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了事
皇帝漠然靜坐,似乎仍在緩著,少頃他才又抬起頭看過去過去。不遠處的那個身影跪在地上發著抖,連頭也不敢抬一下,一如幾個月前他剛剛回到此時見到的她,那樣恐慌。
那藥的勁力很大,方才他雖是反應過來及時制止了,目下卻仍有些回不過神來。沉了沉氣,他站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默了一瞬,伸手挑起她的下頜。
蘇妤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神思一分分地清明,抬眼對上他的眼睛,紊亂的心跳分明地提醒著她自己有多怕,卻又同時生了另一個念頭……
他對她好了五個月,若是今日因為此事再度翻臉,她不該是狼狽的。
“陛下。”蘇妤低垂下眉眼開了口,是他數日不曾再聽過的冷漠口吻,“臣妾絕沒有。”
總共七個字。一如從前他待她不好時一樣,她只會給他一個言簡意賅的答案,是或不是、有或沒有,其他的解釋,她半個字也懶得多說。
因為他不會聽、更不會信她。
“起來。”他一聲短嘆扶起了她,繼而便松了手,道了一句,“朕去側殿歇著。”
方才的事難免尷尬,何況藥力頗強,他不愿一會兒再有個什么意外這些日子下來,他看得出蘇妤明擺著不愿意,若是這樣“成了事”,只怕從此再也不能挽回她了。
皇帝轉身離去。蘇妤只覺身上一陣發虛,折枝連忙過來扶住了她。揮手讓另一個宮娥退下,蘇妤驀地緊攥了折枝的胳膊,聲如冷刃:“折枝,怎么回事?”
“……娘娘?”折枝怔了一怔,眉頭淺蹙道,“奴婢也不知道,那酒……”
“那酒方才只有你動過!”蘇妤厲色凜然,“旁人自可在事前動手,卻又如何知道陛下今日會來、我今日會用那酒!”
只有剛才一直在身邊的折枝有機會。
折枝僵住。蘇妤凝視著她,眼底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在宮里我只能信你,你怎么能……”
“娘娘,奴婢……”折枝神色張惶,踟躕一瞬猛地在她面前跪下身去,“娘娘恕罪……奴婢也是為娘娘好……”
“你還敢說是為我好!”蘇妤氣笑,折枝叩首哽咽道:“娘娘,您總這樣不是個法子……紀夫人也是想幫您……”
“姑母?!”蘇妤大驚,一把拉了她起來,急問道,“怎么回事?你說清楚!”
“紀夫人回去幾天后就送了藥來……”折枝低著頭喃喃解釋道,“她說那藥效極強,一旦成了,也覺不出別的異樣來……可誰知陛下……”
是父親……
蘇妤一瞬間便想明白了。如此急著成事的,只能是她的父親。父親曾經一度行事穩重,卻在屢屢碰壁后愈發急躁。如今蘇家幾近傾覆,就如同姑母說得一樣……他不甘心!
可是,他又怎么能……
他有沒有想過,一旦有半分的紕漏,她就會萬劫不復!
且……就這么出了紕漏。
蘇妤感覺自己仿佛跌入了冰湖中,冷得徹骨,眸中的神色驀地被抽空了一般,渾身無力地向后跌了下去。折枝趕忙扶住了她,驚慌不已:“娘娘?”
“折枝。”她凝視著地衣上的花紋靜下神,“你記著……萬不能讓陛下知道是誰送的藥來。”
“可是娘娘……”折枝錯愕。如是事成,翌日醒來誰也不會覺得有異,自是不會牽扯上什么人;可目下……皇帝已然覺出了不對,那酒也端了出去,必是要有個說法。若是不把真相道出來,這罪名她豈不是要自己擔著?
“沒有可是。”蘇妤緊緊抿了抿嘴唇,弄得唇瓣一陣發白,“我再慘還能有多慘?他要罰就罰吧,可是蘇家……”她側過頭望著折枝,目光空洞,“若是再讓他抓住這樣的把柄……”
必定在劫難逃。
折枝登時后背沁出一層冷汗。扶著蘇妤到榻邊坐下,二人各自靜默了許久,思索著出路。須臾,折枝看了看面色蒼白的蘇妤,靜靜跪了下去:“娘娘,您罰奴婢吧。”
蘇妤心中煩著,全然沒有心思多怪她:“事已至此,罷了。”
折枝卻望著她平靜道:“娘娘……您在宮里苦了兩年,不能再為這事和陛下翻臉……”
“你是說……”蘇妤微有一驚,隨即搖了頭,“不行,就算是你做的,說到底不還是只能是我的意思?又何必。”
“如是說奴婢心中著急,便私自做了這事想助娘娘呢……”折枝思量著道,“陛下會信吧……”
“不行!”蘇妤斷然搖頭,聽也不愿多聽半句地皺眉道,“怎么能把你推出去……”
那些日子,一直是折枝陪著她。
“娘娘……”折枝狠一咬唇膝行上前,抬頭望著她道,“娘娘……您得分得清輕重啊!您想想那兩年的日子,誰都能踩您一腳……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陛下肯待您好了,您不能……”
“折枝!”蘇妤喝斷她的話,凝神思忖著嘆道,“不管我如何,這事不能怪到你頭上。陛下他……在我眼里本也無關緊要了,他肯待我好我便受著,不好也就罷了。”蘇妤微一笑,“他不值得我推你出去受罪。”
折枝微有一愕。她還以為,這些日子下來,蘇妤多少是動了心的,怎么竟是說出這樣一句話……
“陛下他……也許值得我為了自己去一爭,卻不值得我搭上身邊的人去爭。”蘇妤咬一咬嘴唇,一嘆道,“時候不早了,去睡吧。”
“那蘇家呢?”折枝的話讓正回身去拽被子的蘇妤身形陡然頓住,她重新扭過頭來,折枝苦一笑道,“娘娘您知道……這事陛下如若想查,總能查到的。奴婢知道娘娘狠不下心、想護著奴婢,但是……若是沒有人把罪名擔了讓陛下釋疑,只怕……”抬眸與蘇妤視線一觸,折枝噤了聲,默了一默,又道,“娘娘三思。”
有那么一閃念,蘇妤想走進側殿告訴皇帝,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意思,跟蘇家沒有關系、跟折枝也沒有關系。可是很快便清醒了,不可能的。她是蘇家的人,她擔了這罪名,蘇家也決計躲不掉的。
見她久久沉默,折枝勉強一哂道:“娘娘,是您罰……還是奴婢自己到宮正司去?”
她就這樣被遠在宮外的父親逼到了死角。罰折枝……就算在她最不順的兩年里也沒有過。那兩年事事要看人臉色,她們始終互相護著。如今境遇好了些,反倒……
蘇妤被心中的情緒迫得一笑,直不知自己到底圖個什么。
但……折枝的話卻是對的,事已至此,只有有人頂了罪名讓皇帝釋疑,才能到此為止。
“來人。”蘇妤顫聲一喚,兩名宦官很快出現在了殿門口聽命。蘇妤攏在袖中的手狠掐了胳膊才忍住了心中的情緒,竭力平靜道,“拖出去……杖責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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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殿里,賀蘭子珩神色凝重。他知道必定不是蘇妤所為自己近來見她不少,只是因為她不愿意才不曾動過她,她何須使這樣的手段?
但他今日來德容殿頗為突然,沒有人提前知道,包括蘇妤。是以那酒中的藥不可能是在他來前提前下好的。
他進殿時,殿中只有兩個人蘇妤和折枝。如若不是蘇妤,就只能是折枝了;可折枝對蘇妤最是忠心,她做的事,還不只能是循蘇妤的意思?
思忖許久,直至思緒被一聲聲壓抑著的低呼打斷,他蹙眉叫來了徐幽,徐幽稟道:“婕妤娘娘的旨意……杖責折枝。”
折枝?!
皇帝明顯一愣。心知折枝和蘇妤是怎樣的親近,略一躊躇,起身回了寢殿去。
蘇妤坐在案邊望著燭火出神,擱在桌上的手卻隨著外面傳來的叫聲一緊、又一緊……
皇帝駐足在門口片刻,她仍舊未有察覺。他一喟,吩咐一旁的宦官道:“別打了,去帶折枝進來。”
蘇妤聽到這話才陡然回神,忙不迭地站起身迎了過去。皇帝未待她見禮便直接拉著她進了屋,凝視她少頃,低一笑:“明明不忍心,何必這么為難自己?”
“陛下……是折枝……”蘇妤說得艱難,聲音低若蚊蠅,“她知道臣妾一直……所以替臣妾著急……”
皇帝了然地“哦”了一聲,淺淡道:“那賜死吧。”
“陛下!”蘇妤大驚,抬頭卻對上了一雙笑眼。皇帝低眉看著她,笑意殷殷道:“你根本就舍不得,也別拿什么賞罰分明的話來搪塞朕。”語中一頓,他又續道,“亦不必為了做個樣子給朕看就委屈自己。”
一種被掌握生死的人看穿心思的恐懼涌上心頭,蘇妤微有一悚,急道:“陛下,臣妾沒……”
“行了。”皇帝笑而截斷她的話,“沒有怪你的意思。方才的事……朕信不是你,”殿門口有響動,皇帝扭頭瞥了一眼被扶回來的折枝,轉回臉來,便見同樣望過去的蘇妤眉目間盡是擔憂。略有一笑,他道,“徐幽,去傳御醫來。”
“……謝陛下。”蘇妤驚魂未定地端然一福,便聽他又道:“不早了,朕還是回成舒殿吧。”
“恭送陛下。”蘇妤再一福身,又有些猶豫道,“那事……”
皇帝輕有一笑:“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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