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夫君 一
文朗從案上揀起一份折子,是那種非朝務政事的私折,掀開第一頁來給我看:“丞相要給陸家孫女陸言美和你二哥保媒,崔少傅難得的開口贊同,今兒個問起來,你爹已答應了。”
他又揀出另一份正經奏折,同樣翻開來:“吏部上書保舉陸崇舉為吏部主事,此人是陸有章的四子,陸言美的叔父,年初時朕已經駁了兩回,這會子又遞上來了。”
說罷他把折子輕輕一甩,啪嗒一聲丟在案上,也丟在我心上:“愉兒,你怎么看?”
我心里著實是吃了一驚,原來陸家還在打著這個主意,主事的官職雖說不高,卻也是上得朝堂遞得奏章,既然是隨著結親的折子一起遞上來,那么靜妃想必已經知道,難道這才是要我找文朗說的事,腦子里一時間有點亂,文朗盯著我,皺起了眉。
我知道文朗這是已看出了端倪,等著我自己坦白,當即也不敢敷衍掩飾,趕緊跪了:“皇上,愉兒只是想救二哥,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二哥的確是被冤枉陷害的!”
“你起來,”文朗伸手扶住我手臂,“沒人的時候,你不要跪,朕不想看。”
我順從的站起身,才起來,文朗就迅速放開了手,這讓我不禁有些失落。
“皇上——”
“他冤不冤枉朕清楚,慕冠群跟在朕身邊也不短的日子了,朕知道他的為人,”文朗擺擺手,示意我不必說了,“只是你的本事愈發大了,不光在后宮里輕車熟路,連前朝都能伸上手,能勞動丞相幫你二哥翻案,給你家保媒,臉面著實不小啊。”
文朗的語氣讓我心里難受,也不辯解:“皇上氣臣妾,臣妾無話可說。”
“哼,”文朗輕哼一聲,“愉兒,你知道么,你每次自稱為臣妾的時候,不是在賭氣,就是在心虛。”
“愉兒,你不說,朕可以不問,但是咱們之間,可不可以不要有那么多秘密,在后宮里你想怎樣都無所謂,朕不幫你你也足以自保不是么,”我聞言一愣,文朗也不等我答話,“但是涉及到朝政的時候,你總該跟朕提一下,你若把陸崇舉當作籌碼去跟倪家或是陸家做交換,也總該問問朕合不合適!”
“不是的!”文朗的話里有好幾樁指責,我有些情急,“愉兒怎么會插手朝政的事!”
“不插手?”文朗伸手一指那兩份奏折,“你難道說,此事你一無所知?聯姻賜婚也就罷了,任免官員,還不是朝政之事?若是兩者沒有關聯,又怎么會如此恰到好處?你爹也在吏部,以往兩次雖不曾反對,卻也不見他贊同過,這一回,他卻是一同署了名的!”
我此時卻無言了,說不知道太過牽強,說知道卻也不盡然,若是靜妃早些與我挑明,我也能提前與文朗商議,不過吏部的折子都遞上來了,說什么都是枉然,在陸家那邊是她的功勞,在文朗面前就是擺明了要拖我下水。
“皇上,愉兒大致知道他們的意思,但的確沒想會是這等事。”許久,我還是照實答了。
“就是說,你還是知道的,”文朗淡淡的,聽起來極失望的聲音,“罷了,不說了。”
“皇上!你別這樣!”見文朗如此,我急得快要哭出來,“愉兒真的沒有要故意隱瞞,也沒有想要插手朝政,真的沒有!難道你連這一點都不能信我么!”
“信?朕還不夠信你?”文朗聞言語氣有些激動,看得出來又強壓下去,“如果不信,朕難道會什么都不問么,你與他們做了什么交易?你的腿傷是怎么好起來的?行宮里的事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慕冠群不在京城的?”
文朗的問題讓我十分吃驚,他竟然會這樣問,代表著他知道了什么嗎?我又該怎么答,告訴他是大哥幾次私入皇宮么,就算文朗能不追究,也肯定要把大哥扯到這一團糾紛之中,不行。
我相信我不說,文朗不會逼我,但是一想到他失望的神情,我的心都會跟著痛起來。
我尚未從震驚和激烈的思想斗爭中掙扎出來,不想我的躊躇卻已經刺痛了文朗,他突然站起身:“是不敢說,還是不想說?”
說著他從我身邊大步走過去,到后頭的格柜上挪開一個暗格,從里頭拿了一疊素箋:“知道這是什么嗎?”
他從中依次抽出幾張舉起來:“五月十一,你大哥私自進宮。五月十三,你大哥私自進宮。五月十四、十六、十七,他幾乎日日在宮里!五月十九,他到景和宮與你會面,那之后,你的腿傷就好起來了,是不是!”
“六月,你們又在行宮見面,這幸虧是你大哥,若是旁人,你要朕怎么處理?夠他死十次了!”
我怔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文朗又拎出兩頁:“還有這個,你的功夫真是見長了,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程瑩春是怎么落水的!”
文朗越說越氣,也不再細數,將那一疊素箋悉數丟到我身上:“你看看朕是信你還是不信你!”
說罷背過身子不看我。
那疊素箋有十幾張的樣子,紛紛四散落到地上,我呆呆蹲下身子,機械性的撿了幾張來看,每一張上面只有寥寥數字,足已觸目驚心。
我的心一點一滴的往下沉,我在無限矛盾中保藏的秘密,文朗竟然是早就知道的,他一直裝作毫不知情,既不過問也不追究,這無疑是表達了對我充分信任和包容,我怎么會不感動。
可是他竟然是以監視密報這種方式來獲知我的行動,詳細到人員地點,詳細到日子時辰,又讓我怎么能不寒心。
文朗他,一定也是難受的吧,他每次與我生氣,幾乎都是被我逼的失去耐性所致。
許多情感同時聚集起來,五味雜陳,翻涌卻又壓抑。我蹲在地上一張一張的把那些素箋揀起來,心里越想越難過,無聲的開始落淚,倔強的不許自己哭出聲,就只用衣袖抹著臉。
“沒話說么?”許久,文朗打破了沉默,見我不出聲,他轉過身子,湊近了一步拉起我,見我的模樣一皺眉,下意識的想要說什么,卻又收了回去,只沉著聲音澄清,“哭什么,朕也沒怪你。”
話語依然是不悅,聲音卻溫柔了許多。
我把手里的那疊素箋遞給他:“皇上叫人監視臣妾,留了這些,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臣妾沒話說么?”
我垂下眼睛不看他:“臣妾沒話說,任憑皇上發落吧。”
“你!”文朗氣結,“朕若是打算發落你,還會一直聽之任之由得你胡鬧么?”
原來文朗一直覺得我是在胡鬧,所以才不理不睬,直到他覺得涉及到朝政了,過火了,才來拆穿我。
我感覺自己鉆進了牛角尖,也不愿去仔細想,只是覺得更委屈了:“是,愉兒胡鬧,一直以來就是坐井觀天,自以為是,任性妄為,哪里比得上皇上在外頭雄韜大略,同時還能在宮里頭盡掌一切,什么動作也逃不過皇上的眼睛。”
“若不是你一直把二哥用在身邊,又提都不跟我提一句,二哥也不至于有此回禍事,就許你秘密做些什么,愉兒就不能對害我之人還以顏色,是我干的又怎么樣,皇上要來治我的罪么?”
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么多怨氣,竟然如此語無倫次起來,在這一瞬我完全無法正視他為帝王我為妃嬪的身份,恣情發泄幾句之后,毫不收斂的哭了起來。
文朗就只看著我,也不說話,也不挪動,待我平復一些后,他才低沉的,緩緩的吐出兩個字:“放肆。”
我沒有抬頭看他,只是聽著他毫無感情波瀾的聲音,他一定覺得我任性又無理。心里逐漸涼了,也冷靜下來,我知道我的確是放肆了,這個樣子若是給旁人看見,后果一定又是我吃不消的,不知道為什么,在文朗面前,我總是容易失去冷靜。
經過了后來的事,我也曾想過,如果當時我與文朗對視,與他刻意壓抑了的聲音完全不同的,我想我一定可以看到他滿眼的心痛和矛盾。我們在彼此身邊不是一日兩日,他怎么可能會毫無感情,只是當時的我是想不到的。
場面一時有點僵持,正好常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皇上,慕佐領來謝恩了。”
“嗯,”文朗應了一聲,對我說,“有什么話,你們外頭說吧,不必叫朕聽到。”
本來我聽二哥來了心里還是歡喜,卻被文朗的話澆滅,我不知道是不是文朗安排的二哥進宮,只是他此時這樣說,便是真的介懷了。
依著禮數告退出來,我發現二哥就立在廊邊不遠處候著,見了我十分意外,卻礙著規矩沒敢開口說什么,我看看身邊的常遠,他自然心領神會:“娘娘請便,可別耽誤太久時辰了。”
說罷把一邊伺候的內監趕走,自己也站得遠了一些。
深吸一口氣,我邁步走到二哥身邊,他則趕緊退了一步躬身便要行禮,我趕緊阻止:“二哥,沒有旁人了,愉兒沒有多長時間。”
話說出口才發現自己連聲音有些沙啞,不得不承認,與文朗的每一次爭執都讓我難過,而且越來越甚。在二哥面前,我卻不能表現出這些,只抓緊了問他的情況:“二哥,你還好么?愉兒擔心死了。”
“沒事,多虧了你,”二哥搖搖頭,他注意到我的面色,“你怎么了,皇上為難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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