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撥離間
“即便如此,想要離間他們的關系,也并不容易。”皇帝很快恢復了淡漠的模樣,聲音平靜,“皇后雖然愚鈍,自行其是,對太后會有怨懟不滿;太后或許對她有失望,有惱怒,但雙方的關系仍然處在一種平衡上,尤其太后素來以葉氏的利益為重,就算知道皇后對她有不滿,也仍然會在緊要關頭拉皇后一把,想讓她們內斗,導致葉家內耗,希望不大。”
清風襲來,帶著荷塘的清香,卻抹不去那聲音中的淡淡失望。
裴元歌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沉聲道:“如果只是彼此不滿,那很正常,想要以此引起兩人的爭斗,的確不現實。但是,如果是威脅到彼此的切身利益了呢?不要說皇后,就算太后,也只是平常人,也會有私心,如果皇后威脅到她的地位和權勢,太后還會繼續維護她嗎?”
皇帝微微皺眉:“同為葉家人,利益一致,要怎么才能讓她們相信呢?尤其是太后。”
皇后那邊還好說,畢竟性格才智擺在那里,想要離間不算太難,但太后素來敏銳,顧全大局,絕不會因為言辭的挑撥,就對皇后生出異心,進而爭斗不休,消耗葉氏的力量的。
“想要讓太后相信,就不能單憑言辭的挑撥,而要有事實的依據才可以。”裴元歌眸色清亮,聲音沉靜,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很容易讓人忘卻她只是個十三歲的稚齡弱女,而只會覺得她沉靜睿智,字字可信,“以前或許沒有機會,但是現在卻有不容錯失的良機,不知是太后,就是皇后那邊也有離間的良機。”
皇帝沉吟,思索許久仍然無果,忍不住問道:“什么?”
“昨晚的刺客事件!”裴元歌沉聲道,眼眸中綻放著閃耀的光芒,“小女曾經以為,昨晚荊國死士刺殺皇上和九殿下,是出于太后的授意,但卻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直到今日聽到太后與皇后的對話,才終于明悟。兩人對話之中,皇后對皇上的決斷頗有怨懟,但太后卻是先從李世海的錯處出發,言辭語調之中,反而有為皇上辯解明證之意。所以,小女斗膽猜測,昨晚刺客刺殺皇上一事,絕非出于太后的授意!畢竟如果皇上真的出了意外,五殿下繼位,對太后并沒有太大的好處。”
皇帝一怔,隨即恍悟其中的訣竅,也隱約猜想到了裴元歌的計策,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抹如流星般驟然的明亮光芒。
好個裴元歌,心思敏銳當真少有!
即便已經猜測到了,皇帝還是想聽裴元歌親口說出:“講來!”
“太后之所以是太后,之所以能夠擁有現在超然的地位,全是因為皇上您是皇上,她是您的母親;而皇后盡管對太后有不滿,卻還要向她稟告諸事,在大事上聽從太后的意見,固然是她需要太后的敏銳,更是因為,皇后是皇上您的妻子,即使有葉家做靠山,對待皇上也必須小心謹慎的討好,相比皇上,她是處在絕對的弱勢地位,她沒有太后那樣的便利。”
裴元容眉眼沉靜,從容地分析道。
“但是,如果五殿下繼位的話,太后會變成太后太后,從名分的尊貴來說固然升了,但是對帝王的影響力卻變小了;相反,那時候皇后成為皇太后,她是新帝的生母,骨肉相連,跟新帝的關系當然比太皇太后親近得多,而且有孝字當頭,對新帝所能施加的壓力也要遠比太皇太后更大。”裴元歌靜靜地道,“如果真的出現這樣的形勢,太后的權勢和地位必定飽受威脅,同樣都是葉家人,皇后又是五殿下的生母,即使是葉氏,也會慢慢把后宮的重心,從太后身上慢慢的轉移到皇后身上,屆時,太后就會成為葉氏的棄子。所以,小女認為,若非萬不得已,太后不會對皇上不利,因為那會讓她失去在后宮的絕對權威!”
的確!
皇帝心頭已經不僅僅是贊賞,而是贊嘆了,難得的聰慧人,難得的明眼人!
就連他這個帝王,對于昨夜的刺殺,也不過以為,是宇泓墨臨江仙的設計,讓宇泓哲聲勢大跌,名譽損毀,太后和葉氏看著,以為宇泓哲繼位希望渺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要一舉刺殺他和宇泓墨,然后挾葉氏聲威,擁簇宇泓哲繼位。而根本沒有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的關竅,太后應該并不希望自己這個皇帝遇刺身亡。
的確,派刺客來刺殺他這個皇帝,的確不符合太后一向謹慎縝密的個性。
宇泓哲的確因為臨江仙的事情聲勢大跌,名譽毀損,但相比之下,宇泓墨的名聲更是從開始就沒好過,恣肆妄為,甚至殘暴不仁,相比之下,只是失德的宇泓哲還算好些,大有彌補的余地,太后不應該這么孤注一擲才對。
皇帝心中已經有了謀劃,卻不表露,反而向裴元歌道:“繼續。”
他很想聽聽,這個裴元歌,接下來還會說出什么令他震驚的分析,獻出怎樣巧妙的計策?
“荊國死士刺殺皇上,小女不知是有人主使,還是荊國方面的自作主張。但是這并不重要,因為,小女可以向太后進言,提點清楚其中的訣竅,讓太后認為,這是皇后一手策劃的,目的是想擺脫太后的桎梏,取代太后在后宮的位置。是人都有私心,擁有過權勢的人更加不甘心失去,就算太后再怎么顧全大局,當皇后想要威脅她的地位時,也絕對會起厭憎惱怒之心。”裴元歌繼續道,“當然,太后謹慎細致,就算有猜疑之心,也未必會就此論斷,而是會觀察皇后的舉止言行,來證明自己的推測和猜疑。這時候,就是在皇后那邊設計安排的時候了。”
皇帝點頭,裴元歌對太后的了解很深:“那么,要如何令皇后言行出差錯,讓太后疑心呢?”
“這個關鍵,”裴元歌沉默了會兒,道,“在小女身上。”
皇帝又皺起眉頭:“怎么說?”
“皇后今日想要小女去對付趙婕妤,卻被太后拒絕,皇后心中必然惱怒,而且會產生疑慮,因為在皇后看來,小女無非就是一枚棋子,想要為葉氏所用,落個把柄在手里實在很正常,為何太后卻要拒絕?”裴元歌沉聲道,“如果這時候,有人告訴皇后說,太后垂愛小女,是因為太后對皇后感到失望,有心想要廢掉這個皇后,以小女取而代之,因為不愿意落下這樣的把柄在皇后手里。皇上不妨猜測下,皇后會不會相信?”
“皇后知道太后對她很不滿,很失望,又因為今天的事情有猜疑,如果是她親信的人提出這種可能,未必不會相信。”皇帝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若再加上,你在她面前有意無意的暗示,謀算,她想不相信都難。如果她認定太后有這樣的心思,必生嫌隙,言行舉止間就會有漏洞,而且,她一定會不擇手段地想要除掉你。而這樣的行為,落在疑心皇后要取而代之的太后眼里,也會加重太后的疑心,更相信皇后懷有異心。皇后越對付你,太后就越疑心,進而越維護你;而這份維護看在皇后的眼里,則更讓她認為自己的猜測無誤。”
裴元歌恭聲道:“皇上圣明。”
葉氏在后宮有著兩位至高無上的女性,一位皇后,一位太后。若皇后精明能干,能清楚地審度大局;太后心思寬容,不戀棧權勢,或許還沒什么。但現在的皇后卻偏偏心思愚鈍,卻又愛掐尖要強,這樣的性子,明明占據著皇后之位,有統御六宮之名,卻處處受制于太后,豈能無怨?太后位高權重之人,豈能甘心將權勢雙手奉送給她認為愚鈍不可救藥的皇后?
一山不容二虎,葉氏在后宮的雙重保障,看似最強大的地方,卻偏偏是他們的弱點。
太后所依仗的,正是葉氏,葉氏的弱點,就是太后的弱點!
“你話都提示到這份上,朕若還猜想不到,那就不是圣明不聲明的問題,而是愚鈍不愚鈍的問題了!”皇帝嘴角依然帶著淡淡的笑意,語調中竟似有著淡淡的調侃,“若是尋常不滿,皇后和太后還能忍耐,但若威脅到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就難免會心生殺意,再從中,想要她們反目也并非不可能,是不是?”
“是!”裴元歌點頭道,“不過,小女并非要讓她們反目,小女只要太后對皇后起了猜疑之心,不再像以前那般全心全意地助她維護皇后的地位和威嚴就夠了。”
聽她話語的意思,似乎還有后招?
皇帝越發好奇,凝視著裴元歌,道:“繼續講。”
“太后是十分機敏的人,想要單憑就讓她跟皇后內斗,希望不大,而且也有被看穿的危險。小女的目的,只想讓太后對皇后心生嫌隙。”裴元歌眸眼微垂,于靜默中閃過一抹銳色,道,“皇后若信了那些話,就絕不會放過小女。但是,礙于太后,她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對付小女,多半會用栽贓嫁禍的法子,而為了能夠置小女于死地,那場事端的罪責就絕不會小,如果屆時小女能夠洗脫清白,想辦法揭發事情的真相,那么這些罪責轉而會落在皇后身上。倘若那時候太后對皇后惱怒正盛,心生猜疑,皇上又有足夠的理由,那么無論是削減皇后的權勢,甚至更嚴重的責罰,想必太后也不會因此惱了皇上。若太后不發異議,對于葉氏,皇上也可以交代。”
她沒有說的是,如果皇后被責罰削權,甚至打入冷宮乃至被廢,對葉家絕對是沉重的打擊。
而皇后的遭遇,自然也會影響到宇泓哲的聲勢。
宇泓哲原本就因為臨江仙的事情備受打擊,若再被皇后牽連,聲勢地位更落下風,這對葉氏的打擊,比皇后更甚。
皇帝眼眸中光芒更盛,越發專注地凝視著裴元歌。
裴元歌沒有說出的后續影響,他當然能夠想到,這對葉氏的確是沉重已極的打擊,而最妙的是,這整件事中,他最多只是加以引導點撥,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皇后自己的謀算,即使以太后的機敏,也會覺得整件事都是皇后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更猜想不到,這一切原本是別人的算計,原是他這個皇帝在削減葉氏的力量,在一步一步地對付她……
這個辦法,真是巧妙得無以復加!
“這件事,朕幾乎不需要擔當任何風險,卻能獲得極大的利益,說實話,朕很心動。”皇帝看著裴元歌,眼眸中閃過一抹迷茫,轉瞬即逝,旋即成為威嚴十足的銳芒,“但是朕不明白,這個計策對朕來說的確巧妙,但是你會成為皇后的眼中釘,肉中刺,陰謀詭計接踵而至,稍不謹慎,就可能被皇后算計,真的萬劫不復。你向朕獻出這樣的計謀,卻將你自己置身最大的險境,裴元歌,你想要得到什么?”
裴元歌心頭一跳:“小女”
“不要說是因為對朕的忠誠,抑或為國,朕不相信!”皇帝迅速地截斷了她的話,“反正你是知道朕早晚會對付太后的,又何必拿你的性命做餌,這般急切地要削弱葉氏?”
皇帝素來沉默寡言,威嚴,給人的壓迫感十足,但這樣的尖銳直白卻還是很少有。
面對著大夏王朝的九五之尊,生殺予奪在握的帝王,裴元歌心中不得不打鼓,仔細思索了許久,道:“小女不想成為太后的傀儡棋子,所以才會卷入這些是非。太后雖然有意操控小女,但如今還是以利誘和攻心為主,暫時不會危及小女性命,但皇后娘娘不同。皇后娘娘視小女如眼中釘,肉中刺,即使沒有小女所獻的計策,仍然會想要除掉小女。既然如此,小女與其被動地等待皇后出招,倒不如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若此次的計謀能夠成功,皇后權勢必有減弱,那么,小女就多了一份安全。”
或許在她的潛意識里,還有著另外的原因,但是此時的她并未察覺。
這番話絕對也是僭越的,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皇帝眼眸沉沉地盯著她:“無論是誰,只要想要對付你,你都會拼盡全力去反擊,謀劃,算計,直到對方落馬,是嗎?即使那個人是皇后,太后,也一樣?”
裴元歌心頭一沉,或許皇帝還有句話沒有說出來。
若那人是皇帝,她是否也會不擇手段的對付他?
大夏提倡三綱五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她這般,皇后想要謀害她,她就先下手為強,想辦法折損皇后的實力,甚至扳倒皇后。這種反叛和抗逆,在習慣了別人的服從和柔順的皇帝眼中,是否是大逆不道的隱患?或許應該先除之而后快?
裴元歌突然有些后悔,她只想到這個計謀對皇帝來說有利無害,所以才敢說出這番話,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計謀在皇帝心中,或許會引申到他自己的身上,將其視為對皇權的挑戰和威脅,進而對她心生忌憚,乃至殺意……
額頭汗意涔涔而出,心砰砰直跳。
許久之后,裴元歌抬起頭來,迎上皇帝審視的眼眸,沉聲道:“皇上,小女素來不愿與人為敵,即使偶有沖突,小女也會盡力容忍,化解,但人皆有氣性,對生命皆有留戀,小女一再容忍,避讓,最后卻仍難逃他人的殺意,難道小女就應該伸出脖頸,任人屠殺嗎?小女無甚野心,素來謹守本分,若非被逼迫至深,無路可退,又何至于如此?”
聞言,皇帝心頭微微一動,原本的陰霾漸漸散去,低語道:“你說得沒錯,人皆有氣性,若非逼迫至深,無路可退,又何至于如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習慣別人口稱萬歲,萬死不辭,心中卻另有肚腸,倒是聽了你這番由衷之言,讓朕深有感觸。這天底下,敢對朕說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了……雖然朕的身邊有著無數的人,卻總是覺得只是孤身一人……”
他的眼神微微迷茫,雖然落在裴元歌臉上,卻似乎透過她,看到了遙遠虛空中的誰。
這份容貌,這份氣性,實在很像阿芫……
“裴元歌,你對朕,以后能永遠說真話嗎?”
饒是裴元歌再冷靜沉著,也聽出了皇帝這句話中的別樣的意味,原本才剛剛消退的冷汗,再度冒了出來,而且比先前更甚。天,那個跟她長相相似,跟皇上關系匪淺的人,不會是皇上的寵妃或者意中人之類的吧?皇上不會把她當做那個人的替身吧?
明擺著這時候皇帝是一時的神迷,才會說出這種話,但這話根本沒法接,永遠對皇上說真話,她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但違逆皇帝的意思,很難保不會激怒皇帝,對她現在的處境更不利;若是答應了,再陽奉陰違,且不說她有沒有本事瞞過精明深沉的皇上,單這時候對皇上許下這種承諾,已經一百二十個不妥了。
心念電轉間,裴元歌咬咬牙,淺淺微笑道:“皇上,小女突然想起一個故事,不知道皇上有沒有興趣聽?”現在只能旁敲側擊,想辦法既能委婉的表明拒絕的意思,又不至于激怒皇上。
“哦?”皇帝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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