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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三戒


  過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莊政航才與莊玫航出來。

  莊政航長身而立,足足比莊玫航高出一頭,一身茶白衣裳配黛藍腰帶,更顯玉樹臨風,只是一張臉上因連日自覺前途昏暗于是茶飯不思、睡臥難安,削瘦了許多,配著一雙漚壞了的眼睛,正如那縱欲過度,得了癆病之人。只看臉,一旁本有些怯弱的莊玫航,反倒叫莊政航襯托得風度翩翩。

  莊政航與簡妍說了一句,就與莊玫航去了。

  兩人一路出去,莊政航有心試探問莊玫航幾句,心里也好有個底,問了幾句,聽莊玫航翻來覆去都是說莊三老爺生氣了,心里更拿不住主意。因想莊三老爺如何也比莊大老爺好應付,那他還怕個什么,于是定了心思,反倒逗著莊玫航說話。

  “今日又是那雪花來捎信,三嬸那邊莫不是沒人了,怎總叫她來?”

  莊玫航道:“母親說這是叫雪花有些事做,免得她心里羨慕旁人有差事,自己心思又糊涂,說不出口,憋在心里干著急。”

  莊政航道:“可惜雪花那等好相貌的女兒,竟然是個糊涂人,老天造物何其不公,哎,她自己糊涂了,倒叫見著她的人唏噓……”剛要問莊玫航可對雪花有了心思,出了角門,就與莊大老爺打了個照面。

  莊大老爺見莊政航猥瑣形象,又聽著他口中輕佻,心道這等不肖不孝子弟,枉他先前為了他生那么多閑氣。

  “請父親安。”

  “請伯父安。”

  莊大老爺唔了一聲,負著手,眼睛只看向莊玫航,“你今日怎有空閑逛?考試之期將近,還是莫要懈怠的好。”

  莊玫航忙道:“侄兒奉父親之命,來請了二哥過去說話。”

  莊大老爺聞言,心道莊三老爺與莊政航素來并無交集,怎莊三老爺就要找了莊政航,定是莊政航哪里得罪莊三老爺了,如此想著,臉上就有些許怒氣,轉向莊政航,正要發作,又想這等伙同外人來逼迫父親的不孝子,隨他如何去吧,于是對莊玫航道:“你父親也是,怎可為了些許小事打攪你讀書。待我見到他,定要交代他幾句。”

  莊玫航只管應是,等著莊大老爺去了,又與莊政航向前走。

  莊政航方才見莊大老爺變了臉色,也當他要發作一通,見他就這般就對他不理不睬地走了,心想定是為了嫁妝的事了。心想莊大老爺竟然為了護著莊大夫人不理他這兒子了,果然是父子骨肉也比不得美人在側。因早已對莊大老爺失望,此時莊政航也無傷心之感。

  莊玫航反倒是有些過意不去,覺得莊大老爺對莊政航太過冷淡,說道:“二哥不必傷心,怕是伯父心里還未轉過彎。”

  莊政航有心要說自己不在意,又覺這話說出難免叫人覺得他不孝,于是只是笑笑,并不再多說。

  莊三老爺的書房在府中正門右面,穿過角門就到了。莊三老爺書房正對面,就是莊二老爺的書房,莊二老爺書房的左邊,乃是莊大老爺的書房。

  莊三老爺不喜收納門客參謀,因此他雖休在家中,書房也無人來往,不比對面莊二老爺書房中,素來人來人往。

  莊政航雖進出大門,在莊三老爺的書房前經過很多次,但卻不曾踏足進來。今日過來,打量著書房上尚德軒三字,又見那牌匾之上有燕子進出,似乎是有燕子在牌匾之后做了巢。

  “二哥請。”莊玫航道。

  莊政航忙拱了拱手,上了書房外廊子,透過鏤空菱花窗向內看了看,只見屋子里一個影子立在窗邊向外看了眼,心里嚇了一跳,忙端正地站好,步到門邊。

  一個小廝打了簾子,莊政航與莊玫航前后腳進去,繞過一道檀木架青松屏風后,就見松木大案后,莊三老爺閉著眼,陰沉著臉坐在大案之后,房中并無第二人,可見莊三老爺是見著兩人進來,才擺出這副姿態。

  莊政航跪下道:“侄兒見過三叔,侄兒不孝,三叔莫要再生氣,若生氣,只管罰我吧。”低頭,就見地上一個御窯的青花茶碗裂成兩半,已經泡開的茶葉并茶水灑在地上。

  莊玫航忙隨著莊政航跪下。

  莊三老爺悶聲不語。

  莊政航心想既然仕途一路是行不通了,還是照實跟莊三老爺說吧,免得莊三老爺拉著他讀書,他不來,反倒辜負了莊三老爺的心意,于是道:“侄兒那日頭腦昏昏,稀里糊涂,才來求著三叔替侄兒報名。如今侄兒頭腦清醒了,自忖不是能在書本上做出一番事業的人。故此,侄兒怕辜負叔父厚愛,因此不敢來浪費叔父心血。”

  莊三老爺睜開眼,看他這副形容,開口道:“玫航,中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得,少年戒之在何物?”

  莊玫航道:“少年戒之在色。”

  莊三老爺道:“去拿了鏡子,叫你二哥瞧瞧自己的模樣,問問他,可還要不要聽圣人之言?”

  莊政航也知自己此時尊榮,忙叩首道:“三叔,侄兒這副模樣非是栽在色之一字上,乃是日夜憂心。想著世事無常,今日富貴,來日未必不是貧賤;今日骨肉,來日未必不是仇讎,是以寢食難安。”

  莊三老爺聽了這話,默了一默,細看莊政航臉上,似是在看他是否說謊一般,半響見他眼球上有血絲,心道他這回倒是說的真話了,暗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于是才笑了,不復方才那般氣憤模樣,走過來親自扶起莊政航,道:“你雖是因為這幾日際遇,才有此想法,但能想到那般長遠,也實在難得。不說你四弟,便是你大哥,他也難有這般長遠想法。只是為了這么個念頭,就將自己熬成這副模樣,實在是不該。若是如此,就成了杞人憂天,貽笑他人了。”

  莊政航連聲說著是,心道莊三老爺哪里知道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并不是杞人憂天。

  “你可有字?”

  莊政航見莊三老爺問,忙道:“侄兒在外頭胡鬧的時候,起了個字,叫做朗風。”

  莊玫航憋不住嗤笑一聲,然后忙抿嘴站好。

  莊三老爺也知莊大老爺看莊政航不成材,便沒有給他取字,因道:“這是胡鬧時起的,哪里當得真。不若我給你取一個吧。”

  莊政航忙恭敬道:“如此就多謝三叔了。”

  莊三老爺回到大案之后,提筆寫下“三戒”兩字。

  莊玫航猶豫了下,見莊政航臉色變幻,忙道:“父親,二哥是取字,不是取法號。”

  莊三老爺道:“你懂什么,我看他比之旁人不同,旁人只要一戒,他是須三戒才能保平安。政航,你可知戒之在得是何意?”

  莊政航一滯,想了想,笑道:“好讀書不求甚解,侄兒囫圇吞棗一般讀書,倒不知是什么意思。”

  莊三老爺道:“得之一字最難解,玫航,你且去讀你的書,待我來跟政航細細將孔孟之言讀上一遍。”

  莊玫航見莊三老爺要放了他去,心里松了口氣,忙轉身走了。

  莊政航心里叫苦不迭,再要說自己對讀書沒有興趣,就見莊三老爺已經拿出書卷,只得在一旁陪著站著,心里也如莊玫航一般,心想三戒,三戒,可不就是法號嗎?轉而又想,萬幸莊三老爺沒有直接給他取字叫戒色。

  莊三老爺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見莊政航不似先前那般敷衍,而是站得十分恭敬地聽他講書,不時地點頭,暗道莊政航還不是朽木,尚有雕琢的余地。講了一通,午間留著他一同吃了,待到下午未時三刻,就放了莊政航回去,道:“一日之計在于晨,明日切記及早過來。”

  莊政航心里叫苦,但他此時骨子里已經是將近不惑之年的人,雖不甚通透,但對著長輩也做不出年少輕狂之舉,稍稍遲疑一些,見著莊三老爺臉色又暗了下來,似乎是又要發怒,忙連連點頭答應了。

  出了莊三老爺的尚德軒,莊政航就見自己的廝兒廣丹諂媚地湊過來。

  廣丹道:“少爺能出門了也不跟小的說一聲,外頭陳少爺來找了少爺幾回,小的推說少爺尚未痊愈,少爺如今好了,可得自己去跟陳少爺說說,也叫小的能對陳少爺有個交代。”

  鬧出紅袖那事后,莊政航也明白便是不喜這些下人,也不能直截了當地攆了人,須尋了正經的理由才能服眾,因廣白一事,他對廣丹也沒有多少信賴,見著廣丹,一笑之后道:“你是我的人,為何要跟外人交代?你進去,將三老爺如今還扔在地上的碎茶碗求了出來。”

  廣丹不明所以,滿臉堆笑道:“少爺要那碎茶碗做什么?”

  “叫你去,你只管去。”

  廣丹足足有好些日子不與莊政航相見,也猜到因為廣白的事,莊政航對他有些不待見,于是忙弓著身子硬著頭皮進去了。

  不一時,廣丹苦著臉捧著碎茶碗出來,對莊政航道:“少爺,三老爺叫你鋦了這茶碗,日后用著這茶碗,就切記戒色,戒,戒……”

  莊政航聽他戒了半日沒說出話來,啐道:“戒斗,戒得。你這小子,老爺正經的話學不出來,外頭隨便哪個誰說的,你倒是能學的一字不漏。既然是三老爺發話,你就拿了鋦了就是。”

  他本心也沒要鋦了這茶碗,只是想為難廣丹一回。此時見著破碗,心想先前過著苦日子,用著幾個釘子補得水缸茶碗就算了,如今又不缺銀子,何苦委屈自己;只是不忿自己待廣白那樣好,廣白卻吃里爬外,于是遷怒廣丹,有意叫廣丹去跑跑腿。

  廣丹雖是小廝,但素日手頭上錢財也多,出入市井哪個不將他當大爺,如今哪里拉得下臉拿著破碗去鋦,心說家里值多少銀子的東西碎了,還不是掃掃就丟了的,怎一個茶碗偏偏要補了。

  莊政航催促道:“我如今身子未好,天天待在家里,也沒什么用你的地方,好不容易有了差事給你,你竟然還推辭。”

  廣丹忙道:“小的立馬就去。”說著,忙向西邊角門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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