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省親 一
我知道常遠是來做什么的,照例過了定更文朗就不會再去別宮,只能傳召妃嬪到乾元宮來侍寢或者免侍獨眠,現(xiàn)在已是二更,常遠自然是來請旨的。
果然,常遠在我走過之后,問文朗:“皇上,今晚可要召后宮侍寢?”
我心里的難受也不在乎這一句,穩(wěn)穩(wěn)的邁步離開,絲毫不亂,對常遠的話只做未聞。
文朗沒有應聲,也許是怕我尷尬,給了我一個離去的時間,然而在我即將跨出殿門的那一步,卻聽到身后的聲音:“愉兒——”
我停了下來,沒有回頭,我的倔強不允許我在這個時候表現(xiàn)出脆弱,卻又沒有本事扯出溫和笑意面對他,只好留一個堅定的背影,希望他可以體會,放由我一個人去自行恢復。
腳步漸進,文朗的手撫上我的肩膀,將我輕輕的扳轉(zhuǎn)過來,他那么溫柔的看我,熟悉的眼神讓我不敢面對,將頭僵硬的轉(zhuǎn)向別處。
他眉頭輕皺:“愉兒,你心里難過的時候就是這樣,為什么總要為難自己一個人?”
憋了一整個晚上的淚終于開始一顆一顆滑下來,文朗將我擁入懷中,輕輕拍我的背,喃喃道:“愉兒,我終究給不了你一個家。”
淚如雨下,從開始的悶聲嗚咽,到泣不成聲,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哭哪一件,只是放肆把臉埋在文朗胸前,痛陳著委屈不甘,嚎啕著命運的不公。
這一晚我睡在了勤政殿的側(cè)殿中,醒來已是辰時,心情覺得明朗痛快了許多,文朗早已上朝,聽常遠說他在勤政殿看了一夜的奏折,不曾就寢,直讓我揪心的感動。
回到景和宮,見了環(huán)鈴第一句話便是:“去收拾些金玉補品和布料釵環(huán),撿上好的拿。”
“小姐要做什么用?”
見環(huán)鈴一臉不解,我道:“回家?guī)Ыo娘和姨娘們。”
此言嚇得環(huán)鈴立刻白了一張臉,幾乎要哭出來:“小姐!你真要趕奴婢走啊!”
我呆一下,笑了出來:“對對,你這么愚笨,真是要趕你回家去,免得給我惹麻煩!”
環(huán)鈴辨不出真假,睜圓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環(huán)佩,還是環(huán)佩不耐其煩,嗔怒她:“還愣著做什么!是小姐得了皇上恩典回家省親,快去收拾!”
環(huán)鈴這才大喜:“真的么!真是太好了!皇上對小姐可真好!”
我皺了眉,桃云連忙道:“正式旨意下來之前,還是少要宣揚,小心為上。”
我點頭,“就你聒噪,總也改不了。”
環(huán)鈴這才一吐舌頭,閉了嘴,歡天喜地的拉著桃云去張羅回家物品。
午時前后就有旨意傳了下來,特許我兩日后出宮回家省親三日,惹來后宮一片欽羨。
這兩日,我吩咐桃云對所有來訪都能擋則擋,唯一例外的就是睿蓉,她幾乎整日的留在我這邊,也許是知道了我去幫她辨明清白之事,對我一直有些訕訕的,我心里其實早就沒什么,一如往昔的待她,倒是她不自然了起來,想說什么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二十九日這天,我一早便認真妝扮了,在衣著服飾上配足了品級,先去給太后和文朗謝了恩——盡管是文朗御賜的省親,名義上還是太后的恩典,又去分別給打理后宮的榮妃和靜妃辭行,一整套的禮數(shù)一個都不能少,直耽擱了一個多時辰,這才乘了軟轎來到芳華門,換了貴嬪大轎自神武門出了宮。
負責此次省親的侍衛(wèi)官員是二哥,想來是文朗的刻意安排,上轎前我與二哥礙著禮數(shù)并不曾對話,只是遠遠看到,盡管如此,心里還是貼心又踏實。
寬大的宮輿由八人抬著,微不可覺的走在寂靜的街上,極穩(wěn)。此次省親,文朗除了賞賜一些金銀布帛,還特地賜了正二品妃位的儀制給我,浩浩蕩蕩的幾列,十分風光。
然而此時的我卻沒心思享受眼前的尊榮,腦子里一直在回味方才離宮前靜妃所說的話。
“皇上能放你出宮省親,就證明他對你是放心的,那么——對于其他人來說,你就是不能讓人放心的了。”
“安嬪落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你以為只是巧合或者幸運?你以為她身邊的兩個宮女真的笨到自尋死路去誣陷你么?”
“到如今,你恐怕不能再獨善其身了,就算你想,你身邊的好姐妹也不會讓你如愿。”
隱隱覺得靜妃應該是想要拉攏我,但她憑什么認為我會接受,她說的話又是什么意思。
對我不放心的自然是榮妃,但靜妃也不見得就沒有忌憚,安嬪身邊那兩個宮女,一個自盡,一個被杖斃,難道是出于誰的故意安排,當然不可能是榮妃,是靜妃么?
至于我身邊的好姐妹,她說的是睿蓉?紫琦?或是袁嫣?
想不明白,我輕輕的搖了搖頭。
并沒有更多時間給我深想,很快已到了家門口,儀仗按規(guī)矩列好,我還不能立刻下轎,要等二哥完全確認了安全無禹后,才會請我露面。
“恭請貴嬪娘娘下轎——”
終于聽到了這個聲音,跟我出來的長青和小永一左一右替我掀了帷帳,轎邊的環(huán)佩早已伸了手來扶我,在我起身邁下宮輿的那一剎那,齊齊的聲音幾乎讓我落下淚來。
“恭迎貴嬪娘娘!”
所有的家人至親都在門口,一如我遴選得中后的那日回家,不同的是除了爹是從二品官品階高過我,躬身立著之外,其他人都跪在門口迎接我,娘和幾位姨娘的身影,讓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快免禮!”
我趕快加緊幾步走上前,伸手要去扶娘,卻被爹擋了:“娘娘里面請。”
我知道這種場合的確不便真情流露,只得縮回了手,輕輕的點頭,轉(zhuǎn)身搭了環(huán)佩的手,壓下心里的萬般難受,穩(wěn)穩(wěn)的進了家門,一干親眷和少量侍衛(wèi)隨我入了內(nèi)院,其余人等皆由二哥去安排外圍駐扎守衛(wèi)。
入了家門,落了座,尚才開始正式的君臣禮儀,有內(nèi)監(jiān)照例宣旨,不外一些贊美賞賜之說,謝恩之后,遣散閑人,屋內(nèi)終于只剩下自家親眷,這才輪到我行家禮,從如坐針氈的主位上站起來,向爹娘噙淚跪倒。
爹娘連忙道:“得了得了,快起來!”
一邊的四姨娘過來扶起了我,我堅持讓爹娘坐上主位,我則坐了右上首,閑談片刻,已到了膳時,我叫環(huán)佩取了我精心挑選的禮品一一分送,自己則帶了環(huán)鈴到后堂換裝。
褪下了滿頭珠翠和華麗的宮裝,重新挽了日常的髻配簡單幾支珠釵,換上一件常服,坐在昔日的鏡前,忽然有了回到從前的幻覺,似乎我還是原來的我。
“小姐?”
呆看了好一會,直到環(huán)鈴叫我,才對鏡笑了笑,起身回到正堂。
飯桌上,一家人匯聚一堂,歡笑言語間,才確認了我還是那個沉浸在無數(shù)的愛與關懷中,無憂無慮的大家閨秀。
難得的大哥也在家中,在我記憶里,除了很小的時候,后來的許多年都是很少在家看到他,一年也見不上三五次,大哥的忙碌盡人皆知,他打理著我家遍布多省的諸多生意,幾乎一個人在做著所有的決策,天南海北的奔波,經(jīng)常突然就出現(xiàn)在家里,很快又不見,連娶妻都是家中給張羅,大哥抽空回來才辦了禮。
當然,我家的富庶生活以及我能帶進宮的大筆金銀,都是緣自大哥的成就。
“大哥,真巧你也在家,什么時候回來的?”
不知為何,我心里總是覺得跟大哥很親,也許是從小就覺得他在我們兄妹幾個之間是帶著光環(huán)的,偉岸挺拔又文武雙全,給人近乎完美的印象,讓我悉心崇拜著。
比起來,二哥給我的是極周全的保護,讓我安心依賴,而三哥對我則更像朋友和玩伴。
大哥寵溺的看我,一邊的大嫂想幫我布菜,抬筷夾起,又猶豫,看看環(huán)佩,大概是礙著禮數(shù),我連忙端起碗接下來:“大嫂,在自己家,沒那么多規(guī)矩的。”
“你大哥自你進宮,在京城的時候就多了許多,鴻遠出生后這幾個月更幾乎沒有出京。”
回答我的是娘,倒提醒了我:“對了,我那小侄兒也有四個月了吧?怎么沒抱出來看看?”
大嫂溫和謹慎道:“稚兒無禮,怕沖撞了。”
我笑笑:“愉兒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是因著想念家人,在宮中我每日都是貴嬪娘娘,在家中不過短短三日,可再不要把愉兒看做皇妃才好。”
大哥這才終于開口,吩咐可雯:“去把鴻遠抱來給愉兒看看。”
我見眾人依舊拘謹,只得繼續(xù)挑起旁的話題:“二哥也該成親了吧?還有三哥,若看上了誰家的女兒,趁愉兒還算有點臉面,求皇上早些賜婚可好?”
說此話的同時,我向三哥眨眨眼睛,三哥自小與我玩到大,明白我的心意,果然連忙擺手道:“我可不急,還是先給二哥*心吧,大娘都張羅了好久,二哥也不上心,左右挑不中。”
二哥聞言有些急:“冠明,胡說什么!”
二哥還要說什么,卻被娘打斷,帶了埋怨:“冠群!”
“這事的確是不該再耽擱,冠群都二十二了,早已過了玩鬧的年紀,不管是誰家的女兒,回頭早些把婚事定一定,”爹爹笑呵呵的,卻語出不容置疑,“若能求了皇上賜婚,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愉兒放在心上也好。”
二哥不敢再拒絕,滿面郁色。
我口上應著爹爹,心里則疑惑著,其實婚事之說只是我隨意提起,二哥這般模樣讓我不明所以,想著定要好好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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