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雅爾哈齊 一
雅爾哈齊從不自詣為好人,他也從沒想過要做一個善人,他一直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自私狠厲而又缺少關(guān)愛的男人。
雅爾哈齊從小便極度渴望得到無一絲功利與算計的關(guān)愛,可是,他的身份,決定了他很難滿足。關(guān)心他的,未必是因為喜歡他,向他傳達種種關(guān)切體貼之情的,也許是心存攀龍附鳳之心,也許是利用他達到自己的目的,如同當(dāng)年他奶嬤嬤那樣親近的人都只是利用他接近身為親王的父親,如此,有過幾次類似的經(jīng)歷后,雅爾哈齊不敢再輕信相信別人的善意,也讓他更孤獨、更寂寞、更悲傷,亦更憤怒,他,還能相信誰?
十歲時,得到機會接觸伊拉哩府,在那里,雅爾哈齊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生活,伊拉哩一家子上至六十多歲的老翁,下到幾歲的幼童,他們和和美美,相親相愛,那種親情,純粹、純摯、純?nèi)唬欢莻小小的孩童,用她美麗的容顏、甜美的聲音、貼心的一切行為吸引著他。如同誤墜地獄的靈魂渴望救贖一樣,雅爾哈齊渴望著那個小小的孩童,他,想要這樣的愛,他,想要那個娃娃。
可是,雅爾哈齊是一個并不受重視的庶子,哪怕他是莊親王府唯一的血脈,但要生母地位低微,父親漠視,無人相助,要達到心中的愿望,勢單力孤的他力量還不足夠,于是,幾年的遠觀加深了心里渴望的雅爾哈齊咬著牙孤注一擲,以身犯險,賭他所有的希望。
那是怎樣的日子呢,疲累其實是最平常的,饑渴,瘡傷,陰謀,搏殺……戰(zhàn)場,從來是殘酷、殘忍、血淋淋的,那些暴力下的種種,深刻于心,讓人永生難忘的;強權(quán),力量,在那里,得到了最淋漓盡致的直觀體現(xiàn)。那一段軍中歲月,不過一年功夫,卻讓雅爾哈齊脫胎換骨,讓他從一個軟弱的貴公子迅速成長為一個堅韌的鐵血男兒。在軍營里,他學(xué)會了信任,將性命交托到同袍的手上,也同時護衛(wèi)著同袍的后背,軍中的人與物,大抵都是粗豪、粗魯、粗糙的,沒有精美的衣食,沒有細致的照管,沒有小心翼翼無微不至,雅爾哈齊卻在那里體味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肆意放縱。他大塊吃肉,高聲說笑,用粗魯?shù)难赞o罵人,生氣時便揮動拳腳與人肉搏,怒氣盡泄后又與人把臂言歡,鼻青臉腫卻笑得開懷。沒有隱忍,自己動手與看奴才行刑,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雅爾哈齊覺得,他更喜歡自己動手,那樣,他才覺得痛快。
軍中生活,讓雅爾哈齊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可是不夠,還是不夠,他胸中有一團灼熱的火,燒得他干渴異常,焦躁不安,他知道,一切,只為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不能得到她,不能讓她為他綻放甜美的笑顏,不能讓她深深注視,讓她的目中、心中深刻下他的一切,他便不能得到安寧,于是,他甘冒奇險以性命相賭,與一些不知名的同僚一起潛入敵方陣營刺探,得到重要消息后卻被發(fā)現(xiàn),九死一生一路躲藏終于在京城郊外甩掉追兵,他卻不敢有一絲停歇以免再次被發(fā)現(xiàn)蹤跡。半個多月不眠不休的逃竄,他再一次習(xí)慣性地在行進中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不意一個不慎,失足掉落山崖。
在山崖下,雅爾哈齊在半昏迷狀態(tài)時,想的不只有自己那個冷漠的阿瑪,也想著自己短短十幾年的一生,想他身邊所有的人,皇帝、皇子、皇太后、同病相憐的宗室子弟,繼福晉、奶嬤嬤、丫頭、太監(jiān),師兄弟、伊拉哩老爵爺……想得最多的,是那個遠遠望著便覺得心暖心甜讓人心生渴望的小小女子,他并不為自己因她所做的一切而后悔,因為她,他懂得了坐而思不如起而行,他卻不知道,行動之后,未必一定能達成心中所愿;他遺憾于與她的無緣,終是無福接近那個他深切思念的少女。
其后無數(shù)年,雅爾哈齊都在想,一定是老天垂憐看他幼年不幸,才安排了后來的一切,讓他被自己心儀的人兒所救。
十二歲的少女,身量卻與大她幾歲的姐姐相當(dāng),神情柔和恬靜,聲音溫柔輕軟,她這么近,讓他需要用最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所有可能會有的逾矩行為,他想要靠近她,親近她,擁抱她,擁用她。他慶幸著自己的重傷,這次重傷,讓她第一次注視他,因為這傷,她關(guān)心他,也管束他。
養(yǎng)傷的那一個月,使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無論有多困難,他要得到她。
可是,她是伊拉哩府的掌上明珠,是一家人放在心尖上疼寵的,伊拉哩府從不準備拿她的婚事來為家族拉攏勢力,這讓雅爾哈齊慶幸,又讓雅爾哈齊無奈,怎么樣,才能得到那個女子?立功得到一個向皇帝開口的機會只是開始,最重要的,還得讓伊拉哩府愿意把這顆明珠交給他,因為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強硬地把玉兒指給他,伊拉哩阿爾濟一生對皇帝忠心耿耿,更為皇帝放棄了家族的興盛以換取當(dāng)時皇帝需要的朝堂平衡,為著這一份舊情,皇帝輕易不會讓阿爾濟傷心。
要得到心儀的女子,首先,得讓皇帝在這屆選秀后不為他賜婚。只是,雅爾哈齊不曾想到,皇帝如此的睿智,那樣容易便看穿了一切,并點名帶著她一起出巡塞外,雅爾哈齊知道,皇帝是要通過這次出巡,觀察考量他心儀女子的德行,雖然,他心底并不明白皇帝為何如此重視他的婚姻。出塞途中,他日日關(guān)注著她,好在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子,仍如此前在京中一樣低調(diào),輕易并不走到人前,她不曾如同行的八旗閨秀那樣跑馬、嬉鬧、借故接近皇子,她總是出了宿處便上馬車,下了馬車便去了她的宿處,努力減低自己的存在感,直到那一天,那天,她的三哥趁空帶她在草原上玩兒。
聽著鷹唳之聲響徹營地,聽著人們傳播著雄奇神異的神雕被一個小丫頭馴服,聽著人們說那個得神雕青睞的是伊拉哩家的嫡女時,雅爾哈齊失手打翻了桌案。
藏不住了嗎?終于被人所知了嗎?一只大雕,讓所有去伊拉哩家學(xué)武學(xué)騎射的師兄弟們近十年的苦功全部毀于一旦。
也是在此次事件后,他知道了,這個小小的女子,她并不是對所有的男人疏離,她對于四阿哥有著一種異于常人的親近。這個發(fā)現(xiàn)讓雅爾哈齊焦慮極了,因為,即使他們這些在伊拉哩老爵爺手下接受教導(dǎo)的子弟,也不曾得到她那樣的關(guān)注,憑什么,一個皇子,得到她那樣真誠的笑容——僅僅只因為四歲時見過一面?她,難道也如別的閨秀一樣,想要嫁入皇室?
雅爾哈齊不能等了,他知道,在得到伊拉哩府承認之前,他必須確實向皇帝說出他的心意——先于所有的人。
雅爾哈齊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善良的人,他知道,他會為了自己在意的人,傷害別人,哪怕,那個人,是他的堂兄。是的,雅爾哈齊從四阿哥的神情中,看到了異樣,從四阿哥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常在自己眼中看到的欲/望——那種想要擁有、想要掠奪的欲/望。
雅爾哈齊感覺到了危機,唯一讓雅爾哈齊放心的是四阿哥已有嫡妻了,以伊拉哩府上下人等對玉兒的寵愛,他們不會讓玉兒為人做妾,哪怕,那是一個皇子的妾——伊拉哩家太愛她。也因為伊拉哩家愛她,所以,如果她真的一意要跟著四阿哥,雅爾哈齊知道,她一定會如愿。
怎么辦?他應(yīng)該怎么辦?
無論如何,要得到她首先必須有保護她的力量,僅僅是一個不得寵又無權(quán)無勢的庶子,她的家人不會放心把她交到他手里。因此,回京后,雅爾哈齊努力學(xué)習(xí),他咬著牙,忘掉自己宗室的身份,放下身段跟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兒請教,請筆貼士吃飯,跟那些個陰險奸狡的滑吏們周旋……
一切,是值得的,兩年辦差對他的影響如同曾經(jīng)的軍營歲月一樣深刻,為他的生命打上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明白了人心的七轉(zhuǎn)八彎,心思也越來越深沉,他不再簡單地仗恃著身份橫沖直撞,恐嚇威脅;他利用人心,運用手段,不著痕跡地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是成長,帶著疼痛的成長。學(xué)會了更深切的揣摸人心,在玩轉(zhuǎn)官場的同時,他知道了,她要的,是獨寵!
獨寵,這是所有女人的奢望;獨寵,是妒忌心旺盛的體現(xiàn);獨寵,是她不會宣之于口的最深切的祈望,如同他對她的渴望。
在暗夜,當(dāng)他明白了她的心愿,他知道,他得到她了。利用她的渴望得到她,這不是卑鄙,這是手段,哪怕,這個決定賠付的,是他的一生。
弄明白緣由后,需要的便只是行動,果然,他的判斷是正確的,當(dāng)從她手里接過那有著定情意義的小葫蘆時,他的心顫抖了,幾乎當(dāng)場失態(tài)地握住她的手,好在,多年歷煉不曾白費,他告訴自己,不急,不急,待她真正屬于他時,他想怎么做,都可以。
于是,新婚之夜,他失控了。
他的心里住著一頭猛獸,它餓了十幾年,當(dāng)它終于掙脫牢籠,形諸于外的便是貪婪的掠奪、咀嚼、吞噬,一次又一次,他管不住那頭猛獸,直到它微覺飽足。坐在轎里,看著屬于他的女子正襟危坐,秀美端莊,他管不住自己親近的心,他需要做些什么來確定他對她的所有權(quán);在皇宮里,他意識到她的身體因為他的放縱而受苦時,他擔(dān)憂而愧疚,可是,回到府里,他仍然管不住自己——十五歲的她太過美麗,而二十歲的他等待了太久,又值血氣方剛之年。他已經(jīng)說不清楚對她的心情是什么,那里面,包含了太多,有著他對于所有美好的向往,最深切欲/望的體現(xiàn),奮斗力量的原動力。他不知道她于他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渴望她,想要與她化為一體,想將她溶入自己的骨血,片刻不離。
他以為得到她后,世界便只有幸福與滿足了,可是婚后第二天發(fā)生的事狠狠地給了他一擊,生活,因為得到她而變得甜美,可是,生活并不因為得到她便從此只有甜美,他知道,要想保有這甜美與幸福,他只能不停地走下去。
曾經(jīng),年幼的雅爾哈齊祈盼過繼福晉能如別的府里的主母一樣會關(guān)愛他——哪怕,只是表象。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你能要求他不祈望著被愛嗎?可是,其后發(fā)生的一切讓他的奢望落空,來自那木都魯氏的欺凌、侮辱,繼福晉對于自己寵愛侄女過分行為的無視,阿瑪?shù)哪弧涞默F(xiàn)實讓雅爾哈齊早熟,十歲前的生命讓雅爾哈齊心懷憤恨,那些年所經(jīng)歷的一切讓他銘記于心,更讓他不喜繼福晉,而妻子的事,則讓他恨透了繼福晉,算計傷害他放在心尖上的妻子,狂怒的雅爾哈齊第一次生出了弒母的念頭。
此前,雅爾哈齊從沒有過弒殺繼福晉的想法,他所受的教育,重孝道,重順從,繼福晉,那是他的繼母,是長,是尊,是不可違背。可是,如今,那個女人仗著身份欺凌他的妻子,他卻再不能忍,他不再是那個軟弱無力的幼子,他要讓繼福晉為自己的惡行付出代價。下定決心的雅爾哈齊開始暗地里準備,只是他的妻子,卻超乎他的想象,她什么也不做,卻總能讓害她的人白費功夫甚至自食惡果。
是有意,還是無意?
想過幾天后,他放棄了,無論是她真有心機,或者只是天佑,總之,那是他的妻,他費盡心力才娶回來的妻,她讓他著迷,讓他幸福,讓他如此清楚地感覺到生命的美好,因為有了她,他的生命不再荒涼;因為有了她,他的生命有了希望。雅爾哈齊咬牙,哪怕大逆不道忤逆弒母,他也不愿意她受到傷害。
雅爾哈齊還沒動手,繼福晉已經(jīng)因為此前的種種劣行被莊親王冷落了,而他那個阿瑪,平生第一次,心偏向了他與妻子。是奇跡吧,而這奇跡,是妻子帶來。
幸福之后還有更幸福嗎?
當(dāng)他的長子長女出生,他知道了,原來,他還可以這樣的幸運、幸福。
子嗣繁延是所有男人的期望,兒子,那是家族的傳承,是他生命的延續(xù),是他曾經(jīng)在這世上存在過的證明。雅爾哈齊自認為是一個有能力的男人,他有著這個時代所有男人的共性,對于子嗣的向往,也如同所有男人一樣,雅爾哈齊認為,兒子總是越多越好。
越多越好,近十年時間,雅爾哈齊有了三對雙胎兒女,五個嫡子,一個嫡女,雅爾哈齊得意極了,全京城,全大清,哪個男人能像他一樣。只是,似乎是幸福得太多了,他的生活再一次落入冰冷的地獄——他的妻子,為救太子,昏睡不醒。
最初時,雅爾哈齊抱著希望,妻子異于常人,她不可能就這樣丟下他,可是,幾年的等待,她不曾睜開眼,因為舒適甜美的婚姻生活而沉睡的猛獸最終因為一日一日失望的堆積被喚醒,他漸漸困不住它了,它暴戾狂燥,想要掙脫捆縛的繩索為所欲為,它渴望著血腥,渴望著復(fù)仇,渴望著看別人痛苦。帶著一絲瘋狂的雅爾哈齊著人打了妻子喜歡的六丫,又揍了妻子愛若性命的兒女,那時,他不敢自己動手,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會重傷了幾個孩子,如果那樣,她醒過來時,必然再不會理睬他,對她的渴望逼得他發(fā)瘋,可也是對她的渴望捆縛著他的瘋狂,成為維系他理智的最后一點力量,讓他不敢傷人,也不敢傷己……
只是,能怎么辦呢,得到她之前,他渴望擁有她,得到她之后,他卻更離不開她,她,如同罌粟,讓他貪戀,讓他迷醉,讓他一日無法或離。他知道這不是她對他下了咒,他想,這只是因為她是他所缺少的那根肋骨——如她笑諧著說的那個關(guān)于肋骨的故事,她,便是上帝從他身上抽離的肋骨。
覺察到皇帝對妻子的殺意時,雅爾哈齊嚇了一跳,皇帝不是極其寵愛妻子嗎?怎么倒因為他而對妻子生了殺心?只是,不等他想明白,他已做了選擇——保住妻子。
回到群王府,弘普來找他。
“阿瑪,救醒額娘前,首先得先保住她。”
看著眼眶泛紅,很是激憤的大兒子,雅爾哈齊慚愧地發(fā)現(xiàn),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兒子已長得快有他額娘那么高了,大兒子多大了?
雅爾哈齊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弘普與惠容是康熙四十年出生的,現(xiàn)在,該是十二歲了。望著虛空,雅爾哈齊有些愣神,妻子疼愛兒女,每年到他們的生辰,妻子必會下廚做一桌豐盛的宴席替兒女們慶生,在這一天里,兒女們可以把他這個做阿瑪?shù)内s走,獨占他們的額娘,可妻子昏睡這幾年,他從沒認真替兒女們慶生……只是,皇帝要重用他,他此后卻沒什么時間補償兒女了。
只要事不涉妻子,雅爾哈齊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普兒,此后,阿瑪會認真辦差,皇上應(yīng)是被你幾個堂叔伯傷了心,故而想用你阿瑪我壓制一下他們,敲山震虎,讓胸懷雄心的皇子們冷靜冷靜……”,看著大兒子,雅爾哈齊壓下涌上心頭的愧疚,“……阿瑪這幾年有些冷落你和幾個弟弟妹妹,虧了你花心力照管他們。”
看著大兒子因為自己幾句話便淚盈滿眶,雅爾哈齊有些無措,弘普打小便是個穩(wěn)重的性子,平日里更因他的性子極得妻子疼愛,這樣脆弱的模樣真真是見所未見。
“阿瑪,有容容幫著兒子,兒子照管弟弟們,不辛苦。”
不辛苦?
看著大兒子低下的頭,雅爾哈齊忍不住苦笑,老二老三不是省心的,老四老五更是年幼無知,兩個九歲的孩子要將四個弟弟照管得妥貼,豈會不辛苦?
“為了不讓你們額娘醒來后傷心,阿瑪不會再疏忽你們了。”
弘普低下頭,一滴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在失去額娘的同時,他們也相當(dāng)于失去了阿瑪,阿瑪幾近瘋魔地尋找著喚醒額娘的方法,除了最初的一兩個月還會顧及到他們,其后便完全不怎么管他們,二弟三弟只有六歲,四弟五弟才一歲,他和妹妹雖說智商超卓,可要面面俱到照管幾個幼小的弟弟,還要時不時分心顧及完全不考慮自身的阿瑪,他和妹妹真的很累……
“阿瑪,只要能喚醒額娘,兒子和弟弟妹妹什么都愿意。”
雅爾哈齊看著低著頭的大兒子,喉嚨有些哽咽,舉目望著屋頂,雅爾哈齊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放在大兒子的頭頂摸了摸。
“阿瑪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是阿瑪不好。”
弘普抬起頭,唇畔帶笑,“阿瑪,我和弟弟妹妹知道,你只是太在乎額娘;你在乎額娘,才會更愛我們,阿瑪,我和弟弟妹妹都很幸福。”
雅爾哈齊臉上有些發(fā)燙,轉(zhuǎn)開頭,輕咳一聲:“以后阿瑪會在想辦法喚醒你們額娘的同時顧及外界的一切,阿瑪依然會給你們撐起一片無風(fēng)無雨的世界,普兒,你也成人了,阿瑪不曾顧及到的,你要幫阿瑪。”
弘普很鄭重地點點頭:“兒子知道。”
他知道,如果阿瑪心里只有額娘,他們的生活中就不會出現(xiàn)與他們爭奪父愛的異母兄妹;他知道,只要阿瑪最在乎額娘,就一定會顧及額娘最心疼的六個兒女;他知道,阿瑪將額娘看得越重,他們的家才越可能保持現(xiàn)在這種沒有別的女人插入其中的模式,他與弟弟妹妹的安全才會沒有威脅,他們才會幸福。
額娘一輩子只會有阿瑪,阿瑪一生卻未必只有額娘。堂兄弟們不論出身如何,他們在自己家里與人爭寵的生活弘普看得清清楚楚,連四堂伯那樣自制的,也會將心力與寵愛分到一些姿色更好,性情更柔順,更會巧言哄男人開心的女人身上,讓暉堂兄與四堂嬸兒在無意間便被冷落甚至受委屈,何況是別人。
他們生活的就是這樣的世界,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屬物,男人可以為了自己高興納許多女人回家,除了正室,其它的女人都是玩物,讓男人們高興的玩物,可是,這些玩物為了得到更多,會費盡心力爭奪男人的寵愛,以至于讓男人與嫡妻離心,于是寵妾滅妻的事時有發(fā)生。弘普不會忘了以前看到的那些事件,寵妾滅妻的方式越是在大的家族越是無聲無息,大家族有見識的不會像小門小戶那樣在明面上吵吵鬧鬧喊打喊殺,可是,女人如果沒有娘家在背后撐腰,再失去夫家眾人的尊重,丈夫?qū)欐獪缙迺r是很容易消失得無痕無跡的。
阿瑪這樣很好,他待額娘越情重越好,至少,這保證了阿瑪不會輕易制造出一些源于別的女人的血脈出來與他們爭奪,他們便不需要像別的堂兄弟那樣連在自己家里也謹小慎微,唯恐被抓住錯處讓別的女人在父親耳邊說嘴吹枕頭風(fēng)從而導(dǎo)致父子離心。阿瑪這樣很好,至少,弘普覺得他們兄弟姐妹六人在平日過日子時可以輕松很多,不用擔(dān)心來自府內(nèi)的暗箭。
兒女們的小心思雅爾哈齊大抵知道一點,只是,這卻并不讓他生氣,反而很高興,六個孩子年紀小小便知道思考自保,這樣才好,只有懂得自保懂得不動聲色爭取對自己有利的一切,他們這樣身份地位的人才能活得長久,過得自在滋潤。
二、
坐在雍親王府,雅爾哈齊癱靠在春日的山亭之中,曬著暖陽,吹著春風(fēng),雅爾哈齊微瞇著眼想著這兩三年因為自己的疏忽伸向他府內(nèi)的爪子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敢向他伸手,就要做好被報復(fù)的準備,他可不是有著更大雄心的皇子們需要顧及那么多影響,他是雅爾哈齊,是莊親王之子,他是忠勇郡王,是宗室,他不需要朝中眾臣的衷心傾服,只要有理,只要不太過分,他可以做很多事,而皇帝,也愿意寵著他,不是嗎?這樣的他,在大清,可以活得很自在。
四阿哥看看瞇眼掩飾目中殺機的堂弟搖了搖頭,“不發(fā)瘋了?醒了?”
雅爾哈齊咧了咧嘴:“四兄,我這也是沒法子,玉兒長年昏睡,我這不是關(guān)心則亂嘛。”
四阿哥哼了一聲:“關(guān)心則亂?你這一亂就是將近三年。”
雅爾哈齊嘿嘿一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玉兒昏睡,許久沒吃到合口味的點心飯菜了。”
四阿哥的喉結(jié)不自覺動了動,繼而狠狠瞪了雅爾哈齊一眼:“吃貨。”
早把四阿哥反應(yīng)看在眼中的雅爾哈齊嘿嘿一笑,“四兄,你新納了一個側(cè)室,據(jù)說很是解語?琴棋書畫這些不說了,只說說女人最該精通的女紅、廚藝如何?你吃了我府里那么些年,是不是也該回報一二?”
四阿哥氣悶地咬牙轉(zhuǎn)開頭,得瑟,雅爾哈齊這就是得瑟,可惱,真真可惱。可是,他還真是欠著玉兒的情份呢。
“你一個大男人,又不愿意納側(cè),府里也沒人看管,幾個孩子沒事兒就讓他們來我府里吧。”
雅爾哈齊滿意極了,笑嘻嘻點頭:“一定,一定。”
四阿哥氣苦,這人臉皮忒厚,連客氣一下也不做的,又想著弘芝弘英的淘氣,四阿哥開始頭痛,府里別被他們鬧翻了天才好。
四阿哥喝口茶平息了胸口翻涌的憋屈,問道:“這兩年,宗室的那幫人不鬧了?”
雅爾哈齊又癱回了椅背,不屑道:“當(dāng)年,我難過的時候沒人伸手,見我娶了玉兒,玉兒手上又有大筆銀兩后倒一個一個全都貼了上來打秋風(fēng),哼,也就玉兒心軟時時接濟,按我的意思才懶得搭理他們呢,便連門也不讓他們進的。”
四阿哥打眼角瞥了一眼那個憊懶得坐沒坐相的無賴,“玉兒以前不是說過,在手上有錢的時候,能用錢解決的事兒就不是事兒嗎,你計較那么多做什么。”
雅爾哈齊用蔑視的目光看著四阿哥:“你悶聲發(fā)大財不聲不響間便贏了上百萬兩吧,比我們可寬裕多了,你自己省了事兒,卻在一邊看我們的熱鬧,忒不厚道了,四兄,要不要我?guī)湍阈麄餍麄鳎俊?br />
四阿哥輕咳一聲:“我府上的人口可比你多。”
雅爾哈齊嗤笑道:“便是再加一個雍親王府的人口你也養(yǎng)得起的。”
四阿哥摸摸腰間玉兒出主意、皇帝賜字、妻子親繡的荷包:“玉兒讓我多吃點兒,好好養(yǎng)身子,所以,錢花得快呀。”
雅爾哈齊咬牙:“養(yǎng)了這么多年,你身體養(yǎng)好了吧,養(yǎng)好了就管管那些個好吃懶做不用心經(jīng)營只等天上掉銀子的宗室。”
四阿哥仰頭望天:“你們府以前不是處理得很好?照前例不就成了?”
雅爾哈齊冷笑道:“玉兒昏睡,六個兒女年幼,我自己府里還顧不過來呢,哪有那個心力管別人。”
四阿哥唇角輕挑,斜睨著那個日子美得讓他不平了很多年的堂弟:“不是好多人都想給你府里送人?人家很愿意幫你管管家。”
雅爾哈齊臉木木地道:“不過是些庸脂俗粉,也好意思送到我手上,沒玉兒貌美的爺懶怠看,沒玉兒手巧的爺也不稀得搭理,沒玉兒那般貼心的爺也不喜歡,等什么時候有誰自認比玉兒好的,只管叫她們來吧。”
四阿哥好笑道:“不過是給你解悶兒的玩意兒,你當(dāng)選妻呢?”
雅爾哈齊哼道:“你吃慣了玉兒做的點心,再吃別的如何?”
四阿哥唇角抽了抽:“忍耐。”
雅爾哈齊打個哈哈:“看慣了天香國色,再看別的,我也煎熬;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曾經(jīng)滄海,有了玉兒后,這世間別的女子,再難入我眼。”
四阿哥垂目轉(zhuǎn)動佛珠,心里說不清楚是酸楚還是失落,雅爾哈齊這些年的日子他全看在眼里,那樣甜蜜幸福的日子后,這個在戰(zhàn)場上滾過的鐵打漢子才會在驟失溫暖后那樣偏激瘋狂吧。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四阿哥看一眼已閉目不言的雅爾哈齊,心里揣測那是怎樣的一種激狂,最后,輕嘆一口氣,他無法想象,也無法體會,更做不到感同身受。不過,想想自己在得知玉兒出事后心中的疼痛……興許,放大十倍后,便是雅爾哈齊的感受?
想著那樣的十倍疼痛,四阿哥打了個冷戰(zhàn),冷戰(zhàn)過后,四阿哥在理解雅爾哈齊的同時開始慶幸,所幸,他不曾如這個堂弟一般深陷男女之情。
是慶幸嗎?還是遺憾?那樣極致的深情是什么樣的滋味?年氏雖稍顯遜色,卻也不差,要不要試試?
“那些宗室,你不管了?”
雅爾哈齊仍然闔目道:“這些年,他們只當(dāng)玉兒的付出是平常,且讓他們再回去過過以前的窘困日子,若不然,倒要不以為恩反以為仇了。”
四阿哥好笑,玉兒那般明智,豈會讓升米恩斗米仇的事兒發(fā)生在她的身上,純粹是雅爾哈齊自己小心眼兒,他自己過得不痛快,便要讓別人也不痛快罷了,不過,想想前些年聽過的一些閑言碎語,四阿哥也放棄了,有時候做得太好,也是錯,而且,也得讓那些個不識好歹的受點兒苦才好,若不然,倒認為別人有錢就該當(dāng)接濟他們一般了。
四阿哥看著這個堂弟又搖了搖頭,他府里這些年萬事順遂,未必沒有玉兒憐老恤貧寬厚待人又行事有度的原因,皇阿瑪之所以忍到如今,不就是因為玉兒的品性嗎?一個惑亂王公神智的女人是危險的,若這王公是別人也就罷工了,偏是雅爾哈齊這個極得皇阿瑪寵信愛重得用的侄子,這危害就更讓人無法突視了。若是別的女人,只怕皇阿瑪早下手了,哪還會等了兩年多時間,四阿哥相信,若非是玉兒,便是有十條命,這會兒只怕也已消失得悄無聲息了。
“你既從魔障里走出來,就該當(dāng)注意一下幾個孩子的事兒了,這兩年,我可替你收拾了好幾撥人。”
雅爾哈齊點了點頭,口唇輕隙,隱隱露出一顆尖牙,雖仍閉著眼,臉上神情卻如同嗜血的狼一般狠厲兇殘,讓一邊的四阿哥的手緊了緊,繼而輕呼出一口氣,這便好,只要這個堂弟有了斗志,這日子便能過下去了。
從四阿哥那里打了個轉(zhuǎn)兒回到王府,雅爾哈齊發(fā)現(xiàn),弘普把阿瑪賞的女人他命接了綠纓名字的那個奴才給罰了,那奴才跪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見他回來還敢委屈地看他,雅爾哈齊在知道是弘普罰的后,便連第二眼也不曾再看她。
進入臥室,看著大兒子坐在炕沿看著他額娘,臉上神情莫測,雅爾哈齊想了想,明白了兒子的心思,好笑道:“這一輩子,除了你額娘,阿瑪不會碰別的女人的。”
弘普眨了眨眼,他得著的消息是錯的?昨兒晚上阿瑪不曾要了那個奴才?
雅爾哈齊看著兒子臉上的疑惑,想了想:“這個綠櫻雖是你瑪法賞的,可她仍是一個奴才,別說罰了,便是你把她命要了,也是無妨的。奴才們生來便由著主子們擺布拿捏,普兒,你是郡王府的嫡長子,這全府奴才的命都在你的手上握著。”
弘普的臉上泛起了笑容,奴才?只是奴才!既是奴才,那便好。
“阿瑪今天心情很好。”
雅爾哈齊唇角不自禁地翹了起來:“阿瑪用那個奴才試了試,弄明白了你額娘的情況,她沒事兒,所以,阿瑪很高興。”
弘普的頭歪了歪,等了一會兒,見阿瑪不再開口解釋,便只能放棄,無論是怎么試的,總之,既然阿瑪確定了額娘一切安好便成,額娘有神仙洞府,異于常人,一睡三年也是正常事,額娘不是說過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興許她的靈魂像孫猴子似的跑到天上玩兒去了呢,到現(xiàn)在,想來不過玩兒了三天罷了。
“阿瑪,要不要換一個綠櫻?”
雅爾哈齊一揮手:“你看著辦吧。”
弘普想了想:“還是讓妹妹安排吧。”
雅爾哈齊點頭:“行,聽你妹妹的。”
綠櫻在院里跪了一天,之后惠容并不曾把她換了,不過,她也再不敢仗著是莊親王賞的便沒了分寸,很是老實地做著自己的事兒,因她家里的老子娘弟弟妹妹都在莊親王手上握著,雅爾哈齊用得倒也還放心,無論怎么說,他阿瑪是沒理由加害玉兒的;再則說,長者賜不敢辭,在無妨礙的情況下給他爹幾分面子也是應(yīng)該的。
至于奴才們都有的攀高枝求富貴的念想,雅爾哈齊明白得很,只要這個女人識時務(wù),做得好,他也不吝于賞賜,不過玉兒近身的事兒,還是得用服過丸藥的人侍候才行,可惜當(dāng)初玉兒制的那種控制人的丸藥制得太少,現(xiàn)今卻是再不能給別人用了,只留給玉兒身邊的丫頭吧,妻子睡得人事不知,比年幼的弘吉弘寶還易受傷害,想著這些,雅爾哈齊又愁得不行,以前無事時只去衙門里應(yīng)個卯便回,他在府里的時間很多,妻子倒也不虞有什么危險,可他開始忙朝堂上的事兒后,說不準便會有疏漏……
想著,雅爾哈齊的眼又瞇成了一條縫,恩威并施,這些年玉兒治家并不嚴苛,備不注有奴才便會忘了本份了,看來得擒兩只有問題的雞殺來嚇嚇猴子了。雅爾哈齊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人,為了達到目的,他一點兒不介意做得太多,哪怕化身惡魔,只要能護得妻子兒女,他也是一點兒不介意的,他知道妻子同樣不會介意他為保護家人做得太過,哪怕她會愧疚會感傷。
雅爾哈齊打定主意后,很快拎出府里一個里通外府的奴才。雅爾哈齊叫來了全府的奴才,宣講了那個奴才的罪狀之后在大廳廣眾之下將之慢慢處死,看著因為那個奴才的慘叫,因為鮮血而個個膽寒的奴才,雅爾哈齊很滿意,他不是善人,府里,有一個妻子這樣寬厚的就夠了,回頭看一眼臉色不曾有絲毫改變的大兒子與大女兒,雅爾哈齊點點頭,這樣才好,慈不掌兵,治府,便如治軍,若不能做到上令下行,令行禁止,要這些奴才,又有什么用。
當(dāng)然,打了一棒子,也沒忘了給個甜棗,在處死一個背主的奴才后雅爾哈齊又狠狠賞了兩個忠心的奴才,有了榜樣,又有了先前那個慘死的奴才為鑒,府里的下人們想來該知道怎么選擇了。
第二天,皇帝召了雅爾哈齊進宮,罰跪了半個時辰。
“聽說,你昨兒在府里公然動用酷刑。”
雅爾哈齊抬頭看看臉色不愉的皇帝,一梗脖子:“玉兒現(xiàn)在和剛出生的嬰兒沒什么差別,孩子們又都還小,我又要在朝事上用力,總會有顧不到的時候,就那樣把她放在府里,我不放心。”
皇帝氣得直打轉(zhuǎn),怒聲斥道:“那個奴才雖有過,卻罪不致死,你不但把他殺了,手段還酷烈至極,這就是你學(xué)的孔孟仁恕之道?啊?你打小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雅爾哈齊低下頭,卻硬挺著脖子一聲不吭,任憑皇帝高聲怒罵。罵就罵唄,反正不痛又不癢,這些年,他被罵的還少了?要是十天半月不挨回罵,他倒要以為皇帝精神頭不好了。
皇帝直罵得口干舌燥,見那頭犟驢老老實實聽著,覺得這小子還算有悔改之心,狠狠喘口氣后,皇帝跌坐在榻上,狠狠灌了一盞茶后,皇帝道:“若不然,給你兩個暗衛(wèi)守著玉兒?”
雅爾哈齊想了想,點了點頭:“侄兒謝謝皇上。”
“還是只能灌下參湯?”皇帝皺著眉,這參湯用多了,可未必是好事呀。看看跪了半天的雅爾哈齊,又道:“起來吧。”
雅爾哈齊呲牙咧嘴打地上爬起來,一點兒不顧忌地活動著有些僵直的腿腳,一邊答是。
皇帝氣惱地轉(zhuǎn)開頭,這小子,故意的,這總共跪了不過一個時辰,哪至于那么痛苦?皇帝自己哪年祭祀不跪?一個三十歲的年輕人,還比上他快六十的老人?這小子,純粹找揍。
“累?”
雅爾哈齊聽著皇帝這喜怒莫辯的聲音,背上的肌肉一緊,趕緊趨前:“侄兒不累,皇上堂叔,您累不累,侄兒給您捏捏?”
皇帝冷哼一聲,撇開頭去,雅爾哈齊屁顛兒屁顛兒上去給皇帝按摩揉捏肩背,皇帝閉著眼享受小輩的孝心,心里又無奈又覺好笑,這小子,皮厚得很,怎么罵他都沒用,他不像別的皇子那樣對于他這個皇父的怒斥句句放在心上,無論罵什么,無論罵得多嚴厲,這小子都認真聽,可聽過后偏又轉(zhuǎn)頭就忘,讓人拿他一點兒辦法沒有,若把人惹惱了,準備要罰他吧,他立馬如現(xiàn)在這樣湊上來拍馬屁,真是滑溜得像條泥鰍一樣。
皇帝嘆口氣,算了,玉兒昏睡幾年,這小子也確實心焦,只要沒有到神智昏潰的地步,就算不得大事,再則自己的話,這小子還是聽的,一番敲打下來,果然起了效,終于肯收心想著替他這個長輩出力了,便饒過他吧。
皇帝自己沒有察覺,但凡是涉及到這個沒名分的兒子的事兒,他總是不自覺地寬容幾分,若是這事兒攤在別的兒子身上,別說兩三年行事荒唐怠惰朝事,便是耽于兒女私情幾個月,他也要大發(fā)雷霆之怒的,豈會如此簡單便輕輕放過;不過,這一點皇帝是不自知的,旁人卻只道皇帝信賴宗室,卻是無人能真正明白其根由,說到底,對于雅爾哈齊的放縱,其根由便是源自皇帝由愧疚而引致的補償心理,而這種放縱其后續(xù)則是習(xí)慣成自然,一開始要求放低之后,皇帝便再難對這個兒子真正嚴厲起來。
皇帝在宮里怒斥雅爾哈齊的事兒不多久便傳遍了京城,一些人暗自幸災(zāi)樂禍,更多的人卻是無動于衷,都這么多年了,但凡這位忠勇郡王的事兒,皇上哪次不是高高提起輕輕放下的,要等到皇帝什么時候真正厭棄他了,再來看笑話吧。
果然,忠勇郡王挨罵的第二天,在朝上,皇帝便把幾項重要的差事交到了他的手上,于是,京中的人都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樣,再無人咯咯議論忠勇郡王如何自小頑劣,其后又如何暴戾荒唐,如何四處行惡了。
弘普坐在書房里教導(dǎo)弘芝弘英:“阿瑪還是那個阿瑪,他從沒變過,不過,攜君王寵信之勢,他不曾有一言,更不曾有風(fēng)雷之行,萬物便已寂靜蟄伏,這,便是勢之力。咱們是王府嫡子,要懂得利用自身的勢、阿瑪?shù)膭荨⒅T位堂伯堂叔的勢為自身謀福利。”
弘英小手撐在圓圓的臉頰上,疑惑道:“天下大勢,盡在汗瑪法之手,大哥,借汗瑪法的勢豈不最省事?”
弘芝側(cè)頭不屑道:“三弟,殺雞怎能用牛刀?一些小事便用汗瑪法的勢,將來遇到大事,汗瑪法的勢便沒剩下多少了。”
弘普的嘴角扯了扯,想了想:“你們下去再好好想想,若是想不明白的,就記在心里,平日遇事拿出來印證便是。”
兩小乖乖點頭。
“我要開始去朝上聽政,以后只有你們倆在上書房,要小心。”
弘芝笑了笑:“大哥,我和三弟同出同進,要想欺負到我們倆,可沒幾人呢。”
弘普想了想,放心地點了點頭,繼而又開始想念額娘,當(dāng)年,他在上書房上學(xué),額娘天天備飯,時時檢查他身上的丹丸是否樣樣皆備妥……摸摸掛在胸前的小瓶,這是額娘的蘊丹瓶,裝在里面的丹丸無論放多長時間都放得,只是,這瓶兒里的丹藥再不曾替換過,一直是幾粒救命的丹藥,他身上的衣兜里也再沒了別的奇奇怪怪功能的糖丸了。
“衣食住行,額娘睡著后,我們的生活都降了一個檔次,淪落到和別的堂兄弟一般了。我和容容大了也就罷了,幾個小的都在長身體的時候……”
弘芝聽著大哥的輕語,想了想:“大哥,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平日姐姐安排周全,四堂嬸兒不也是總遣人關(guān)照我們嗎?我們沒什么不妥的。”
弘普唇角輕彎,“當(dāng)年額娘照管暉堂兄的時候,肯定沒想到今天,我現(xiàn)在真真是懂得了何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了,額娘曾經(jīng)的一片慈愛之心,為我們換來了今日的諸多關(guān)照,宗室里好些人也都或有意或無意看護著我們……”說著,弘普的聲音有了絲哽咽,眼眶也一片濡濕。
弘英想了想,“前幾天我和二哥領(lǐng)著奴才在路上走,一個衣著有些陳舊,四十左右的婦人手拉著一個小丫頭給我們請安,問起額娘是否病愈,又說她大女兒出嫁時,額娘曾經(jīng)幫補過……”
弘芝見弘普皺了皺眉,趕緊道:“大哥,那個婦人我們以前見過的,不是借機接近心懷叵測之人。”
弘普的眉頭仍然不曾松開:“就算是這樣,也該更小心才好,她一個婦道人家,怎么就遇到你們?”
弘芝想了想,“她應(yīng)是等在那兒的,想是知道額娘的事兒,來表達一下掛念之情的,她要送我們東西,我們沒要,只取了兩只她手做的小玩意兒。”
弘普聽著只取了兩個小玩意兒,放心地點了點頭:“她衣著陳舊,家境必不寬裕,很不該要她的東西,不過,她一片誠心來探,我們也該回訪一下才是。”
弘英高興道要去找那個小丫頭玩兒,弘芝的嘴角則抽了抽,若那個婦人所說一切是真,大哥的感謝必會出于至誠,可若那個婦人有一點不實,只怕便要招致大哥的厭棄,若是心存不軌之輩,說不準便要落個什么下場。不過,想想自家兄弟姐妹六人現(xiàn)在最大的不過十三歲,怎么小心都不為過,何況大哥身肩護衛(wèi)弟妹的重任,一刻不敢輕忽也是可以理解的。弘芝看大哥小小年紀便皺起的眉頭,心里不免泛上了酸楚與心疼,決心以后要多幫著大哥。
雅爾哈齊得知了大兒子的查訪,又得知宗室中確有那知恩圖報的,對于妻子昔日的作為有了一些理解,哪怕幾十人里有一人是真正需要人幫忙的,在分不清楚又是自身有能力的情況下,便是幫了這幾十人,也是值的。也因此,雅爾哈齊為自己日后的嚴厲行為又找著了一個更有力度的理由,管教那些傷父母心的浪蕩八旗子弟,便是讓世上傷心的父母又少一些,哪怕他教訓(xùn)的一百個八旗中有一兩個最后能痛改前非,那也是值得的。
于是,令八旗子弟聞風(fēng)而逃的忠勇郡王產(chǎn)生了,若說以前忠勇郡王還是個任俠意氣,恣肆縱意的頑主,那么,已有六個兒女三十多歲的忠勇郡王就是一個拿著忠孝節(jié)義大旗滿京城掃蕩污穢的清潔工,這個清潔工上不怕天子,下不悚功勛舊臣,滿京城的人,但凡犯到他手里,沒一個能落個好,輕則挨一頓訓(xùn)斥,重則骨折筋斷倒臥在床,一兩個月也下不了床;被罵被打后,還得陪笑臉表示感謝,能怎么辦,忠勇郡王身份在那兒,又得皇上寵信,想給他穿穿小鞋也不成,京中玩慣了的八旗們一時個個叫苦不迭,你說你一個王爺,多少朝堂大事忙不過來,怎么就盯上了他們這些個小蝦米呢。
京里茶樓里隔幾天便傳著誰誰倒霉又栽到忠勇郡王手上了,直到一次裕親王也被忠勇郡王罵了后,京中之人再無人敢與他嗆聲,但凡聽說忠勇郡王路過,那一路的人必是個個和善,人人斯文,圣人君子的謙恭之風(fēng)得到了最完美的演繹,還不帶一點兒虛情假義的,因為但凡笑得有一點勉強的,說不準便因郡王爺看不順眼讓站在大街上學(xué)習(xí)真誠的笑容而一笑便一天的。
四阿哥把這些事兒當(dāng)笑話講給皇帝聽,皇帝聽了忍不住樂:“朕很該把他調(diào)到禮部去,或是該讓他去管管訓(xùn)育學(xué)子的事兒。”
四阿哥聽著自家阿瑪?shù)闹o語,搖了搖頭:“只怕他一個不順意便提拳把人家的寶貝揍個鼻青臉腫。”
皇帝想了想,也搖了搖頭,末了看一眼四兒子:“他若知道你這樣取笑他,必要找你的不自在。”
四阿哥鎮(zhèn)定道:“兒子手上有人質(zhì)呢。”
皇帝看著四兒子笑:“那幾個人質(zhì)只怕派不上用場,雅爾哈齊還沒心軟呢,你自己先要被那幾個小崽子叫得心軟了。”
想了想弘芝四個小子滿目信賴叫著四堂伯的樣子,四阿哥輕咳一聲,躲開自家阿瑪取笑的目光,“玉兒把普兒容容教得好,他們又把自己的弟弟帶得好。”
皇帝想到仍然不見醒來的玉兒,也不笑了,嘆道:“容容那么小一點點,一府的人都是她管著,五個兄弟的吃穿住行沒一樣不妥當(dāng),連她阿瑪?shù)囊磺幸捕际撬蚶恚媸请y為她了。”
四阿哥點頭:“容容管日常所需,普兒管著四個弟弟的學(xué)習(xí)與行事教導(dǎo),兄妹倆把事兒安排得一點疏漏沒有,烏喇那拉氏平日做的也不過都是錦上添花之舉。”
皇帝搖頭道:“老四呀,你媳婦做的可不只是錦上添花的,幾個孩子再聰明,到底還年幼,后面有長輩時時關(guān)愛,事事善后,他們才真正地有底氣呢。嗯,你媳婦做得好,賞。”皇帝說著,回頭吩咐李德全賞了一串兒好東西讓四阿哥帶回府去,倒讓烏喇那拉氏很是體會了一下何謂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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