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觴歸來
西武朱武門。
自一個多月前曦王府將全部人馬轉入地下,誘朝廷軍隊進入城內關門打狗后,朝廷又兩次派了軍隊過來進行攻城戰。朱武門是曦王府的大本營,城墻碉樓早已被加高加固,城墻上無數的暗孔配上超強連射的弩機,讓朝廷的軍隊死傷很大。
故而一個多月十多萬所謂的平叛軍愣是沒能攻下這一座城。
不過,之所以能堅持這么久,他們一早安插在通玄關的將領相德功不可沒,一面守住了他們的退路讓他們無所畏懼,一面又派人源源不斷地給朱武門送來補給用品。
皇甫載淳動手的速度比觀渡預料的要快,朱武門這邊激戰了一個多月,國內其他依附于他們勢力才開始全部運作起來,一時間,整個西武狼煙四起處處開戰,一片亂象。
看著似乎他曦王府附逆眾多,其實不過是觀渡撒的煙霧彈,目的就是分散朝廷的注意力。戍邊大軍朝廷一般不會妄動,除了戍邊大軍之外,便只有駐守在臨潁南部八甲城的十五萬龍虎軍以及臨潁三大衛城里的十五萬皇城守衛軍值得注意。
他就希望各地的叛亂能把那十五萬龍虎軍從通往臨潁的必經之路上調開,如此,他便可帶著曦王府暗中經營了數年的主力直襲臨潁。
雖沒有必勝的把握,但任何奪位之戰都是一場天下最大的賭博,沒有人能提前預知輸贏,所能做的,便是盡自己所能全力一試。
只不過,如今似乎又有新的問題放在了他們面前。
皇甫絕房內,侍女端著一盆血水出去了。皇甫絕光著上半身,任由大夫用紗布將他左臂包了一圈又一圈,神情有些木然。
觀渡看著他。
這一個多月來,每次敵軍攻城,他必登上城頭親自指揮,與兵卒們一起奮勇殺敵,不料今晨一役中一時不慎中了流矢。
雖穿透了左臂,好在并沒有傷到骨頭,方才拔箭之時,沒有上麻醉散他卻一聲不吭。
早在一個多月前聽聞璃月與燕瑝大婚的婚訊時,觀渡就察覺他不太正常,如今看來,此事帶給他的沖擊不是一點半點的大,以他的武功,這種角度射過來的箭他完全可以擋開,沒避得開,只能說明,當時他心不在焉。
作戰之時都能心不在焉……只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事到如今,即便知道他對璃月那丫頭有情,他也不知該如何挽回了。
“王爺,郡主來看你了。”正在此時,林鷲走進來稟道。
皇甫絕回過神,道:“別讓她進來,就說我沒事。”
林鷲語噎,轉而看向站在一旁的觀渡。
觀渡道:“郡主暈血,讓她待會兒再來吧。”
包扎完皇甫絕穿上衣服就要出門。
“王爺,請問你去做什么?”觀渡擋在門邊,問。
“巡夜,敵軍夜間也許會進攻。”皇甫絕道。
“部下自會提防,王爺現在需要的是休息。”觀渡道。
皇甫絕頓了頓,道:“還是我親自去比較放心。”說著,繞過觀渡往門外走。
“王爺,你睡不著么?”觀渡背對著他,問。
皇甫絕腳步一停。
觀渡緩緩回身,看著他有些發僵的背影:“你為何睡不著?為戰事,還是為了別的什么?”
皇甫絕低下頭,垂眸不語,未受傷的右手卻漸漸握緊。
“有些感情,有些人,一旦錯過了,便是終生的憾。你可以學會紀念,但不是現在。除了她,還有千千萬萬的士兵在看著你,期待你的奮起,你已經負了一個,不要再辜負更多。”觀渡用長輩的語氣,諄諄道。
見他僵著不動,觀渡走過去,道:“今夜我去巡城,你若實在閑不住,明天去吧。手下來報,說她已經回到南佛凰城,明日我會去見她。”
*
南佛迦葉江畔,九月金葵花般的陽光下,城主府后高逾二十余丈的眺望樓上,蘇吟歌手執單筒望遠鏡,一襲淡墨竹紋的白衣迎著風微微卷動,正遙看凰城周邊飼養場和果田。璃月在一邊等得不耐煩,伸手扯著他的手臂一邊去奪他手里的望遠鏡一邊抱怨:“你好了沒?”
這死家伙,嗅覺比檀郎還敏銳,她剛從東儀回來他便來了。
“呀,那里好多你的兄弟姐妹。”蘇吟歌將望遠鏡遞給璃月,手指著凰城西側道。
璃月狐疑,一旁的牛轟嘿嘿地笑了起來。
璃月舉起望遠鏡一看,原來是片養豬場,遠遠看去,只看到一大片白花花的肉球在滾來滾去,當即踹了蘇吟歌一腳,蘇吟歌哈哈大笑。
璃月舉著望遠鏡一點點看過去,良田,果園,養豬場,養牛場,養羊場,養雞場安排得井井有條,每個地方都有男人在勞作。
“怎么不見養馬場?”璃月邊看邊問一旁的牛轟。
牛轟答道:“養馬場太大,周邊沒地方了,所以我命人將養馬場設在山坳里了,就在那邊。”牛轟指著遠處鳳凰山側的山坳道。
璃月點頭。
目光一轉,見迦葉江邊架起了一座巨大的水車,把江水源源不斷引進縱橫的溝渠間灌溉良田,家畜家禽的糞便都被清理出來去肥沃土壤,農牧業在凰城周邊有機高效地結合,看得人心中歡喜。
“那水車不錯,誰造的?”璃月問。
“您不在的時候朝廷派工部來建的。”牛轟答道。
蘇吟歌一聽,在一旁低啐:“馬屁精!”
“喂,人家都已經把解藥給你了,干嗎還意見那么大?”見他一副吃味樣,璃月又好氣又好笑。
“討厭他不需要理由。”蘇吟歌頭一扭。
璃月無奈,笑著轉身,時近中午,城里家家戶戶炊煙裊裊,一片祥和繁盛之態。
她眸色微深,心底嘆息。此番回來,她原本是要帶領這幫男人去西武參戰的,可……看他們與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樣子,她又覺自己此舉太不人道。
將他們從刀下救出,剛給了他們幾天幸福日子過,這就要拉他們去槍林箭雨中赴死,怎么想,怎么覺得自己卑鄙。
故而回來這幾日,她一直忍著沒開口。
西武那邊情況不容樂觀,朱武門已經被朝廷的平叛大軍包圍,苦戰了一個多月,也不知能撐到幾時?若自己不帶這一城的人出去,又該去哪里調遣兵馬?去問小粉嫩借?還是問燕瑝借?
可人家西武本是內戰,一旦外邦介入,且不說戰爭規模可能擴大幾倍,數十年來相安無事的邊境關系也將被打破,三國軍隊開戰,數十萬邊境百姓必受池魚之殃,如此,即便皇甫絕能問鼎西武,這代價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嘆息,到底該怎么辦才好?
“咦,你看那江上是誰?”正憂慮,蘇吟歌突然扯著她的袖子指著迦葉江上道。
璃月抬起望遠鏡順著他手指之處一看,登時愣怔。
一葉竹筏,一支長篙,淡青色的衣袂葦葉一般揚在江風中,頎長的身形筆直修長,悠然徜徉于水面的神態似曾相識。
他……他是……
“流觴!這家伙……”蘇吟歌跳了起來,轉身奔下樓去。
……
待璃月回到城主府時,蘇吟歌和慕容倦……不,此情此景下,或許應該叫他曲流觴更為貼切,兩人已經站在了院中。
檀郎一如既往以后腿站立,前肢不斷地在曲流觴干凈素潔的衣袍下擺印狗爪印以示歡迎。
見璃月進來,曲流觴收回揉著檀郎腦袋的手,抬頭看向璃月。
一頭長發用一條淡青色的帶子松松垮垮地束在腦后,雙眸慵懶地瞇起狐貍般的狹長弧度,淡色的唇一彎,他道:“好久不見。”
璃月看著他,心中感慨萬分。
分分合合曲曲折折地兜了一圈,他終究還是決定回來,回到她身邊。
長久以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一絲遺憾于此刻煙消云散,她也揚起笑容,道:“歡迎歸來。”
*
三人相交已久,雖中間出現過一些矛盾,但如今重新在一起,無論是友情還是別的感情,都仿若封藏已久的陳年佳釀,芬芳清冽,氤氳迷人,不用刻意捕捉,卻早已沁人心脾。
入夜,三人在府中偏廳把酒言歡,曲流觴恢復了與璃月認識之初的狀態,旁邊再加上蘇吟歌這只毒舌,氣氛還真不是一般的熱鬧。
酒過三巡,璃月支著下頜看著兩人在對面斗嘴,心想:兩只就這么熱鬧,將來若是六只聚全,該是多么……混亂啊!
想想在永安古城酒館那雞飛狗跳的場面,她揉了揉額角,心里安慰自己:不會的,絕不再讓這幾只有機會湊在一起……
“城主大人,外面有個姓觀的老頭求見。”正神游天外,她的隨身侍從苗浩彥站在廳外稟道。
觀渡?他來的好快。不過……她現在還沒想清楚怎么辦啊……
“先請他去客廳,好茶伺候。”璃月道。
苗浩彥答應著去了。
璃月一回頭,發現蘇吟歌和曲流觴都看著她。
“看我干嘛?你們繼續吃。”璃月丟下碗筷,起身向廳外走去。
身后,“她有心事。”蘇吟歌道。
“看出來了。”曲流觴飲了一杯酒,摩挲著杯沿道。
“那……”蘇吟歌轉頭看曲流觴,曲流觴回看他一眼,兩人極有默契地同時起身,賊一般跟了上去。
客廳。
“阿渡,大晚上的趕來,是有急事么?”璃月晃晃悠悠地在一旁坐下,問。
觀渡看著出去的苗浩彥,道:“小伙子長得不錯。”
璃月見他避而不答,忍不住調笑:“看不出阿渡你什么時候也好上這口了?”
觀渡老臉霎時一紅,清了清嗓子,道:“其實此番我來,是代我家王爺來向秦姑娘你致歉的,當日……”
“他跟我道過謙了,而且我也原諒他了。”璃月不待他說完,截斷他道。
觀渡抬眸看她,欲言又止。
璃月疑惑,想了想,問:“是不是朱武門此刻情況危急?”
觀渡搖頭,道:“秦姑娘莫誤會,我不是為此而來,只是……”他本想找些理由試探一下璃月如今對皇甫絕是否還有一絲感情,若一絲也無了,回去也好趁早想想讓皇甫絕從情沼中爬出來的辦法,可想起當日皇甫絕所言所行,他實在說不出口。
正在此時,他敏銳地感覺到窗外似乎有人,且武功不俗,憑他的修為竟然也只能隱約感覺到對方的存在,卻不能確定。
當即話鋒一轉,從袖中摸出一枚金燦燦的令牌,道:“如今朱武門一片混亂,此物原是秦姑娘的,怕丟了,特來奉還。”
璃月接過一看,原來是她以前給皇甫絕的金縷的太子令。
想起那時,在那間客棧燈火幽暗的走廊,他走,她送,他說“謝謝”,她說“不客氣”,那一刻,彼此間分明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悄滋生,純凈自然。
她想,若沒有后面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她和他至少能成為朋友。
終是她的錯,與葉千潯決裂,又丟了曲流觴,彷徨痛苦之下,不該將他列為發泄對象,傷了自己,也傷了他。
年少輕狂不堪回首啊。
手捏著金牌,心中沉沉地嘆了口氣,她抬眸看著觀渡笑道:“阿渡,回去告訴皇甫絕,以往恩怨一筆勾銷,不過我秦璃月說出去的話,絕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所以,半個月內,定來西武相援。”
*
送走了觀渡之后,璃月獨自一人在江畔站了許久,直到身后傳來隱約的腳步聲,她才回過頭來。
“西武戰事勝負難料,果真要去么?”曲流觴與她并排,迎著江風問。
“我去,他便勝了。”璃月很自信,這種自信來自于她本身,也來自于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們。
“你和他之間,曾有過承諾?”他又問。
“是我對他的承諾。”璃月并不避諱,仰頭看著浩瀚無垠的夜幕,只覺世間的事有時還真是不可捉摸,你永遠不會知道它下一步會怎么走,也永遠不會知道它的走向于此刻而言是對還是錯?待你知道的時候,也許就是你該死的時候了。
她和皇甫絕,一直是怨重于情的一對,最恨的時候,恨不能一刀結果了他,可如今,看到他真的陷入了困境,她卻也是打心底里想去援救。
女人的心果真變化莫測,就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何會是這樣?
難道,就因為自己和他曾有過那么一段過去?可那明明是段并不美好的記憶……
“你若去,我和你一起。”曲流觴道。
璃月搖頭,回身一邊向凰城走去一邊道:“此事與你沒關系。”
“說實話我真的不關心他是成是敗,我只是不放心你……”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迎著她的目光,補充:“戰場,不比別處。即便你有三頭六臂也難免遇到不測,你需要一面盾牌。”
璃月一把甩開他的手,盯著他道:“你以為我會讓你做我的盾牌么?你把我秦璃月看成什么人?”
曲流觴無所適從地撓撓頭,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在城主府看到掛在理事堂墻上的那面盾牌外形美觀,質地上乘,配你再好不過,但你若親自拿著難免有損你清艷美麗的形象,不若讓我替你扛著上戰場。”
璃月:“……”
差點忘了,原來的曲流觴,是有這么無厘頭的一面的……
回到城主府,赫然發現理事堂燈火通明。
璃月心中奇怪,一般而言,她若不去理事堂,不會有人在里面集會,今天這是怎么了?
走進去一看,卻是牛轟帶著九個旅的旅長滿面悲憤地跪在堂上。
璃月愕然,走到他們面前,問:“你們這是干嘛呢?”
“城主大人,我聽說,你準備向朝廷借兵去西武援戰,可有此事?”牛轟揚起頭,抑著悲憤的情緒粗聲粗氣地問。
“你們怎么知道?”璃月確實有這個打算,可她誰也沒告訴啊,這群莽夫是從哪得的消息?
“城主大人,你怎么可以這樣侮辱我們?!”牛轟見她承認,一瞬間面龐漲紫,一雙虎目中淚光閃動,那樣子,倒把璃月嚇得后跳一步,驚愣地看著他。
“你救了我們兄弟的命,給我們建城安家,讓我們與家人團聚,娶妻生子……你對兄弟們的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報答不完!如今,你有事,放著我們不用,卻要去向朝廷借兵……”說到此處,他悲憤到極點,梗著脖子喘著粗氣,不想對璃月失禮,平衡了半天激動的情緒才接著道:“難道我們不是男人么?我們不能替你作戰么?想當初,我們也是皖南軍隊中的精銳之師,雖然這一年下來歷經磨難損兵折將,可留下來的這些,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城主大人,我今天把話撂這,西武之戰,你要是不讓我們上,我們就死在你面前!”說著,唰的一聲抽出腰間大刀,架上自己的脖子。
身后九人也如法炮制,瞬間,滿堂都是雪亮的刀光。
璃月心知自己如不答應,這些一根筋的家伙是絕對不會起來,于是她干脆也盤腿往地上一坐,和他們面對面,道:“告訴我,是誰告訴你們我要去西武打仗,要去向朝廷借兵的。”
牛轟目光閃了閃,非常不講義氣地出賣某人:“是蘇公子。”
璃月真想撫額,方才在窗外偷聽她和觀渡談話的果然是那家伙!
頓了頓,她看著牛轟等人,道:“此番不想帶你們去,不是我看不起你們,正是因為看你們在這里安居樂業,與家人其樂融融,我不忍心再讓你們跟著我去戰場上廝殺,刀劍無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我回來,怎么向你們的家人交代?”
“我知道城主心疼我們,但我娘說了,這輩子,即便命不要,也要報答城主大人的大恩大德,我們的娘都是這么說的,所以城主大人你不必擔心交代的事!再說了,我們有妻兒老幼,朝廷的士兵就沒有嗎?城主不帶我們去,分明是護短!明知你是護短,我們還是不高興,想起我們的恩人在戰場上沖殺,我們卻在這里曬太陽吃白飯,這心里,真是比死了還難受。反正刀也架在脖子上了,城主你看著辦吧。”牛轟氣哼哼道。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推便是矯情了。
璃月當即站起身,道:“留一萬人在此守城耕作,其余人明天一早到城門口集合,我要訓話。”
“是!”牛轟大喜過望,收起刀跳起身來大聲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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