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被此事一擾,非但誤了早飯點,連午飯明蘭都不想吃了,叫崔媽媽強押著用了半碗冬筍香菇雞湯泡糯香碧梗米,卻是味同嚼蠟。
那邊廂邵氏已知宮里來人,本以為明蘭會接旨入宮,誰知等半日不見動靜,反聽說前頭一番大鬧,兩位天使怫然大怒而去,揚言要問罪抄家,她頓時驚得一佛升天。自上回被逼著出面打發(fā)了太夫人后,她開始懼怕明蘭,只遣了身邊親信的媳婦子去詢問。
翠微耐著性子解釋了半天‘不過是場誤會’云云,卻聽來人還在支吾甚么‘為免宮里貴人著惱,還請二夫人忍些委屈,進宮一趟才是’;翠微當場冷下臉,不悅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咱們夫人自有主張,大夫人不知外頭情形,只管享清福便是。”
見那媳婦子扭捏作態(tài)的模樣,既怕得罪明蘭,又盼無禍沾及自身,翠微心下輕蔑,暗覺邵氏此人實是無膽少義沒擔當。
匆匆將人打發(fā)了,翠微轉(zhuǎn)身回去,穿過庭院時,見綠枝在正屋外頭的廊下,守著一座紅泥小爐咬牙切齒,微微發(fā)亮的炭絲中冒出一股甜香,她笑道:“你這妮子,烤什么呢,午飯才吃了多久,也不怕積食。”
綠枝拿一柄小巧的紫金銅火鉗撥著炭火,恨聲道:“小桃那死蹄子,也不知溜去哪兒了!把幾枚毛栗子當寶似的,說這是今年最后得見的了,非要我看著火,也不看看什么天,動不動飄雨絲,能烤出什么好味來!”
翠微不禁莞爾,又問:“夫人還歇著么?”
綠枝搖搖頭:“崔媽媽叫我在門口看著,不許院里喧鬧,想叫夫人睡個午覺,可我聽里頭沒斷過說話聲。”
翠微點點頭,輕手輕腳的走進里屋,剛掀起簾角,就聽崔媽媽低緩溫柔的說話聲“……如今什么都還不定呢,夫人別胡思亂想,沒的著急傷了身子”,她過了片刻,聽里頭沒了聲響,才抬步進去,屈膝福禮后,回道:“大夫人遣來的人已回去了。”
明蘭披一件半舊的月白色云紋織錦的暖裘,烏發(fā)松散了滿肩,斜靠在床頭躺著,她瞧翠微提及邵氏時面色不虞,便道:“可是來人說什么胡話了。”
翠微氣呼呼道:“我好說歹說,倒是把人打發(fā)了;只氣事到臨頭,不見問夫人身子半句,只顧著怕連累了她,還勸夫人進宮呢!哼,便是塊頑石,捂了這兩年也暖乎了!”
平日明蘭聽到這話,多不以為意,此時她正滿腹心事,聞言皺眉道:“叫廖勇家的多使幾個丫頭去那頭盯著出入,別鬧出事端來。”墻頭草的麻煩!
此話正中翠微下懷,笑著應(yīng)了聲便走。
明蘭心中煩亂,又不放心兒子,便叫崔媽媽去看著團哥兒,自己挨著被褥睜眼平躺,滿腦子抑制不住的胡思亂想,一邊盼自己是吃飽了想太多,一邊卻隱隱覺得自己沒錯,只恨古代通訊太落后,在現(xiàn)代一個群發(fā)短信能搞定的事,在這兒卻這么麻煩……
想得疲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然后做了一堆連七八糟的夢。先是曼娘率黃金圣斗士打上門來,威脅她交出七龍珠,她瞠目問‘不要雅典娜么’,然后羯奴攻入京城,捉她回草原表演胡笳十八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是個音癡,立刻打發(fā)她去洗馬刷羊,正洗著,忽然旅團從天而降,殺光整個部族,只為她洗的那匹窟盧塔族馬的火紅眼,跟她搭班的羊倌斷氣前,扯著她的肩顫聲道:“…原來…你…真的…會帶來腥風(fēng)血雨呀……”
咦,快死的人了,怎么還扯她肩膀晃得這么有力?
——明蘭被晃的悠悠醒來,迷蒙的眼前出現(xiàn)綠枝放大的面龐,她急急道:“…夫人,夫人,您醒醒,郝管事遣出去的人回來了,您不是叫我一有人回來立刻叫您么…”
明蘭猛的驚醒,定定神,趕緊叫綠枝服侍自己起身更衣。
外頭雨已停了,天色昏黃,夾著半邊依依不舍的蒙蒙灰藍,遠處添上幾抹黯淡的橘紅,映得庭院中的樹葉都帶了些許頹廢,池邊幾株秋日里栽下的晚菊叫風(fēng)吹的微微搖晃,仿佛詩里寫的那般,黃昏月影殘菊落,晚風(fēng)秋水澹碧波。
明蘭扶著翠微穩(wěn)穩(wěn)走去,傍晚涼爽的空氣叫她精神大振,偏廳不很遠,幾步便到,只見郝管事已躬身等在廊下,身后跟著幾個滿頭大汗的小廝;一坐定,明蘭便趕緊問情形如何。
郝大成統(tǒng)共派出去十幾個小廝,此時陸續(xù)回來幾撥。明蘭心知此事干系極大,倘若之后無事,自己豈非有挑唆抗旨之嫌,是以也不拿無手書等信物,只叫小廝去傳上一句‘倘若宮里有來宣旨的,請多叫小心,我家夫人覺著不對勁’。
小廝們跪下行禮后,明蘭叫他們站著回話。
最早回來的去鐘家和段家報信的,非因這兩家路近,而是待報信人趕去時,段夫人和鐘夫人已攜婆母和兒女進了宮,小廝一問主家已走,便飛也似的趕回來。
——明蘭心頭一驚,連這兩家也饒上了,難道自己真料中了?
其次是耿家,因耿宅路遠,快馬趕去的小廝恰好早到一步,上氣不接下氣的傳達完主母的話,前頭宣旨的儀仗便到了。耿夫人雖不識字,但心思靈活,明蘭的話,她既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因怕抗旨連累了丈夫,一咬牙,便將兒女從后門送出,對天使只道‘去外地走親戚了’,然后自己跟著入宮了。
——明蘭搖頭嘆息,卻也無可指責。
末了,那小廝還道:“耿夫人還說,請夫人看在相交一場的情分上給她做個證,若她有個好歹,叫耿大人討她娘家四房的三舅姥爺?shù)亩媚镒鎏罘浚缘暮偩辉S找。”
明蘭:……
相形之下,張沈兩家的消息就振奮多了。
‘申辰之亂’時,張夫人正是被扣在宮里的倒霉人質(zhì)之一,一朝被蛇咬,如今京中局勢有異,她豈能無有警惕,甫聽這旨意,張夫人當場生了疑慮。她也不咄咄質(zhì)問,只仗著身份高貴,纏著兩個天使不住繞話。
她的娘家夫家俱是頂尖的名門望族,打小起進宮便跟走親戚似的,皇城里頭的規(guī)矩套路遠比明蘭更為熟稔,沒繞幾句,那兩個宣旨的便現(xiàn)出破綻。張夫人執(zhí)掌英國公府數(shù)十年說一不二,當場發(fā)作,拿下來宣旨的一干人等。
小廝趕到時,張夫人正張羅著要將‘假傳旨意的賊人’送交有司衙門法辦,叫小廝向明蘭轉(zhuǎn)致謝意后,還順帶送來四個精悍的弓手。
“張夫人只說‘以備不測’,旁的便什么不肯說了。”那小廝疑惑,暗想莫不是要打仗了。
明蘭愈發(fā)心慌,大約張夫人也察覺出什么,可無憑無據(jù),并不好說;她繼續(xù)問道:“那沈家呢?”
另一個小廝上前回道:“張夫人已給國舅府遞了信,本來國舅夫人想帶著兒女避去娘家,可聽國舅夫人身邊的媽媽說,鄒姨娘和大哥兒姐兒不肯走,累得沈夫人只好也留下。小的去時,沈夫人已托病趕走了來宣旨的那幫人,正關(guān)門戒嚴府內(nèi)呢。”
明蘭點點頭,轉(zhuǎn)頭道:“郝總管,就這幾家回來了么?”
郝大成面露難色,拱手道:“回夫人,就這幾家。”頓了頓,又道,“小的本想使人去打聽,可今兒晌午時分,重陽門那處有人械斗了一場,如今劉大人已下令京城戒嚴了。”
明蘭心頭咯噔一下,郝大成見狀,連忙又道:“夫人勿要憂心,小的自作主張,使人往親家府去瞧了。三舅太太說府里一切都好,還說若是得便,叫親家太爺下衙來瞧瞧夫人,唉……眼下怕親家老爺沒法來了。本來還想去忠勤伯府給大姨太太報個信的,可出門就碰上戒嚴,便走不成了。”
文官沒事,武將家眷卻……?怎么與上回情形迥異。
明蘭眉頭擰成一團,如何也想不通,只能再三吩咐郝總管加倍戒備門戶,切不可輕忽失察,郝大成心知情形不妙,守衛(wèi)干系重大,連聲應(yīng)下,隨即下去辦差。
正要回嘉禧居,忽聽外頭一陣喧嘩,夾雜著女孩驚呼之聲,沒等明蘭發(fā)話,只見一個圓胖憨拙的女孩連滾帶爬的進來,噗通撲到自己跟前。
明蘭忍不住笑道:“傻丫頭,一下午跑哪兒去了,累得綠枝給你看了半日爐子,仔細回去她擰你!”
小桃抬起頭,慌張道:“夫人,不好啦!石二哥適才從外頭回來,他說…說…”
“他說什么?”明蘭臉色凝重。
小桃急急道:“劉劉,劉大人,他,他…被刺了…”
“什么……?!”明蘭胸口急劇跳動。
“不過沒刺中。”小桃咽下口水,補完。
明蘭幾乎要尖叫:“把話一口氣說完!”
差點把她嚇死!——“到底怎么回事!哪兒聽來的!”
小桃趕緊吸足一口氣,開始:“今兒中午石小哥叫我到外院去吃乳鴿我說可惜沒有酸甜的桑葚果來配他說他知道有個鋪子賣的南北果子極好我說外頭好像戒嚴了他說不打緊當年江淮兵亂時他還扛著小侄女滿街跑呢……”
望著笨丫頭憋通紅的圓臉,明蘭閉了閉眼睛,嘆道:“好好說話,先喘氣。”
小桃大口喘氣,半死不活的繼續(xù)道:“于是石小哥換了身小廝短打就出門了,我等了半天他才回來。他說趕去時,那家店已關(guān)門了,不過他記得附近還有家鋪子賣的果脯也不錯,就是那掌柜的愛缺斤少兩……”
“別提你們那果子了!”明蘭只覺得血壓刷刷往上冒,“撿要緊的說!”
小桃很委屈,講故事本來就要來龍去脈的嘛,“……石頭哥剛出了扇子胡同口,就聽見街上有人喊‘有刺客’!石頭哥趕緊往街上跑,誰知當頭碰上劉大人侍衛(wèi)隊的小陳哥。小陳哥說中午重陽門有人鬧事,劉大人遍尋鄭駿將軍不到,正要親往五城兵馬司問責,誰知騎馬過前邊拐角時,屋頂和四面忽然冒出一大伙蒙面人行刺。劉大人受了傷,好在命保住了。”
明蘭長長出口氣,疾言厲色道:“你個笨蛋!外頭亂成這般,你也敢叫石小兄弟出門,若有個萬一,怎么跟他哥哥嫂嫂交代!他人呢?還不滾過來,臭小子,看我不教訓(xùn)他!”
小桃結(jié)巴了:“他他他……受了些皮肉傷,現(xiàn)下正給屠二爺看呢。”
明蘭陡然飆高嗓音:“不是說沒碰上刺殺么!”
小桃心虛的低頭:“那家店的掌柜見石頭哥穿的寒酸破舊,拿陳貨充新鮮的欺負人,叫石頭哥嘗了出來,理論著要退錢換貨,誰知那掌柜忽然發(fā)橫,叫幾個拿棍棒的伙計出來嚇人。石頭哥氣不過,就跟他們打了一架……”
明蘭一點火氣都沒了,嘆道:“很好,很好,那果子究竟買回來了沒?”
小桃昂首道:“石頭哥把他們都打趴下了,那掌柜的白送了幾斤最最上等的蜜餞!”看見明蘭后頭的女孩們都在偷笑,訕訕道,“回頭分給眾位姐妹嘗。”
明蘭仰天長嘆——京城一片混亂,外面賊逆橫行,多少權(quán)貴人家膽戰(zhàn)心驚,這對活寶居然還因零嘴的質(zhì)量問題跟人打架?何等粗壯的神經(jīng)!
見一旁的翠微已憋笑的快內(nèi)傷了,侍立后頭的幾個小丫頭無不扭嘴扯臉,明蘭無力的揮手道:“罷了,你扶我回屋后,換身衣裳,就去看石小兄弟罷。若叫石當家夫婦知道這事,不知還要不要你當?shù)芟眿D……”
傻丫頭居然也知道臉紅了,扭捏著挪過去,和翠微一邊一個攙起明蘭,緩緩?fù)忸^走去,一路上翠微不住打趣小桃,明蘭在旁聽的好笑,略略解了些心頭的煩悶。
忽聽一個小丫頭驚呼:“瞧呀,那邊走水了!”
眾人忙回頭,順著小丫頭的手臂看去,只見遠處冒起高高濃煙,滾滾火光傳至老遠。
甫入夜的天空,如沾了煤灰的淺色布匹,墨黑的且濃且淡,襯著金烏西垂僅余的光暈,遠處的火焰耀眼的驚心動魄。
“夫,夫人,那方向不是……?”翠微驚疑不定。
明蘭沉默的點點頭:“這么高的火光,定是極高處的屋宇起了火……應(yīng)是皇宮。”
——終于開始了。
四周靜悄悄的,女孩們看來看去,彼此的目光中盡是驚懼。
明蘭靜靜望向遠方,半邊臉沒入昏暗曖昧的暮色,半邊臉被沖天火光映的閃爍晦澀。然而,她卻從未這么清楚明白過。
中午崔媽媽勸她歇息時,曾說‘夫人想多了,上回‘申辰之亂’被宣進宮去的都是哪些貴人呀,咱們又不是皇親國戚,捉您去何用’?
當時她也不明白,現(xiàn)在都明白了。
世易時移,當年四王爺作亂時,先帝健在,政軍權(quán)柄皆歸于帝位,四王爺缺的是正統(tǒng)的名分和宗族世家的承認,是以誆了滿京的皇親國戚和勛貴女眷進宮為質(zhì),需要強逼閣僚和大學(xué)士寫詔書。而現(xiàn)在……唉,睿王,睿王!
明蘭曾遠遠見過那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生的粉妝玉琢,又聰慧好學(xué),溫文有禮,于士林中頗有美名,與鐵腕強硬的當今相比,更得世家權(quán)貴的贊譽,連圣安太后和皇后都十分喜歡——果然是要拿這孩子做文章么!
睿王是先帝明旨入繼四王爺一脈的,三王爺又是先帝立過儲君,序位猶在當今天子之前,皇帝繼位方幾年,權(quán)位未穩(wěn),若不幸‘暴斃宮中’,幾位皇子一齊‘遇難’或失蹤自然更好,如若不然……那就只能看誰的腰桿子硬了。
京中局勢未明,多數(shù)的軍隊西征在外。
撇開生死不明的張顧一路,薄老帥重傷臥床,伏將軍未必爭得過老奸巨猾的甘老將軍,何況圣德太后的娘家盤踞西北多年,盤根錯節(jié),經(jīng)營非同小可;而沈從興一路,如今實際掌控軍隊的是段成潛等人。
倘宮變成功,讓睿王先繼位稱帝,再以家眷兒女要挾這些將領(lǐng),便不怕大軍回京勤王,生米已煮成熟飯,不認也得認了。
果然好算計!
“夫人,夫人!”
素來鎮(zhèn)靜的郝總管驚慌的跑來,噗通跪在青石板上,“外頭全亂了,五城兵馬司作亂,不但不聽劉大人號令,自行封住了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入,還與劉大人的禁軍拼殺起來了!”
他抹了把冷汗,小心的瞥了眼明蘭,“…還,還有…聽說鄭大將軍也叛了,來報的小廝說,他瞧見詔衛(wèi)快攻入皇宮了……”
四周女孩們驚呼,伴著輕聲啜泣。
明蘭靜靜道:“怪道敢鬧騰,原來是有備而來。”
郝大成急急道:“夫人,要否先避一避,咱們護著夫人出府。”
明蘭冷笑一聲:“避?避哪兒去。”
她輕輕拂平晚風(fēng)吹起的鬢發(fā),鎮(zhèn)定道:“便是出了府,如今城門緊閉,咱們又能躲到哪兒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皇上英明,定能一舉平亂。”
外頭亂作一鍋粥,出去未必安全,只希望顧廷燁挑老板的眼光比挑女人的強,不然,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明蘭不理眾人各色神情,抬腳繼續(xù)走回嘉慈居,崔媽媽在次間擺好了飯,抱團哥兒在旁等著;小巧的菱花添漆八角桌上擺著一盞肉末釀蝦仁丁蒸雞蛋羹,一碟拿紫紅薄脆蘿卜花配的鹽水桂花鴨,一個醬紅的蔥燒牛柳,另一碗青翠的香菇扒菜心。
明蘭反鎮(zhèn)定了,舉筷便吃,邊吃還逗著兒子;小胖子許久沒跟母親頑了,咯咯直笑,撲騰的差點滾到桌底下去,乳母好容易喂下一碗蛋奶糊;崔媽媽邊布菜,邊偷偷打量明蘭,幾度開合嘴巴,想問不敢問。
吃飽喝足,明蘭漱口凈手后,道:“仔細大夫人的院子,兩個姐兒不許到處跑了,都給我一處呆著,將若眉和孩子也挪到大夫人院子去。”
離自己母子遠些,興許她們反倒安全。
“至于團哥兒……”
明蘭附到崔媽媽耳邊輕言幾句,崔媽媽恍然大悟,“夫人放心,我明白。”
左右布置完,已至掌燈時分,明蘭端坐正屋書桌,大門敞開,靜靜讀著書卷,翻至《桃花源記》,念到‘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處,只見廖勇家的徑直從外頭奔來,臉色煞白若鬼,也顧不得禮數(shù),邊下跪邊急急道:“外頭…外頭有官兵圍住了咱們侯府…”
明蘭緩緩放下書卷,“來人是怎么說的?”
廖勇家的吞了口唾沫:“說,說夫人抗旨不尊,要鎖拿夫人入罪!屠大爺攔著前頭,不肯開門。”
“我猜也是這般。”明蘭微微而笑,“我要去前頭。”
外頭早備好了軟轎,明蘭順著轎婦的步子微微晃動,初春的京城竟意外寒冷,仿若一瞬回至寒冬,朔風(fēng)在樹丫間飛快走動,如潛伏暗處的毒蛇在絲絲吐著信子。
明蘭抬頭望天,夜黑如墨,月黯星稀,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天際,周圍滿是仆婦丫鬟,卻靜的落針可聞,寂靜和黑暗一樣可怕,她想。
——可我心中,明亮如皎月當空。
像每一次生命開始,像每一個芽苞感動于綻放,諸法空相,不滅不生。
行至外院前廳,院中擠滿了健壯的護衛(wèi),人人手持火把,直把黑夜照如白晝,近三人高的朱漆大門被拍的砰砰響,外頭喧囂著雜亂的叫喊——
“顧盛氏快快就擒!”
“顧氏逆賊還不趕緊開門!”
“吾等奉命捉拿逆賊,開門者恕其無罪,加官進爵!”……
屠大當前而站,攔出一條筆直的通道,明蘭扶著小桃走過去,側(cè)門邊上開了一處巴掌大的望窗,明蘭湊過去細瞧,門外聚了一大幫人,只前頭幾個身著兵馬司的官服,后頭幾十個卻是各色穿著,形貌匪氣,滿面兇相,嘴里罵罵咧咧。
明蘭轉(zhuǎn)身離開大門,站至正廳臺階高處,朗聲道:“請諸位聽我一言!”
門里門外一片吵雜,屠龍鼓足氣息大吼:“外頭的聽著,咱們夫人來了,你們都給我老實聽著!”
練家子的吼聲非同小可,直震得明蘭耳膜嗡嗡作響,外頭果然靜了。
只聽門外一個囂張顯擺的男聲響起:“顧侯夫人聽了,前次爾等不肯奉命進宮,惹惱了皇上和太后,我等前來捉拿!快快就擒,饒你滿門不死!”
明蘭柳眉一軒,利落道:“做你的春秋大夢,我才不去!”分貝高的女聲在這黑夜中分外清楚。庭院中的護衛(wèi)門忍不住輕聲嗤笑。
外頭那男人咆哮著:“兀那賊婦,安敢如此?!”
“不為什么,只因你生的獐頭鼠目,賊眉鼠眼,一看就是個每把壓輸?shù)乃ト耍 泵魈m刻意細聲細氣。
四周一片哄然大笑,連門外也傳來些笑聲。
那頭暴怒的叫起來,嘴里不干不凈的,剛把周圍吵雜聲壓下,明蘭冷不防插嘴道:“你們是群什么東西,我清楚的很!別裝著人模狗樣,造反作亂的也敢出來現(xiàn)眼!”
‘造反作亂’四字極有震懾力,外頭再度稀稀拉拉的靜下來。
明蘭提高聲音,冷冷道:“亂臣賊子,人人得以誅之,這個道理誰都懂,可偏有那不長眼的,楞覺著自己運氣好,拿脖子去磕刀刃,硬要賭上一把!記得幾年前‘申辰之亂’,逆王有多少勛貴權(quán)臣相助,哼哼,可又如何?短短七日,先帝便平了亂,你們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比當年的逆王如何,也不知撐不撐得過七個時辰!”
她冷笑一聲,高聲道:“廢話少說,有本事就打進來,別在哪兒哄人騙狗的。我勸外頭的好漢一句,趁著還沒露相,趕緊溜了正經(jīng),發(fā)財?shù)穆纷佑械氖牵瑒e趟這渾水,造反作亂可不是打劫個把富戶,掉顆腦袋就能完事的,多替妻兒老小想想!”
外頭陡然靜如無人,過了半響,那囂張男聲大叫起來:“別受這婆娘蠱惑,侯府里頭金銀珠寶那是滿坑滿谷,發(fā)財就在今夜呀!”
屠龍也大吼一聲:“咱們的名冊侯爺都有數(shù),若護夫人不力,回頭必遭嚴懲!夫人許諾,一條胳膊一百兩銀子,一條腿一百五十兩,若丟了性命,家小便由侯府照料了!弟兄們上呀,熬過這遭,人人都有重賞,以后就吃香喝辣了!”
隨著這兩聲吼聲,這夜的拼殺正式開始了。
正廳十六架朱紅槅扇大開,綠枝搬了把高大的太師椅放在廳堂正中,明蘭端坐其上,看著前方激斗,算是掠陣。
照規(guī)制,京里除了皇宮,侯府的門墻只稍遜王府,遠比尋常人家高大厚重,足有兩三人高,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門上門閂后,非有重錘不能擊破;外頭瘋狂擂門,卻不見半點晃動,拿刀槍又砍又刺也無用處。
賊人顯然也沒想到明蘭這般硬氣,本想婦道人家嚇唬嚇唬便成,眼下手頭又無得力的攻門器械,只好一邊吩咐去找粗壯些的樹木砍來撞門,一邊催促手下互托著爬墻跳進去。
誰知屠龍早備了許多兩米余長的尖利木桿,墻內(nèi)兩人一組舉著,但見著墻頭冒出人頭,便狠狠頂戳上去,只聽慘叫連連,另噗通數(shù)聲,立時就有幾個賊人被戳穿下顎或胸膛,跌落下去。也有勇悍的賊人,揮舞大刀爬墻,誰知那木桿是涂抹過焦油的,等閑利器砍它不動;另有身手靈活,木桿戳刺不中的,門內(nèi)兩名弓箭手在旁看著,刷刷幾下射將下來。
外頭停了片刻,也開始往里射箭,掩護同伙往里攀爬,箭簇紛紛,片刻間,手持木桿的壯丁數(shù)人中箭,明蘭趕緊叫人將傷者抬進廳內(nèi)。
眾護衛(wèi)回頭間,見主母挺著大肚子,鎮(zhèn)定自若的坐于后面堂中,俱不敢有所懈怠,均想‘連弱質(zhì)女子都有這般膽識,何況我等男子’?!
屠龍急舞鬼頭刀,使人爬上貼墻擺放的座梯,拿小包裝好的石灰,避過箭雨,迅速抬手撒出去,石灰紛紛揚揚,外頭一陣哎喲慘叫,夾雜著咒罵驚呼——
“快閉上眼睛,里頭撒石灰啦!”
“好不要臉的東西,居然這般下作手段!”……
屠老大忍不住喃喃嘆氣,“若叫江湖上的兄弟知道,俺老屠真沒臉見人了……看什么,混小子,趕緊接著撒呀!”
此后近半個時辰,里外漸漸安靜,忽聞一陣腳步聲,似又來了許多賊人,屠龍側(cè)耳傾聽,臉色大變,嘴里呼喝著:“兄弟小心了,蟊賊又要來了。”
果不出片刻,賊人們在眼睛處蒙上一塊薄布條,呼嘯著再次攀墻,這回進攻人數(shù)眾多,墻上人頭攢動,射箭捅竿子卻是來不及。
此時院中早架起的油鍋已冒起滲人的青煙,屠龍大叫著叫人將一桶桶的滾油遞上梯子,然后刺啦一聲,潑灑倒下去,只聽外頭瞬間響起鬼哭狼嚎的叫聲,伴隨著人肉焦臭的氣味,深夜中顯得格外驚怖。
綠枝臉色慘白,牙齒不可抑制的咯咯互撞,直直盯著地上一灘灘血跡,小桃堅強多了,得空還幫著搬動哀嚎的傷員。
此時正值春季,澆油的家丁們身披棉襖手帶皮套自是不怕,可外頭的賊人卻皆穿薄薄的春衣,別說被當頭澆中的立時去了半條命,便是周圍被濺到些許的,也是跳腳劇痛。
潑滾油遠比旁的波及面大,賊人這遭死傷慘重,外頭一時消停。
屠龍抹一把大汗,沖到廳堂里頭,拱拳道:“夫人,約能安生一陣。”
明蘭握著扶手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發(fā)白,“他們不會輕易罷休的。”
“夫人放心,后門處有俺兄弟帶人手看著呢,熱油管夠,尖樁多的是!”
明蘭僵硬著點點頭,伸手擦拭額頭上的冷汗,一手撫上肚子,只覺得跳動的厲害,大約胎兒也感到了這份驚恐,明蘭心生憐惜,忍淚輕輕撫著孩子。
平靜不到一個時辰,遠遠一個渾身血污的家丁跑來,大聲道:“屠大爺,那伙賊人跑去后門了。屠二爺叫去幾個幫手——!”
屠龍轉(zhuǎn)頭去瞧明蘭,眼中有詢問之意,明蘭爽朗笑道:“婦道人家不懂攻防之事,府內(nèi)人手器械,一切但憑屠爺分派!”
屠龍暗叫一聲‘要的’,恭敬的抱了個拳,當下挑一隊壯丁往后跑去相助,自己與剩余人手繼續(xù)戒備前門。賊人攻打后門要繞過整條街,而侯府內(nèi)卻是直線跑動,是以,只消抵擋一陣,便能人手周轉(zhuǎn)順利。
其實后門更易防守,因其巷子狹窄,堪堪只夠并排行走四五人,連以大木樁撞門都難以為之,賊人無法充分散開,三五擠在一處,無論澆滾油或撒石灰,都更為有效。
約過了兩三刻鐘,前門墻頭再次響起呼喝攀爬之聲——前頭的賊人果然沒走干凈,想調(diào)虎離山,等后頭打殺起來,前頭興許會放松警戒。
誰知屠龍早防著這手,叫幾個小廝沿墻守著,不許眨眼的望風(fēng),哪處露出半個腦袋,立時一竿子戳過去,對方連悶哼都不及就栽下墻頭。
見這等光景,明蘭忍不住贊道:“屠爺果然名不虛傳!怪道侯爺時時夸口。”
屠龍回頭咧嘴一笑,豪氣道:“都是些下作伎倆,見笑了。夫人不曾見侯爺陣前英姿,那才是所向披靡,萬夫莫敵!”
明蘭正想再贊兩句,側(cè)面忽亮起沖天火光,前院眾人齊齊轉(zhuǎn)頭,只見東側(cè)侯府舊院已成一片火海,遠遠傳來凄慘尖叫。與旁人驚恐不同,明蘭和屠龍十分平靜。
屠龍望著東邊火勢,腮邊恨恨咬動:“這幫兔崽子,果然想從那邊摸進來!唉,可惜了那片老宅,多少年了!”
明蘭面無表情,輕描淡寫道:“不必可惜。貴重東西早搬空了,祠堂又在邊角上,火勢蔓延不到,半點不礙的。到底性命要緊,房子還能再造。”
此時已是寅時初,葛媽媽領(lǐng)著一群仆婦來送吃食宵夜,明蘭也草草用了半碗米粥,才放下碗盞,只見西側(cè)山林處也亮起一片火光。
明蘭停了手上動作,綠枝遠遠眺望那處,惋惜道:“唉,可惜那山上的鶴兒鹿兒,還有兩位姑娘新養(yǎng)的一籠小兔兒呢。”
過不須臾,東西兩側(cè)先后有人來報,都道賊人已被阻退,東側(cè)仿佛燒死了五六個,西側(cè)因在山林中,瞧不仔細,四五個總是少不了。
明蘭輕撫胸口,暗叫僥幸。
以澄園為中心的寧遠侯府,俯瞰下去,是個四四方方的巨大宅邸,前后為兩處門,東西分別是侯府舊宅和一座小小山林。為防有人從兩側(cè)摸進來,明蘭一狠心,叫人布置了易燃油料——春季山林茂密,顧氏老宅梁木森森,燒個一夜不是問題。再與澄園之間隔出一道寬闊的防火帶,拉上引線,但見有人闖入,立刻引火。
眼見山林老宅俱是一片火海,若說不可惜是假的,明蘭只盼真能阻住賊人。
這時,屠龍步履沉重的走來,在明蘭身旁輕聲道:“夫人,這事不對。”
他閱歷極豐,深知每回變亂,伴隨而來的多是宵小趁機劫掠偷盜,因此,他原以為憑自己這番布置,尋常賊伙定不在話下;誰知打斗了半夜,兄弟倆左支右絀,只能艱難抵擋。
“現(xiàn)下賊人已死傷不下三十,卻還如此頑悍……這伙人像是背后有人鼓動。”交手這么久,他發(fā)覺對方本有百余人,前兩輪激斗后,跑掉不少幫閑,隱約估出賊人核心只五六十眾,至今對方已死傷過半,卻還不肯退卻,實在蹊蹺。
明蘭卻更想深一層。
這回變亂,會殺來侯府的無非兩種人,一者是趁火打劫的匪幫賊伙,也是屠老大原本防備的重點,另一方則是造反的逆賊。
前者求財,京中富豪大戶多了去,搶哪家不是搶,何必不依不饒,非啃顧家這塊硬骨頭?
后者求勢,要捉明蘭為質(zhì),若顧家老小被逼的死光光,那還拿什么要挾,顧廷燁不拼死報仇才怪;可眼前這伙賊人窮兇極惡,分明是來要命的。
“你說……”
明蘭面色凝重,才開了個頭,忽聽外頭有熟悉的哭叫,小翠袖披頭散發(fā)的跑來,哭道:“夫人,不好了!里頭進賊人了!”
明蘭如遭雷擊,失聲叫道:“怎么可能?!”
翠袖哭叫著:“是從山林那處過來的,幾個賊人冒火從條小路闖進來!石小哥正領(lǐng)人擋著呢,夫人趕緊派人去罷!”
明蘭搖搖欲墜,強自鎮(zhèn)定。
屠龍沉聲道:“夫人別急,俺這就領(lǐng)人去!”隨即扯過身邊的一個大漢,“兄弟,替我看著這兒!”那大漢應(yīng)了,屠龍立帶一隊護衛(wèi)往里頭沖去。
綠枝緊咬嘴唇,小桃死死撐住明蘭,低低連聲道:“夫人別怕,沒幾人知道團哥兒和崔媽媽在哪的!府里屋子這么多,一間間摸去得多少功夫呀。”
明蘭稍稍定神,可母子連心,她憂心如焚的非要去瞧情勢,綠枝只好去叫軟轎;因天黑路暗,眾轎婦不敢走快,明蘭急得幾要哭出來,總算到了。
內(nèi)院里一片狼藉,丫鬟婆子或哭叫救命,或?qū)ざ惚芴帲幻魈m不敢坐轎,扶著綠枝往里走。小桃眼尖,一把扯住從身邊跑過的一個人影,大叫道:“石頭哥!”
來者正是呆頭呆腦的石小弟,他滿身血污,見是明蘭等人,喜道:“夫人,我正要去尋你呢!那七八個賊人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闖,有兩個剛摸到大夫人的院門口,已被守在外頭的護衛(wèi)宰了,現(xiàn)下屠爺正繞世界捉賊呢!”
明蘭松了口氣:“大伙兒沒事就好……”
“夫人…”石小弟急切道,“我和屠爺?shù)酱蠓蛉嗽鹤訒r,見屋里只有秋姨娘,眉姨娘母子,還有幾位媽媽。”
“啊!怎么回事。”明蘭愣了。
“屠爺也問了。”石小弟為難道,“一位媽媽私下說,大夫人發(fā)覺崔媽媽帶團哥兒躲在別處,覺著那兒更安全,就從碧絲姑娘嘴里問出了下落,帶兩個姐兒也躲了過去……”
明蘭咬住下唇——千算萬算,居然漏在這處!好一個碧絲!好一個邵氏!
“屠爺叫我來問夫人,團哥兒到底在哪兒,別叫賊人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哎呀……”石小弟想及這比喻不妥,趕緊閉嘴。
明蘭急急道:“就在蔻香苑的某間廂房中!快去,快去找屠爺!”說著連連跺腳,所謂隱秘藏身處,必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眼前這算怎么回事?!
目送石小弟離去,明蘭也急匆匆往那方向走去,偏小桃緊記崔媽媽的吩咐,牢牢挾住她的胳膊,后頭又有婆子聲聲勸著,不許明蘭走快半步。
一行人挪了快半刻鐘才瞧見目的地,明蘭覺得仿佛有兩個鐘頭那么久,路上抓住個沒頭蒼蠅般的小丫頭問:“蔻香苑那邊可好?”
這小丫頭剛從蔻香苑方向跑來,猛然間見到主母,結(jié)巴道:“都好,呀…不是,魯媽媽說蓉姑娘到大夫人處去了,叫咱們不用守著了…”
明蘭微微放心,正想叫她躲去邵氏院落,那小丫頭忽又道:“不過,不過…適才我瞧見任姨娘領(lǐng)著兩三個黑乎乎的人影往蔻香苑去了…咦,真怪,那兒不是沒人了么。”
“任姨娘?!”綠枝大聲吼道,死死扣住那小丫頭的腕子,“大夫人身邊那個……?”任姨娘原是邵氏的陪房丫頭,后被邵氏給了顧廷煜做通房,顧廷煜過世前被抬作姨娘。
小丫頭吃痛,趕忙點頭。
明蘭心底驚恐不能言語,只生生憋出一句:“快過去!”大家再不敢耽擱,趕緊走去。
一踏進蔻香苑,就聞到濃重的血腥味,借著燈籠往下一看,地上滿是血跡,門口橫橫躺了兩個婆子的尸首,正是護著崔媽媽的健婦。
明蘭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險險暈倒,好在此時屠龍等人過來,躬身道:“夫人,已結(jié)果了兩個,還逮住了個內(nèi)賊。”
他后頭的侍衛(wèi)將兩個黑衣的尸首重重摔在地上,又推出個衣衫污亂的婦人,正是常跟在邵氏身邊的任氏。明蘭憤怒已極,當即啪啪扇了那婦人兩耳光,正想問屠龍找到兒子在哪間屋了沒,忽聽西側(cè)屋傳來婦孺的驚呼聲,然后是石小弟的呼喝——“賊子,你敢……!”
屠龍等人舉著火把立刻趕去,黑漆漆那排的廂房中亮起一間,明蘭連忙扶著小桃過去,只見桌上燃著燭火,邵氏摟著嫻姐兒縮在角落,崔媽媽似被敲暈了,軟軟挨著床頭,石小弟捂著汩汩流血的臂膀從里屋出來,“夫人,在里頭……”
明蘭一把推開小桃,不管不顧的往里沖去,扯下半松的簾子,見地上橫著一具黑衣尸首,屠龍及兩個侍衛(wèi)提刀站在門口,含笑側(cè)眼望著。
明蘭順著他們目光看去——蓉姐兒半坐在床沿,懷里抱著哭的稀里嘩啦的胖團子。
女孩臉上淚跡未干,頭發(fā)散亂,額角處被扯下一絡(luò)頭發(fā),血絲在太陽穴附近暈染開,右手緊握一支金簪,左手鮮血淋漓,森然見骨,她臉色慘白,眼中卻如燒著熊熊火焰,嘴邊一圈俱是血污,腮幫子咬的微微鼓起。
屠龍心中微笑,見此情形,他已猜出個大概,又見此地無礙,惦記著外頭情形,便留下兩名侍衛(wèi)和石小弟,自己出去擒賊護衛(wèi)。
明蘭捧著肚子緩緩走過去,輕摟著蓉姐兒,柔聲道:“好孩子,怎么了?跟我說說。”
蓉姐兒呆呆抬起頭,張了張嘴,什么也說不出來。
嫻姐兒在外頭聽見了,用力掙開邵氏,沖到里間,大聲流利的說起來,過了片刻,胡亂包了胳膊的石小哥進來,嘰嘰呱呱的補充了好些。
隨著他二人的述說,嫡母瞧自己的目光愈發(fā)溫柔贊賞,可她卻滿心茫然。
——方才的須臾光景,仿佛做夢。
眾女眷躲在黑漆漆的屋里,那賊人舉著火把踢開一間間的屋子,聽著那粗暴殘忍的叫罵,大家嚇的瑟瑟發(fā)抖,眼看那賊人快到這屋子了,連崔媽媽也束手無策。
此時自己不知哪生出的膽量,一把抱團哥兒進到里屋,把弟弟塞進床底,搬了把凳子放在門邊,拔下金簪握在手中,站了上去。
賊人一腳踢開大門,大伯娘叫的尤其尖利,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老母雞,嫻姐兒只是輕輕哭泣,又聽悶悶一聲,崔媽媽沒了聲響。
聽著那賊人往里屋走來的腳步聲,掌心的簪頭幾乎陷進肉里,她死死咬牙不出一點聲音,那賊人甫踏進屋,她縱身撲躍過去。
那人猝不及防,被一下撞倒在地上,她牢牢扒著賊人背后一通奮力亂刺,有些刺中肩頸,有些刺到背上,那賊人呼痛,丟下長刀,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她想也不想,當刃抓去,利刃割入肉掌,頓時疼入心扉。
她從不知道自己竟這么硬氣,一聲沒叫,反憤怒不已,激起骨子里的烈性,對著那賊人的頭臉張口咬去,那賊人痛的狠了,反手抓她頭發(fā)——她倔強性子發(fā)作,任頭皮和掌心疼的皮開肉綻,咬緊牙關(guān),就是不松口,一手握著金簪繼續(xù)用力刺。
最后那賊人扯去她一絡(luò)頭發(fā)和一片頭皮,她咬下他半只耳朵,當那賊人終于將她從背上甩脫,眼看自己要被一刀戳死之際,石小哥趕到了。
團哥兒從床底下的爬出來,歪歪斜斜的四下張望,然后張開手臂,淚汪汪的朝自己過來,蓉姐兒再也忍耐不住,撲過去緊緊抱住幼弟圓乎乎的身子,姐弟倆放聲大哭。
……
明蘭淚眼盈眶,輕撫女孩血肉模糊的傷口,感激的恨不能匍匐在地上磕幾個頭才好,她哽咽道:“好孩子,團哥兒有你這么個姐姐,實是天大的福分!”
蓉姐兒被嫡母擁在懷中,百感交集,酸楚莫名,就又哭了起來,胖團子不明所以,又不會說整個句子,只能扯著姐姐的衣裳,嗚嗚哭著反復(fù)叫著‘姐姐’。
邵氏在門口扭扭捏捏,想進又不敢進,明蘭瞥見,故意不去理她,對著蓉姐兒揩淚笑道:“蓉丫頭,老實跟我說,怕不怕?”她指指地上的尸首。
蓉姐兒看看地上,認真想了想,赧然道,“…說實話,不很怕的…”就是氣的厲害。
明蘭搖頭嘖嘖,拍掌笑道:“果然是你老子的閨女!天生的剛烈勇悍,膽大包天!”
此時天色微微發(fā)白,進得內(nèi)宅的賊人已被肅清,明蘭帶兩個孩子回了嘉禧居,翠微找出顧廷燁的金瘡藥,明蘭親自替蓉姐兒清洗傷口,傷藥包扎。
小桃很順手的勻走小半罐,偷溜去給石小弟裹傷。
到底是孩子,一夜未睡,驚嚇,受傷,痛哭,蓉姐兒累極了,倒在明蘭的床上沉沉睡去,旁邊是熟睡如豬的小胖子。
明蘭站在床邊,秉燭靜看,嘴角含笑,姐弟倆連攤手攤腳的睡相都一模一樣。
話說,如蘭也愛睡成大字型,不知這幾年文姐夫是如何過來的,有無睡夢中被老婆的大腿壓醒——想著,她忽盼望,將來這女孩也能像如蘭般,找到一個好歸宿。
外頭喧鬧漸停,明蘭已知這關(guān)是過了。
過不多時,屠家兄弟使人來報,說那伙賊人本想最后一搏,忽見劉大人派兵前來護衛(wèi),賊人立時作鳥獸散了。
明蘭疲憊的揪眉心,“大家伙兒都辛苦了。別的放放,先去請幾個大夫來,滿府要治病的,治傷的;回頭再清點物件家什損毀,論功行賞,一件件的,慢慢來。”崔媽媽醒是醒了,腦袋上的腫塊不知要不要緊,還有蓉姐兒的手掌,且得好好醫(yī)治。
郝大成忍不住道:“夫人,您就不問問外頭情形如何了么?”
明蘭放下手,笑笑道:“劉大人雖會顧念咱們府,但比及對皇上的忠心卻又差遠了,若是宮里沒太平,劉大人能騰出人手來救咱們么?”
郝大成連連苦笑,嘆服:“夫人見識實非小的能比。”
“罷了,管它天下大亂呢,眼下我只守著兒女先好好歇一覺!”明蘭輕捶脖頸,酸痛不已,“郝管事別撐著了,收拾的差不多就成了,也去歇歇罷。”
郝大成正要離去,忽停腳轉(zhuǎn)身,“夫人,昨夜……”他遲疑了下,“賊子中有個人,不少人瞧著…極像三爺…”
明蘭捶肩的手停在半道,驚疑不定的望去。
——顧廷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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