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心緒
御醫來時倒也未叫醒蘇妤,搭了脈、問了宮人幾句,開了些安神的藥,囑咐蘇妤好好休息。彼時皇帝面色如常地聽罷了稟報,點頭道了一聲“知道了”,就讓御醫退下。
“陛下……”徐幽有些猶豫地喚了一聲,皇帝瞟過去,他往皇帝袖口遞了個眼色。
皇帝卻不再理睬,再度吩咐御醫退下。
御醫的身影從殿門口消失,徐幽終于開了口:“陛下,您的手……總該讓御醫看看。”
“看什么看,這點小傷。”皇帝全無所謂的樣子,兀自看了看手上的傷口又道,“再說,御醫一看,人咬的朕在自己宮里讓人咬了,這算什么事?”
“可是您這傷……”徐幽心里也別扭。想勸著皇帝把傷看看,又怕話說重了、皇帝一氣之下發落了蘇妤。斟酌須臾,徐幽覺得還是想個折中的法子為妙,一揖道:“那臣去取藥和白練來給陛下包上,若不然……早朝時讓各位大人見了也不好。”
皇帝遂一點頭:“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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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安靜,皇帝的視線再度凝在那傷口上。一個個小口子整整齊齊地排了一圈,偏生是右手虎口的位置,取物執筆間輕輕一動就扯得一陣疼。雖是不重,但到底時時都在,每時每刻都會讓他知道,這兒有個傷。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方才的蘇妤。
那已不是她第一次在睡夢中被驚醒。幾乎他每一次見到她,她都睡得不安穩。總是被這樣或那樣的惡夢驚醒。
他不愿讓她再多想一次那些惡夢,所以從不曾多問她究竟夢到了什么。但他也依稀覺出,她會那樣的一驚一乍,全是拜他所賜。
大概他于她而言,就如同這道傷口,時時都疼著、時時都讓她心驚。
賀蘭子珩注目于手上的點點猩紅,一夜都沒有再睡。一點一點回憶著,自己到底都對她做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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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里的蘇妤睡得沉沉,但沉睡的時間并不長。醒來時還不到寅時,身邊空著,皇帝不在。
她便一直躺著,覺得頭中一陣一陣嗡鳴,繼而隱隱約約記起來昨晚發生了什么,夢與醒時的記憶都愈發清明,清明到她記得每一個細節。
從小到大,她的夢總是應驗的,只在前些日子有過些許差池。但這次的夢中,這樣大的事,大概……是真的吧。
直至到了快上朝的時候,皇帝進來更衣,她在看到他手上纏著的白練的瞬間驀地愣住。
不是夢……她當真傷到了他。
皇帝無意中向榻上瞟了一眼,見她睜著眼不禁有些意外,笑道:“怎么醒得這樣早?”
但見她目不轉睛的神色不大對,皇帝信步走了過去,左手撫上她的額頭:“還不舒服?”
蘇妤木然搖頭,繼而魂不守舍地側過頭去,看著他垂在下面的那只手。因被衣袖覆著,她什么都看不到,卻仍很清楚是什么樣子。
賀蘭子珩只覺被她盯得躲不過,一時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輕咳了一聲,手捂了她的眼睛:“別看了。手沒事,一點小傷……是徐幽非要給包上。”
旁邊的徐幽一噎,腹誹一句自己真是多管閑事。
隱隱覺得手掌心里有些許濕意,拿開手,見蘇妤眼角掛著淚,眸光卻冷如冰刃。她靜默地坐起身子,目光飄向徐幽。徐幽明白意思,揮手命旁人退下,只自己留在殿中候著。
蘇妤頜首間淺有一笑:“多謝徐大人。”
皇帝小心地觀察著她的神色,不明其意。見她垂眸不言,擺了擺手,讓徐幽也退下去。
蘇妤不作聲地起身離榻,短暫的一瞬踟躕之后便跪了下去。皇帝一愕,未及伸手去扶,她便冷聲開了口:“陛下,求您讓臣妾死個痛快。”
“你說什么?”皇帝驚住。
蘇妤抬了頭,寒涔涔的眼眸中沒有半點感情可言:“陛下,您近來待臣妾好,還是為了除掉蘇家……是不是?縱使臣妾打聽不到朝中的事,父親卻能知道臣妾的事,您想讓父親放下戒備……是不是?”她一聲冷笑,“那陛下還不如直接殺了臣妾、再殺了蘇澈,必定能逼得父親反目,反正……蘇家上下最終也都是一死!”
皇帝聽言驚愕不已。上一世,他確實誅了她蘇家滿門卻不曾告訴她。難不成……她一直都有猜測,只是從不曾表露過?
那么在上一世時……她承受了怎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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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妤卻不知皇帝的心思,只覺他神色震驚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像不只是被猜出了安排那么簡單。
她從來不曾信過他,哪怕她享受著他這些日子的好也不曾信過他。今時今日這番話,在她的疑惑中生出過多遍,只是從未想過要說出。
但……昨晚那場夢……
兩段不同的記憶合在一起,已發生的、還未發生過的,都太真切了,一切就如親眼所見。她從前想過,父親只要還有一口氣都會爭到底;有了上次催情藥的事她也知道,父親已完全是病急了亂投醫。
所以總會敗的。
她想竭力地去保蘇家,卻并沒有保住的自信。是以那場夢里的一切,她無法不信那是真的。
那她……
她會再受盡寵愛之后再度被他狠狠摔下,就如兩年前一樣。其實在成婚前,她就隱約從夢里知道,她和她的夫君會有翻臉的一天,卻在他對她好時毫無防備、一心一意地信了她。
如今,她不會再錯一次了。
一顆心已經被傷過一次,與其再被傷一次,還不如早作了斷。
“陛下為除蘇家,逆著自己的心思待臣妾這樣好,真是忍辱負重。”蘇妤毫不掩飾語中輕蔑的譏諷,“其實陛下何必兜這么大圈子呢?如今的蘇家哪還值得陛下如此大費周章……莫不是為了免去罵名?陛下放心,不會的,史官們自會照著陛下的心思去寫史書,陛下想把父親說成是怎樣的奸臣都遂陛下的意。”
誠然,她的父親本也稱不上是個忠臣。
賀蘭子珩一語不發地聽著她的譏嘲,心下明白她是有意要激怒他。可這樣的話,到底是字字句句刺進心里。他以為這些日子下來,她對他的看法怎么說也該有所改觀了,卻是這樣的結果。
深深的挫敗感。賀蘭子珩的手在袖中緊攥成拳,語聲有些無力的飄浮:“原來這些日子……你還是都以為朕在利用你?半分信任也不曾有過么?”
“陛下,臣妾何德何能,讓陛下為臣妾委屈皇裔?”蘇妤銜著幾許輕笑對上他的眼睛,“又何德何能,讓陛下一而再地忍下那許多大罪?”
催情藥的事也好、昨晚她傷了他的事也罷,條條都夠她一死。他不追究,讓她在松了口氣之余更加生疑了。
“蘇澈他……”蘇妤的笑容中增了些凄意,“陛下本就是真想拿他做人質吧?又何必跟臣妾說是為循臣妾的意思……”
如若不是這樣,蘇澈為何會在將來被腰斬于市?只能是……禁軍都尉府尋了他的錯處吧。
“不是!”皇帝終是有些急了,“你怎么會這樣想?你若不愿……朕讓他走便是。”
“陛下,蘇澈才十五歲。”蘇妤壓抑地笑了出來,極盡痛苦道,“他能犯多大的錯?您便是要罰……充軍、流放還不夠么……為什么非要逼死他……”
她看到弟弟被腰斬于市的那一幕,四濺的鮮血始終映在她的眼前,讓她忍不住這些話。皇帝訝異地看著她,她神情中的痛苦就好像蘇澈已經被他處死了一樣。
可蘇澈明明還活得好好的。
“陛下……臣妾也是和您喝過合巹酒的人,您怎么能這樣一次次地拿臣妾去算計……就因為臣妾姓蘇,在陛下眼里就已經罪無可恕了,是不是?”她啞笑著望著他,語氣平緩了許多。字字句句錐入他的心頭,他卻無話解釋。
她說得對,上一世時,他那般的厭惡她,說到底不過因為她姓蘇。他對蘇家的厭惡讓他全然忽略了她的處境,她其實什么也不知道。
“朕當真沒想動蘇澈……”他艱難地扯動嘴角,“也沒想除你蘇家。”
那是他上輩子做過的事。這輩子,不敵他要彌補眼前之人重要。
蘇妤冷笑不語,對這話不置可否。只是驚訝于他真是好耐性,自己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他竟還忍得住。
偽君子,這三個字在蘇妤腦海中一閃而過。眼中滿是厭惡與厭倦之色,黛眉輕挑地道了一句:“那便多謝陛下了。”
她半分也沒信。
“阿妤!”皇帝一把拉了她起來,隨即回身把她按在榻上坐下,一字一頓誠懇又無奈,“你聽著……朕沒想動你蘇家、更沒想利用你。你如是不信……朕向你保證,斷不會要你蘇家任何一個人的命。”
蘇妤卻淡泊而笑,睨著他說:“陛下以為臣妾是想求陛下饒了蘇家么?并不是。臣妾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臣妾只是想告訴陛下……臣妾不是當年嫁入太子府時的那個蘇妤了,不會再任由著陛下玩弄于股掌、然后再躲起來自己傷心了……與其那般,臣妾寧可現在求個速死。”
類似絕情的話,他曾無意中聽到過。這卻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言出來,且說得實在是比當初狠多了。
他一陣自嘲。相對于他的愧悔,她似乎總能說到做到上一世她說定要活得比他長,她做到了;后來,她說再也不會相信他半句話……
她也做到了。
相較于他的心焦無力,蘇妤端得是神色平靜,平靜得讓他愈加無措。與前些日子知她心中有怨的無所適從不同,此時他全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不明白為什么過了個除夕而已,她就會再度變得如此……讓他覺得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費。
這便是所謂“一報還一報”吧。上一世,她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錯的;這一世,他做什么在她眼里也都是錯。
“阿妤。”皇帝笑得牽強,“今天是元日大朝會……朕晚不得。你在這等著,朕晚些回來跟你說,可好?”
蘇妤輕笑不言,皇帝一喟,徑自傳了宮人進來服侍她更衣盥洗。似是無所謂地走出殿門,卻是身上猛地一松,壓音叫過徐幽,凜然道:“多安排些人盯著,切不能讓她出什么事……她若想出去走走或是回綺黎宮倒是不必攔著,只是……”
徐幽沉然一揖:“臣明白。”
只是不能讓她想不開尋了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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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大朝會,這是群臣朝賀的日子,五品以上官員皆要入朝覲見。走在去輝晟殿的路上,賀蘭子珩心里卻難有半絲半縷的喜悅。未乘步輦,只想自己走走,在寒風中把這一晚突如其來的變化想得明白些。滿心都是蘇妤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他不知她突然翻臉的原因,卻也清楚無論是何原因都是他自作自受。
“來人。”皇帝駐下足,復又思忖片刻,緩緩出言道,“請蘇婕妤來。”
宦官一滯,不明其意卻只好照做。深深一揖,折回成舒殿去了。
他不放心,蘇妤把話說得那般決絕,頗有幾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思。又好像是被夢驚了心緒不穩,總不能讓她煩亂之下做出什么傻事來。
心跳莫名的奇怪,好像一陣快一陣慢似的激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有一瞬的驚意自己好像從來不曾這般擔心過什么,擔心到怎么做都怕出錯。上一世,他活了那么多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心緒。這不是簡單的怕她死,他甚至都多多少少感覺出是自己緊張得過了頭,卻又無力抑制這樣的緊張。
即便是一門心思要補償她,這般的緊張也還是來得太強烈、太亂人心智。
一聲啞笑。他心道重生之后的日子真是有意思,他看不懂她的心思、她的變化也還罷了,畢竟從前他都不曾試著了解過她。可如今……他竟是連自己的情緒也覺得奇怪起來。
“陛下安。”一聲沉靜的道安聲,賀蘭子珩回過頭,伸手向她,“跟朕去輝晟殿。”
蘇妤身形一顫,即垂首道:“陛下見朝臣,臣妾……”
“朕沒跟你商量。”皇帝眉頭微挑,兀自握上她的手,不由分說地繼續往輝晟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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