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性音與四阿哥回到王府,進了書房,四阿哥看一眼性音:“你看出什么了?”
性音看著雅爾哈齊的目光太奇異了,想不招四阿哥注意都難。
性音合什頌了聲佛:“這位貝勒夫人,必是有大來頭的,冰肌玉骨,寶光瑩瑩,靈臺清靈,無塵無垢,世所罕見,加之四爺又說她素來是個天性自然的,以此推之,貝勒夫人若非是拜了明師日日修持純凈了性靈,那必是有根腳的轉(zhuǎn)世重修,前生便不是女仙,也必是女仙跟前的人。和尚四修持再不曾見過這般人物的。生存于濁世,卻未染上半點穢物,世間萬般迷人心神的亂象,似亦未動其心性。和尚看到的不是一位富貴環(huán)繞、金銀錦繡堆里的貝勒夫人,和尚見著的是佛前的玉石蘭花,通體純凈,清幽高潔。”
四阿哥的手緊了緊,玉石蘭花……嗎?
想了想,打書桌里拿出一本佛經(jīng)遞給性音,性音接了過去。
“看看。”
性音依言翻開佛經(jīng),當他的目光落到經(jīng)文上時,眼中爆出熱烈的光芒,“四爺,此經(jīng)文何人手抄?”
四阿哥閉目道:“就是你方才說的玉石蘭花。”
性音又翻了幾頁,卻不知觸動了腦子里哪根弦,當即雙腿一盤,跌坐在椅上,入定去了。
四阿哥睜開眼,也不理那在自己書房就入定的性音,只抬眼看著桌上那繡著“慎情思,慎飲食,慎勞逸”的繡屏出神,四歲初見至這些年的時時看顧、照拂,她不只救了他唯一的嫡子,連他們的身子也時時關(guān)照,若他勞累過度被她發(fā)現(xiàn),必引來諸多嘮叨與嘲弄;送點心,送藥用糖丸,送衣,送食,有弘普弘芝弘英的,必有弘暉的,他知道,他的兄弟們誰也不曾像他這樣得到她這般多關(guān)心……
她是真的把他當作親人的,可她現(xiàn)在躺在那兒,除了能確認她生命無礙,他卻是什么辦法也想不出來——四阿哥的心仿佛被誰狠狠揪了一下,又痛又麻。
他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便是烏喇那拉氏不知道的,她也能通過細心的觀察知道,偏她并不事事順著他,只按照她認為于他有益的督促他,擰巴他。三月里,他說她做的魚好吃,于是,之后每月她必會著人送三次過來,他知道,不是她不愿多送,只是,每月三次,已是極限了,再多,便要招人注意了。為著小心,次次都與點心一起送來,倒也不打眼。只是,這才吃了兩個月,她卻昏過去了……
轉(zhuǎn)動佛珠,四阿哥苦笑,當日一句戲言,如今,再吃別的魚,卻真是如雞肋一般了。
佛前的玉石蘭花?
她可不是玉石,石豈有靈?
石又哪有她的溫情與慧黠?
玉石雖美,卻是死物,她卻會對著人笑,會怒,會罵,會哭,會惆悵,會溫柔地撫摸弘暉的腦袋,哄他多吃東西,弘芝弘英在他府里調(diào)皮過了,她會罰那倆小子來他府里抹灰掃地,替他收拾書房,甚至還讓弘芝弘英服侍他洗漱凈面……
想著弘芝弘英踮著腳,用小小的手笨拙地擰帕子倒水的模樣,四阿哥只覺心臟似乎被一只柔軟的手擠壓了一下,又脹又酸又暖,閉上眼深吸口氣,四阿哥收斂起激蕩的情緒。
如何把她藏起來?如何讓她現(xiàn)今的異樣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最好連兄弟們也能瞞下來。聽性音的意思,再有那個已死的烏木赤的話,短時間內(nèi),估計她是醒不過來了,想著需要馬上做的諸多安排,四阿哥開始皺眉,要在不留痕跡間淡化她的影響,這個事兒,可太累人了。
不做還不行!
四阿哥發(fā)狠,待她好了,一定要讓她好好給他做頓魚吃。
只是,四阿哥壓根兒沒想到,這頓魚,一等,他便等了……
不只外面的人沒想到,便是玉兒自己也沒想到,在她完全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便過去了。
她只是為了自保,壯大靈魂入定了幾次,她只是想著法兒把那只惡魔收到了一個玉制的容器里,就做了這么兩件事,怎么就過去了?
被留了胡子的雅爾哈齊狠狠抱在懷里揉搓,揉得她的小身子骨兒一陣陣兒發(fā)痛,想抗議時,卻發(fā)現(xiàn)丈夫的淚無聲地落在了她的背上,被身上的棉制睡衣吸收得干干凈凈。
玉兒呆了,那個鐵骨錚錚的軍中漢子,那個成日家在演練場耀武揚威玩著巨大的鐵鎖顯擺的豪雄,那個素日愛耍賴愛纏著她膩著她的丈夫,那個總愛欺負幾個兒子的雅爾哈齊,哭,哭了?……
也顧不上想別的,雙手伸到丈夫身后合攏,玉兒擱在丈夫肩頸間的腦袋蹭了蹭,輕聲呢喃:“好了,我醒了,沒事兒了。”
過了一刻鐘,雅爾哈齊在妻子頸間的衣領(lǐng)上蹭了蹭,雙手握著妻子的肩,輕輕推開,看著妻子明亮美麗的鳳眼,雅爾哈齊悲喜交集,幾疑還在夢中:“真的醒了?”
玉兒沖著丈夫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醒了,不過,我覺著頂多幾個月,你怎么倒說我睡了呢,你不是逗我呢吧?”
會說話,會笑,會撒嬌,會抱他的妻子……
雅爾哈齊的眼眶又紅了,這一刻,他等了!
來,她睡在那兒,雖臉色紅潤,卻不言不動。
來,他想盡了方法,也不能喚醒沉睡的她。
來,他故意從不為她凈身,以此肯定著她的異于常人,以此堅定著那顆因為等待而變得日漸暴戾的心。
來,他日漸減少花在朝堂上的時間,增多守在她身畔的時間,如此,才不曾瘋狂。
來,他日日摟她在懷卻日日覺得空虛。
來,他親她,吻她,撫摸她,她毫無反應(yīng);因為空虛,因為恐懼,他在房里怒吼,狂嘯,甚至砸壞了她心愛的梳妝臺,可她仍然無知無覺,只是躺在那里,不睜眼,也聽不見。
他威脅她再不醒來就去找別的女人,她不理他;他不吃不喝,她也不理他;他負傷而回,在她耳邊訴苦,她不理他;他故意在她面前無故責罵兒女,她還是不理他……
如果不是感覺到她的吸呼,日日聽著她的心跳,他會以為抱在懷里的是個布做的玩偶娃娃……
看著丈夫眼中掠過的那絲瘋狂,感受到丈夫的恐懼與凄涼,玉兒倒吸了口涼氣,趕緊把頭伸過去,安撫地親了親他的臉頰。
這樣的暴虐,是她從不曾在他身上看到過的;這樣的恐懼,讓她的心也跟著發(fā)涼。
“對不起,我不知道睡了這么久。”久得丈夫的臉上刻上了風霜,久得他由神采飛揚的青年變成了沉穩(wěn)的中年。
看著妻子滿含歉疚的目光,雅爾哈齊恨道:“你要補償我。”
輕輕順著丈夫的背:“好,好,補償你。”
聽著妻子的聲音,雅爾哈齊目中泛起水光:“你要每天和我說話。”
“好,天天說,直到你聽厭煩為止。”
“你要給我做好吃的,一天至少三頓,都得是你親手做的。”
“好,做吃的,做好多吃的。”
“要給我做衣裳,每天服侍我穿衣洗漱,陪著我吃飯,和我一起逛園子,陪我看日升月落,每天唱歌給我聽,還要給我念書……”
“好,好,都依你。”
“每天晚上至少三次,如果我覺著不夠,你也要隨我的意。”……
玉兒的臉霎時暴紅,狠狠地沖丈夫翻了個白眼:“你不想活了是吧,至少三次?就想著縱欲,能不能想點兒別的?”
雅爾哈齊不樂意了:“,你自己算算,你欠了我多少,我禁欲可整整禁了!你不讓我多試試,我會留下心理陰影,會認為自己廢了。你現(xiàn)在醒了,當然要好好補償我。你自己說,就按一天一次算,,你欠了多少次?準備多久還完?”
玉兒漲紅著臉咬牙,“你就不能找找別的補償方式?”
雅爾哈齊看著妻子臉上靈動的表情,又喜又悲,固執(zhí)道:“欠什么就賠什么,想用別的還,休想。”
看著丈夫貪婪地看著自己的模樣,玉兒心怯地轉(zhuǎn)開眼:“我要換衣裳。”
雅爾哈齊這才想起方才自己情難自己后一通發(fā)泄,似乎把妻子背上的衣裳打濕了,一時也有些不自在,便想下床去替妻子取衣裳,可看看睜著眼看著他的妻子,又不舍得離開,揚聲喊道:“綠櫻,進來。”
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應(yīng)聲輕快地走進來,“爺,您有什么吩咐。”
叫綠櫻的丫頭抬頭間,便看到了倚在自家主子懷里的女子,一時驚得瞪大了眼,半晌,方反應(yīng)過來,撲嗵一聲跪在地上:“恭喜夫人醒了過來,奴才綠櫻給夫人請安,夫人吉祥。”
玉兒看著那恭順的跪在地上的丫頭,也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方道:“替我把中衣取來。”
綠櫻低著頭應(yīng)了聲是,打一旁的衣柜里取出一套棉制的白色中衣,放在床頭:“夫人可要沐浴?”
玉兒漫聲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
“回夫人,一更三點。”
“著人把水抬進來吧。”
綠櫻退了出去,玉兒回頭沖雅爾哈齊皺了皺鼻子:“這丫頭誰選的?居然嫉妒上了,怎么著,我這夫人就該長睡不醒?”
聽著妻子的話,雅爾哈齊先開始還楞了楞,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妻子對于人心善惡最是敏感不過的,想著一個奴才居然敢因為妻子醒來就心生不滿,雅爾哈齊眼中閃過一道兇光。
“平素見她辦事妥貼,誰知道是個狼心狗肺的,爺一會兒替你出氣。”
若說現(xiàn)在有什么最讓雅爾哈齊忌諱,不用說,肯定是長睡不醒這幾個字,他盼了才盼著醒來的妻子,那個奴才不替自己歡喜也就罷了,居然敢因此心生不滿,她這是不想活了!
感受到丈夫的怒意,玉兒不在意地搖搖小手:“得了,這大晚上的,別找不自在了,過兩天找個由子打發(fā)了就成了。”
雅爾哈齊抓住妻子的小手,感覺著她在手里掙動,聽著她嬌聲輕語,看著她噘嘴瞪眼翻白眼兒,雅爾哈齊狠狠吸了口氣,覺著空了的心,終于被填滿了。
“玉兒,你不會再睡了吧。”
玉兒聽著丈夫小心的詢問,安撫地摸摸丈夫的臉,完了對他唇上蓄的胡子皺了皺鼻子表示不屑,“我也沒想到會睡這么久,其實,我只感覺頂多過了幾個月罷了。當日那個烏木赤作法要喚醒太子,卻不知道有個西方的惡魔在一旁窺視,那個惡魔想借我的靈魂恢復傷勢,我沒法子,只能一直修煉,直到把那個惡魔拘在一個玉器里,這才醒了過來。放心吧,以后不會像這次這樣了。”
看著丈夫還有些不安的神情,玉兒道:“若不是看你變了好些,我都不相信過了呢。”
雅爾哈齊的臉色一下難看了:“變了好些?玉兒,你嫌我老了?”
玉兒聽了這話,樂得咯咯直笑,直到見丈夫神情越變越危險,方抱著他的腦袋道:“唉呦,我家的男人居然自認為老了。這可是個稀罕事兒呢。”
雅爾哈齊哼道:“爺快四十了,你的模樣卻還像十八九歲的樣子……”
玉兒好笑道:“你便是八十了,不還是我男人?我自己男人,我會嫌棄?你便是發(fā)落齒搖,一張臉皺得像個核桃,那也是我自己的,我也像現(xiàn)在這樣抱著你,疼你,好不好?”
雅爾哈齊聽著妻子這話,心里甜得跟吃了蜜似的,可看著妻子取笑的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太子早被廢了,得改叫二阿哥,以后出門兒可不能說錯了。”
聽著這話,玉兒嘆了口氣,他還是沒逃掉既定的命運嗎?
見妻子嘆氣,雅爾哈齊極不樂意:“不許想別的男人。”
玉兒無奈:“便是連兒子們也不行?”
雅爾哈齊正要答是,卻被抬水進來的下人們打斷。
丫頭們知道自家主子的習性,但凡是夫人的事兒,從不假手于人,故而也無人留下來獻殷勤,都退了下去,玉兒起身下了床,往屏風后走去。
雅爾哈齊看著未動的妻子行走間卻無一絲遲滯,腳步輕捷地往屏后而去,便呆呆地跟了過去。
玉兒脫衣進了浴桶,沖傻呆呆盯著她看的丈夫一笑:“要幫我搓背?”
雖說已過,可在她的心里,實際上不過是幾個月不曾見著丈夫,原就是親密無間的枕邊人,此時一絲兒不自在也沒有。
雅爾哈齊也不反對,拿起一邊的巾子,輕輕替妻子擦拭粉嫩的背脊,,她一點兒不見老,他的頭上卻已因多年的焦慮與悲苦早生華發(fā)了……
玉兒趴在桶沿,側(cè)轉(zhuǎn)頭看著丈夫:“孩子們怎么樣了?”
雅爾哈齊看一眼妻子,“普兒和容容都成婚了。”
玉兒猛地直起身子,瞪著丈夫,雅爾哈齊回看著震驚的妻子,輕聲道:“了!”
看著兩行淚從妻子瞪圓的眼中滑落而下,雅爾哈齊俯下/身,撫摸著被淚水打濕的妻子的臉,嘶啞道:“玉兒,真的是啊。”
心臟一陣痙攣般劇痛,直到此時,玉兒才真正體會到時間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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