是,這個人影卻怎么也不肯放過他,一直擋在他面前。

  陳陽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喊,“把古錢吞下去,吞下去。”

  古錢?什么古錢?陳陽覺得自己腦子越來越混亂,身體越來越輕飄,他快飛起來了,這種脫離了一切,掙開了一切的感覺,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讓人恐懼。

  就在此時,那個人影使勁地拉住了陳陽,并且掰開他的嘴,往里一掏。

  一股風吹來,讓眼前這個人影使勁地晃動著、搖擺著,寬大的衣袍獵獵作響,好像快要把人都吹散了一樣。他手里的白紙燈籠也劇烈的搖晃著,里面的慘白燈光,卻還是在這風中,堅持了下來,沒有被吹熄。

  陳陽心里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并沒有掙扎,他只是盯著那個人影,死死地盯著,就好像盯著一個生死大敵一樣,充滿了憎惡和仇恨,這個人要把他從這里拉出去,他的意識是這樣想的,身體卻與意識截然相反,他的舌頭一旦碰到了那枚古錢,就自動自發地咽了下去。

  到底是想死還是想活,在這一刻,陳陽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一樣。

  一個女人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拖著長長的調子在喊。

  “……中有邦國,下有地府……蒼生不顧,陰間難過……回魂咯……”

  陳陽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力量扯住,往后一拉,然后他眼前一黑,嘴里大喊了一聲之后,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還是趴在那個水池邊上,手卻已經從水池里收了回來,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穿著旗袍的梅老太太正站在旁邊看著他,眉頭緊皺,她對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陳陽,罵道,“你知不知道,差一點你就回不來了?要是早知道你心里是那樣想,我怎么也不會答應給你問陰。”

  陳陽悶不吭聲從地上站起來,走到梅老太太身邊,低聲說,“是我想歪了,你老別生氣。”

  梅老太太看陳陽臉色不太好,身體還在輕輕發抖,一臉神魂不守的樣子,也是個命苦的,她搖了搖頭,不想再繼續責罵他,之所以罵他兩句,也是眼前這個年輕人比較順眼的緣故,一般人,想讓她罵她都懶得費這個力氣。

  陳陽還是有些悵然,梅老太太給他一個東西,“把它吃了。”他聽話地把那個黑乎乎的東西丟到了口中,還只剛進口,陳陽就掐著自己的脖子干嘔了起來,不要說那枚古錢,就連苦膽水都給吐了出來。

  腸胃那叫一個翻天覆地,這東西味道之惡心,簡直是一個大殺器。

  陳陽吐完了之后,把眼淚都給逼出來了,他擦了把眼角,這么一折騰,倒是把他還彌漫在他心里的那些說不上來的悵惘和感傷,全都給沖走了,陳陽一邊吐一邊喊,“你,你老這是什么啊。”

  梅老太太看他狼狽不堪的樣子,嘴角帶著一點笑,年紀大了,好像就喜歡折騰這些小年輕,“這是苦棘果,能去穢祛祟,哦,還有個作用,催吐也不錯,你吞進去那枚陪葬的古錢,還是吐出來對身體比較好。”

  陳陽喘著氣,跟著梅老太太往外面走。

  一直等到回了書房,那個安靜無聲的老人給他上了茶,他一半用來漱口一半喝了下去之后,才終于覺得這回是徹底回到了人世間了。陳陽跟著梅老太太瞎聊天,逗得老太太開心得笑個不停,老太太開心了就留他下來吃晚飯,讓他在這里住一晚,陳陽當即點頭,連連說,那是求之不得。

  到第二天上午,他才回了廣濟,二胖交待下來的事,他也做了,不過請來的當然不是梅老太太,而是周仁縣另外一個也有點名氣的道師,他把道師介紹給了二胖,二胖立刻拉著道師套近乎去了。

  陳陽笑了起來,這二胖也奇怪,他自己的老爸就是做這行的,不請他卻到外面請人,也不怕他老爸發火,罵他不照顧家里的生意,他把這個話跟二胖一說,二胖“嘿”了一聲,身上的肥肉抖了抖,“我爸是什么德性,你還不知道,他哪里有把我跟我媽放在眼里,昨天,你走了之后,他還找過來,我直接告訴他,我請你去找人去了,不用勞煩他老人家出手了,把他氣得,臉色都變了,轉身就走。”

  陳陽聽了這個話,就問,“你把我的事,都告訴給慶阿叔了?”

  二胖甩了甩滿是肥肉的膀子,“那是,不然怎么把他氣走,就是我媽,老覺得我不該跟他對著來,唉,真是沒話說了,我媽就是想不開,總對他還抱著那么一點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希望,哪里有什么希望,絕望還差不多。”

  二胖后面的話,陳陽都沒聽進去了,他腦子里轟轟作響,一個念頭浮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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