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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于飛和鳴鏘鏘


  大公主仍在聽惠安師太講經(jīng),并請所有夫人小姐們先坐著歇息,帶著這消息過來的人,正是大公主身邊親近的陶姑姑。

  這位陶姑姑今年已四十歲了,但仍然顯得很年輕,兩道彎彎的眉毛又黑又亮,細長的眼睛仿佛總含著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張輪廓鮮明的嘴,看上去很有決斷。她神態(tài)安詳,舉止端莊,在她面前,任何人都會感到自慚和敬重。在大殿內(nèi)環(huán)視了一圈,陶姑姑輕聲道:“大公主還在聽師太講經(jīng),請諸位稍事休息。”

  伴隨著她的話語,正殿內(nèi)幾只銅絲熏爐散發(fā)出陣陣濃郁的沉香,傳送著溫暖,令人神安心靜。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只要是大公主開了口,便是讓所有人在這里等一夜,只怕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周太君和陶姑姑坐著寒暄說話,其他夫人們也小心翼翼地陪著笑容,誰不知道這位陶姑姑是大公主身邊最親近的姑姑,說話很有分量,都爭著想要在她面前留下好印象。

  陶姑姑見諸位小姐都坐在這里,不免笑道:“大公主在后殿的廂房聽經(jīng),各位小姐也不必拘著,可以到處走走無妨。”

  這話的意思是,大公主一時半會還沒空見你們,你們可以自己打發(fā)時間,這里早已清過場了,不會有外人闖進來,隨便溜達沒關(guān)系。

  所有的小姐對視一眼,林元柔笑著站起來,道:“陶姑姑,我聽聞庵中供奉了一卷大公主親手謄寫的經(jīng)文,不知可否一觀?”

  這話一出口,在座所有的夫人小姐們都微微側(cè)目,朱凝玉望著林元柔,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

  “一直聽說大公主一手的柳體,驚采絕艷,世所罕見,卻從未有機會得見真跡。”林元柔在眾人的目光下神色自若,優(yōu)雅如昔,“我慕名已久了,還望姑姑成全。”

  這話說的很討巧,合情又合理,陶姑姑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似乎十分高興,道:“公主親手謄寫的這卷佛經(jīng)如今就在偏殿供奉著,林小姐有興趣,當然可以一觀。”

  蔣氏見自己的女兒不動聲色就討好了大公主,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得意之色,一旁的朱三夫人飛快地使了個眼色,朱凝碧卻還有些愣頭愣腦的,似乎半點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朱三夫人不由得十分著急,就看見朱凝玉緩緩站了起來,笑道:“我和姐姐也一起去吧!最近姐姐想要繡一本佛經(jīng),卻怎樣都找不到好摹本,正好去欣賞一下公主的書法,將來作個參考。”朱凝碧茫然地被朱凝玉拉了起來,還有點怔愣,回不過神來。

  歐陽暖微微嘆了口氣,這位宣城公家的嫡小姐,還遠遠不如庶出的有眼色,朱三夫人那雙美目都要瞪出花來了,她還恍若未覺,當真是榆木疙瘩,可憐她那個慈母都要著急上火了。

  “兩位小姐有心了。”陶姑姑笑瞇瞇地望著她們,“大公主聽到你們這樣說,心里一定會高興的。”

  她的話音一落,其他幾位小姐們也站了起來,紛紛笑著說要一起去,這下,去鑒賞大公主書法的隊伍變得浩浩蕩蕩起來,除了最開始提議要去的林元柔,還有七八位小姐,林元柔的目光變得冷嘲,真是無知,第一個說去的人是聰明絕頂,后面跟著的人還可以說知道進退,再學(xué)她們可就是愚蠢之極了!她眼睛一望,只看見唯有歐陽暖還沉靜地在那里站著一動不動,不由露出一絲冷笑,道:“想必暖兒妹妹也是要和我們一起去了?”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駐足在歐陽暖身上,她淡淡笑了笑,輕聲道:“我娘去世后,祖母為她在庵中供奉了一尊牌位,我想去看一看,就不與各位去湊熱鬧了。”

  陶姑姑聽了,臉上卻是微微一愣,第一次認真注意到歐陽暖,不由愣了神,眼前的小人兒太光彩眩目了:她有一雙晶瑩明凈、靈動非凡的眼睛,叫人見之忘俗,點藍點翠的素釵,更是恰到好處地襯出她黑亮的柔發(fā)和清麗的臉,月白小緞襖上,竟除了一顆鮮紅的寶石領(lǐng)扣外無一裝飾,比之那一群花枝招展的千金小姐們,她才像是個潛心禮佛的少女。陶姑姑隨著大公主在宮中多年,美貌女子不知見過凡幾,便是傾國傾城的美麗也不會引起她的驚訝了,只是歐陽暖這一句話卻引得她多看了對方幾眼,這少女竟然絲毫沒有要討好大公主的意思,反而直言不諱地說要去拜祭亡母的牌位,然而這句話從她的口中說出來,卻真摯自然,不會令人感到絲毫不快,真是個奇特的人。

  李氏一愣,這才猛地想起自己確實為林婉清供奉了一尊牌位在這寧國庵,只是……連她自己都忘記了這回事,想不到暖兒還時時記在心里。她點頭贊許道:“是該去看看。”

  林元柔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覺得歐陽暖竟然沒有找機會討好大公主,非要去看什么亡母牌位的舉動實在是太愚蠢了,當下淡淡道:“大公主的書法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觀賞的,暖兒妹妹不要后悔。”

  歐陽暖淡淡一笑,道:“各位請去吧。”言談之中,她開朗從容的大度和她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淡然和真摯,已經(jīng)讓陶姑姑不由自主有了些微好感。

  寧國庵的正殿后為開元殿,里面供奉著觀音菩薩。殿中正座是大悲圣觀音菩薩像,西側(cè)一尊是銅觀自在菩薩,東邊一尊是多羅菩薩。東邊墻上有延生普佛紅色牌位,為信眾消災(zāi)解厄、普佛祈求;西邊墻上則是黃色往生牌位,是專為亡故之人超度往生設(shè)立,除去位置最尊貴的皇室供奉,其他貴族的都在下側(cè)。

  歐陽暖由小師傅引向開元殿,因為殿外開闊,身后不遠處傳來眾位千金小姐興奮的議論聲:“不知道大公主的佛經(jīng)供奉在哪里?”“今天能親眼一觀,真是三生有幸啊!”“就是,大公主的書法非凡,我們真是有眼福呢!”年輕女子歡快的聲音擾亂了佛堂的清靜,旁人不知道,只會以為他們是來郊游取樂,而非誠心禮佛的。歐陽暖對大公主沒有特別興趣,這些貴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并非幾句話就能輕易討好的,林元柔自作聰明的舉動只怕非但不能引起陶姑姑的好感,還會給人留下阿諛奉承之嫌,歐陽暖并不愿意去湊那個熱鬧。

  走進開元殿,淡淡的檀香撲面而來,歐陽暖深深吸了一口氣,多么的寧靜。她將紅玉等人留在殿外,并謝過為自己指路的小師傅,自己先進了門,她走得很慢、很輕,一直走到西邊供奉的諸多牌位前,看到林婉清的那一座牌位時,歐陽暖心頭升起一絲淡淡的憂郁,感到了悲傷。

  如果娘還活著,一定會盡心盡力護著自己姐弟吧,也許她會像朱三夫人一樣想盡辦法提點女兒?還是會像蔣氏一樣,將對女兒的驕傲?xí)r時刻刻表露在臉上?那個清冷單薄的娘啊,歐陽暖望著林婉清的牌位,淡淡露出一個笑容,誰都想不到,在娘孱弱的身子里,竟然有不可撼動的堅強意志。當初她與歐陽治情投意合,不顧老侯爺和老太君的反對,一意孤行要嫁給他。婚后過的并不幸福,她也逞強什么都不肯回娘家哭訴。娘的身子單薄,拼死為爹爹生下長子,沒過多久就去世了,大夫說其實生了自己之后,娘的身體就不適合生育了,只是她卻固執(zhí)己見,非要生下爵兒不可。若是重新給她一個選擇,她還會不顧性命執(zhí)意要保住爵兒嗎?歐陽暖相信,她會的。

  老太君說得對,若是娘夠聰明,就應(yīng)該聽從父母之命嫁給某位親王,就應(yīng)該早點對歐陽治死心,就應(yīng)該明白林婉柔的種種詭計……然而她沒有,她終究只是一個倔強的貴族少女,除了將一顆芳心錯付,白白賠上自己性命以外,她只留下了一雙無依無靠的兒女。

  歐陽暖對著牌位拜了三拜,跪下,叩頭,她雙手合十,虔誠地舉在胸前,嘴唇微動,輕輕祝告:“請娘在天之靈,保佑爵兒一生平安、福壽安康。”

  正在這時候,卻有一位高髻麗容的宮裝婦人從開元殿的后殿緩緩走進來,旁邊的惠安師太見到歐陽暖跪在那里,立刻想要上去提醒,宮裝婦人卻輕輕揮了揮手,惠安師太便不敢再多言,當下陪著她站在不遠處靜靜望了起來。

  歐陽暖并沒有留意到旁邊的動靜,她只是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祈禱,她的臉龐如象牙雕就般細膩勻凈,眉尖微微蹙起,眼睛里竟然含著一絲淚水,大公主靜靜看著,若有所思。

  那里已經(jīng)禱告完畢的歐陽暖盯著林婉清的牌位,卻慢慢閉上了眼,身體緩緩跪坐下去。兩顆又大又沉重的淚滴,在濃密的睫毛下匯聚,象水銀珠似的,沿著面頰流下來,流向腮,流向下頦,滴到胸前。一顆滴下去,又一顆流下來,流下來……整個人形如一座玉雕,紋絲不動,只有淚水在流……

  這樣美麗的少女,令人不由自主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愿望,把她緊緊摟在懷里,保護她,不讓狂風(fēng)暴雨襲擊她,不讓邪惡玷污她,不讓殘暴傷害她……大公主望了望那牌位,又望著眼前這個悲傷的少女,竟覺得心難受得縮成了一團,自己的女兒成君如果活著,會比這少女的年紀還要大吧。大公主全神貫注地盯著一無所知的歐陽暖,透過那雙黑白分明的、晶瑩動人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女兒成君。當初生下她的時候,自己堅決不要乳娘,堅持自己給孩子喂奶,曾經(jīng)親手撫摸過、親吻過那雙眼睛啊!自己的女兒,比觀世音菩薩座前的金童玉女還要活潑可愛的女兒,在駙馬死后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大公主低聲,卻很有威嚴地道:“你供奉的是什么人?”

  歐陽暖吃了一驚,猛地站起來,望見了眼前這位宮裝美婦,她服飾簡單,妝容素淡,容顏雖稱不上絕美,卻英氣勃勃,神采奕奕,歐陽暖所見過的豪門親貴夫人無數(shù),竟無一人壓得住她的氣勢,想來除了大公主,何人有如此風(fēng)采?再看到她身旁默然向自己微笑的惠安師太,歐陽暖已經(jīng)確認,當下輕輕拜倒:“歐陽暖見過大公主。”

  大公主望著她,沉聲又問了一句:“你供奉的到底是誰?”

  歐陽暖垂下頭,照實回答:“是亡母。”

  亡母……竟然是她過世的母親嗎?大公主不由自主望了一眼那牌位,只覺得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霧從眼前的黑暗中飄過去,眼前這位少女的存在,在她心里喚醒了曾經(jīng)對親生女兒的無比眷戀,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的熱流沖激著她冰涼的心,這么多年來,她的眼睛已經(jīng)完全干枯,流不出一滴眼淚來,但此刻,竟有些微微的發(fā)酸。

  歐陽暖的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可是大公主卻從她的眼底看到了其中深深的悲傷,是的,悲傷,誰能在亡母的牌位跟前笑出來呢?剎那間,她忘記了這個少女素昧平生,忘記了自己是一位高貴威重的公主,她只知道,自己心的最深處那根最細柔的弦被撥動了。

  惠安師太輕聲解釋道:“這位是歐陽侍郎的長女。”

  對于歐陽治,大公主素來沒有什么好感,但是聽到這里,她卻微微蹙眉,道:“是寧老太君的外孫女?”

  “回稟大公主,正是寧老太君的親外孫女。”惠安師太點頭,掩住了唇邊將要溢出的一絲嘆息。

  “我記得,侯府老太君的親生女兒,很早便過世了吧。”大公主對寧老太君那個倔強清高的老太婆還是有幾分敬重的,這時候的話脫口而出,竟全然忘了當事人就站在這里,這樣的話對人家有多大的傷害,只是她地位崇高,又有誰敢在她跟前說不要去觸碰別人的傷疤呢?歐陽暖靜了片刻,低聲回答:“回稟大公主,家母去世十年了。”

  “十年……十年……”大公主這樣說著,突然嘆了一口氣,心中默默想到,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死了很多很多年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她的樣子和聲音,只記得她三歲那年死去時蒼白如紙的臉色。她這樣想著,徑自向殿內(nèi)深處走去,歐陽暖行禮想要告退,大公主的聲音卻遠遠傳來:“你跟著吧。”

  惠安師太也吃了一驚,這位大公主向來驕橫跋扈慣了的,平常人家年輕美貌的小姐她向來厭惡,只覺得她們輕浮討厭,今天竟然對歐陽暖如此優(yōu)待,難道其中有什么緣由嗎?她向歐陽暖使了個眼色,歐陽暖輕輕點頭,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心道若是林元柔知道自己無心之舉碰上了大公主,還不知道要悔恨到何種地步……

  歐陽暖跟在大公主身后,卻十分謹慎,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惠安師太暗自點頭,覺得老太君的這個外孫女果真頗有城府,若是尋常千金小姐早就趁機攀附大公主了,只有她卻仿佛沒事兒人一樣,默然跟著。

  開元殿的后面有一間偏殿,平日里都是塵封的,從未有人打開過,大公主每次到這里來,也從沒有真正進去過,每次只是遙遙看上一眼便轉(zhuǎn)身離開,這一次大公主卻直奔這里而來,旁邊看守的師傅吃了一驚,惠安師太忙恭敬地親自為大公主開了門,大公主緩緩走了進去。

  歐陽暖靜靜跟在大公主身后,只覺得此刻這位高高在上的大公主身上彌漫著一種令人覺得悲傷的氣息,完全不符合當初眾人口中的那個驕橫跋扈的大公主的形象。她環(huán)視了一圈這個小小的偏殿,不由得露出吃驚的神色,這里供奉的竟然不是菩薩,而是一些小孩的玩具。她微微一愣,突然明白過來,大公主曾經(jīng)生過一個女兒,只是三歲的時候就出天花死了,這里的小孩玩具……莫非全都是她的?

  歐陽暖猜的沒有錯,大公主的親生女兒去世后,她怕睹物思人,又不舍得丟掉這些東西,干脆將所有的東西并孩子的牌位一起送到寧國庵保存。到了這一間殿上,大公主已轉(zhuǎn)變?yōu)橐粋充滿著哀痛的情感的母親了。

  旁邊的丫鬟要代勞,大公主卻拒絕了,反而親自打開一個個精致的木匣。第一個木匣里面,收藏著一支純金的小鼓,式樣很輕巧,上面還雕刻著許多精細的花紋和吉祥的字句,大公主輕輕晃動了一下小鼓,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第二個較大的木盒里,歐陽暖看見一件小小的肚兜,上面還有幾顆龍眼大小的明珠釘著,許是因為料子特別,經(jīng)過多年色調(diào)依然很鮮艷,大公主俯下身去,將臉湊在這一件肚兜上,眼中似乎流淌過水光,卻終究沒有半點落下來。第三個木匣里,是一個木偶的牽線娃娃,扎著小辮,形態(tài)雕塑的十分生動,還有胖胖短短的兩條手臂,令人一見油然生愛。大公主注視了很久,親自伸手進去拿出了那木偶出來。木偶的頭上有一根由數(shù)根絲線編織而成的繩子,絲線的顏色早已沒了,只剩下斑駁的白色,大公主輕輕動了一下繩子,木偶的手臂頓時開始一上一下的擺動,看起來有趣極了,可是大公主的臉上卻半點沒有歡喜的樣子,而是更加沉郁了。她捧著這一個木偶呆呆地站著,什么話都沒有,歐陽暖也一直靜靜望著她,突然明白她今天的一舉一動是為了什么,直到隔了很長時間,大公主才慢慢地說道:“她最喜歡這個。”

  歐陽暖明白,這句話并不是對自己說的,大公主不過是在自言自語而已,此刻她的臉色已變得慘白,眼圈全紅了,但她仍竭力的忍耐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歐陽暖微微垂下眼睛,失去女兒的痛苦,和她失去母親是一樣的,這樣慘痛的神情,真有些使人不忍卒視。外面很多人說,大公主驕橫跋扈,沒血沒淚,是個極度令人討厭的女人,歐陽暖卻覺得如果那些人能在這時候親眼看到大公主在目睹自己女兒遺物后的哀痛,他們也就不會說她冷血無情了……

  從偏殿內(nèi)出來,大公主過了許久才慢慢平靜下來,看著眼前沉靜如水的歐陽暖,她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揮揮手,說:“去吧!”歐陽暖蹲身低頭謝過,轉(zhuǎn)身的一瞬,突然見大公主眼窩里濕濕的泛起一層淚霧。她深知大公主身處高位,從不輕易流露自己心思,更不愿意讓人知道內(nèi)心深處的隱情,因此立刻低下頭,裝作什么也沒看見轉(zhuǎn)身走了。

  大公主站著,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走了很遠了,她才收回目光,奇怪自己的柔和心境。自從丈夫女兒相繼去世,她在朝堂上輔佐父皇,背后打壓權(quán)臣,幾乎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人人懼怕不已,今天是怎么了?這個如冰似雪、沉默寡言的少女,為什么竟牽動了她的心……

  歐陽暖剛走出開元殿,就看見林元柔她們遠遠朝這里走過來,陶姑姑走在最前面,林元柔討好地在她旁邊問長問短,這時候陶姑姑一眼望見了歐陽暖,微笑道:“歐陽小姐在這里呀,林小姐要去看靈仙,奴婢正要帶著她去,小姐也一起來吧。”

  陶姑姑的邀請,歐陽暖并不好拒絕,雖然林元柔的臉色已經(jīng)難看起來,倒是朱凝玉朝她露出友好的表情,其他小姐們也對歐陽暖頗有好感,紛紛走過來和她說話。

  所謂的靈仙,便是狐仙殿。說實話,歐陽暖對寧國庵里面供奉這么一位狐仙是很奇怪的,據(jù)傳是因為太祖一次山中狩獵,曾因為迷路差點摔下山崖,關(guān)鍵時刻有一只渾身雪白的狐貍出現(xiàn),引得他的御馬離開了危險的山崖,自此這里就供奉了這么一尊仙位,說起來,倒是有些不倫不類,只是,皇族的權(quán)威,又有誰敢質(zhì)疑呢?

  靈仙殿的正殿上,也有一個很高大的神龕,龕前有兩幅繡著花朵的綢幔,這兩幅綢幔的中間,隱約可以看見里面有一座朱漆金字的神位,上書“敕封白狐大仙之神位”九個正楷。神龕之下,便是一張供桌,桌上有燭臺香鼎。

  白狐的傳說并不僅僅從太祖開始,民間傳說白狐經(jīng)常化身為慈眉善目的大夫,替人間百姓們醫(yī)治疾病。因為它的法術(shù)非常的精妙,不論什么樣的疾病都能醫(yī)治得很好,于是它的聲譽竟一天一天的興盛起來了。如今的善男信女來寧國庵,除了去拜菩薩,凡家中有生病的人,都會來這里禱告一番,祈求病人盡快痊愈。

  林元柔聽到這里,好奇地問道:“陶姑姑,我很少出門,還真是沒聽說過,這靈尊是如何看病的呢?”

  陶姑姑笑著看向一旁的小師傅,小師傅雙手合十,解釋道:“求簽者拿著竹筒,等得了簽上的號數(shù),告訴我們殿內(nèi)的師傅,師傅便根據(jù)著這號數(shù),替他們撿出仙方來。”

  歐陽暖向右邊的墻壁看去,頓時明白過來,所謂仙方乃是一條條很狹很薄的黃紙,上面印著十幾樣的藥名,一疊一疊地用線穿著,依次掛在壁上,需用時只要認清楚號碼,拉下一張來就行了。

  歐陽暖走過去,隨便看了幾味藥方,大都是力量很溫和微薄的,她猜想,這樣的藥方病人喝下去之后,應(yīng)該是對病情沒有妨礙,有時候,正好藥方合乎了病情,加上病人自己的心理作用,便容易見效了。這樣偶然的見效了幾次,人們便把多數(shù)不見效的一概歸諸天命,這便是所謂的治病救人了。

  陶姑姑一直微微笑著,問歐陽暖道:“歐陽小姐對藥方也有研究?”

  歐陽暖淡淡笑道:“弟弟小的時候身體不好,我經(jīng)常看大夫們開藥方抓藥,卻實在是一知半解。”

  陶姑姑點點頭,朱凝碧看到這情景,十分不高興,她是絲毫也不愿意歐陽暖引起陶姑姑的注意的,不由突發(fā)奇想要讓所有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來,大聲道:“姑姑,小女有一事不明,還請姑姑解惑。假使那仙方是求到了,給病人喝下去了,但是這種藥物跟病人的病情不合,比如熱病而用了熱藥,寒癥而用了涼藥,這豈不是對于病人非常危險的嗎?萬一病人因此而病情加重,又怎么辦呢?”

  “你怎敢如此胡言亂語!”陶姑姑突然變了臉色,旁邊的小師傅趕忙斥責道。

  朱凝碧立刻后悔了,她只想要在眾人面前顯示自己出眾的學(xué)識,能夠想到別人想不到的事情,卻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其實所有的小姐們都想到了,只是根本不會有人說出來。原因很簡單,連太祖都所信仰的事物,他們怎能隨便加以指摘呢?

  朱凝玉心中著急,這位嫡姐也太會闖禍了,生怕她得罪了陶姑姑,趕緊道:“姐姐真是瞎擔心,像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靈尊,怎會不知道病人的病情,而予以對癥的良藥呢?”

  陶姑姑的神色還是十分嚴肅,剛才溫和的神情也全都不見了,稍微顯得有些嚴厲,道:“朱小姐,請您跪下給靈尊陪個不是!”

  朱凝碧雖然后悔,可是半點也不想在這么多人面前露怯,她有點不知所措地咬住了嘴唇,僵直著身子一動不動,朱凝玉著急了,生怕她的不知進退徹底得罪了陶姑姑,將來被嫡母知道了,自己反而要被責怪,趕緊向林元柔投去求救的眼神,林元柔卻冷冷瞧著,轉(zhuǎn)過臉去,別的小姐們也都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這時候卻聽到歐陽暖輕聲道:“朱小姐,聽說你的嬸娘病重,是不是也該為她求一求靈尊呢?”

  朱凝碧一愣,頓時覺得膝蓋沒有那么硬了,她看了一眼歐陽暖,卻不知道該不該感謝這個人給自己一個臺階下,身子早已經(jīng)軟了下去,直接跪倒在靈尊面前,磕了一個頭,算是賠罪。朱凝玉向歐陽暖投去感激的眼神,歐陽暖淡淡一笑,這些豪門小姐當真是受不得半點氣,若是換了她,磕頭賠罪又算得了什么?自尊和驕傲,其實一錢不值!

  朱凝碧再次站起來,神色就有些尷尬,連話都不再說了,其他小姐們也都沉默下來,一改剛才興奮的模樣。

  旁邊的小師傅見狀,解圍道:“靈尊真的很靈驗,休說尋常的疾病服了他的仙方,無不立即見效,便是一個害了最厲害的絕癥的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留存著的話,大仙還可以把他救活過來!不光是治病,就算是姻緣,靈尊也是非常有靈性的,很多人這里求呢,諸位小姐要不要求一支姻緣簽?”

  林元柔一聽,立刻露出笑容,道:“當真靈驗嗎?”

  小師傅點頭,笑道:“想當初那位十全夫人的姻緣簽,便是在這里求的。”

  十全夫人,乃是婚姻、家庭、子女各方面都十全十美的貴夫人,眾位小姐一聽,眼中都露出向往的神色。林元柔笑著接過簽筒,默然跪倒,緩緩搖動簽筒,終是掉出一支簽來。

  眾位小姐圍上去要看,陶媽媽笑著看他們小女兒嬌態(tài),站到一旁去了。

  林元柔定睛一看,二十號簽文,她站起來,將簽遞給一旁的老尼,老尼自始至終坐在門邊,這時候抬起眼睛來,望也不望林元柔,便道:“小姐抽中的是上簽,帷舊婚媾,其能降以相從乎?一人不自量力,妄圖高攀。即使得以攀高,事亦不得以稱心者。既然如此,不如降落以求,可做為雞頭,不做牛尾。”

  林元柔越聽臉上的神情越是不悅,聽到最后的時候猛的站起來,道:“胡說八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什么寧做雞頭不做牛尾,這意思是自己的姻緣不可以向高處求反而要向低處取?憑什么!她惱怒地說完,卻一下子發(fā)覺所有人都在望著自己,不由得立刻臉紅了,訥訥說不出話來。

  朱凝碧這時候卻也活潑起來,跑去那邊求了簽,拿了過來解簽,老尼同樣看也不看就接過來,默然道:“十七號簽文,上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均是寂寞,寥落之象也。於落霞之中,單象影隻之鶩飛行者,予人深感秋盡冬之來。旺盛繁衍之夏季已過,秋已盡。如此際遇之時,君汝宜樂善不倦積德當先,自有合成之時。”

  這是說朱凝碧的姻緣會有波折,卻終將成功的意思了,歐陽暖聽著倒是微微笑了,旁邊的陶姑姑奇怪道:“歐陽小姐怎么不去抽簽?”

  歐陽暖淡淡地道:“婚姻大事,一切自有天定,何須現(xiàn)在煩惱呢?”

  陶姑姑倒是很少看到這樣豁達的少女,不免笑了起來,道:“這也未必,歐陽小姐可以當作無聊消遣也無妨的。”她看著那些小姐們紛紛去解簽,便走過去拿過簽筒遞給歐陽暖,“抽一支又有何妨?”

  歐陽暖看著簽筒,又望了陶姑姑一眼,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玩心大起,居然對自己這么一個小姑娘這么感興趣了,只是別人將簽筒送到自己跟前,她又不好直接拒絕,只能接過簽筒,抽了一支簽遞過去。

  陶姑姑接過來,又親自走過去遞給那老尼,老尼接過簽,看了一眼,突然問道:“這是誰的?”

  歐陽暖走過來,輕聲道:“老師傅,這是我的簽。”

  老尼默然片刻,又仔細抬起頭看了歐陽暖一眼,輕聲道:“小姐所抽的簽為上上至尊,是謂鳳凰于飛,和鳴鏘鏘。將來必有美滿姻緣,不必問了。”

  說完,她突然站起來,把簽筒一收,趕蒼蠅一樣地說道:“好了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各位請回吧。”

  小姐們紛紛懊喪地離開了,林元柔幾乎是怒氣沖沖地走出去,一邊走一邊想這靈尊分明是騙人的,自己是兵部尚書的女兒,是侯府的千金,將來的姻緣一定是最好的,怎么會抽到一支那樣的簽!可笑之極!歐陽暖看著她的背影,不禁暗自搖頭,這位大小姐的脾氣也實在是太大了些,只怕蔣氏還有的頭痛。

  陶姑姑故意落在最后,等所有人都走出去了,才回頭問那老尼道:“慧心師太,您剛才是不是還有話沒有說完?”

  慧心師太,就是原本那脾氣古怪的老尼輕聲笑了笑,重新拿出剛才歐陽暖抽中的簽文,笑道:“這一支簽文倒是好久不曾抽到了。”

  鳳凰于飛,和鳴鏘鏘。見了鳳凰于飛,齊飛於天空。由鳴聲中,和鳴鏘鏘見之。凡抽中此簽者,必能得到幸福姻緣,永合和鳴。然而,鳳、凰是古代傳說中的鳥王,雄為鳳,雌為凰,抽中此簽的人得到的夫君必然也是非常之人。

  “慧心師太為什么不肯直說,非要故弄玄虛?”陶姑姑奇怪地問道。

  慧心嘆了口氣道:“貧尼說的都是實話,只是沒有全說而已。當年大公主在此處抽中那支斷頭簽,貧尼曾預(yù)言過駙馬都尉恐怕英年早逝,大公主卻下令將貧尼重重杖責,從那時候開始貧尼就知道,越是真話越是要小心謹慎的說。”

  陶姑姑嘆了一口氣,道:“這件事大公主心中也十分懊悔,她常常向我說,慧心師太是有大智慧的人,早已預(yù)料到了駙馬都尉的早逝,若她能早些聽從你的勸告,或可避免這場浩劫,偏偏她并不相信你。”

  慧心搖了搖頭,望著殿外已經(jīng)遠去的那群美貌少女,道:“剛剛那位小姐,雖然求了簽,卻并沒有放心思在上頭,貧尼觀她面容平靜,眼底卻隱隱有暴戾之氣,恐怕她曾經(jīng)承受極深的冤屈,如今也是懷著十二萬分的仇恨,心思當真不在美滿姻緣上頭的,若是她當真攀上高峰,還不知會引來何等的事情,唉……”

  陶姑姑越聽越是驚奇,不由自主地愣神,直到外面的丫鬟走進來提醒她,大公主吩咐馬上準備素齋,她才陡然驚醒過來……

  所有人到了齋堂不久,就聽見有人稟報說大公主到了。夫人小姐們急急整衣整冠,前往大門躬親迎駕。周老太君位份最高,領(lǐng)著眾人向公主行禮,大公主淡淡揮了揮手,示意周太君起來,對其他人卻視而不見,徑直走了進去。頓時滿院肅穆,氣氛靜謐。

  齋堂正中擺著一把椅子,上面鋪著杏黃寸蟒鋪墊,左右各設(shè)一幾。大公主獨坐其上,看了一眼殿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眾人,目光在面容沉靜的歐陽暖身上停留了片刻,突然冷聲問陶姑姑道:“我是吃人的老虎嗎,怎么一個個嚇成這個鬼樣子!”

  這話說的實在無禮,大家的臉上卻露出更加惶恐不安的神情,紛紛跪下請大公主饒恕,陶姑姑笑道:“大公主,眾位夫人只是難得遇見您,心中緊張了些。”

  大公主冷哼一聲,道:“我有那么嚇人嗎,一群木頭,連話都不會說,還不如我的興兒。”陶姑姑賠笑道:“公主說的是,要不要讓興兒過來伴您?”

  大公主點點頭,眾人面面相覷,這個興兒又是個什么人?就在這時候,一個丫鬟用心地捧著一個竹筐過來,竹筐上頭還覆著一層薄薄的絲絹,陶姑姑將絲絹掀開,大公主親自將里面的東西抱了出來,眾人只看見一團雪白的云彩,那云彩柔順地窩在大公主的懷里,像是一個乖巧的小孩子,它的身上裹著紅色的貢緞,夾里是一種最柔軟的皮革。在它的脖子里,還有三個純金的鈴鐺系著,兩邊兩個比較小一些,中間一個特別的大,看起來童趣十足。在大公主的懷里,它搖了搖腦袋,汪汪叫了一聲,眾人大吃一驚,興兒竟然是一條渾身雪白的獅子狗……

  老天爺,在這位大公主的眼中,諸位夫人小姐們竟然還不如一條狗,這當真是豈有此理!無禮至極!不少人的臉色當場變了,只有周老太君面色平常,仿佛這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大公主撫弄了兩下興兒柔順的毛,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聽說那個寫百壽圖的丫頭也來了,站出來我看看。”

  一時之間,眾人的焦點,都聚集在原本站在李氏身后的歐陽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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