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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蘆藤蔓的槅扇稍開了一半,絲絲涼風(fēng)吹入屋里,八月初的暑熱天氣,此時竟涼得叫人心悸。壽安堂的里屋,或坐或站了好些人,盛老太太平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眼下是深深的黑暈,面色青白中泛著一絲焦黃,平日康健的雙頰也深深陷了進(jìn)去,在明蘭記憶中,仿佛從未見祖母這般衰老病弱過。

  房媽媽頹然立在一旁,失魂落魄的不知所措。

  盛紘心頭如熱鍋上的螞蟻,直直站在床前三四步,眼眨也不不眨的盯著正在診脈的林太醫(yī),等了好半響,終忍不住道:“林太醫(yī),家母…這個…?”

  林太醫(yī)緩緩收起右手四指,起身轉(zhuǎn)頭道:“老人家得好好休養(yǎng),屋里不宜待太多人。盛大人,借一步說話。”

  盛紘連忙跟林太醫(yī)出去,明蘭遲疑了下,看了眼在床畔服侍的海氏,只見她微笑道:“妹妹也去聽聽罷,我就在這兒。”明蘭感激道:“勞煩嫂嫂了。”說完趕緊出去。

  到了外頭堂上,只見長楓正扶著盛紘坐到上首,柳氏親手給林太醫(yī)奉上一碗茶,王氏連聲問道:“到底如何了?”

  林太醫(yī)遲疑道:“…這個…不好說。”這時,他見明蘭出來,目光微微閃爍,支吾道,“總之,如今暫且是穩(wěn)住了。”盛紘大大松了口氣,滿臉感激道:“多謝費心。不論需要何物,太醫(yī)只管開口,盡吾之所能。”林太醫(yī)笑笑:“大人孝心可嘉。”

  明蘭緩步走過去,輕聲道:“我祖母如來身子硬朗,平素好好的,怎么忽然說倒便倒了。林太醫(yī),這好歹有個說法罷。”王氏皺眉道:“這么晚找了林太醫(yī)來,已是十分叨擾。你怎可無禮追問!太醫(yī)自有計算。”

  林太醫(yī)微笑,“不妨事的,醫(yī)者父母心,這是本份。”然后他微側(cè)身子,似若無意的擋住王氏等人的視線,對上明蘭的眼睛,輕緩道:“老人家年紀(jì)大了,康健自不如年輕人,身子骨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這個一時也說不清是哪里不好,得再慢慢看了。”

  明蘭凝視著林太醫(yī),緩緩道:“太醫(yī)說的是。都說病來如山倒…”她輕輕拭著眼角,“祖母到底是年紀(jì)大了…”

  王氏滿意道:“正是。老人家的身子,原本就保不齊的事。本來預(yù)備明兒一早再去報你的,誰知下人這般嘴快,連夜把你叫了過來,還顯得我們不會照顧了。”又轉(zhuǎn)頭對林太醫(yī)笑道,“連帶鬧得林太醫(yī)也不得消停,真是……”

  盛紘見王氏越說越不成話,低聲喝道,“少說兩句。孩子一片孝心,你還說嘴!”

  柳氏見堂內(nèi)氣氛尷尬,輕聲細(xì)氣道:“如今雖還不太晚,但妹妹難得來一趟,不若就歇在家里罷。我備了廂房,回頭就可安置了。”又轉(zhuǎn)頭對林太醫(yī)道,“還有太醫(yī)您……”

  林太醫(yī)擺手笑道:“我們這行夜里被叫去是常事。少奶奶不必費心了……”

  這時明蘭忽開口道:“祖母如今雖穩(wěn)住了,但還未醒過來。只盼太醫(yī)能多待一夜,也好叫我們安心。否則,倘若祖母夜里又發(fā)作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王氏一皺眉,正要開口,盛紘搶先道:“正是。還請?zhí)t(yī)多費心些。”起身拱手,竟是要行禮。林太醫(yī)忙起身回禮,他雖也有六品官級在身,但盛家滿門官宦,姻親又顯赫,他不敢托大:“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沉吟片刻,道,“這樣,我留下給老太太扎幾針瞧瞧,先叫僮兒回藥堂去取些藥來。”

  明蘭輕聲,“謝太醫(yī),我叫人護(hù)送僮兒過去。”

  林太醫(yī)拱了拱手,“我去寫個方子。”柳氏早有準(zhǔn)備,忙叫人端上筆墨。林太醫(yī)行筆如風(fēng),須臾便得,盛紘取其方子一看,大多是些溫和藥物,并無太針對之效,不由得皺眉,再看林太醫(yī)一臉?biāo)钠桨朔(wěn),躊躇片刻,忍下不開口。

  待僮兒拿著方子出去,林太醫(yī)又轉(zhuǎn)身進(jìn)里屋去看盛老太太。

  明蘭道:“今日夜深了,老爺太太還請盡早歇息罷。三哥哥也回去罷。”又過去握著柳氏的手,“三嫂嫂才出月子不久,可不能累著身子。”

  盛紘道:“你也歇著罷。老太太有你大嫂照看……”

  明蘭忽泣道:“我自幼蒙祖母悉心教養(yǎng),恩深海重,可到底是嫁出門的,不能日夜陪護(hù)。何況大嫂嫂還要照看小侄兒,今夜便叫我陪著祖母,也算盡盡孝心罷。”

  盛紘思忖片刻,“也好。今夜你就照看老太太罷。”又掃了一眼王氏,“以后由太太服侍老太太湯藥,你盡可放心。”

  王氏臉色難看,咬了咬唇——婆婆有病,首當(dāng)服侍的確該是兒媳,而不是孫媳。

  盛紘又進(jìn)了里屋,對著昏迷的盛老太太說了好一會子話,囑咐房媽媽等好好照料,絮絮叨叨沒個完結(jié),明蘭笑道:“老爺還不去歇息,明兒不上朝么?”盛紘捋須而笑:“便是告假一日,也沒什么不成的。”

  明蘭神態(tài)柔婉,孺慕之情溢于言表:“爹爹也有年紀(jì)了,有事弟子服其勞。老太太這兒有我呢,爹爹是家中的梁柱,可別累著了。”

  盛紘聽得十分悅耳,心中頗是受用,又被明蘭柔聲催了幾遍,才領(lǐng)了王氏等人回去。

  眼看著一眾人浩浩蕩蕩離去,明蘭緩緩收起笑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沉聲道:“房媽媽,把壽安堂里外關(guān)嚴(yán)實了。別叫人走動打聽。”

  房媽媽低聲應(yīng)。明蘭徑直走進(jìn)里屋,盯著林太醫(yī),一字一句道:“林太醫(yī)是我們侯爺信重的,我也不繞彎子了。只問一句,老太太到底是怎么病倒的?”

  林太醫(yī)似也等著這句話,聞言起身站著,低聲道:“夫人明鑒。老太太……的確病得蹊蹺。自下午起肚中劇痛,嘔吐,腹瀉,身子時不時抽搐。這……”他一陣遲疑。

  明蘭道,“太醫(yī)但講無妨。”

  “這不似病狀,倒似…倒似是…中毒。”

  明蘭心痛如絞,努力深吸一口氣,扶著椅子慢慢坐下:“先生可能確定?”

  “這個……”林太醫(yī)為難道,“雖有七八分把握,可也不能保準(zhǔn)。若能搜檢老太太今日所進(jìn)的吃食,又能確認(rèn)幾分。”

  這時房媽媽也進(jìn)了來,聽見這些話,大吃一驚。明蘭問道:“今日祖母吃了些什么?”她在盛老太太膝下十年,熟知其習(xí)性。自打守寡,盛老太太禮佛數(shù)十年,日常作息飲食極為規(guī)律克制,從不貪食貪涼,這方面并不難查。

  房媽媽恨恨道:“我也覺著這癥狀來的奇怪,老太太這么硬朗的人呢,怎么說不成就不成了?!”壽安堂里外就這么幾口人,且伙食采買幾乎都是獨立,房媽媽心里再清楚不過,“今日老太太只吃了早飯午飯,用得不多。如今天熱,吃食容易壞,我不叫下人吃剩下的,都倒了泔水桶,現(xiàn)下都還在。只是…那味道…”

  明蘭抬起一只手,沉聲道:“祖母日常用飯,都是咱們自己弄的,這個先慢慢來。除了兩頓飯,今日祖母還吃了旁的么?”小廚房的幾個媽媽都是盛老太太幾十年的老陪房,身家性命都捏在盛老太太手里,先暫緩懷疑這幫人。

  房媽媽凝神想了想,:“老太太近年愈發(fā)嗜吃甜的,聚芳齋有位經(jīng)年的老師傅,做的芙蓉蓮子酥是京城一絕,老太太愛得很。偏這老師傅每月只親動手做兩次,老太太每回都叫人等著去買……”說著說著,她泛生驚懼。

  明蘭急道:“快說快說。”

  房媽媽汗水涔涔而下,“今年初,老太太說全哥兒大了,該識禮了,便叫他每日去給老爺太太請安。太太見了孫子,喜歡的不得了,便主動把這差事接過去,每回天不亮就差人等在聚芳齋門口,買熱騰騰的點心來孝敬老太太……”

  “是以,這回點心也是太太叫人送來的?”明蘭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房媽媽慌神道:“好些個月了,沒見出什么事呀!”

  明蘭呆了半響,趕緊叫丫鬟把吃剩的點心端來。

  那蓮子酥果然馥郁濃香,甜糯酥脆,便是這會兒已冷了,還是散發(fā)著金黃烘烤的誘人色澤。林太醫(yī)拿了根銀針細(xì)細(xì)挑開酥皮,從外到里的細(xì)查,最后在餡料里戳來翻去,燈光下,只見銀針閃亮,未有絲毫變色,明蘭松了口氣——她也不愿意是王氏下的毒。

  誰知林太醫(yī)愈發(fā)神色凝重,拈著銀針把餡料戳得稀爛,還伸著鼻子不住的嗅著,明蘭再次提起心來。過了片刻,林太醫(yī)放下銀針走到榻邊,翻起老太太的眼皮仔細(xì)查看,又從藥箱里翻了根細(xì)絨羽毛出來,放在老太太鼻端下,查看病人呼吸。

  細(xì)毛抖動急亂,且間隔很不規(guī)律,還發(fā)出嘶啞的鼻息聲,顯是病人呼吸困難。

  一會兒捏捏手足,一會兒敲敲關(guān)節(jié),忙活了好半天,林太醫(yī)終于停下手,長吁口氣,“好厲害的心計。”

  “太醫(yī)……?”明蘭滯住呼吸。

  “的確是毒。”林太醫(yī)面色發(fā)白,“可非砒霜之類的一般毒藥。而是從銀杏芽里提出的汁液,數(shù)十斤芽汁煉成濃濃少許,便可致人性命。”

  銀杏可食,可生芽不可食,理論上,這屬于食物中毒,是以銀針驗不出來。林太醫(yī)指著那剩下一大半點心道,“虧得如今天熱,這點心甜膩,老太太未吃下許多。倘若再多進(jìn)些,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明蘭顫聲發(fā)問:“可還有得救?”

  “先以藥物催吐,再扎幾針,隨后才能緩施以湯藥祛毒。”林太醫(yī)斟酌道,“可老太太到底年紀(jì)大了,身子不如年輕人壯實。未必能熬得過去……”

  明蘭緊緊捏著拳頭,額頭止不住的冷汗沁出來,忽然躬身福禮,“一切拜望太醫(yī)了!”

  盡管眼前的顧侯夫人比他女兒都小,但林太醫(yī)還是忙不迭回禮:“這是本份。”為了謹(jǐn)慎起見,他還主動提出去看看泔水桶里的食物,房媽媽便叫人陪著去了。

  一步步從里屋出來,明蘭梗著脖子站在堂中,后頭跟著已是淚流滿面的房媽媽,“…這狼心狗肺的…姑娘,咱們…可…可怎么辦呢?”

  明蘭撐著發(fā)抖的身軀,對著翠屏柔聲微笑:“翠屏,你素來心細(xì),這幾日勞煩你就近看著老太太,給林太醫(yī)做個幫手。”

  “六姑娘放心。我省的。”翠屏抹抹眼淚。

  這幾日如蘭又陪著文老太太去鄉(xiāng)下走親戚,喜鵲把大姐兒也抱了去,如蘭便放她和喜鵑幾日假,好回娘家看看。翠屏老子娘本是盛老太太的陪房,是以她必來壽安堂請安,順道見些昔日的姐妹,敘敘舊。

  誰知碰上這種事,一屋子人驟然慌了手腳,還是房媽媽鎮(zhèn)定,說她已不是盛府中人,出去不用對牌,叫趕緊她去侯府報信。

  見翠屏輕手輕腳的進(jìn)了里屋,明蘭轉(zhuǎn)身道:“房媽媽,請把壽安堂所有人都看起來,這里頭的情形,絲毫不許透出去。”

  房媽媽目露恨意,沉聲道:“哪個敢,我立刻絞了她的舌頭!”說著轉(zhuǎn)身出去。

  明蘭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牌子,在手心里緩緩摩著,對小桃道:“這府里有幾扇門,你都知道吧?”

  小桃咽了口口水,點點頭,“知道。總共五處,前大門,后大門,前門旁的側(cè)門,西邊走車馬的側(cè)門。哦,后頭池子邊的花園子,盡頭處還有一處小門。”她是鄉(xiāng)野出身,從小活潑愛動,眾人見她年紀(jì)小又憨傻,便由她滿府亂走,怕是盛府里有幾處狗洞,她都清楚。

  明蘭把牌子遞出去,小桃愣愣的接過,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去找屠家兄弟。”明蘭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領(lǐng)上府里的侍衛(wèi),先叫開大門,從里頭把盛府給我堵了!一個人都不許放出去!”

  小桃素來膽大憨直,挺起胸膛道:“夫人放心。我這就去。”

  待小桃出去,綠枝怔怔的流出淚來:“夫人,難道是太太……”她不敢往下說。

  明蘭站在羅漢床前,雙手撐上床幾,呆呆的看著幾上陳舊的桃木念珠,旁邊放著發(fā)亮的紫檀木魚,這是老太太心愛之物,用了幾十年的。

  她緩緩將之翻過來,果見木魚底部有數(shù)道淺淺白痕——那是她七歲那年寒冬,伏在這小幾上寫字,手短腳短的小人,下床時叫褥子絆了,連人帶小幾摔下來。老太太嚇的面色發(fā)白,不及去看旁的,只一把抱起她,拍著哄她莫怕。

  明蘭看著小幾上的白瓷茶碗,只覺得滿心憤恨,一股郁憤之氣直欲沖出胸腔。

  意動手動,她立刻把茶碗重重摔了出去,一直撞到墻上,摔得粉粉碎,才重重吐出一口氣——“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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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是系統(tǒng)混亂導(dǎo)致的字?jǐn)?shù)紊亂,所以先貼一部分下章的內(nèi)容,這些字?jǐn)?shù)不會另行算錢的。

  第193回:

  這一夜,明蘭服侍在病榻前,擦身,催吐,甚至料理穢物,俱毫不躲讓的幫手,房媽媽在一旁含淚,林太醫(yī)瞧了,也好生感動——這般品級的誥命夫人,實是難得——讓他惴惴不安的心緒,又平了幾分。

  昨夜林太醫(yī)剛查完廚房,赫然發(fā)覺兩個形貌兇惡的彪形大漢站在壽安堂門口回話,只把他嚇的一顆老心撲撲亂跳。做他們這行,尤其混到太醫(yī)院份上的,總能碰上些權(quán)宦人家的陰私;是以每每拜藥師菩薩時,除了祈求醫(yī)術(shù)精進(jìn),藥到病除之外,總要自審戒多言多問,口風(fēng)須緊,行事小心——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換過僮兒帶來的干凈衣裳,房媽媽有禮的請林太醫(yī)去側(cè)廂房歇息會兒,明蘭則在老太太房里的躺椅上和衣歇了會兒;至未時初,天色猶黑,明蘭悠悠醒來,聽得屋外一陣爭執(zhí)。

  “……六姑奶奶這是什么意思?不叫進(jìn)也不叫出,還敢打人…老爺要去上朝…”

  明蘭微微笑了,起身讓綠枝替自己換了身新衣,再梳了個簡單的頭,方才不慌不忙的走出去。與房媽媽爭吵的正是王氏身邊的錢媽媽,她見了明蘭,立刻道,“…哎喲,六姑奶奶,夜里來了好些嚇人的歹人…”

  明蘭揮手作勢叫她輕聲,才道:“不必多說,我這就與你去見太太和老爺。”說著便大步踏出去,綠枝拿了個小包袱緊隨其后,錢媽媽呆了呆,連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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