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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尾聲


  九月初,天已初涼,陣陣秋風中,整個錦都沸騰著。

  冊后大典,皇帝繼位至今的第一次冊后大典。

  坊間街頭都議論著、交談著,人們都在說“好一番折騰,最后當了皇后的還是這位發妻”,人們都在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果然還是旁人比不上的”。

  皇宮里,一切冊禮所用之物均已準備停當,蘇妤穿上那一襲朝服,望著鏡中的自己,久久回不過神。

  朝服,她曾經穿過太子妃朝服,卻從來沒機會穿皇后的。還以為永遠都沒機會了——上一世也確實是到死都沒機會。

  淺淺一笑,眉目間隱有幾分疲憊,到底還是幸福多些。手撫上系得松松的腰帶,暗說一聲這孩子來得真急,沒等她登上后位便來了,她便只能帶他一同走過這些儀程。

  .

  “夫人,大殿那邊已備好了,請夫人移駕。”郭合在外稟道。蘇妤點了點頭,搭上折枝的手,移步出殿。

  步輦就在綺黎宮外等著,仍是夫人儀制,但待得冊禮過后便要換了。

  蘇妤回眸看了一看綺黎宮……

  冊禮之后,也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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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了輝晟殿外的長階下,便依稀聽聞雅樂陣陣傳來,說不出的莊重肅穆。那片多半時候空著的廣場上,如今站滿了文武百官,頜首肅立,等著她受完冊封、從殿中出來時行大禮。

  一步步行上長階,只覺這一路真是很長,長得就像兩世的路。心中心緒紛雜著,默默回想起上一世時,逢年過節總是遙望著燈火輝煌的輝晟殿,這里的宮宴,她來不得。

  如今,卻要在這里受封為后、母儀天下。

  榻上最后一階臺階,蘇妤聽得殿門口候著的宦官朗聲通稟:“云敏夫人到——”

  殿中是朝中重臣和宗親,人也不少,同樣安靜無聲。

  蘇妤抬眸望去,看到九階之上的賀蘭子珩。隔得甚遠,前頭又有珠簾擋著、天子冠冕上還有十二旒,瞧不清他的神色。

  但又好像隱約能察覺出點笑意。

  蘇妤垂下首,目不斜視地一步步向前行去,走上九階、步入珠簾,輕一斂裙,便要依禮下拜。

  “免了……”皇帝忙一扶她,聲音輕得很。

  “陛下?”蘇妤神色微滯,遂向皇帝遞了個眼色,意指下頭那么多人看著,還是按著規矩唯宜。

  皇帝卻是一笑,低聲說了一句:“朕在底下試過了,根本看不清上面。”

  “……”蘇妤啞了聲。心說那總也不能一直站著,一會兒冊禮中,該跪的時候還是得跪,若不然底下總有看見的時候。

  “看。”皇帝執著她的手一掃旁邊,蘇妤便傻了:這墊子也設得忒厚。

  皇帝說:“這樣省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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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以整個儀程下來,雖是繁復冗長,蘇妤倒也真沒怎么覺得累。提裙起身,與皇帝挽了手走下九階,接受一眾重臣、宗親的叩拜。

  賀蘭子珩緊握著她,感覺到她在眾人的道安聲中有些微微的瑟縮之意,偏頭瞅了瞅她,低笑道:“不自在?”

  “……沒有。”蘇妤低一哂,隨著他跨過了大殿門檻。

  “陛下萬安、皇后娘娘萬安。”外面霎時便是震耳欲聾的問安聲,蘇妤毫無防備、適才同他說話又走了神,這回是實實在在地驚了一跳。

  穩步而行,自當中的大道上走過,賀蘭子珩時不時地打量她一眼,看出她精致妝容之下的幾分倦意,便問她:“要不改日再見內外命婦?”

  冊封皇后之后,內外命婦都要覲見,本就人多,加上一番客套道賀,常常要用上很久。漫說蘇妤有著身孕不能勞累,便是沒有身孕,他也不想她受這么大罪。

  “沒關系……”蘇妤垂首笑道,想了一想,又說,“要不然……內命婦改日再見,反正嬪妃嘛,總能見到;外命婦專程而來,還是莫要回了好。”

  “也好。”皇帝點頭應了,遂叫來徐幽去傳旨,讓一眾嬪妃都各自回宮,不必再在長秋宮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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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外命婦倒也識趣,知道皇后有著身孕不宜多留,道了賀、行了禮便告退,沒有哪一個多做耽擱。

  長秋宮安靜下來,蘇妤走入寢殿環顧良久,回想著一件件事情,覺得恍如隔世——很多事,也確實是“隔世”了。

  “皇后娘娘。”月梔入殿一福,欠身稟道,“陛下說讓娘娘先歇著,今日晚些時候再來。”

  “怎么了?”蘇妤輕一蹙眉,問她原因。

  “說是在成舒殿設了宴,不少宗親在呢。”月梔垂首道,“陛下本是想問娘娘去不去,后來覺著娘娘今日定是累了,就直接讓奴婢來回話了。”

  蘇妤“嗤”地一笑,遂莞爾道:“哪有那么累?待我更了衣去看看,宗親可怠慢不得。”

  這么大的事,想也知道免不了敬酒,她不想讓皇帝喝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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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皇后娘娘駕到”,殿中陡然靜了,眾人都望過來,繼而相互一看,一并起身見禮:“皇后娘娘大安。”

  四下一看,眼見泰半是長輩,蘇妤面上一紅,行上前去如常見禮:“陛下大安。”

  “快坐。”皇帝到。隨著她落座,一眾宗親遂也坐了,皇帝輕問她:“干什么非得過來?還不好好歇著。”

  蘇妤美目一轉,覷著他便道了一句:“知道陛下晚上要來長秋宮,自要來勸陛下別喝太多,若不然……”羽睫一覆,很是委婉地續了一句,“臣妾現在可有著身子。”

  “……”賀蘭子珩默了。她這擔心也在情理之中,自打重生以后,他就只有蘇妤,好幾次嚇壞了她,偶爾“小別”之后更是“勝新婚”——如今她有著孕,他高興之余一想這十個月的日子……

  心里也真苦。

  還是不要多喝的好,萬一喝多了失了清醒,非得出事不可。

  .

  “你回去歇著吧,朕不多喝就是。”皇帝笑道,“若不然,禮數多到底累。”

  蘇妤一時沒意識到他這句“禮數多”指的是什么,可還沒來得及再開口,殿外便揚起了一疊聲的通稟:“太上太皇駕到、太皇太后駕到。”

  ……這禮還真免不得了。

  想是二人來得突然,除卻皇帝知道以外,一眾宗親都面露訝色。好生靜了一陣,才齊齊地迎到殿門口去,等著見禮。

  “皇祖父大安、皇祖母大安。”帝后二人問安問得挺齊,太皇太后隨手一扶蘇妤:“免了。”

  請二老去了上座,賀蘭子珩叔伯輩的宗親神色便有些尷尬,靜了須臾,齊眉大長公主上前道:“父……父皇,您怎么來了?”

  “就許你們各自扔下封地來慶賀、不許我們來瞧瞧?”太上太皇瞥了女兒一眼,又看向蘇妤,再看看旁的兒女,“都坐吧,皇后有著孕,你們做長輩的都站著,讓她怎么辦?”

  遂又各自落座了,蘇妤被這陣勢弄得很有些緊張,暗暗一拽皇帝的衣袖:“陛下,這……”

  皇帝反是淡睨了她一眼:“你怕個什么?在煜都住了那么些日子,早就不生疏了吧?”

  好像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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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的宮宴難得的輕松,都是一家人,又本來就和睦得緊,沒有那些明爭暗斗之事。故而禮數也不拘著,想說什么便說,偶有一兩句說得過分了的話也無人在意。

  二老自是要在宮中住上些時日了,皇帝便讓人送蘇妤先回長秋宮歇息,自己陪著太上太皇與太皇太后回去再來找她。蘇妤本想同去一表孝心,但被皇帝狠狠一橫……

  罷了,有著身孕,來日方長。

  “皇祖父啊……”皇帝親自扶著太上太皇,瞟了眼隨得遠遠的一眾宮人,悄聲問道,“這阿妤有著身孕,有什么要當心的?”

  “……”太上太皇還沒開口,太皇太后就回了他一句,“這你得問御醫。”

  “孫兒說的不是這個……”皇帝悻悻笑道,“這個……比如在心事上,有什么要當心的?御醫就說不能讓她孕中多思,可就算是講笑話也不能講十個月不是?”

  “……嗯。”太上太皇認真思量了一番,斟酌道,“這個女人有孕的時候,得好生吃著補著……”

  皇帝鄭重點頭:“嗯。”

  “補了,就容易胖……”太上太皇道,“胖了,她就不樂意再補了。所以你得多哄著,別讓她照個鏡子都想打人。”

  “……”皇帝微有一訝,“不至于吧?”

  “嘁。”太上太皇一聲輕笑,覷著太皇太后道,“問你皇祖母。”

  ……原來是有前車之鑒!

  .

  是以在往后的時日里,蘇妤在長秋宮中想照個鏡子都難得很,早起梳妝,愣是成了折枝在身后梳著、月梔在前頭幫忙看著:“第二根釵子再高點、第四根釵子往前點……”

  她還渾然不知原因,問她們也問不出,只覺得這樣下去實在太奇怪了。

  所謂防不勝防,賀蘭子珩不讓她照鏡子,她反倒“多思”了。

  走進成舒殿時憂心忡忡的,滿臉忐忑地問皇帝:“陛下,臣妾臉上……長什么了么?”

  “……沒有啊。”賀蘭子珩一奇,左看右看確定一切正常,又問她,“怎么了?”

  “……那陛下干什么不讓臣妾照鏡子?”蘇妤蔫蔫道,“整個長秋宮一面鏡子都找不到,陛下您別說不是您吩咐的。”

  “……”賀蘭子珩啞了,略作思忖,老老實實把太上太皇的“經驗”告訴了她。

  “哧。”蘇妤一笑,對此大表不屑,“哪至于嚴重到把鏡子都撤了不讓用?臣妾心中有分寸的,再怎么說也是安心把孩子生下來為上。”

  “嗯……”皇帝輕輕應了一聲,不再繼續說這個,蘇妤便道:“臣妾求陛下個事。”

  “除了鏡子。”皇帝很堅定。

  “……嗯,不是鏡子。”蘇妤說著,附到皇帝耳邊,低低道了一句,皇帝一訝:“啊?”

  “不好么?”蘇妤歪著頭道,“反正陛下您跟她也……何苦耽誤了她?”

  “倒不是不好。”皇帝斟酌著,覷了她一眼說,“不過……你們提前商量好了吧?沈曄今天早上提了辭官的事,你現在就來跟朕說讓朕放了嫻妃?”

  蘇妤托腮,胳膊肘支在案上問他:“陛下您就說答不答應吧。”

  “唉……”皇帝重重一嘆,“行吧……”

  .

  永昭五年六月,皇后蘇氏誕皇長子啟玨。百日那天,皇帝本是有意大辦,蘇妤卻覺自家人小聚一番便是。

  是以家宴散后,二人回到長秋宮,蘇妤大是興奮地端坐到榻上:“陛下,快,終章!”

  這《燕東俠》的故事,可算是要講完了。

  看著她這副等不及的樣子,賀蘭子珩不禁一笑,坐下來攬住她道:“別急,還有個東西。”

  遂叫來徐幽,徐幽拖著一只一尺長的匣子入了殿,恭恭敬敬地交給皇帝后,又躬身退去。

  “這是……”蘇妤看著那匣子,霎覺失神。

  匣子已顯得有些陳舊了,皇帝靜默地把它打開,里面只躺著一支簪花、一張紙箋。

  這簪花……

  看著倒是很新,泛著微微的光澤,卻是許久未見了。蘇妤一時甚至沒反應過來,它究竟是在那盒中待了幾年、還是已待了一世。

  于歸①。

  這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是在他們定親后給她的。便是盛在這匣子里、與這張紙箋一起送到了蘇府。

  簪花的模樣精巧得很,花瓣是翠色的、旁邊的葉子反是淡淡的粉色,看上去卻毫不奇怪,恬靜至極。花蕊皆是珍珠所制,下頭綴著三條流蘇鏈子,亦是珍珠穿成,顆顆圓潤飽滿。彼時蘇妤把它托在手里看了許久,倒也不是沒見過更好的東西,只是從心底覺得……

  這一件不一樣。

  還有那張紙箋。

  上面一字字蒼勁有力地寫著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其下另書一行小字:此簪名喚“于歸”,偶在映陽尋得,贈卿為妝。

  那時她想得那么好,覺得自己有個好夫君,便是奉旨去映陽辦事也想著她。

  這只簪子她出嫁時也帶著,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那始終都是她所希望的。

  后來……

  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將她心底的幻想逐一擊碎。直至他繼位,告訴她說:“你別想做皇后了。”

  第一次體會到心灰意冷的感覺。離開太子府入宮那天,她便把這簪子埋在了院中的樹下。既然一切都是謊言,不如此生不再見。

  “對不起。”皇帝輕笑苦澀,“那天你埋這簪子,有人看到了,便找朕告了狀,說你偷著藏了東西。”

  后面的事情不言而喻——他正防著蘇家,自是要謹慎地把這東西取出來看看。

  但是,他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把它留了下來,保存得好好的,他明知自己厭極了她。

  “這簪子……其實是個難得的巧匠做的。”皇帝緩言說,“據說她做的東西,千金難買,她卻喜歡隨意贈予有緣人。朕去時,她就差人把這簪子送上了門。后來……”皇帝的話語有些艱難了起來,長沉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重活一世,倒是把它拿出來看過數次。想著那匠人愛尋‘有緣人’相贈,總在想是不是真的緣分天定……”

  覺出自己說得有些亂,皇帝沉了一沉,正色道:“彼時朕送你這個,確實是……嗯……沒安什么好心,這次可半點沒別的心思。”

  只盼她能全然放下從前的事。緣分,總有續上的時候。

  蘇妤聽得神色復雜,良久,看向不遠處放著的搖籃,啟玨睡得正香。

  “孩子都有了……”她喃喃道,“陛下何必再提這個……”

  “說了總比不說好。”皇帝一笑,“最要不得的不就是藏著掖著?”

  “……”蘇妤有點莫名的慌,沒事找事地喝了扒在搖籃邊看啟玨睡覺的子魚非魚,繼而再度對上皇帝的目光,又沒了話。

  “啞巴了?”皇帝淡笑。

  “……”蘇妤被他逼得沒轍,一把抄過那簪花道,“知道了……緣分天定,我才不會跟天意擰著。”遂感受著簪桿的微微涼意,嘆了句,“于歸……”

  嫁個好夫君,兒時便有的期盼。

  賀蘭子珩摟過她,就勢躺了下去,握住她執著那簪子的手,也端詳著那簪子,笑說了句:“是‘妤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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