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衷易忘
簡妍見莊政航又是高興又是嘆息,有心提醒道:“其實上回子我算賬算錯了,忘了算地里的租子了,如今這么算來……”
莊政航道:“你別急,這些都有,也不知為何這次族長侯爺算賬算那樣清楚,連租子都要還我呢。”
簡妍笑道:“當真?”因又想定是簡鋒想到的,又去跟秦尚書說了,心里盤算著這些東西弄來,分家之后,莊政航老實一些,什么樣的安生富貴日子過不來?于是又試探道:“我瞧著你看我看書很是不屑,可是你看不懂之乎者也,卻記這個記得清楚?”
莊政航道:“你別動那歪心思,我不會去學那行當。”說完,想了想,道:“許是幼時見過這書,腦子里約摸有些影子。”
簡妍笑道:“你說人就奇怪了,老早的時候的東西都記得,越往后頭的東西,越不記得了。”
莊政航因又將先前眾人說了什么,又得出什么結果說了一回,正說著,忽地外頭人說莊大老爺要見莊政航。
莊政航先是一顫,隨即心中惱了起來,怒道:“定是他方才被人擠兌,又吃了虧,如今來尋我的不是,我就是叫他出氣的?”
簡妍道:“我隨著你去吧。”
莊政航笑道:“不必,我就去見他,看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話說。”
簡妍拍了拍他肩膀,道:“好歹叫人跟三叔說說。”
莊政航只說了不必兩字,就自己向前頭莊大老爺書房里去。
王義在外頭看見莊政航進來,小聲地說了小心兩字,就放了他進去,又關了門。
莊政航見莊大老爺是防著旁人來,才叫王義關的門,于是心中冷笑起來,心想看如今自己不怕他了,他還能如何。
莊大老爺喝道:“孽障,還不跪下!”
莊政航躬身行了禮,卻不跪下,心想關了門正好,沒人瞧見,道:“父親叫兒子跪下,也須說個正經的道理才是。”
莊大老爺冷笑道:“今日的事,八成就是你弄出來的,你當真要逼死你母親?”
莊政航道:“我母親早去了,父親不知道?”
莊大老爺嘿嘿笑了兩聲,揮手將桌上文房四寶揮到地上,冷聲道:“養了你十幾年,你如今是不想認她了?”
“她雖養了我,也毀了我。我不認她,卻也會給她養老送終,給她尋醫問藥。”
莊大老爺怒道:“果然是白眼狼!若不是你叫銀錢糊了眼,生出這些事來,你母親如何會倒下?你三弟如何會受傷?”
莊政航笑道:“父親自己知道,為何還要自欺欺人?三弟品行端方,如何張口就污人清白?母親賢良淑德,如何會藏了我的東西?旁的不說,那紅袖為何會死?她在我那還跟人說出去了就要嫁給焦資溪的兒子,如何到了母親那,就絕了生的念頭?”
莊大老爺沉聲道:“你這是要與老子算賬?她雖拿了你的東西,你自己想想,十幾年了,你比你三弟過的逍遙自在多了,你要什么沒有?”
莊政航淡淡地看著莊大老爺,道:“父親要如何,直說了吧,看父親方才作為,也不是關心大夫人的樣子,此時又沒有旁人,父親何必跟兒子裝模作樣。”
莊大老爺不提防他這樣說,站在莊政航面前,就覺他比自己還要高,于是喝道:“你跪下!”
莊政航只是站著不理他。
莊大老爺沉聲道:“侯府給了你地契,你還交了給我,由我管著。”
莊政航道:“父親不是聽見了嗎?兒子要將東西給祖母管著。”
莊大老爺冷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你舅舅的性子,如今他去了你祖母那邊,如何會將東西就給了你祖母?”
莊政航道:“不行。”
莊大老爺聽他直白地回絕,心里怒氣更盛,早不記得答應過莊侯爺不能打莊政航,抽了身后花瓶中的鞭子便向他臉上打去。
莊政航忙扭頭躲開,鞭子抽到頭上,就將莊政航簪發的簪子抽掉,沒了羈絆,滿頭烏發散下。莊政航只覺得頭皮發麻,心想莊大老爺是當真想殺他了,冷冷地看著莊大老爺,道:“父親何須如此,父親雖不喜兒子,兒子也會給父親養老送終,更不會看父親淪落街頭;日后父親手頭短缺,兒子也會給父親銀子周轉;父親若入獄,兒子自會賣身去贖你。如今父親明知兒子無能,只能靠亡母的一點嫁妝度日,何苦一點活路都不給我?”
莊大老爺待要罵,就見他一頭烏發中夾著幾根銀絲,當即滿腔怒氣,一身憤恨,沒有了發泄的人,喉嚨堵住一樣,饒是自欺欺人,也知莊政航的日子并非自己想的那般逍遙自在,又覺昔日那任自己打罵,叫自己以為能打罵一輩子的人沒了。先前他不敢恨自己無能,只能恨莊政航不孝,如今沒了可恨之人,莊大老爺神情立時萎靡下去,扶著桌子,險險地站著,竟有些可憐委屈模樣,“我答應過她的……我答應過她的……”說著,又哽咽住,只是盯著莊政航細細看,仿佛不認識一般。
莊政航只當莊大老爺說答應過莊大夫人要了他的東西,冷聲道:“兒子不會告訴舅舅你打了我。只是方才那一鞭子,兒子也不能白挨,日后,父親再也不許插手兒子的事,若是父親心疼三弟,就尋了旁的法子給他弄銀子吧。父親再這么來一次,兒子就叫人滿大街地宣揚大夫人的事,王家也別想好,父親可要好好想想三弟的前程,不然,兔子急了都會咬人,兒子又不是光棍一個不要養家糊口的,沒有那么大的孝心為了父親什么都不顧。”說著,轉身就向外去。
莊大老爺要喊住他,嘴張了張,又發不出聲音,見鞭子上纏著一縷頭發,心中一陣刺痛,拿了頭發握在手中,揉了揉,仿佛記得自己在書房里還藏著莊政航的胎發,但一時記不得藏在哪了,想要站起來找,又沒有力氣,癡癡呆呆地坐著,良久,口中說出一句:“我答應過你母親照顧好你的。”
依稀記得自己怕莊政航幼時受委屈,于是十分偏向他,便是有了莊敬航,未免莊政航不高興,也只裝作對莊敬航不聞不問;后來見莊大夫人慈愛賢良,又見莊政航與莊大夫人不親近,于是就每每裝作發怒,將莊政航逼到莊大夫人身邊,好叫莊大夫人看他可憐多疼著他一些;早幾年,瞧見莊政航不爭氣,莊敬航比他強,心里也存著叫莊敬航大了自立出去,將莊政航養在身邊一輩子的心思,怎么如今什么都變了,連自己也不大記得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打他了……
聽到門開了又關,再開,就見王義進來。
王義進來,小聲道:“老爺,二少爺在外頭跪著,求老爺去見大夫人一面。”
莊大老爺清了清嗓子,聲音含糊地道:“不見。”
王義見莊大老爺滿面淚水,比之先前衰老許多,于是就退了出去。
門外,莊敬航聲音沙啞地揚聲道:“求父親去見母親最后一面。”
莊大老爺聽到莊敬航的聲音閉了閉眼,依舊不肯動身。
莊敬航在門外一聲聲求著,足足過了一個半時辰,門外又傳來莊采瑛的哭求聲。
莊大老爺只是不肯出去,過了一會子,門外靜了。
再過一會,莊敬航開門進來,跪下道:“父親,母親走了。”
莊大老爺抬頭望了眼莊敬航,心想自己原本最疼的是莊政航,怎么如今就成了莊敬航了?自己怎么就為了莊敬航逼著莊政航要東西了?
又兒進來,跪下等著莊大老爺問話,半日不見莊大老爺問,于是開口道:“老爺,大夫人臨走前,說將春暉給了三少爺;奴婢給了,二少爺;求老夫人將平繡給老爺,叫老爺好好照料自己。”
莊大老爺揮了揮手,叫他們都出去。
莊敬航叫道:“父親,母親臨走前喊了你許久……”
又兒低頭小心地看著莊大老爺,道:“老爺,為了三少爺……”
莊大老爺望了眼又兒,問:“你可是對夫人最忠心的?”
又兒不知莊大老爺為何會有此一問,于是答是,心中疑惑莊大老爺為何這樣問,心想她原本屬意的是莊敬航,但若是莊政航,卻也不錯。
莊大老爺并不在意又兒心中想著什么,道:“將大夫人最后說的話忘了吧。”
又兒猛地抬頭。
莊敬航忙道:“父親,這是母親遺愿……”
莊大老爺不覺苦笑,這又兒對莊大夫人忠心,便是隨著莊政航焉能沒有害他之心?莊大夫人臨死都不肯放過莊政航呢,“莫非,你母親尸骨未寒,你就有了風花雪月的心思?”
莊敬航哭道:“兒子并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思,但是,母親的遺愿,兒子不得不……”
“既然如此,那又兒、春暉兩個,都是你的。”說著,就覺腿已經麻了,扶著桌子向里間榻上走。
見莊大老爺要去躺著,莊采瑛哭道:“父親一定要替母親報仇!”
莊大老爺后背一僵,心想這仇要跟誰報?難道當真都跟他方才一樣,不問緣由地地去說是莊政航害的?回頭斥道:“家里還有老祖宗,你這是做什么?”
莊采瑛一顫,叫道:“父親,母親原本好了的,都是今日被人叫出去害的,還請父親替母親報仇。”
莊大老爺忍不住回身伸手打了莊采瑛一巴掌,莊采瑛傻住,一時忘了啼哭。
莊敬航也驚住,睜大眼睛看向莊大老爺。
莊大老爺道:“你母親做錯了事,她自己羞憤死的,怪不得旁人,你們是想要將她做的丑事宣揚出來,叫她不能瞑目嗎?日后再說這話,我便將你吊起來打!”說著,一徑向里頭去,癱倒在榻上。
莊敬航擦了眼淚,見莊大老爺甩出巴掌時,手中落下一縷頭發,又見地上掉著莊政航的簪子,只覺得如今人走茶涼,莊大老爺心里已經沒莊大夫人了,無怪乎,莊大夫人死也不能瞑目,于是領著莊采瑛跟莊大老爺磕了頭就向莊大夫人院子里去。
到了后頭屋子前,莊二夫人攔住莊敬航,道:“里頭你三嬸,兩位嫂子在給你母親換衣裳呢。”
莊敬航張嘴欲言,莊二夫人道:“你們就去老祖宗那邊吧,你身子沒好,你妹妹年紀又小。”
莊敬航望了眼臉上一個血紅巴掌印的莊采瑛,點了點,又拉著她去了莊老夫人屋子里,臨走,望了眼屋子里,心想自己一定要問明白今日發生的事,不能叫莊大夫人死的不明不白。
里頭,簡妍幫著莊三夫人給莊大夫人換了一身新衣裳,又見有人要進來擺了床在堂屋以停放莊大夫人,王家又有人匆匆趕來,莊二夫人又一副當家夫人模樣,于是忙與姚氏一同向園子里去。
棠梨閣里,莊政航躺在榻上,手中拿了一本簡妍看的醫書。
簡妍見他還散著頭發,于是就在一旁坐著,另拿了藥膏來,將藥膏抹在手上,給他揉著頭皮,道:“這下手太狠了,頭皮都腫了。”
莊政航拿著書遮了眼,道:“我想起來什么時候看過這書了,原是當初母親病著,父親領著我給她瞧方子的時候看的,后頭母親沒了,父親還拿了這書教我識字,再后頭,父親就說這是下九流的東西了。如今想來,是我記混了,將母親記成大夫人了,見她好好的,就當母親沒死,于是就將這事忘了。”說著,心想莊大夫人病著,莊大老爺也沒有給她看方子,可見,莊大老爺最喜歡的是他母親,只是再如何喜歡,也不過是曾經罷了。
簡妍聽了,也不說話,半響道:“難怪你給你的兩個小子起了那么個名,我原說論你的性子不該給廣丹、廣白起個藥名,應當起個香艷些的名字。至于大夫人,也不能全賴到咱們身上,她自己咎由自取、心思重算一份,她兒子無事生非算一份,府里二夫人落井下石,給她請了庸醫算一份。”說完,心想誰能料到莊大夫人裝了那么久的病,這一會子竟是真的,竟是這樣的不堪一擊;心里略有些內疚,但若是為了這內疚,就叫她忍著莊大夫人一輩子,她又是不能夠的。
莊政航拿開書,笑道:“你當我為她內疚慚愧?我才不會呢,又不是我逼著她愛錢如命的。如今祖母那邊說將契約田地都放在你這,咱們也算是今日有喜。”
簡妍笑道:“雖無情一些,卻也是這個道理。大夫人可憐,咱們也可憐,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莊政航嘆息一聲,道:“本說要給大夫人送終的,不想那樣快。”仰頭看著簡妍,握了她的手,又道:“你就算是再恨我,也別死了,咱們兩要是該死一個,你就叫我死吧。不然,你死了,依我的性子,怕是要偏的比父親還厲害。”
簡妍啐道:“無端端說這個做什么?還用你說,我心里頭就是這樣算計的。只你別氣我,我活得長著呢。”
雖則兩人嘴上吵鬧,但到底府里死了人,神色間還是有些傷感,也因為那么個還有幾年活頭的人就這么去了,心里有些難言的對報應輪回的惶恐。
簡妍道:“這兩日聽朱姨娘偷偷摸摸地來試探,仿佛是二嬸已經知道你在外頭有了許多間鋪子的事,今日水田的事,她若知道了,定要說你如今得了地了,就該燒了那字據,叫你不能在外置辦私產;再則說,你三弟那邊知道了,也要打著替大夫人翻案的幌子鬧一場。”
莊政航翻身枕在簡妍腿上,摟著她的腰,臉貼在她身上,道:“早分了才好,隨他們如何父慈子孝去,只別有錯處就往我身上推就是。”
簡妍伸手拍了拍他,瞇著眼睛,心想莊政航定是猜到,若莊敬航要翻案,莊大老爺要向著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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