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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jié)局 下


  順義王府里鳳知微落淚這一刻,靜齋里韶寧公主也在落淚。

  她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并沒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淚無聲無息的流,落在襟袖間,青衣漸成黑色。

  侍候她的宮人依舊在,卻不敢靠近,害怕她的脾氣,也憐憫她的遭遇,她們并不清楚白天發(fā)生了什么,但很明顯公主失勢,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韶寧也不理會,她已經(jīng)失去一切,哪里還在乎這些冷遇。

  卻有腳步聲輕輕傳來。

  韶寧眼睛一亮,不等宮女迎門,掙扎著撲過去打開門,一邊叫道:“父皇你還是來了……”

  她的話突然頓住。

  夜色里攜著孩子走來的,是寧霽。

  剛剛涌上的激動的紅暈慢慢褪去,換了帶青的慘白,韶寧怔怔扶著門框站著,良久才嘶啞的道:“十哥!

  寧霽憐憫的看著她,攜著手中的孩子進了門,揮退宮女,扶著她的肩,輕輕道:“昭兒,我來看看你。”

  韶寧仰頭望著他,她和這位哥哥一同求學(xué)青溟,交情最好,看著他溫和的眼神,她眼淚瞬間滾滾而下,一把抓住他衣袖,“十哥……你幫我去和父皇說,我被人害了,我被人害了啊,我怎么會不是他的女兒?不會不會不會的!”

  她突如其來的瘋狂嚇著了那孩子,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寧霽趕緊想蹲下身去安撫,卻被韶寧死拽住不動,只得用了點力氣,將她的手先掰開,道:“昭兒,你先別激動,慢慢來……”抱起那孩子輕輕哄著。

  韶寧被他推開,向后退了兩步,凄然道:“十哥,你也不信我了么?”

  寧霽為難的看著她,他倒沒有想那么多,什么大成余孽真假公主的,一時半刻誰也無法接受,他相信陛下也只是要沉下心來先想想,二十多年情分,總不至于一朝就抹殺了去,但是他也不能說什么,只得上前輕輕給她擦干眼淚,道:“妹子,別想太多,等著,父皇會有恩旨的……”

  “十哥!鄙貙幰粍硬粍尤嗡林蹨I,突然古怪的道,“你不覺得一切都是有人作祟嗎?這些年,父皇愛重的子女,一個個都凋零了,現(xiàn)在,不過是輪到我……十哥,我知道你和六哥交情好,但是你不覺得,是他在一個個的親手殺掉他的兄弟姐妹,直到只剩下他自己嗎?”

  寧霽不說話了,慢慢收回手,他臉上神色瞬間也有點古怪,卻不像是憤怒,倒像是內(nèi)疚羞愧不安等種種復(fù)雜情緒。

  韶寧卻沒注意到他的神情,偏頭看著窗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下一個是老七,再下一個是你……直到最后,天盛皇朝的皇子,就他一人。”

  “不會的!”寧霽的反駁沖口而出。

  “你憑什么這么肯定?”韶寧冷笑看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十哥,救我出去!我們聯(lián)手,我助你登上皇位!”

  寧霽如被火燙般甩開她的手,瞪著眼道:“你說什么昏話!”

  “老七是沒指望了,除了他還有你!”韶寧熱切的盯著他眼睛,“幫我脫罪,我有辦法幫你!”

  “我不需要!”寧霽退后一步,語氣堅決,“還有你,韶寧,父皇不喜歡生事的子女,我勸你有什么不該想頭,也趁早收起!”

  韶寧抿著唇,惡狠狠的看著他,寧霽并不避讓,目光直視,韶寧知道這個小哥哥外柔內(nèi)剛,半晌頹然向后一退,坐倒椅上啜泣不語。

  她收了煞氣,寧霽倒有些不忍,想了半晌,按住她的肩,柔聲道:“其實你也別灰心,只要你沒什么亂七八糟想頭,我會幫你的,兄弟們漸漸凋零,我心里也不好受,別說你,便是別人我也幫了……”

  他突然發(fā)覺說漏嘴,趕緊收住,韶寧卻已經(jīng)警惕的抬起頭,問他:“什么別人你也幫了?”

  寧霽猶豫了一下,嘆息道:“你和她交情不錯,告訴你也不妨……”他垂頭看了看膝邊的孩子,湊到韶寧的身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韶寧靜靜聽著,臉色越來越白,那種蒼白先是震驚,隨即像是突然被牽引出了某些事,泛出驚心的惶恐來。

  她僵在那里,眼珠子木木的從寧霽身上轉(zhuǎn)到那孩子身上,她仔仔細細看他眉眼,指尖突然開始輕輕發(fā)抖。

  寧霽卻沒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他看看天色,喃喃道:“要下雨了,我得先回去,昭兒,總之你放心!迸牧伺纳貙幍募,便牽著孩子告辭。

  韶寧始終一句話都沒說。

  她坐在那里,從聽見那句話開始,便失去了所有動作。

  午夜慘青的月色泛上來,她的臉色比月色更青。

  他說……那個孩子……那個孩子……

  那晚有個孩子死在寧弈手里……她去問她,她聲淚俱下的撲在她懷里,哭訴說孩子被殺了……還帶她去看了那尸體,小小的一團……

  如果她的孩子沒死,那么那晚殺掉的孩子,是誰的……

  韶寧突然蜷縮起來,仿佛不勝疼痛的捂住了腹部。

  那夜好痛……在遠離帝京的寺廟深處……她輾轉(zhuǎn)呼號,呼號聲被山林的風(fēng)所掩蓋……身邊一個宮人都沒有……穩(wěn)婆是她幫忙找來的……那婆子按著她的腿,滿頭大汗的說用力用力再用力……她聽見那一聲啼哭才累極暈去,醒來時穩(wěn)婆卻說……出來之后哭了兩聲……就斷氣了……已經(jīng)埋了……

  不過半月……她趕回帝京……為了保下別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死了,她的希望在另一個孩子那里……然而那夜寧弈出現(xiàn)……她救人沒成,后來還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

  然而今天,該死在寧弈手中的孩子,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

  韶寧僵木的坐著,心中緩緩流過這一路的種種,到了此刻,一切轟然洞開,噩夢般的真相用一只詭秘的眼睛,森冷的盯住了她。

  她的孩子并非死于母腹,而是被那人抱去,代替了她的孩子去死!

  那人殺了她的孩子,她還要千里迢迢拼了一身病趕回帝京,為了保護那人的孩子!

  多么傻,多么傻!

  韶寧一仰頭,瘋狂的大笑起來。

  好,你好!

  她霍然從椅子上跳起,瞪著發(fā)紅的眼睛四處尋找可以拿來殺人的東西,眼角瞥到一個黑色瓷美人觚,抓起來對著桌角一砸,啪的一聲美人觚碎成兩截,裂口參差不齊,鋒利如刀。

  她抓著美人觚的底端,一腳踢開椅子向外走。

  什么身世之謎,什么父皇拋棄,什么乳母欺騙,到了此刻統(tǒng)統(tǒng)扔在一邊,她現(xiàn)在要,報殺子之仇!

  她大步向前走,眼睛里半是黑暗半是血紅,黑暗的是靈魂,紅的是血。

  手剛觸到門,門突然自動打開,幾個在外院看守的大腳婆子走了進來,一人直接走到她面前,兩人進門后立即將門關(guān)死。

  被悲憤沖昏頭腦的韶寧沒有注意到她們的動作,揮舞著碎了的觚厲叫:“讓開……”

  她的聲音被前面一個婆子用力掩。

  那婆子用一塊手帕擋在韶寧嘴上,淡淡的奇異香氣傳來,韶寧瞪大眼睛望著她,在帕子底拼命掙扎,臉上卻漸漸泛出紅暈,身子也不可控制的軟了下去。

  那婆子眼底掠過一絲狡黠的光,回頭低聲對身后人笑道:“咱們的軟香散就是好用,別說樓子里的姑娘,便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也得倒!”

  “少廢話!娘娘囑咐干正事!”

  韶寧突然撲騰了一下,她心中一腔悲憤不滅,竟撐著動了動,另兩人猛地撲過去,一人死死捂住她的嘴,一人用力按在她的肩胛,當(dāng)先那婆子拿開帕子,獰笑道:“公主,說到底您運氣不好,慶妃娘娘叫我們在這里守著呢,您安分守己便好,您要鬧事大家一起死?那就請您先死吧!”

  “噗……”韶寧噴出一口鮮血,被那婆子死命堵住。

  “啪!”

  天際突然一個明閃,穿越重重堆積的黑色濃云,白光一道罩下,伴隨一聲霹靂炸響,炸得桌上的美人觚碎片簌簌掉落,再被幾個人凌亂雜沓的腳步無聲碾碎……燈火突然熄了,一閃一滅的電光里,幾個人在低低喘息,滿頭滿臉的汗。

  “碎片都收拾了,把血擦干凈。”當(dāng)先的婆子吩咐另兩個,不急不忙的將美人觚的碎片掃進袖子里,又把地上的血擦盡。

  “還有一口氣,趁熱吊上去。”一個婆子利索的將韶寧腰帶抽出,繞在脖子上套出一個活結(jié),一頭甩上房梁,“嘿”的一聲雙臂使力,韶寧咽喉里發(fā)出低低的“格”的一聲,已經(jīng)晃晃悠悠的被吊起。

  幾個婆子將一張傾倒的凳子放在韶寧腳下,抬頭看看,當(dāng)先的婆子雙手合十,閉目喃喃道:“公主,小人們也是聽命行事……您芳魂有知,該找誰找誰……”

  “轟!币宦晲灷變疵偷拇蛟谖蓓敚@得幾人都顫了顫。

  “別叨叨了,怪怕人的……”一個婆子拉拉同伴衣襟,有點畏怯的抬頭看了一眼高高懸起的韶寧,她長長的發(fā)披散,遮住了臉,白絲裙在空中飄舞,電光明滅里,有幽冷的氣息散開來。

  幾個婆子魚貫出去,吱呀一聲門關(guān)上,靜齋恢復(fù)了寧靜的黑暗。

  “嘩啦!”

  便在這一瞬間,傾盆大雨,狂暴的潑下來。

  長熙二十年四月初一,韶寧公主于靜齋自盡,七年前,她的太子兄長自靜齋樓端墜落,七年后,她安靜的吊死在靜齋的梁上。

  她這一死,天盛帝震驚之余反多了幾分疑惑——難道這個女兒,真的是調(diào)換過來的大成余孽,心知沒有活路,所以畏罪自殺?

  因為存了這份疑惑,韶寧最終沒能以公主之禮下葬,她原本就被取消了封號在皇廟修行,如今便以佛門居士之禮,停靈皇家開善寺,三日法事后下葬,葬于京郊落蕉山。

  連番事故,老皇終于力不能支,再次病倒,這回病勢兇猛,眼見著內(nèi)廷外朝大臣頻頻應(yīng)召,太醫(yī)來來去去,人們的神情間,漸漸籠上一層緊張的氣氛。

  鳳知微最近應(yīng)召頻頻入宮,病得不輕的皇帝,有時竟然把她當(dāng)成韶寧,攙著她的手和她說些韶寧小時候的事,鳳知微總是含笑答應(yīng),溫柔的替他掖掖被角。

  寧弈就坐在對面,給老皇讀折子,兩人相見,斯斯文文,自從第一次互相兄妹相稱皇帝沒有反對,從此后兩人見面相對一禮,一個稱“皇兄!,一個呼“妹妹!倍伎蜌鉁厝幔嫉ㄓ卸Y,都在這一禮之后,垂下眼睛,絕不再看對方。

  四月中,天盛帝突然要遷入洛縣行宮,封閉多年的行宮被緊急啟用,皇帝鑾駕浩浩蕩蕩的前往洛縣,寧弈留在帝京監(jiān)國,鳳知微隨駕去了洛縣。

  當(dāng)晚皇帝入住行宮,他并沒有啟用地下一層的密殿,只是住在了上面一層的主殿,主殿后是臨池水榭,引了黎湖之水,架水閣于其上,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碧水之上倒映流光溢彩的燈影花影,皇帝看見了很有興致,晚間便在水榭用飯。

  鳳知微侍候他用了晚飯,皇帝靠著軟椅愜意的看著遠處湖光山色,鳳知微小心的給他披上毯子,笑道:“陛下可別著涼!

  天盛帝微微偏轉(zhuǎn)頭,用有點朦朧的眼神看著鳳知微,道:“怎么不叫父皇了?”

  鳳知微怔了怔,這一瞬間她不知道皇帝是清醒還是又犯了糊涂將她當(dāng)成韶寧,隨即一笑,輕輕喚道:“父皇!

  這一聲出口時,她眼前飄飛的大雪一閃。

  天盛帝卻只滿意的笑著,握著她的手,眼神虛虛的在半空掠過,悠悠道:“你們想必都不明白,朕都病成這樣了,怎么還要跑這里來……其實啊……”他有點模糊也有點狡黠的笑,“朕就是想死在這里。”

  鳳知微輕輕道:“您說什么呢,您春秋鼎盛,如今不過是偶有小恙……”

  天盛帝擺擺手,鳳知微住了口,天盛帝淡淡笑道:“朕都這個年紀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洛縣這里,是個好地方,當(dāng)初老六的母妃在時,曾經(jīng)來過一次,她很喜歡這里,她不會無緣無故的喜歡什么的……后來朕讓九陽宗張真人給朕看過,也說這里是山勢極佳,若以龍氣滋養(yǎng),將成眾星耀月之地,對我寧氏皇朝永固有極大好處,所以朕必然是要來這里的,帝京皇宮怨氣太重……朕這些時日一閉目就如見鬼神,想來大限將至……還是這里清靜……”

  他語氣低微,眼眸半閉,神情半明半暗,言語間幽幽深深,鳳知微看著他的臉,心中一緊,心想要是此刻他駕崩……

  “知微。”手指突然一冷,卻是天盛帝冰涼的手指抓了來,“朕萬年之后,你覺得,皇位該當(dāng)給誰。”

  鳳知微立即跪下,“陛下,事關(guān)社稷,知微不敢妄言……”

  “左不過老六老七……”天盛帝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喃喃道,“但是……”他的手指在虛空里亂抓,突然直著眼道,“去!去看看我的金匣——去看看!拿來——拿來……”

  鳳知微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一邊伺候的大太監(jiān)賈公公卻好像明白了什么,趕緊碎步上來低聲問:“陛下……是密殿里的金匣嗎?是讓大妃隨著去嗎?”

  天盛帝臉色潮紅,瞪著半空中,手指亂揮,胡亂的道:“你來了?你現(xiàn)在來干什么?張真人說你是禍國妖姬,說你落日族早年和我寧氏有怨,你落雪降于青松,是要‘血送’我寧氏,需得將你妖氣禁錮方得禳解……可這妖道又說諸子居中者當(dāng)為帝……這妖道胡言亂語,我剮了他……你莫怪我,莫怪我……”

  他神情迷亂,說的話漸漸涉及內(nèi)宮隱秘,鳳知微和賈公公都覺得不能聽下去,賈公公將她一拉,道:“大妃,陛下剛才的意思是要您去取金匣,請隨我來!

  鳳知微“嗯”了一聲,也沒問什么金匣,賈公公不會說的。

  她的心思還在剛才那段話上,天盛帝說的似乎是寧弈的母妃,那女子后來的一段凄慘遭遇,原來和那張真人的推算有關(guān),但張真人那句諸子居中者當(dāng)為帝,天盛帝兒女中序譜共十一位,寧弈排第六,正是居中,可不指的正是寧弈?

  聽皇帝口氣,當(dāng)初對張真人的道術(shù)還是相信的,鳳知微此刻才有點明白,為什么皇帝對寧弈的態(tài)度一直很古怪,既想委以重任,又時時提防,既時時提防,卻也總在給他機會——原來他糾纏在當(dāng)初寧弈母妃那段古怪歌謠和張真人預(yù)言之間,自己也不知道該信哪個,心意浮沉,竟然沒有定數(shù)。

  如今呢?皇帝到底心中怎么想的?他病成這樣,還是沒召回在南部監(jiān)軍的七皇子,這皇位,最終還得給寧弈吧?

  “大妃,請進去吧!辟Z公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一抬頭,竟然就在密殿前方,卻不是進入下層密殿的那個門戶,而是邊側(cè)的一扇小門。

  她記得那年寧弈帶她來的時候,似乎并沒有這扇門,想必是后來添的,她的眼神在下方密殿的方向瞟了一眼,有點遺憾天盛帝這次竟然沒有去那地下一層。

  隨即她見賈公公打開那密室的門,垂手立在門邊,更遠處門外,御林軍侍衛(wèi)總管按刀守著。

  “奴才不能進去!辟Z公公恭謹?shù)牡,“請大妃進去將金匣取出立即出來,里面所有的東西都不能隨便亂動,否則……”他頓了頓,意味深長的看了鳳知微一眼。

  鳳知微頷首表示明白,緩步進入,剛進去就瞇起眼睛——四面都是鏡子,明光耀目,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反射在鏡子中,門口賈公公直勾勾的盯著,一點多余的動作,都會被看在眼里。

  她按著賈公公的指示,在墻面上浮雕的“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經(jīng),萬姓允誠!笔鶄字中,先后按了“日、辰、經(jīng)、允”四個字,隨即一陣軋軋連響,一個黃金小抽屜慢慢從墻面里彈了出來。

  鳳知微眼角一瞥,心中一顫,最先看見抽屜左邊的黃金令箭。

  如天子親臨的御用令箭,代表著在任何時候的帝京都暢通無阻,并有對鄰近軍隊的指揮之權(quán)。

  帝京因為皇帝的病重,已經(jīng)戒嚴,她現(xiàn)在看似風(fēng)光無限出入宮禁,每天御林軍軍容嚴整相隨,其實這正代表著不被信任,不過是為了將她看緊一點罷了,她這個假公主假大妃,實在不穩(wěn)當(dāng)?shù)煤堋?br />
  就算皇帝打消了對她的戒備和懷疑,還有寧弈呢?皇帝攔不住她,寧弈可不會放虎歸山。

  她最近看似悠閑陪皇帝看山看水,其實心中焦灼難以言表,草原已經(jīng)按照朝廷命令出兵,但只有她知道,順義鐵騎進關(guān)之后一定會改變路線,她必須在草原鐵蹄踏破天盛城池前出京。顧南衣匆匆來了一趟見過她,立即被她趕出帝京到華瓊那里去了,她害怕再耽擱下去,連顧南衣都可能被陷在帝京,可想了很多走的辦法,卻始終沒有萬全之策。

  心中念頭急速閃過,她并沒有多看令箭,視線多停留一眼,賈公公都可能會懷疑。

  令箭旁邊是一個密封的金色匣子,三層火漆密封,她從鏡子里賈公公的眼神中知道這是要拿的東西,取在手中,按賈公公的指點又關(guān)上機關(guān)。

  關(guān)上機關(guān)的那一霎她手指動了動,有點動手的沖動,然而看見外面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看見賈公公站立的不丁不八卻下盤穩(wěn)健的姿勢,最終放棄。

  將匣子捧在手中,在賈公公,御林軍總管以及一大隊御林軍的陪同下回到水閣,一路上她將四周仔細看了又看,不得不暗罵寧弈建造個宮殿也造得這么精心,所有道路布局都自有章法,環(huán)節(jié)相扣布置精妙,想要在這樣的宮里做什么,是不容易的。

  匣子捧到水閣,天盛帝似乎已經(jīng)從剛才的混亂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正疲倦的靠在軟椅上,看見鳳知微捧過來金匣,怔了怔,道:“你們拿這個出來做什么?”

  鳳知微和賈公公相視苦笑,知道果然剛才皇帝不太清醒,天盛帝也反應(yīng)過來,趕緊揮手道:“拿回去拿回去,放好放好!

  賈公公無奈,只得帶著鳳知微往回走,鳳知微心中暗喜——機會來了!

  她手指用力一彈,掌心里先前偷偷剝下的一片樹皮被唰地彈射出去,樹皮掠過水波,帶起一大片瀲滟光影,放養(yǎng)在湖心島的水鳥被驚起,撲扇著翅膀沖上天空,四面頓時黑影亂閃。

  本就心神恍惚的天盛帝頓時受驚,水鳥亂飛的影子看起來也如鬼影幢幢,頓時大聲驚呼:“刺客!刺客!有鬼!有鬼!給我捉住他們!捉!”

  四面御林軍侍衛(wèi)疾奔而來,皇帝喊刺客,侍衛(wèi)首領(lǐng)自然不能離開,立在水閣上指揮眾侍衛(wèi)“抓刺客捉鬼!备实酆鷣y的指點喊聲跑得滿頭大汗,回去送金匣的,只剩下賈公公和鳳知微。

  鳳知微進了內(nèi)殿,她這回進去的路線和先前有點不同,略微走了點彎路,賈公公多年奴仆,習(xí)慣跟在別人腳步后走路,毫無察覺的亦步亦趨,當(dāng)兩人站在密門前的時候,方位已經(jīng)和上次不同。

  這次賈公公還是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盯著,鳳知微打開密門,走上兩步忽然回頭,叱道:“誰!”

  她神色震驚,賈公公下意識回頭,學(xué)武之人條件反射腳步一錯。

  轟然一聲,大殿半幅墻突然降落,整個大殿回聲沉悶微微顫抖,賈公公以為是地震,低聲驚呼向后便退。

  他一分神,鳳知微手指一動,金箭已經(jīng)進了袖管,透過鏡子看見賈公公已經(jīng)退出監(jiān)視范圍,一不做二不休,手指在金匣縫隙處一劃,她指甲上裝有打薄的金剛石片,最是堅韌鋒利,一劃之下金匣破開,她手指飛速探進,將里面一個薄薄金袋子抽出來也塞進袖管。

  做完這一切不過剎那,隨即她關(guān)閉密門搶身而出,驚呼道:“怎么回事!”

  賈公公此時才回神,震驚的瞪著露出的地下密殿,吶吶道:“不知怎的這個出來了……”

  鳳知微指指他腳下一處輕微的凹陷,道:“公公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機關(guān),再踩一下試試!

  賈公公又踩了一下,墻壁緩緩合攏,賈公公抹了一把汗,神色驚惶,鳳知微笑道:“今兒個咱們可什么都沒看見,走吧!

  她這么說,就是告訴賈公公不會泄露他誤啟機關(guān)的事,賈公公心下感激,看了一眼密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趕緊帶著鳳知微又出去。

  鳳知微離開大殿前,回身看了一眼那地面,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當(dāng)年寧弈帶她來密殿,開啟機關(guān)時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她早已看在眼底,如今可算派上用場。

  外面的“刺客”已經(jīng)驚走,天盛帝也十分疲倦回去休息了,鳳知微回到自己住處,先拆開了金袋子,里面是一封薄薄的圣旨,她看完,眼神一閃,然后小心收起。

  拿著令箭,她思考著如何離開帝京,很明顯,天盛帝的大限就在這一兩日,帝京和洛縣行宮都將陷入大亂,寧弈此時也一定是最忙的時候,要走,就得趁現(xiàn)在!

  皇帝掌握著帝京周圍絕大部分兵力,位于帝京和洛縣之間的虎威大營前日已經(jīng)出動,一半進入帝京一半拱衛(wèi)行宮,內(nèi)閣大臣就在行宮外殿辦公,朝夕不離,天盛帝不選擇皇宮作為最后的駕歸之地,大概就是怕自己連遺詔都出不來便暴死吧。

  現(xiàn)在不能打草驚蛇,還得等!

  鳳知微一夜沒睡,守著燈火靜靜的聽,黑暗里風(fēng)聲寥落,遠處湖泊里蘆葦蕩唰唰作響,像是垂死者斷續(xù)悠長的呼吸,那呼吸牽動著整個天下,起落之間,山河崩塌。

  這一夜,多少人徹夜不眠?

  天快亮的時候,雜沓的腳步聲遠遠傳來,皇帝昨夜昏迷三次,現(xiàn)在召集行宮所有隨駕大臣見駕!

  鳳知微霍然起身,將身上收拾停當(dāng)出門,賈公公已經(jīng)在門外等著,見她低低道:“大妃去見駕吧……”

  普天之下,只有這位自小侍候天盛帝的大太監(jiān)才知道他每晚睡在哪間殿室,鳳知微跟著他到了后殿沁云閣,穿過神色緊張惶急的大臣群,發(fā)現(xiàn)寧弈寧霽兄弟還沒來。

  她進入內(nèi)室,床上天盛帝一夜之間似乎又枯干了許多,看來昨晚的驚魂對他傷害很大,真正到了油盡燈枯之地,看見她,老皇目光一亮,伸手模糊的道:“昭兒……來……”

  鳳知微聽著他呼喚女兒的名字,心中一痛,想起當(dāng)年喚著自己的娘,現(xiàn)在在哪里?

  眼前人已將彌留,對娘發(fā)的誓言還沒完成,當(dāng)真就這么輕輕放過,讓逼死娘的這個涼薄男人,壽終正寢的死?

  她靜靜的望著天盛帝,突然冒出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

  她走過去,跪在天盛帝榻前,四面的太醫(yī)臣子因為皇帝召喚她,都無聲跪到一邊,遠遠讓開。

  天盛帝喉間呼呼喘息,伸手來握她的手。

  他大限將至,神智已糊,換成往日,他絕不會主動讓任何人靠近三尺之地,更不要說肢體接觸。

  鳳知微順從的任他握住手。

  天盛帝蠕動著嘴唇,此時在他眼底,鳳知微就是那個從小在他膝頭玩耍的嬌慣女兒,最最貼心的那個,后來雖然因?qū)λ渎,但是臨終之前,他還是想要靠近女兒的芳香柔軟。

  不得不說鳳知微和韶寧相似的那張臉,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不然也換不來老皇臨終神智糊涂之后的順利移情。

  他聲音極低,鳳知微偏頭將耳朵湊過去,似在認真聆聽。

  皇帝的說話已經(jīng)含糊,只有幾個勉強辨清的字眼,“昭兒……朕把你賜給……魏……”

  他到這時候,竟突然想起來女兒的婚事,想著要在駕崩前成全,可惜那個女子,終究無福等到這一天。

  鳳知微心中卻一動。

  這等關(guān)鍵時刻,皇帝不急著宣示誰是新皇,卻在操心這些小事,是不是因為,新皇早已定下?

  眼角一瞥,發(fā)現(xiàn)以胡大學(xué)士為首的幾個老臣并不在場,心中便有了數(shù)。

  她跪著,聽得極其認真,隨即道:“是,您要見楚王康王,女兒立即去傳!

  天盛帝一口氣頓在咽喉里,瞪大眼睛看著她,鳳知微望著他,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冰冷的笑。

  此刻所有人都跪在門邊,榻前就兩人對視,渾濁迷惑的老眼,對上秋水蒙蒙的森然眼眸。

  那抹笑意,像從地府深處萬丈寒冰窟里浸潤千年,明光閃爍,寒氣迫人。

  天盛帝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含糊的咕噥。

  鳳知微卻已經(jīng)輕輕湊過頭去,她的臉微微偏著,含著淚,神情柔和而哀傷,剛才的寒意已經(jīng)不見,看上去就是一個悲傷著父親即將死去的孝女。

  她附在天盛帝耳邊,輕輕道:“陛下,我是鳳知微,卻不是你的女兒,也不是鳳夫人的親生女,我的父親是大成末帝,我的母親,是月宸宮淑妃。”

  天盛帝身子驀然一抽,一瞬間眼睛瞪大,張口欲呼——

  “我來,是要搶你家的……江山!兵P知微淺笑,手指一緊,一股暗勁進入,先封了他的啞穴,隨即便要毀了他的經(jīng)脈。

  “陛下……”

  驀然一聲尖呼,一道人影閃電般撞了進來,聲未到人已到,斜肩一撞便撞開了鳳知微最后的殺手。

  她撞過來的時候,手肘彎起,掩在手肘下的手指藍芒閃爍,鳳知微要是不管不顧動手,立即便要被她戳中。

  鳳知微縮手,身子一讓,來人抬起頭,眼角胭脂深紅斜飛,目光隼利,正是慶妃。

  她自從“誣告”鳳知微和寧弈之后,便被天盛帝罰禁足深宮,鳳知微被迫伴駕洛縣,寧弈最近正是最忙的時候,兩人都派出殺手暗殺過慶妃,可這個女人就是像百足之蟲一樣死而不僵,她趁皇帝不在宮中,將自己所有勢力都布置在身側(cè),拼著死了無數(shù)手下,保自己活得好好的,那種狠勁兒,就像是無論如何也要活到寧弈鳳知微之后一樣。

  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辦法闖進來的。

  兩人目光相撞,似有火花一閃,鳳知微眼看她已經(jīng)撲在皇帝身上,再想動手已經(jīng)不可能,反正已經(jīng)用獨門手法封了皇帝啞穴,一時半刻也解不開,反正她已經(jīng)將要說的話痛快的說了,現(xiàn)在,她得走了。

  這個女人,想必有她自己的打算,既然如此,先留她多活一刻,牽制住寧弈吧,省得他太閑來阻攔自己。

  她說走就走,拍拍衣裙站起,一邊道:“是,父皇,女兒親自去傳楚王康王!币贿厡c妃一笑,轉(zhuǎn)身就走。

  慶妃恨恨瞪著她,有心要說什么,但是此時她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好不容易過來,萬萬不能再浪費在和鳳知微爭斗上面。

  “陛下……”她抱住天盛帝,哀哀哭泣,之前有些話她不敢說,掩著藏著,怕說早了被人滅口,費盡苦心,就是為了等到今天來說,“您聽我說,您還有……”

  鳳知微已經(jīng)快步走了出去。

  “陛下令我去傳楚王康王!彼芷届o的吩咐御林軍,沒有人懷疑,立即有人為她牽來馬。

  一隊御林軍跟隨她回帝京,行出行宮范圍時,鳳知微突然吹了個唿哨。

  一聲馬嘶白影一閃,等在官道旁樹林的小白,揚蹄奔了出來。

  鳳知微一笑,飛身上了小白,道:“你們的馬太慢,耽誤時辰,我先走一步!

  腳一踢馬腹,小白憋了幾天早已耐不住,歡快揚蹄飛奔,侍衛(wèi)們只看見白光一閃,鳳知微就遠在十丈外。

  侍衛(wèi)們呆呆看著她的背影,追也追不及,半晌愣愣道:“這是馬嗎?”

  從洛縣到帝京,鳳知微只用了一刻鐘,因為令箭在手,一路暢通無阻的回京,京中氣氛果然更加緊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隱約還聽說在外監(jiān)軍的七皇子不知怎的得了消息,突然回京,在京外被攔住了,四面充滿風(fēng)雨欲來的氣氛,連街邊都攤販都感覺到不安,紛紛提早收攤。

  鳳知微當(dāng)然不會去宣楚王康王,她回到府中,先命血浮屠衛(wèi)士全部換裝,換上早已準備好的長纓衛(wèi)軍裝,光明正大直奔城門。

  城門口盤查嚴格,許進不許出,鳳知微鮮衣怒馬馳到,金箭一揚,道:“楚王康王馬上要應(yīng)召去洛縣行宮,我先行一步向陛下報信,讓路!”

  守門官看著令箭,怔了怔,隨即也大聲道:“楚王殿下剛剛出城!什么叫馬上應(yīng)召去行宮?”

  鳳知微一怔,心中暗叫不好,她原本算著寧弈此刻必得坐鎮(zhèn)帝京,內(nèi)鎮(zhèn)七皇子黨的臣子,外阻偷偷回京的七皇子,不想他居然能抽空在此時出城,這下說漏了嘴,可怎么辦?

  “你耳朵有問題。俊彼韨(cè)一座軟轎里突然一個人探頭出來道,“明明順義大妃說的是楚王之弟康王馬上應(yīng)召要去行宮!”

  鳳知微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那人竟然是錢彥。

  錢彥是她做魏知時候的得力助手,后來魏知“被貶”外放做按察使,她那時已經(jīng)打算給錢彥安排個京中肥缺,不想錢彥還是堅持跟去山北,她又不好拒絕,只好讓他稍后一步去了,心知那個假魏知必然瞞不過錢彥,果然沒多久錢彥便活動回了帝京,現(xiàn)在在都察院做御史。

  錢彥突然出聲幫她,是不是已經(jīng)猜到什么?當(dāng)初離開帝京時宴請群臣推舉寧弈為太子,錢彥也有參與,前后仔細想想,只怕猜出什么也未可知。

  錢彥這么一說,守門官果然怔了怔,想了一會兒,訕訕一笑讓開。

  鳳知微一陣風(fēng)出了城門,錢彥也跟了出來,一路跟到人少僻靜的地方,鳳知微回身一禮,“多謝錢大人解圍!

  錢彥靜靜的看著她,半晌也一笑,道:“多謝大妃一直以來沒有拆穿!

  鳳知微哂然一笑。

  錢彥是寧弈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

  當(dāng)初黃金臺上一席酒,杯酒便釋了寧弈王權(quán),她做得那么隱秘那么雷厲風(fēng)行,但當(dāng)晚寧弈便極快的得了消息,約束住了所有三品以上官員,使影響減小到最小范圍。

  事后她分析,身邊定然有寧弈暗探,還得是能參與機密的那種。

  除了錢彥還有誰?這位本就出身帝京官宦之家,在青溟書院時就和姚揚宇他們一樣跟從寧弈浪蕩帝京,小姚他們都是寧弈親信,錢彥憑什么不是?

  知道,也沒拆穿,沒有錢彥,還有王彥劉彥李彥,寧弈有的是手段,何必還要再費事。

  “錢大人既然等在這里。”鳳知微一笑,“想必楚王殿下命你攔截我,你為何不攔?”

  “下官這條性命,是大妃救的。大妃救了錢彥一命,還苦心為錢彥操持前程!卞X彥肅然一揖,“彥首鼠兩端,愧對大妃,但也不至于天良盡泯,拼著受殿下責(zé)怪,救命之恩,也要報還。”

  “如此,多謝!兵P知微點頭,“山高水長,后會有期!

  她一撥馬轉(zhuǎn)身便走,身后錢彥突然喚住她,猶豫一陣道:“大妃,莫走水路,江淮水軍已經(jīng)被殿下調(diào)來,這路走不通!

  “好,多謝。”鳳知微很干脆的答應(yīng),突然揚手將令箭拋了過來,道,“出了帝京城門,令箭便無用處,送你吧!”

  錢彥神色一震,躬身接下令箭,鳳知微一笑,率眾揚長而去。

  錢彥久久注視她的背影,眼中光芒閃動,半晌,他身后有人接近,一人策馬前來問:“錢大人如何在這里?可攔截到人?”

  錢彥回身,笑道:“等了一天了,沒人,請報知殿下,大妃并沒有從這里出城。”

  “好!眮砣伺鸟R而去。

  這人離開之后,身旁樹林里,也有黑影無聲一閃不見。

  只留錢彥在原地,掂量著手心令箭,喃喃道:“果然不愧天盛第一能臣,真神人也……”

  錢彥在原地感嘆,鳳知微卻也并沒有趕路,勒馬在三里外等候。

  過了一會,一道黑影閃了出來,負責(zé)偵聽錢彥舉動的血浮屠衛(wèi)士報道:“主子,錢彥果然沒有撒謊,他對楚王部屬說,您并沒有出城!

  鳳知微笑了笑。

  “那么他的建議應(yīng)當(dāng)可行。”一名護衛(wèi)道,“不能走水路,我們走陸路!

  “錯。”

  鳳知微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笑,道:“這世上的事,眼見都未必為實,何況耳聽?你們以為錢彥助我出城門,就是真的要報我的恩?你們以為聽見錢彥對楚王部屬撒謊,他就是真心幫我?要真這么以為,便上了楚王的當(dāng)了!”

  “那我們……”

  “走陸路!

  眾人又露出呆滯表情——還是走陸路不走水路,那你懷疑錢彥做啥?

  “你們不明白!兵P知微一笑,“這是我和楚王才明白的事,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他知道我必不信錢彥,定會命人偵聽錢彥,所以讓錢彥裝作對我忠誠的模樣,但他也知道,即使錢彥裝作對我忠誠,我還是未必會信,還是會走水路——所以他水路定有埋伏。”

  血浮屠衛(wèi)士露出心悅誠服表情。

  “但是我最終還是要走水路的!兵P知微又拋出一枚炸彈,炸得眾人又是一暈。

  “您的意思是……”

  “陸路又何嘗安全?”鳳知微道,“從洛縣往下,江淮守軍必然密布于道路,七皇子帶了私軍回來,如果遺詔不是他接位,虎威大營必將分兵去阻,重重關(guān)卡,我要想全身而過,談何容易?”

  “那現(xiàn)在……”

  “是不容易,但是當(dāng)我把令箭扔給錢彥之后,一切就不同了。”鳳知微仰起臉,瞇著眼睛,想著現(xiàn)在,是自己和寧弈又一次的不對面的無聲博弈,唇角一抹淡淡笑意,“馬上寧弈要繼位,令箭我?guī)е翢o用處,還是追捕我的線索,但是當(dāng)我把令箭給他,他就可以借此號令鄰縣所有守軍,他怎么肯放過這個機會?七皇子的私軍正在江淮和帝京之間,他只要抽調(diào)江淮水軍順?biāo)拢浜媳镜厥剀娮笥見A攻,到時候七皇子左右被圍,正面迎上虎威大營,怎會不敗?寧弈最大的缺陷就是軍力不足,控制了京畿便顧及不了京外,如今令箭在手,大軍必動,而江淮水軍一被抽調(diào),水路埋伏便不存在,所以我先陸路,再水路。你們放心,對于寧弈來說,拿到大位比什么都要緊,自然沒空抓我!

  “有沒有可能殿下還是要先抓住主子您……”

  鳳知微哈哈一笑,笑聲里卻沒什么歡愉之意,淡淡道:“不,他不會,如果他舍本逐末,放棄大位也要困住我,他就不是寧弈。”

  她垂下眼,手指輕輕撫著馬鞭,有句話在心底沒有說出來。

  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就像我也不會為了他,去放棄我的誓言。

  因為太相像,所以太了解,太清楚彼此的抉擇。

  你算計我來我算計你,到頭來糾纏不清彼此的局。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彼隽藗扔出一切的姿勢,笑,“把玉璧扔出去讓他們搶,咱們就可以渾水摸魚的走咯!

  帝京城外鳳知微扔出一切,洛縣行宮寧弈正在走向他的一切。

  幾乎在鳳知微剛剛矯詔去找他離開行宮時,寧弈便進了行宮,兩人原本可以在官道遇見,卻因為鳳知微抄了小路而錯過。

  沁云閣前春風(fēng)扶柳,人影卻比柳枝更亂,一片喧鬧里慶妃抱著天盛帝,不顧一切將自己的寶貴真氣輸進那衰老的軀體,一邊在他耳邊低低道:“陛下……您千萬保重萬金之軀……臣妾今日終于可以告訴您……當(dāng)日臣妾的兒子沒有死……他還在!”

  天盛帝眼睛霍然一睜,渾濁的眼睛里光芒爆射,然而瞬間便暗淡下去——他風(fēng)中殘燭之身,屢受沖擊,早已沒了精氣神再做任何應(yīng)對。

  慶妃心中大急,她費盡心思掩藏住那個孩子,不敢讓他早早出現(xiàn)為他人所害,就是為了最后找機會能夠徹底翻盤,可惜指控鳳知微為大成余孽一案功虧一簣,導(dǎo)致她近期都不得靠近天盛帝,白白錯失了天盛帝擬定遺詔的最后機會,今日好容易趕到天盛帝榻前,如果皇帝等不得這一刻,別說太后夢實現(xiàn)不了,小命也難保。

  眼看皇帝神情衰微,慶妃一急,咬咬牙,將自己最后一點真力送了過去,又取出心口一枚金墜,從中取出一枚藥丸,飛快喂進天盛帝口中——這是她入宮后感覺四處危機,想盡辦法從海外搜羅來的保命藥丸,一共兩顆,她用過一顆,果然功力大進百病不生,這一顆便寶貝似的藏起來,留著生死關(guān)頭用,如今情勢緊迫,也再顧不得心疼了。

  她這里一塞藥,那邊太醫(yī)就來阻攔,被她惡狠狠推到一邊,衣袖拂出,心中便是一驚——手上虛軟無力,內(nèi)腑空虛,她的真力已經(jīng)耗盡,短期之內(nèi)必須好好休養(yǎng),不能再動武了。

  一驚之后便是心安,鳳知微已經(jīng)離京,寧弈則必須坐鎮(zhèn)帝京應(yīng)對七皇子,她偷偷將皇帝快要駕崩的消息傳遞給遠在南部的七皇子,他果然不顧一切回來,有他牽制寧弈,洛縣行宮誰能動她?

  她跪前一步,靠在榻前,在皇帝耳側(cè)急促的道:“陛下您且等一等,馬上康王就帶著他來了……”

  隨即她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康王寧霽正攙著他的世子過來,身后還跟著幾個老臣。

  “陛下,陛下,您看看,您看看。”慶妃歡喜的搶了出去,一把抱過寧霽手邊的孩子,抱到天盛帝榻前,“因為有人欲圖謀害臣妾和臣妾的孩子,所以臣妾把孩子寄養(yǎng)在康王那里,假托是康王的次子……您看看他的眉眼,這鼻子,這嘴,這臉……是您的兒子!”

  那孩子惶然的瞪著眼睛不知所措,眉目神情間確實有幾分相似天盛帝,天盛帝盯著那孩子,眼神光芒波動,伸手緩緩要去摸他的臉。

  慶妃趕緊將那孩子往前推,將他的臉湊到天盛帝手下,似哭似笑的道:“陛下……陛下……他真真切切是您的兒子……您若不信,也可以來一場滴血認親的……”

  聽見這幾個字,天盛帝突然臉色大變,蒼白的臉色瞬間轉(zhuǎn)成慘青,眉宇間泛出死黑之色,眼睛直直往上插,一副要厥過去的樣子。

  慶妃沒想到這句話他反應(yīng)這么大,也沒想到皇帝已經(jīng)不能說話,天盛帝的臉色讓她心中重重一沉,趕緊回頭招呼寧霽,道:“康王,你說話呀,你告訴陛下,這孩子是你代我養(yǎng)育的,快說呀!”

  寧霽靜靜的看著她,半晌上前一步,在她耳側(cè)輕輕道:“娘娘,當(dāng)日你說皇族子弟凋零,希望我?guī)湍惚H菹乱痪血脈,你說你唯一的想頭就是留下這個孩子的命,你說六哥知道幼弟存在絕不會讓他活,你發(fā)誓只要我不對任何人說起他身世保他一命,你們母子永不覬覦皇權(quán)——你今日是在做什么?”

  慶妃在他目光下縮了縮,隨即笑了笑,也輕聲道:“本宮的誓言自然有效,康王您不必多心,本宮何德何能,敢于和楚王殿下爭位?本宮只是不想陛下直到駕崩都不知道淇兒存在,不想淇兒連親生父親最后一面都不能相送,親明明近在咫尺,卻親生父子終生不能相認,這何其殘忍?殿下您忍心?”

  她跪前一步,死死扒住寧霽的臂,眼淚已經(jīng)說流就流了下來,“殿下,您最慈和善良不過,這些年看著兄弟一個個橫死,您心里也不好受是不?……公主如今也去了……這最后一個幼弟,您好歹得看顧些……”

  她仰起的臉梨花帶雨,一枝紅艷露凝香,兼具女子成熟風(fēng)韻和少女嬌媚風(fēng)情的容顏楚楚,眼神掠過去便勾得人心一軟,寧霽紅了臉,連忙捋下她的手避到一邊,當(dāng)日他也是在慶妃這樣的哭求之下心軟,做了背叛六哥的事,他想的是護住這孩子性命,卻從不想影響六哥的大業(yè),他善良,卻不是笨人,慶妃要做的事,如何看不出?

  慶妃看他神色,心中越冷,她當(dāng)初用韶寧的孩子扮成自己的新生子,再將自己的孩子托付寧霽,實在是左思右想的結(jié)果,放眼宮中朝局,實在無人可以托付,寧弈勢力龐大,她能保護好自己便不錯,如何還能護住幼小的孩子?而最危險的地方,其實才最安全,寧弈便是想遍全天下,也絕想不到,她的孩子沒有死,養(yǎng)在了他最愛重的弟弟膝下!

  而寧霽雖然和寧弈交情極好,但寧弈出于對這個弟弟的保護,并不讓他接觸朝爭風(fēng)雨,也沒有吸納他入楚王派系,所以寧霽和寧弈往來并不多,他從無心機淡泊無爭,為人也善良厚道,她以寧氏兄弟凋零為由打動寧霽,果然得他一諾千金,將她的孩子,假托自己世子養(yǎng)在王府,將來揭開時,有寧霽證明,也比任何人有力,保不準還能刺激寧弈失去方寸,她自認為這計劃很好,事實證明,她確實做得很對。

  然而今天,有些事似乎已經(jīng)脫離她的掌控了。

  “康王……”她試圖再去拉寧霽的手臂,寧霽閃身避開。

  “娘娘,如果您真的愿意遵從您當(dāng)日誓言。”寧霽道,“請您立即現(xiàn)在離開,然后我自然會對父皇說出我該說的話!

  慶妃呆了一呆。

  要她離開?

  她離開,孩子那么小,寧霽又是幫寧弈的,誰來趁熱打鐵,讓皇帝最后一刻改掉繼承人?

  別人也許認為最后一刻修改遺詔很荒唐,她卻很清楚這可能性很大,老皇對兒子們都不滿意,雖然屬意寧弈,卻始終因為一個噩夢般的預(yù)言而猶豫不已,她聽過他的夢話,隱約猜著了大概,當(dāng)初她偷偷傳出皇帝病重消息給七皇子,天盛帝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她就知道,老皇心里并沒有決斷,他寧可拿這帝京做戰(zhàn)場,讓兒子們一決勝負,就算遺詔是寧弈接位,如果他沒這本事坐穩(wěn)帝位,天盛帝也不介意老七搶去。

  當(dāng)沒有好的抉擇的時候,誰贏,誰拿江山!

  所以在皇帝內(nèi)心里,是很希望有新的選擇的,而她,也相信她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她聰明敏銳,又沒有強大的娘家背景,由她做了太后輔佐幼帝,比江山交給背負著不祥預(yù)言的寧弈和母族勢力不小的七皇子,都要妥當(dāng)!

  不,她不能走,她一直等的就是此刻,怎么能功虧一簣?

  “殿下您是要害死我嗎……”她哀求的看著寧霽,眼淚漣漣,“您應(yīng)該知道……我出了這個門……就是一個死字……”

  她委頓在地,哀哀痛哭,牽著寧霽的袍角不放,嬌弱如蒙塵的花。

  榻上天盛帝臉色泛出回光返照的紅,瞪著地上的人,手指哆嗦著拍打著榻邊。

  寧霽臉色漲紅,想走走不掉,想拉開慶妃,她的衣袖滑了下去,摸到哪里都一片滑膩,嚇得他趕緊縮手,半晌咬牙跺腳道:“好,我便為你說一句,然后你立即離開!”

  “好……”慶妃顫顫的,露出歡喜的笑容。

  笑容剛剛掠上唇角,她突然看見寧霽的神情一呆,又覺得四面安靜下來,身后有躡足退下的聲音,各種雜亂的呼吸都緊了一緊。

  她呆了呆,眼光往下一瞥,看見一道修長的黑影,覆在榻上,遮住前方陽光。

  她手指蜷了起來,緊緊攥住皇帝的衣袖,慢慢轉(zhuǎn)頭。

  門口,寧弈素衣輕袍,在一地杏花光影里微笑看她。

  慶妃一陣慌亂,沒想到寧弈此刻竟然敢不在帝京跑到洛縣,難道他知道了什么?

  隨即她便冷靜下來,緩緩站起,緊緊靠著天盛帝。

  寧弈目光一轉(zhuǎn),掠過跪在墻角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墻里的太醫(yī),用眼神將他們逼了出去,直到室內(nèi)的人全部退到階下,才淡淡笑道:“人來得齊全啊!

  寧霽張著嘴,怔怔看著自己的六哥,寧弈卻一眼也不看他,只盯著那個嚇傻了的孩子。

  慶妃的兒子。

  真是可笑。

  他還曾為了這個敵人的孩子,親手打了知微一掌。

  那晚三皇子府里,他親眼看見她對著寧霽世子下死手,怒發(fā)如狂之下一掌劈出,換得她濺血撲面。

  她臨走時那聲愴然的笑,那句“將您的寶貝弟弟看緊點”,乍一聽像是威脅,然而仔細思索,卻思索出更深一層的意思來。

  她到底是在威脅,還是在提醒什么?

  一旦存疑,再想發(fā)現(xiàn)真相便很容易,當(dāng)他明白那孩子身世時,心若落入深井。

  千算萬算,沒算到敵人就在自己營中。

  還險些被慶妃禍水東引,引他對知微殺手相向。

  他微笑著,走過去,走向?qū)庫V。

  寧霽漲紅著臉,對他噗通一跪,寧弈卻突然身子一掠,直撲慶妃!

  一直緊緊盯著他的慶妃,趕緊將身子一攔,電光火石間卻突然想起,此刻天盛帝,自己,和兒子,一個都死不得,她一個人,怎么護三個人?

  百忙中她發(fā)出一聲促音,黑影一閃,梁上落下兩個黑衣人,正擋在天盛帝榻前。

  寧弈掠到一半,停住腳步,看看那兩個表情僵木的黑衣人,笑笑。

  “慶妃娘娘真是深受帝寵!彼,“我說你先前撲近的時候,陛下駕前的影子們怎么一個都沒出現(xiàn),原來陛下連影子都交給你使用!

  慶妃得意的笑了笑,然而笑容只展開到一半,便即收住。

  寧弈手掌一攤,掌間一塊“如朕親臨”金牌熠熠閃光。

  “影子只遵御令!睂庌哪坏,“而天下,現(xiàn)在是我的。”

  慶妃倒抽一口涼氣,兩個影子守衛(wèi)看見那金牌,默不作聲一躬身,立即消失。

  慶妃絕望的撲在天盛帝榻前,寧弈微笑上前來,將她已經(jīng)失了真力的身子一腳踢開,癱在墻角動彈不得。

  他立足她身前,俯身看眼神絕望又憤恨的她,眼角掠過那個孩子,淡淡道:“當(dāng)年那夜莫名其妙死在我懷中的孩子,是你讓人射死的?”

  那夜知微將孩子交給他,他準備立即派人送走,不想轉(zhuǎn)過一個巷角時,一支冷箭射來,當(dāng)即射死了那個嬰兒。

  那孩子死在他臂彎,所有人都以為,慶妃的孩子,死在他的手下。

  卻原來,是她派人殺的。

  慶妃不答,冷笑一聲,面有得色。

  那一夜那一箭,殺的何止是用來做代替品的韶寧之子?殺的更是鳳知微和寧弈之間最后一次托付的信任。

  一個大成后裔鳳知微,一個欺騙她的寧弈,都是她的仇人,怎么能讓他們聯(lián)手同心?

  真正的報仇,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殺戮,是讓想要相愛相親的人,不得不痛心決裂。

  “那孩子是誰的?”寧弈冷冷盯著她,慶妃對他嫵媚一笑,輕輕道,“死在你手上,你不知道是誰的?不過不管是誰的,只要鳳知微認為是我的,就夠了。”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隨即一把抓住了那孩子。

  “別動他!”慶妃臉上的得意之色立即蕩然無存,她沒有力氣,就去抓寧霽腳踝,聲淚俱下哀求,“殿下!殿下!您苦心撫養(yǎng)淇兒這么多年,情同父子……您忍心他當(dāng)著您的面遭害……救救他……救救他……”

  寧霽臉色一變,想要上前一步,寧弈霍然回首,冷冷道:“老十,你若想害死你六哥,盡管上來!

  寧霽身子僵住。

  寧弈不再理他,牽著那孩子,微笑靠近榻上咽喉呵呵作響的天盛帝,他不似慶妃慌亂,一眼便看出皇帝被封了啞穴,隨手便解開。

  天盛帝解開啞穴大聲咳嗽,神情越發(fā)委頓,寧弈在他耳側(cè)輕輕道:“父皇,老七終于來了,帶了一批私軍困在江淮帝京之間,千里疲軍,其間又幾次被埋伏偷襲……呵呵,您放心,他一定會死在洛縣之前的!

  天盛帝身子一震,低低的“啊”了一聲,回光返照心思清明,他此刻已經(jīng)明白,寧弈害怕他繼位后,七皇子干脆在南部擁兵自重,另成割據(jù)勢力,所以故意讓慶妃放出消息,引得七皇子不顧一切千里回京,勞師遠奔,哪里經(jīng)得起他有備埋伏?

  這個兒子的城府之深,本就罕有,如今不過再領(lǐng)教一次罷了。

  天盛帝唇角露出一絲苦笑,看向榻下那個孩子,寧弈既然趕到,自然什么變故都不會發(fā)生,他啞著喉嚨,伸出手,輕輕,帶點哀求的道:“讓朕看看……看看他……就看看……”

  寧弈牽著那孩子的脈門,指尖微微一按,那孩子臉上血色一涌,隨即便成雪白,寧弈微笑著將那孩子的手遞在天盛帝掌心,輕輕道:“看吧,父皇,其實兒臣也覺得這孩子根骨很好……您要愿意,把皇位傳給他也是上策……只是剛才兒臣替他把脈了……這孩子怕是活不過七歲……”

  他含笑盯著天盛帝眼睛,柔聲道:“真是可惜。”

  天盛帝剛要觸到那孩子的手指,聞言臉色一白,手指頹然落下,瞪著寧弈,半晌憤聲道:“孽子……孽子……”

  寧弈深有同感的點頭,道:“是啊,您孽子真多,不過好在都死了!

  天盛帝閉上眼睛,似乎在積蓄力氣,半晌轉(zhuǎn)開眼光,似乎在尋找著誰,一眼看見賈公公正在階下,眼光一亮,使了個眼色過去。

  老賈卻沒動,苦著臉對天盛帝做眼色,天盛帝老眼昏花看了半天,才隱約看出他是被人控制住了。

  “陛下是要賈公公去取令箭嗎?”寧弈淺淺的笑,衣袖一動,露出金光燦爛的一角,“不必費事了,令箭在兒臣這里,多謝父皇,終于愿意將三十萬虎威大營,交給兒臣指揮。”

  “你……”天盛帝一口氣梗在咽喉,上不去下不來,梗得眼睛一陣翻白。

  剛才激憤之下,想讓賈公公帶著令箭和密旨去找老七,給老七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可是這個孽子,步步為營滴水不漏,哪里還會給人一點反悔的機會。

  他心中迷迷糊糊掠過一個念頭——令箭的事是絕密,怎么會到了寧弈手里?那密旨呢?

  老皇急促的喘息著,身子漸漸軟了下來,一時激憤之后便是清醒,事到如今,還能怎樣?這兒子固然狼子野心,可越是如此狠絕,他倒越放下了心,心慈手軟不配為帝,狠辣孤絕才正是帝王心術(shù),原本還擔(dān)心著那句覆天下的不祥預(yù)言,到了此刻反而不擔(dān)心了。

  這樣步步艱難得來帝位的寧弈,怎么舍得覆了天下!

  他急促的喘息著,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一把抓住寧弈的手,急切的道:“依你……都依你……天下是你的……但是你給我……給我殺了那個鳳……鳳……鳳……”

  “鳳知微。”寧弈微笑提醒。

  “對!鳳知微!”老皇目中冷光大盛,用盡力氣點頭。

  寧弈笑吟吟看著他,溫柔的給他理理搖亂了的白發(fā),隨即俯身過去,在他耳邊,低低道:“不,誰死了,她也不會死!

  “你……”天盛帝一把抓住寧弈衣襟,將自己的身子整個都掛在他衣襟上,“你——你……”

  “因為!睂庌奈⑿Π庵募纾瑢⑺忾_,“我愛她。”

  “砰!

  天盛帝的身子落在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抓在寧弈肩頭的手,痙攣了幾下,慢慢垂落,蒼老枯干的手指像幾截失去生命的褐色樹枝,毫無生氣的攤開在鋪繡飾金的床褥上。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便帝王將相,一生霸業(yè),終來如流水去如風(fēng)。

  寧弈維持著半傾身的姿勢,久久注視著那張老而松弛的臉。

  就是這個男人,困他、壓他、抑他、傷他、到死都在防備他,臨終還在想著翻覆他。

  他負著這巍巍山岳一般的壓力一路走來,到得如今,左肩去了這森冷的皇家傾軋,右肩又承了血火中的無限江山。

  艱難的路走到今日,未至盡頭,后方還有黑色層云翻涌,將他等候。

  浮生半醒,他在中間,將去路來路深深眺望。

  茫茫云霧,人在何方?

  不知何時,階下跪了一地的簪纓貴臣,以前所未有的虔誠神情,對他山呼舞拜,馬上,內(nèi)閣三大臣,將在皇宮正殿,宣讀他即位的遺詔。

  寧弈淡淡的笑起來,眼神里沒有笑意。

  窗外,春光正好。

  長熙二十年四月十七。

  在位二十年的天盛大帝,崩。

  皇六子寧弈即位,定年號:鳳翔【缺少結(jié)束標(biāo)點】

  鳳翔元年,呼卓十二部兵出草原,在禹州城下舉起反旗,調(diào)轉(zhuǎn)兵鋒反攻內(nèi)陸,當(dāng)禹州城如臨大敵等待名動天下的順義鐵騎踏向城墻時,呼卓大軍卻神奇的突然又掉了個方向,自禹州擦過,轉(zhuǎn)向隴北,和在隴北起義的青陽教眾匯合,占據(jù)隴北大部,和長寧藩將隴北一分為二,隨即華瓊出閩南馬嶼關(guān),西涼出兵內(nèi)海牽制南海將軍的兵力,齊氏父子兵鋒南下占領(lǐng)山南,天下半域疆土,一時間竟然都不再歸天盛治下。

  天盛南部戰(zhàn)火四起,奇的是百姓和交戰(zhàn)雙方都并沒有在這場戰(zhàn)爭中受損太過,因為每當(dāng)大軍開來,當(dāng)?shù)氐氖剀姳阊杆偈湛s拔城而去,不與叛軍正式交戰(zhàn),而叛軍將領(lǐng)多半出身平民,自然也不會擾民,可以說是人家前腳走他們后腳進,就像和平接收一樣,幾乎兵不血刃的占據(jù)了天盛近半國土,看那架勢,天盛江山,竟然輕輕松松就覆了一半在火鳳軍手上。

  火鳳軍也罷了,沒架打就沒架打,依著華瓊,也不愿意和淳于猛姚揚宇這些昔日同袍戰(zhàn)場相對,只是苦了好戰(zhàn)勇武的順義鐵騎,哇哇亂叫揮著快要鈍了的刀,整日砍樹聊以磨刀。

  這場戰(zhàn)爭里,一些名字轟轟烈烈傳揚開來,華瓊、杭銘、齊氏父子、順義鐵騎,這些火鳳軍的靈魂人物,以其各自的勇武彪悍名動天下,只是很多人猜測,這些各領(lǐng)一軍的豪雄人物,看起來各自為政,卻又像是系于一人之手,由一個幕后人如臂使指的指揮,什么樣的人能成為這些絕世人物的主心骨?令眾人俯伏其號令之下?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這都是個謎。

  鳳翔三年,當(dāng)火鳳和順義鐵騎占領(lǐng)天盛近半國土,將北起胡倫草原,南到天水關(guān)的廣大疆域都劃歸自己治下之后,這個神秘人物,終于浮出水面。

  當(dāng)年七月,火鳳、順義鐵騎在閩南萬縣合軍,萬縣城外起鳳坡上,巍巍軍容,旌旗如火,連綿數(shù)十里的大軍,等來了他們真正的主人。

  那一日鳳知微黑衣白馬,自萬軍叢中馳騁而過,馬蹄后飛揚煙塵如線,筆直貫穿十萬鐵甲軍陣,數(shù)十萬虎賁齊齊揚臂,蒼青色的鐵甲將大片金黃的日光潑辣辣的濺射。

  那一日旗下盟誓,斬貪官污吏人頭數(shù)十,一地鮮血里,面容沉靜的黑衣女子在萬眾驚愕目光注視下從容登臺,接受那些眾人崇拜的名聲煊赫的大將的禮拜,彼時她立于高臺之上,一身素簡黑衣,烏發(fā)比黑衣更黑,臉色卻比蒼天云色更潔白晶瑩,秋水濛濛的眸子靜靜一掃,所有人剎那間想起巍然屹立于地平線那端的亙古雪山。

  遠,遙不可及,卻永恒存在,不可湮滅。

  那一日鳳知微淡淡一句,“兒郎們,今日你我,終有一國,是為天下安樂之所,自此后幼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黎庶熙熙,與天共享!

  隨口說來,聲音卻被數(shù)十萬大軍清晰聽聞,一霎安靜之后數(shù)十萬人振臂立刀,轟然歡呼聲里,雪亮刀光匯聚如柱,刺破東南天空。

  當(dāng)日,大成宣布復(fù)國,定都萬縣,萬縣改名萬京,鳳知微登基,是為大成女帝,年號:天享。

  那一日眾將立于鳳知微身后,萬眾榮光里也有淺淺疑惑——成軍看似大勝,其實根基未穩(wěn),如廣廈高樓,卻建于泥淖灘涂之上,一場比較兇猛的反撲,便有可能遭受傾毀,歷來奪國之路都是反復(fù)艱難,眾人都做好了長期作戰(zhàn)蟄伏等候的準備,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這個道理鳳知微不應(yīng)該不懂,然而她就是急匆匆的稱帝,還定都萬縣,這個邊疆之城,離內(nèi)陸遠,離西涼近,她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盤?

  那一日萬縣城頭鳳知微回首,看向北方,仿佛看見隔江那片富饒的土地之上,九龍冠冕之后,四面不靠御座之巔,那人正眼神深深,將這方凝望。

  旌旗獵獵,彤云翻卷,她在旗下靜默無聲,在山海遙迢的那邊,衣袖一揮,劃下和他之間的楚河漢界。

  天下之大,你我各據(jù)一半,從此后參商雙星,相會無期。

  一年后。

  萬京。

  城北一處巍峨建筑矗立于黑暗中,微微亮著幾處燈火,像是普通的富家大宅。

  但是萬京的百姓都知道,這座看起來不太起眼的建筑,正是大成政權(quán)的核心所在地,女帝的皇宮。

  這片大宅作為皇宮,實在有點簡陋,但是女帝說了,家國未定,百姓未安,個人享樂大可放在一邊,登基一年,堅持不肯修建皇宮。

  萬京百姓提起這位女帝,都贊不絕口,原先成軍占領(lǐng)萬縣,百姓還十分畏懼,逃城而去,然而女帝部下,軍紀極嚴從不擾民,女帝在此定都后,諸般政務(wù)都極有條理,文教、工商、農(nóng)耕、賦稅、吏治等等政令都十分妥帖,百姓生活漸趨安定。

  “皇宮”沒有森嚴守衛(wèi),沒有綿延高墻,城北的百姓騎在自家墻頭,便可以看見女帝夜夜不滅的燈火,感嘆一聲,“陛下又在徹夜批閱奏章了,真是辛苦。”

  月光越過高高屋脊,將屋內(nèi)燭火反射得更明,燭光下鳳知微撐著頭,在聽杭銘回報近日長寧的情形。

  長寧作為最早造反的藩地,早早占據(jù)山南部分和隴北一半,和天盛內(nèi)陸隔江對峙,也已經(jīng)自立政權(quán),國號大興,路之彥登基稱帝,只是長寧占下的這片地盤有點尷尬,正位于大成和天盛之間,像是被兩半殼子蓋住的餡,雖說長寧早早和大成結(jié)為友邦,但是這種情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對于長寧,要么就是再進一步,占據(jù)天盛國土,擺脫被包圍之勢,要么就是掠奪鳳知微半邊隴北地盤,將鳳知微的地盤一分為二,以路之彥目前的實力來看,后者更有可能。

  杭銘作為隴北境大都督,主要敵人就是長寧,他趕到萬京,就是因為長寧那邊似乎已經(jīng)有蠢蠢欲動之勢,他來向鳳知微討個對策。

  “知道了。”鳳知微聽完點頭,道,“你那邊兵力不足,我讓華瓊帶一部分火鳳軍去增援,路之彥未必直接動手,小心提防為要!

  “是!

  杭銘離去,鳳知微閉目默坐良久,吹熄燈火。

  熄燈后她并沒有離開,依舊坐在那里,輕輕抽出書案夾縫里的一個袋子。

  袋子里有兩件東西,一件是當(dāng)初從洛縣行宮密殿里偷出來的密旨,一件是娘親當(dāng)初留在小院里的遺書,那年寧安宮娘親藏在腰帶里的遺言,指示了她找到這個。

  娘親遺書也沒說什么,只是囑托她以后有機會,回到小時候住過的隴北深山里時,不要忘記到原先院子里,祭拜一下她那個兄弟。

  那個鳳夫人生下就死去的親生孩子,生產(chǎn)當(dāng)日,是顧衡親自接生,孩子的尸體埋在后院桃樹下,鳳夫人后來帶著鳳知微姐弟上帝京,自然不可能把親生子的骨骸帶著,她念著這孩子孤苦伶仃,希望鳳知微有機會去看看他。

  前不久鳳知微視察隴北,在顧南衣陪伴下,去了那里一趟,院子早已燒毀,桃樹樹樁卻還在,她在樹下掘地三尺,掘到一個包裹。

  小小的包裹,染著血和泥,是鳳夫人當(dāng)初親手縫的小衣裳。

  鳳知微難掩酸楚的將包裹抱起,想將這苦命孩子尸骨帶著,將來移葬鳳夫人身邊,不想包裹入手,重得她一驚。

  初生嬰兒的尸骨,怎么會重成這樣?沉甸甸石頭似的!

  她將包裹解開,倒抽一口涼氣。

  嬰兒衣包裹的,真是一塊石頭!

  鳳知微手一軟,石頭掉落,險些砸到她的腳。

  石頭……為什么會是石頭?

  當(dāng)日娘親生下孩子的夜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尸體在哪里?

  鳳知微呆呆坐在那個小小的坑前,腦中瞬間空白,半晌發(fā)瘋般跳起,將周圍幾丈方圓之地統(tǒng)統(tǒng)掘了個遍。

  會不會娘親記錯了?會不會沒埋在桃樹下?

  雖然心里知道既然有那小衣服包裹那就肯定是,但心中此刻卻絕不愿意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如果當(dāng)日嬰兒沒有死,那他應(yīng)該在哪里?

  顧南衣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卻一言不發(fā)陪她挖,直到將那片山頭都挖遍一無所獲,鳳知微才頹然睡倒,倒在那片狼藉的泥土上。

  她癡癡望著天空,眼神空無一物。

  不用猜了,又是一起換嬰。

  不同的是,慶妃是將別人的孩子換了自己的孩子,而顧衡,卻將自己的孩子,冒充養(yǎng)子,養(yǎng)在鳳夫人身邊。

  他大概害怕鳳夫人生下的孩子托付給別人總有一天會被查到,會給鳳知微帶來隱患,所以假稱孩子夭折,抱出去幾天再抱回來,抱回來的時候,親生子便成了養(yǎng)子。

  他把親生子以養(yǎng)子的名目養(yǎng)在鳳夫人身邊,至死不告訴她真相,就是為了將來,她能狠心做完該做的事。

  所以鳳夫人到死,也不知道,她等了十六年等他去死的那個孩子,是她的親生子。

  代代血浮屠首領(lǐng),是不是便是因為這種隱忍狠絕心志專一,極度的專一帶來極度的無情,才能成為鐵血密衛(wèi)的第一人?

  鳳知微沉在黑暗里,想著那包裹著嬰兒小衣服的石頭,想著千里外鳳夫人和鳳皓的孤墳,想著娘臨死前都不知道她愛的人騙了她,不知道皓兒原來是她的親生子,想著如果她知道,那么一切是不是根本不會發(fā)生?

  她冰涼的手指摩挲著信箋的封面,良久,落下淚來。

  黑暗里,一聲細若游絲的呢喃,慢慢飄散。

  “這算什么……”

  三個月后。

  戰(zhàn)局突然發(fā)生變化,前去隴北邊界增援的華瓊火鳳軍,在長寧詐敗之后,突然遭到朝廷大軍偷襲圍困,被困在隴北邊境翔山。

  于此同時,南海將軍突然對西涼出兵,新任南海將軍姚揚宇,一戰(zhàn)將西涼邊境守軍打退數(shù)十里,顧南衣因此被鳳知微催促著回到西涼。

  一直在壓縮退讓的天盛大軍,此刻似乎終于按捺不住,終于在大成軍隊面前,展現(xiàn)了第一大國百萬雄軍的氣概,頻頻出擊,不斷進攻騷擾大成諸境,諸路軍接連敗退,杭銘被擒,除了來去如風(fēng)的順義鐵騎之外,大成諸軍形勢一片危急。

  新立的大成政權(quán),眼看便要風(fēng)雨飄搖,女帝十分焦灼,為此召開朝會,表示要御駕親征救出杭銘和被困的華瓊,這個想法立即遭到所有將領(lǐng)的反對,女帝卻一意孤行,表示擒賊擒王,與其四面救火,不如直搗黃龍,當(dāng)即帶領(lǐng)精兵甲于天下的十萬順義鐵騎,穿恒江直撲帝京。

  大軍日夜疾行,在必經(jīng)之地洛縣附近和虎威軍相遇,經(jīng)過試探性接觸,不分勝敗,隨即各自扎營,隔洛水對峙。

  今年冬天特別冷,十二月江淮的冬更是陰冷入骨,鳳知微披著大氅鉆出帳外,隔著煙雨濛濛的黎湖,看著對岸若隱若現(xiàn)的洛縣行宮。

  “對方陣營里應(yīng)該有地位極高人物。”鳳知微對跟著出來的順義鐵騎首領(lǐng)兀哈道,“陣法很是不錯。”

  她抿著唇,有句話沒說出來,陣法不僅不錯,風(fēng)格還有些熟悉。

  “怕什么!必9䴘M不在乎的操著不熟練的漢話道,“將來兵擋土來水淹!”

  鳳知微笑笑,也不糾正他的語誤,道:“兀哈,記得我一句話,不要逞匹夫之勇,要以士兵性命為念,若是我有個什么不好,你們不要死扛,撤走就是!

  “陛下為什么這么說?”兀哈硬梆梆的問,“為什么還沒開打就說這樣的喪氣話?”

  “戰(zhàn)場無情,瞬息萬變,我不過是說一個可能而已!兵P知微淡淡道,“不過這也是命令,兀哈,我剛才的話,記住了!

  兀哈想了半天,半晌才道:“是!”

  鳳知微滿意的點點頭,眼神突然一凝——對岸黑光一閃,飛來一支響箭,奪的一聲釘在帳篷頂端。

  士兵趕來護駕,將那響箭取下,箭上附著一封書信,鳳知微取下看了,笑了笑道:“勸降書。”仔細研究了陣子,點頭道,“嗯,文采不錯,‘假以竊偽之國體,可堪天軍之一摧?’語氣也很大!

  “放他個狗屁!”兀哈跳腳大罵,“揍死你個軟腳羊羔子!”

  鳳知微將信疊好,沉思一陣,揮手道:“回信!

  書記官趕來,鳳知微瞇著眼望著對岸,緩緩道:“假以擄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

  書記官提著筆等了半天,她卻不說話了。

  “陛下,就這一句?”

  “就這一句!

  “……”

  信附在響箭上射了過去,隱約可見霧氣里對岸一陣騷動,過了陣子,又是一支響箭射了過來。

  這回信似乎很長,最起碼鳳知微看了半天,然后沒要書記官,親自提筆寫了回信。

  她寫得也很長很認真,眉宇間有淡淡的蒼涼和解脫,不像在陣前和敵方主帥飛箭談判,倒像在潑墨臨屏,精心寫人生絕筆。

  又過了陣子,響箭射來,這回的信非常簡單,只有四個字,字跡明顯和前面兩封不同,龍飛鳳舞,墨跡淋漓。

  “你來見我!”

  眾人瞥見這幾個字,都露出怒色——什么人敢對陛下呼來喝去!

  眼尖的書記官卻發(fā)現(xiàn),女帝捧著信箋的手指,似乎有些微微發(fā)顫。

  和眾人的憤怒喧噪不同,女帝一直是沉默冷靜的,她若隱若現(xiàn)在冬日寒霧中的身影,讓人覺得寂寥和孤涼。

  隨即她笑笑,道:“備船。”

  “陛下!”

  “我要和對方談?wù)!兵P知微一笑回眸,“兀哈,別攔我,人不能逞匹夫之勇,現(xiàn)在情勢,與其蠻打,不如為你們尋一條最好的退路!

  “陛下……”

  兀哈不是漢人,漢話不熟,臉紅脖子粗的說不出話來,草原漢子一向最服從命令不懂機變,其余大將都不在此處,竟然無人可以阻攔鳳知微,她交了一封信給兀哈,頭也不回上了船,船頭上油燈悠悠晃晃,淡黃的光在霧氣里暈染開一片暗昧的顏色,燈光下女子長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掀動,白色的大氅像一抹游移的云,涂在冬夜蕭瑟的背景里。

  兀哈看著那抹云般遠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仿佛這么一去,他們的溫和而又尊貴的女帝,便永不再回。

  那抹背影漸漸消失在霧氣里,兀哈怔怔一抹眼,不知何時掌心里一抹潮濕。

  鳳知微下了船,早已有士兵等候在岸邊,看她只帶了幾個護衛(wèi)竟然真的就親身過來了,都露出驚異神色,卻訓(xùn)練有素的不多說話,躬身相迎,態(tài)度恭敬,看守嚴密。

  一騎馳來,馬上來迎她的人,卻是淳于猛。

  故人相見,卻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兩人都百感交集,淳于猛怔怔看著鳳知微,他是寧弈親信,在南海之后便清楚鳳知微的身份,此時想著當(dāng)年青溟舊事,樹下拼酒,隴南共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得今日昔日故交竟做了敵國君主,這人生事,真是從何說起?

  鳳知微豎起衣領(lǐng),雪白的大氅掩著巴掌大的雪白臉,襯得一雙眸子如這冬日濃霧般深不見底,她迎著淳于猛似陌生似疑問的目光笑笑,淳于猛驀然便濕了眼眶——那一笑,恍然便是當(dāng)年初進青溟的魏知,從容,溫和,帶著對這塵世微涼而又博大的了解。

  “陛下……”他有點不自然的說出這個稱呼,“請跟我來。”

  “叫我知微。”鳳知微笑一笑,覺得此刻見到故人真是很安慰的事。

  棄舟上岸,一路前行,前方的宮殿漸現(xiàn)輪廓,鳳知微瞇眼看著那巍峨精致依舊的宮殿,輕輕一笑。

  果然是在這里。

  在前殿,鳳知微在自己衛(wèi)兵憤怒的目光中,平靜的接受了重重搜撿,隨即跟著淳于猛向后走,在那座雙層密殿之前,淳于猛停下,道:“我只能到這里!

  鳳知微點頭,正要走,淳于猛突然叫住她。

  鳳知微回首,淳于猛望著她的眼睛,眸光澄澈而誠懇,“好好談,不要意氣用事……請……眷顧彼此!

  鳳知微望進他的眼睛,只覺得鼻子微微一酸,抿抿唇,慎重的點點頭。

  她輕輕邁上臺階。

  距離上次踏上這臺階,已有四年。

  她記得那段看似平靜實則驚風(fēng)密雨的日子,老皇駕崩之日,她偷盜了兩件最重要的東西遠飏而去,從此國土分裂天涯遠隔,一回首,四年。

  距離第一次踏上這臺階,已有八年。

  那日殿前落花如霜,她繞行階前,輕笑聲恍惚間似依舊響在耳側(cè),仿佛前一刻還躺在密殿之下和他同觀星月神話,一回首,八年。

  她曾以為自己永生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然而當(dāng)有一日終于重回,卻也不悔。

  裙裾輕輕拂過廊柱,十八廊柱,十八相遇,最后一副刻著錯過,當(dāng)時不過是紀念,如今卻知那是命運的讖言。

  殿門緩緩開啟。

  長闊數(shù)十丈的宏偉殿堂,并沒有燈火通明,只在長長的地毯盡頭,點著一盞昏黃的燭光。

  燭光下,他輕衣薄裘,斜靠九龍奪珠巨大屏風(fēng),手提酒壺,正緩緩斟酒。

  燭光斜斜照著他的臉,長眉下眸色極黑而臉色極白,鮮明瀲滟,如畫眉目。

  時光催老的是人心,不是容顏。

  聽見推門聲,他沒有抬頭,手指穩(wěn)定的將酒斟滿,只淡淡道:“來了?”

  她“嗯”了一聲,鼻音有點重,他手指突然輕輕一顫,一滴酒液落上指尖。

  酒液冰涼,這是沒有熱過的酒,他等她等得心緒煩亂,起身從密殿之下拿了酒來,那酒是密殿造成之前便放在那里,今日終于記得品嘗。

  她輕輕上前來,燭光一暗,他抬頭看她,眼光很靜,很有力,像帶了刀子,看一眼便要勒下永遠不可更改的輪廓。

  “你走得真遠!彼偷偷溃拔疫以為你要永遠不回來了。”

  “本來是這樣的!彼恍Γ安贿^……”

  她沒有說下去,寧弈也似乎沒認真聽,他出神的看著燈火,從她進殿他看完那一遍,他便沒有再多看一眼,像是怕多看了也會折福,以后便再也看不著了一般。

  他有點漫不經(jīng)心的問:“你說的那句‘假以擄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什么意思?”

  “當(dāng)年我在這密殿里,拿出了兩件東西。”鳳知微淡淡道,“一件是令箭,還你了,一件是密旨,你父皇留下的!

  “哦?”

  鳳知微唇角撇出一抹譏諷的笑,“你應(yīng)該猜得出,他的密旨是留給三位老臣的,如果新帝有任何背天逆命倒行逆施之行,可廢而殺之,另立宗室子弟為帝!

  寧弈不出意料的笑笑,道:“他到死都不放心我!背聊肷,他道,“如此說來,我還得謝你,沒將這密旨隨便拿出來!

  “不必了!兵P知微笑得淺淺,“真要謝,我不是也該謝你很多!

  寧弈默然不語,兩人對望一眼,隨即轉(zhuǎn)開。

  “你既然來了,又提出這密旨,心中想必已有成算……”半晌寧弈輕輕問,“你要什么?”

  “那些跟隨我的人。”鳳知微道,“一直以來并無大肆殺戮之事,也無擾民之舉,你不要為難他們。”

  “都是良將!睂庌牡溃拔矣行慕蛹{已久,自然不會為難!彼麚P起眼眸,眼神里有塵埃落定的欣喜,溫柔而又熱烈。

  “知微,你誓言已成,心愿終了,你自己呢?”

  鳳知微默然不語,寧弈一笑,神情舒展。

  “知微……我很高興你終于回來……還記得那一年古寺聽夜雨,殘燈淡霧間有人一首簫音《江山夢》,這些年我常常夢見這首曲子,夢中江山,江山如夢……這一番亂哄哄你爭我殺,到頭來換了什么?不過是半樽薄酒,滿鬢風(fēng)霜,如今你誓言終成,正好就此收手,我的位換了你的國,將這凰圖霸業(yè),兩族恩怨,丟給別人操心去!

  他滿懷希望的,對她伸出手。

  “知微。”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鳳知微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陛下說話實在太過一廂情愿!彼坏,“你我是仇人,從來都是。便是三歲孩童,也知我鳳知微大逆寇首,和你勢不兩立。你寧氏奪我大成國土,殺我父皇母妃,滅我血浮屠義士,你寧弈,更曾親自對我下手,若不是我命大,早已喪生你手,我奪你國,掠你地,不過我和你之間一報還一報,成王敗寇兩無怨尤,如今情勢不利,我為屬下謀求生路,卻沒說自愿放手,更沒說想在你手下乞得一命!

  寧弈手一頓,抬頭看她,一瞬間眼眸黝黑。

  “知微,你明明只是為了那個復(fù)國誓……”

  “那是你以為!兵P知微打斷他的話,笑得譏誚,“如果不是讓你那么以為,你怎肯步步退讓,讓出國土,好讓我不費太大力氣,便大成建國?”

  她輕快的攤開手,笑吟吟道:“陛下,說實在的,從一開始你對我就太知根知底,在你眼皮底下想要積蓄勢力復(fù)國大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好在我是女人,女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令男人動情,動了情的男人總是要心軟些的,比如包庇退讓,比如保我性命,甚至……讓出疆土。”

  她輕輕笑著,一眨不眨的盯著臉色慢慢變了的寧弈,滿意而欣慰的道:“所以剛才我說,多謝你,但是陛下,如果你以為我完成了對娘的復(fù)國誓言,便會主動還回你讓出的國土;如果你以為我只要大成復(fù)國便算完成誓言,不介意大成再次消失;如果你以為你成全了我我便會成全你的話,那你就錯了,我吃下去的,絕不甘心再吐出來,要不是你隱藏實力太強,我確實不是對手,不得不為手下打算未來的話,我今日,還是不會站在這里,只會在對岸……”她一笑,嫣然從容,一字字道,“對你舉起刀。”

  寧弈盯著她,臉色漸漸微白。

  這些年江山博弈,不惜國土二分,從來不過是他成全她一場誓言。

  他用盡全力奪了這皇位,也不過是為了擁有絕對權(quán)力,好讓她能自由的從誓言中解脫,如果是別的兄弟坐了這帝位,她這大逆之行,誰能容她活下去?

  當(dāng)她困于誓言要繼續(xù)走下去,他便奉陪,他不惜出借江山將這天下奉上去完她的誓,他不擇手段把自己墊成她的后路,他做這一切,為自己,更為她一個心安。

  然而走到最后,當(dāng)真一切過往情意,都只是她為自己復(fù)國所設(shè)的情愛陷阱?

  “不。”半晌他突然收回眼光,有點恍惚的將一直沒喝的那杯酒一口飲盡,“知微,你在撒謊。”

  他低而有力的重復(fù),“你在撒謊,你若真有騙我之心,根本不會說出來。”

  鳳知微看著他飲盡那酒,笑意一閃,道:“陛下似乎自認為對我很了解?不過……”她悠悠道,“陛下很快就會知道,我到底撒沒撒謊!

  寧弈冷笑一聲,默然不語。

  “便縱然放過從逆者,元兇首惡,也萬萬沒有可恕之理,我可否問問,陛下打算給我什么樣的死法?”鳳知微含笑上前一步,雙手撐桌,將一張笑意嫣然如迎風(fēng)薔薇的臉,直直湊到他面前。

  “鴆酒?白綾?背土袋?賜刀?”

  她淡淡的香氣傳來,他突然有點失神,印象里她的香氣幽雅高貴,芳若芷蘭,今日的香氣卻有些不同,似有若無,忽濃忽淡,有妖魅之味,讓人想起凌波微步躡行于夜色云霧里的幽靈。

  “你想要什么樣的死法?”寧弈又自斟一杯,動作穩(wěn)定,清冽酒微微傾斜,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多少年她活得云遮霧罩,到死都不愿被他看清【缺少結(jié)束標(biāo)點】

  “怎么痛快怎么來,我是說對你!彼Γ瑴厝嵬炱鹦渥樱蛩麛傞_手掌,“讓賤妾最后伺候您一回吧”

  他笑一笑,薄唇一抹譏嘲弧度,漫不經(jīng)心將酒壺酒杯給她。

  酒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線深翠自纖纖指間瀉落,落在白玉琉璃盞中琳瑯有聲,四周很安靜,錦帳繡幔沉沉垂落,隔絕了世間一切喧囂。

  包括宮闕玉階之外,隔河傳來的叛軍的呼嘯和廝殺。

  屬于她的叛軍,順義鐵騎和火鳳步兵,在今夜她入營后,按照她的命令,對天盛軍再次展開了攻擊。

  那些硝煙和血氣,仿佛被阻攔在很遠的地方,不入那兩人之耳,寂靜中他們仔細尋找聆聽彼此的呼吸……沉靜、安詳、幾乎相同的頻率,在金鼎香爐裊裊輕煙里,歷歷分明,而又抵死纏綿。

  將酒杯在手中輕輕轉(zhuǎn)著,她低問:“不怕我下毒?”

  “這座暗殿多年來從無人進入。”他淡淡答,“而這壺酒,陳放在暗格之內(nèi),也從無人動過!

  “至于你……”他平靜的抿一口酒,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清凌凌的眼神冰刀一般劃過,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動聲色。

  她無聲笑笑,出神端詳自己的手指,從進入這座密殿開始,她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天下最懂毒的藥師、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殺的殺手的重重搜檢,別說一顆毒藥,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屬于她自己,也早已被撿了出去。

  確實此刻,沒人可以對他下毒,以翻轉(zhuǎn)這不利于她的局勢。

  不過……

  她淺淺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彎,竟然是俏皮可愛的弧度。

  “有沒有覺得胸悶?”天生帶著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霧氣后看不清她眼底真實神情,“有沒有覺得丹田刺痛?有沒有覺得逆血上涌,正在倒沖著你的氣海?”

  他也望定她,臉色漸漸泛了微青。

  “這密殿自從落成后,重重護衛(wèi),確實沒有人進來過。”她負手踱開幾步,回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從圖紙設(shè)計到宮殿落成,他都未曾讓她插手,只是在完工后,帶她進去看了一眼。

  猶記當(dāng)時,殿前梨花落如輕霜,她銀色裙裾輕快的拂過月輝皎潔的地面,旋一朵流麗燦爛的花,月色花影里,她扶著廊柱含笑回首,他瞬間被那恬然笑意擊中。

  彼時情意正濃。

  便是在那樣飄散梨花清香的脈脈夜晚里,便是在那樣雙目相視的微笑眼神中,她纖纖十指拂過酒壺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后的暗殺之毒?

  那一笑溫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盡里攜手的溫暖,原來都只是幻夢里一場空花?

  他捧出珍重心意,意圖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悅,她卻已不動聲色為將來的生死對立留下伏筆。

  還是那句話——她從來都是他的敵人。

  對面鳳知微笑吟吟看著他,“陛下,你現(xiàn)在還覺得,我剛才是在撒謊嗎?”

  寧弈定定看著她,似乎想在她秋水濛濛的眼眸里找到一些虛幻柔軟的東西,然而鳳知微的眸光,恒定不變。

  “誰說勝負已定,誰說我甘于拱手河山?”她手一指殿外,笑道,“我不親身前來,如何能令你心亂喝酒?你一死,天盛軍必然大亂,將來這大好河山到底是天盛的,還是我大成的,我看也難說得很!彼Φ脮晨,一拂袖,“便縱我身死此地,有你寧氏皇帝陪葬,也已足夠!”

  寧弈望著燈光里她秀致而又漠然的剪影,手肘輕輕抵在心口,不知哪里在痛,又或者哪里都沒有痛,只是有些什么東西琉璃般的脆裂,似乎都能清晰的聽見,“咔嚓”一聲。

  恍惚間,似是那年南海碼頭,她抱著嬰兒神情溫軟掀簾而入,引他遐想十年之后,她答:“十年后的事情,誰知道會怎樣?也許陌路相對,也許點頭之交,也許依舊是如今這樣,我在階下拜你,你遠在階上,也許……也許相逢成仇!

  十年后,一語終成讖。

  緩緩抬起衣袖,捂住唇,一點鮮紅殷然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無聲抹去,而她不知何時已背過身去,背影挺直而纖秀,他注視那背影,突然覺得,有一句話現(xiàn)在不問,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你……可有愛過我?”短短幾字,問得艱難。

  她頓了頓。半晌回首,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沒有!

  深殿內(nèi)一陣窒息的空寂,長窗外一朵開得正艷的秋海棠,突然無聲無息萎落。

  “好”。

  良久之后他終于也笑了笑,傳聞中的容顏絕世,此刻笑起來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卻已漸漸沉斂,突然輕輕拍掌。

  只是那么清脆而淡定的一聲,大殿內(nèi)余音猶自裊裊。

  遠處突然呼應(yīng)般響起排山倒海般呼嘯,像是海浪在颶風(fēng)卷掠下猛然豎起厚重如巨墻,橫亙于金殿之前,剎那壓下步步逼近的殺戮之聲。

  他微微笑著,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縱橫道路,那些宮闕角落,都會在那掌聲落下后,涌出無數(shù)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軍隊,會用閃耀寒光的百煉兵刃,迎上那些妄圖踐踏皇權(quán)將血污軍靴踏上玉階的叛軍。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過你死我活,而他十二年珍貴心意,再不能用來澆灌這朵帶毒的罌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夠了【缺少結(jié)束標(biāo)點】

  “哎,我還是輸了!彼筋^向殿外看了看,語氣輕松,“真可惜!

  “是啊,可惜!彼p輕咳嗽,咳出血絲,“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這著殺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國還是注定要崩塌于今日!

  “沒關(guān)系。”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榮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約,一如初見。

  總以為這半生艱難經(jīng)營,是為了日后的風(fēng)雨彩虹,如此便支撐他極有耐心的等過那些年,卻原來,他的以為只是以為。

  他緩緩掉開眼,五指一緊,掌間玉杯砰然碎裂。

  鮮血涔涔里,他漠然對著空氣吩咐,“來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閃現(xiàn)數(shù)條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靜轉(zhuǎn)身,密密長睫垂下,遮住晦暗變幻眼神。

  那些難以出口的心思,便隨這一身長埋吧……

  聽得身后,他語聲清涼,字字斬金斷玉。

  “帶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后……”

  他閉上眼。

  “凌遲!

  鳳翔四年冬,大成鐵騎在洛縣遭遇天盛軍隊,交戰(zhàn)中親征的女帝被俘,成軍被驅(qū)退,隨即大成各大將都接到女帝手書,沒人知道手書中說什么,只是當(dāng)夜各軍帳都燈火未熄,隱約聽見唏噓之聲,隨后成軍各處軍隊全線收縮,大成國隱約有傳聞,說是女帝已經(jīng)向天盛皇帝稱臣,但事實到底如何,也沒人清楚,只隱約有傳言,火鳳女帥華瓊接到女帝手書后,先是長嘆一聲,道:“都是命……”隨即又道,“你看開也好……”卻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隨即,這位女帥又做出令世人驚駭?shù)氖虑閬,她?dāng)先帶領(lǐng)大軍向天盛朝廷歸降,天下紛議萬民驚詫,更有無數(shù)酸儒夫子寫詩作文以嘲,將多年來對第一女將的贊美都化作了如今的口舌之伐,然而這位向來隨心而行的女帥,不過大笑嗤之以鼻,道:“她要戰(zhàn),我便戰(zhàn),她要降,我便降,管那么多干嘛?”

  女帥這邊風(fēng)云變幻牽動天下人心,帝京卻陷入一番小小的混亂,一個最隱秘的消息流傳于朝廷高官之口,帶著難以揣度的惶恐和不安。

  “聽說陛下圣體欠安……”

  “說是拿了大成女帝那夜中了毒……”

  “不是說明日便凌遲那女帝嗎?那種大逆該當(dāng)株連九族的,不過人家九族確實沒了……早給寧氏殺完了……”

  “別管什么大成女帝不女帝了,陛下幾日沒上朝了,要是那消息是真的……”

  “哎呀……”

  官兒們驚疑的眼光越過高墻,傳說里,女帝就關(guān)押在皇宮暗牢之內(nèi),當(dāng)初關(guān)押過鳳氏母子的地方。

  極少有人發(fā)現(xiàn),在高墻之后,兩座屋舍造成的夾角陰影里,有一道影子,緊緊的貼著墻壁不動。

  他貼得極緊,像是原本就生在墻壁之上,冬日寒風(fēng)凜冽,墻壁冰冷,又是穿堂風(fēng),寒冷徹骨,那人露在緊身衣外的手指,指節(jié)發(fā)青,竟然起了層薄薄的霜花,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貼了多久。

  一隊衛(wèi)士從他底下夾巷走過,毫無所覺。

  這里是暗牢入口處的巷子,很窄,衛(wèi)士不停相向而行,幾乎毫無空隙,只有每隔六個時辰換崗的時候,會有短暫的空隙,武功極高的人可以趁機掠入,但時辰極短,只夠做一個動作,這個人很明顯是在六個時辰前,趁換崗空隙掠上墻面貼在那里,等著六個時辰后,再次換崗潛入。

  這樣的天氣,六個時辰,為了不顯眼只穿單薄的緊身衣,尋常人早已凍死,這人卻靜默著,連呼吸也控制著淡淡的白氣。

  底下一陣騷動,時辰到了,趁著那換崗的一瞬間,男子從高墻上落下,輕煙般掠進了夾角巷內(nèi)的柵欄門后。

  一隊衛(wèi)士走了過來,當(dāng)先的拎著食盒,看來是來送飯的,那人隱在鐵柵欄門后的暗影里,等到最后一個人走過,無聲無息的貼在了他背后。

  最后一個人毫無所覺,走了一陣子心里有點不對勁,霍然回首,只看見空空蕩蕩的來路。

  “小張,怎么了?”當(dāng)先一個衛(wèi)士回頭疑惑的問。

  “沒什么!蹦莻被附身的小張縮了縮脖子,笑道,“這穿堂寒風(fēng)吹得人發(fā)噤。”

  “疑神疑鬼的做啥!鼻邦^的人笑了笑,道,“我看你是被里面的人嚇著了。”

  “那倒是!蹦莻小張摸摸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那個女人慘得很,看著嚇人哩……陛下也是的,天大的恨,一刀殺了便是,何必這樣折磨人家……”

  “閉嘴!這話是你說的?”領(lǐng)頭衛(wèi)士一聲厲叱,那小張嚇得趕緊噤聲。

  貼在他身后的那名男子,臉上戴著僵木的面具,一直輕煙般貼在小張身后,從斜斜的角度看過去,小張的影子略厚些,像有兩對手腳,看起來著實詭異。

  聽見這段對話,男子輕若無物的身子突然頓了頓,一頓間小張又有覺察,再次回頭,空蕩蕩的來路讓他顫了顫,不住催促前面的人加快腳步,領(lǐng)頭男子一直向下行,對著里面看守的人展示了腰牌,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開門的那一霎,一股猛烈的風(fēng)突然卷了來,將地面沙石卷起撲進人的眼睛,眾人都哎喲一聲,揉眼的揉眼,擋風(fēng)的擋風(fēng),全沒察覺到那陣風(fēng)里,有更輕的風(fēng)越過去。

  暗牢鐵壁,黝黑陰森,沒有天窗,出口就是那一個,里面無人把守,據(jù)說早年囚禁過一位高手,被他挾制了守獄官取了鑰匙越獄后,皇家暗牢之內(nèi)就沒有再設(shè)任何守衛(wèi),而以無窮無盡的機關(guān)代替。

  這座暗牢的設(shè)計者曾夸下海口,想要從這座暗牢里什么都不驚動的走到目的地——除非他沒長腿,所以就連送飯,都是打開門后,將食盒放在一處地面凹陷上,重量放上,機關(guān)連動,那食盒會被傳送到牢房門口,由囚犯自己取。

  此刻,這男子飄了進來。

  黑暗里就像沒長腿的影子。

  他看似走在階梯上,但腳底竟然離地面還留有手指寬的縫隙。

  尋常高手一掠而過不沾地面是可以的,但距離有限,也不能慢慢而行,這樣閑庭信步的懸空而行,已經(jīng)不是輕功的范疇,而需要強大的內(nèi)力來支撐。

  那人走得似乎很輕松,仔細看卻能看出怪異,他似乎手足有點僵硬,露在袖外的手指指節(jié)發(fā)青,身子一直微微抖顫著。

  他慢慢的一路過來,點塵不驚,轉(zhuǎn)過一個彎,便看見橫矗眼前的鐵柵欄。

  柵欄里,破爛稻草上,伏著奄奄一息的女子,混沌的黑暗里也能感覺出那種衰弱的姿態(tài),聳起的肩膊瘦削得似鋼刀,割痛人的眼睛,牢房里四處都是爛棉絮臟稻草,染著已經(jīng)發(fā)黑的碎肉和血跡,觸目驚心。

  那男子渾身一顫,險些落地,他一生巋然沉靜,從來唯有這個女子能牽動他的心,一慌之下趕緊收拾心神飄了過去,手指一抬,指間夾著的一枚金剛石薄片,已經(jīng)劃裂門上的暗鎖,隨即飄了進去。

  他進了牢房,那女子依舊一動不動,男子慌急的掠過去,伸手要扶起她,手剛碰上她身子,便覺得一手滑膩,舉起手指一看,血淋淋滿是碎肉——她身上已經(jīng)肌膚全部碎裂,根本碰不得了。

  那男子跪在她身前,舉著雙手,一瞬間天崩地裂般的僵住了。

  他染血的手指僵硬向天,姿勢如化石般似乎永生不能解脫,鐵壁縫隙里一線光線照上他戴了面具的臉,臉上眼睛的部位是一層特制的薄膜,薄膜里恒靜的眸光平生第一次浪潮翻涌,翻出無限的驚恐絕望,眸底有奇異的淡淡的水霧之氣,慢慢聚集。

  這一生歷經(jīng)風(fēng)浪而不動巋然,這一生天地封閉不知喜怒悲歡,這一生因她開辟鴻蒙,原以為從此后看得見爛漫五彩新宇宙,卻從此邂逅無限思念疼痛和……今日悲傷。

  眼底有什么東西很濕很熱很脹痛,擠得滿滿的要從眼眶中滾出,這一生他以為自己永不會有此刻體驗,然而命運不肯放過的要讓他將人生之苦一一嘗遍。

  原來這就叫眼淚。

  原來這就叫絕望。

  他顫著手指,慢慢靠向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觸觸那即將流出的淚,又似乎想要就這么捂住眼睛,不去面對摧心裂肺這一幕。

  卻突然聽見一聲幽幽嘆息。

  這聲音太熟,熟到夢魂常遇,遠隔天涯也如在耳側(cè),他如被驚雷劈下,霍然轉(zhuǎn)首。

  暗牢的牢房是轉(zhuǎn)折設(shè)計,在這間牢房的側(cè)面,隱約露出了一個人修長的影子。

  那影子也太熟悉,熟悉到他渾身顫抖,心腔跳動得一陣劇痛,像是剛才突然裂開,再被烙鐵猛力一烙,嗤啦一聲熱氣四散里被強力合攏。

  他第一時間想站起身,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竟然險些暈過去,對于鐵石般封閉的人來說,這種太過難得的大悲之后便是大喜的猛烈情緒沖擊,一時竟然承受不起。

  那人又是一聲嘆息,嘆息聲里充滿憐惜。

  他抬起頭,眼神里爆發(fā)無限歡喜,瞬間將未及流出的眼淚烘干,他已經(jīng)從那聲嘆息里聽出,她安然無恙。

  他立即松開手中的女人,掠向那間牢房,如法炮制開了門。

  黑暗里,鳳知微素衣委地,靜靜的看著他。

  他站在牢門口,也那樣仔仔細細的看著她,然后發(fā)出一聲無限滿足的嘆息,大步過去,猛地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微……微……”他一遍遍低低喊她名字,滿含失而復(fù)得的莫大驚喜。

  鳳知微聽著他激動驚喜的語氣,想起初見時,遙遙立在三尺之外,眼神只在腳下一尺三寸的玉雕般的少年。

  她的玉雕少爺,因了她成為人,然而她帶他走出封閉天地,卻從未能給他真正的人生喜樂。

  若留他一直在原地,他也許能混沌而幸福的活這一生。

  對耶?錯耶?換得此刻凝噎無言。

  顧南衣緊緊抱著她,將臉在她頸側(cè)輕輕摩挲,低低道:“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鳳知微眼眶微濕,輕輕“嗯!绷艘宦,反手也抱緊了他,覺得他身子過于冰冷,想要給他一點溫暖。

  她在他耳邊低低道:“對不起!

  一陣沉默。

  隨即他偏頭,也在她耳邊道:“不,喜歡這一切!

  不經(jīng)歷那般地獄般的疼痛絕望,怎么會有此刻絕處逢生的巨大喜悅?

  她給的一切,他都喜歡。

  鳳知微默然不語,顧南衣已經(jīng)放開了她,牽住她的袖子,道:“走!

  鳳知微不動,顧南衣愕然回頭看她。

  “這間牢房,是當(dāng)年我娘和我弟弟呆過的牢房。”鳳知微唇角一抹凄涼的笑意,輕輕撫摸鐵壁,“我還在這里的墻角,摸到陳舊的血跡,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時弟弟被踩住灌毒酒時留下的!

  顧南衣伸手想去牽她的手,手伸到一半想起什么,只牽了她的衣袖,鳳知微沒有注意,只悠悠道:“南衣,對不起剛才我沒說話,因為剛才,我不想和你走。”

  顧南衣瞪大眼睛看她。

  “自長熙十三年后,我全部的力氣,都留給了娘的遺愿。”她緩緩坐下,茫然的看著虛空,“娘很了解我,她帶我回秋府,讓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逼出我內(nèi)心的憤怒和不甘,她用近乎慘烈和決裂的死亡,用弟弟那一條十六年等著替死的性命,將早已憤怒不甘的我逼入死角,在臨終時,她逼我發(fā)的那個誓言,從此永遠捆住了我!

  她伸出手掌,茫然的看著自己潔白如玉的手指,“復(fù)國,報仇,兩件使命,我一生只為此而活,我也曾以為,為了報答娘和弟弟,為了她們的靈魂久安,我必須這么做,為此不惜此身也不惜蒼生!

  “然而。”她愴然的笑笑,“天意開了如此大的一個玩笑,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娘知道鳳皓是她的親生兒子,她會不會還選擇那樣一條死路?我想了很久,她不會!

  “我娘是那樣愛憎分明,性烈如火的女子,她敢于做那一切,是建立在對你伯父的愛之上,一旦她知道原來你伯父一直在騙她,她只有恨的份,哪里還會為了他的遺愿不惜此身?”

  “她連親生孩子的遺骸都放不下,切切囑托我不要忘記祭拜,如果親生孩子活在她身邊,她怎么可能舍得他替死?”

  “所以。”鳳知微抬頭看顧南衣,慘然一笑,“其實一切都應(yīng)該不存在,娘的遺愿不存在,大成復(fù)國不存在,所謂的報仇,不存在!

  顧南衣怔怔的望著她,他不是很明白鳳知微的意思,只隱約覺得,自從山中挖出那裹著血衣的石頭后,所有支撐鳳知微的信念,同時也被那塊石頭給砸毀。

  連同她一路來苦心籌謀隱忍犧牲,連同這奪國之爭天下二分,都失去一切存在的理由,碎成齏粉,落入眼眶,化為此刻酸楚一淚。

  “你看!兵P知微低低道,“你、寧弈、赫連錚、知曉、宗宸、血浮屠、華瓊……你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你們能做到的一切,來成全我這個誓言,于不可能中將之變成可能……甚至將犧牲和傷害降到最低,可是,無論怎樣回避和成全,戰(zhàn)爭總是要死人的,那些好兒郎,那些也是爹生娘養(yǎng)的壯健青年,那些鮮活的生命……因了你伯父自私的設(shè)計,因了我娘被蒙騙的犧牲,因了我被逼的誓言,葬身沙場,魂落異鄉(xiāng),還有赫連,赫連,他……”她哽咽著說不下去,慢慢轉(zhuǎn)過臉去。

  顧南衣半跪在她身前,隔著距離,也能感覺到此刻鳳知微的絕望和悲涼,他輕輕虛按著她的肩,道:“不,不是你的錯!

  鳳知微怔怔注視著墻壁上虛化的黑影,輕輕道:“是,也許不是我的錯,可是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配得到幸福,我這沾滿無數(shù)無辜鮮血的人,如果還能坦然活下去,怎么對得起那些日夜啼哭的靈魂?”

  顧南衣認認真真的看著她,覺得她不是開玩笑,想也不想便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他說得平平淡淡,毫不思考,好像不是說的是生死大事,而是明天一起去踏青。

  鳳知微并不意外的看他一眼,也很平靜的笑笑,這就是顧南衣,他漠視一切,包括生死。

  如果是寧弈,他會怎么說?他會說——你想死?先問我同意不同意。

  她唇角一翹,近乎俏皮的笑起來。

  有些事,從來便由不得人的,寧弈,你可明白?

  “好,我們一起死!彼兆☆櫮弦碌囊滦,語氣平靜而決然。

  顧南衣點點頭,四面看了看,道:“但是我不想死在天盛皇宮。”

  “我也不想!兵P知微道,“那你帶我出去吧,我被封住了內(nèi)力!

  顧南衣點點頭,轉(zhuǎn)身負起她,鳳知微在他背上輕輕道:“南衣,你怎么這么冷?你的寒癥犯了是嗎?”

  當(dāng)初顧南衣為她戴寒鐵重鐐,落下寒癥,不能在陰寒之地過久,所以后來長留溫?zé)岬奈鳑,如今鳳知微在他背上一趴,隔著衣服也其冷徹骨,便知道寒癥發(fā)了。

  “反正準備去死!鳖櫮弦赂砂桶偷牡溃盁o所謂!

  鳳知微笑笑,將臉貼在他背上,道:“我也給你熱熱!

  顧南衣“嗯”了一聲,明明她臉上那點溫度無法抵御體內(nèi)的寒氣,他依舊很滿足的道:“暖和。”

  鳳知微臉貼在他背上,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下,反射微光粼粼如小溪。

  顧南衣背了她正要出門,鳳知微突然道:“等一下!

  隨即她轉(zhuǎn)頭,手臂伸得長長的,在地上胡亂擺動,一邊捏著嗓子幽幽道:“慶妃……慶妃……還我孩兒來……慶妃……慶妃……還我命來……”

  顧南衣愕然看著她,不知道她突然發(fā)了什么瘋。

  驀然一聲尖叫,斜對面牢房里那個遍體鱗傷的女子突然蹦了起來,原本奄奄一息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竄便竄到牢房里角,不顧粗糙的鐵壁磨痛遍身傷口,死死貼在壁上,死死盯著地面尖聲喘息,無限驚怖的叫:“別……別來找我……別來……別來……”

  地上,鐵縫里露出的微光,反射出鳳知微游動的手臂影子,那影子痙攣扭動,在慶妃腳前似近似遠,像是隨時要爬近,慶妃近乎瘋狂的尖叫,不顧疼痛的往墻壁里擠,破裂的背上血肉被鐵壁一摩擦,碎肉掉落,滿墻涂了一壁鮮紅,顧南衣此時才發(fā)現(xiàn),那墻壁色澤和其余墻壁不同,深紅黑色,像是已經(jīng)積了一層層的鮮血。

  “你看,這就是虧心事做多了的下場。”鳳知微收回手臂,淡淡道,“我沒想到寧弈比我還狠,居然沒殺她,我最近幾天在這里,每天都嚇?biāo)淮。哈哈。?br />
  她笑了一聲,笑聲里卻無歡樂之意,隨即扭過頭,不看軟癱在地的慶妃,道:“走吧。”

  顧南衣點點頭,負著她依舊懸浮著走過暗牢,他此時的步子比先前慢了很多,鳳知微聽見他微微的喘息,印象中顧南衣似乎從未吃力喘息過,她憐惜的用手帕,抹了抹他額頭,一抹才想起來,他戴了面具。

  “我想見你一面。”她下巴靠在他頸后,提出要求。

  顧南衣想了想,道:“宗宸說,不要給人看見。”

  “為什么?”

  顧南衣?lián)u搖頭,鳳知微笑道:“我總該是例外。”

  她抿抿唇,心想自己其實也算看過他,宗宸不讓他露臉,也是為了保護他吧。

  “嗯!鳖櫮弦聦Υ瞬o異議,抬手就要去拿面具,手突然頓住。

  一道強光照來,兩人抬頭,才發(fā)覺不知何時牢門口已經(jīng)人山人海。

  御林軍長纓衛(wèi)里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的布置在夾角巷前方,那種水泄不通的程度,連只長翅膀的螞蟻也別想飛過去。

  見他們出來,所有人槍尖一挺,鏗然一聲巨響。

  巨響聲里,點在甬道兩側(cè)的燈光次第亮起,像九天之下飛來一串夜明珠,將四面照得燈火通明。

  燈光之下,人群正中高臺之上,便輿上半躺著寧弈,臉色發(fā)青,一邊低低咳嗽,一邊淡淡的看著他們。

  顧南衣不急不忙抽出腰帶,將鳳知微縛緊在背上。

  “朕等你們很久了。”寧弈衣袖掩在唇角,掩去唇角咳出的一絲血跡,鳳知微的毒很厲害,他用盡辦法也無法解去。

  解不了,也就不必再解,她要他的命,拿去就是,但前提是大家一起。

  “長熙十三年我和你說過!彼鯗厝岬淖⒁曋P知微,笑道,“天下疆域,風(fēng)雨水土,終將都歸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所以,你想出去,可以,變成灰,變成骨,和我同葬在皇陵里!

  鳳知微偏頭看著他,眼神也很深很用力,隔著這么遠的火光,寧弈仿佛覺得她眸中微光一閃,金剛石般光華折射,然而轉(zhuǎn)瞬卻又不見,她還是那樣迷迷蒙蒙的眼神,不急不緩的語氣,說世間最狠辣刻毒的言語:“陛下支撐著不肯死,莫不就是在等我成灰成骨?”

  她笑:“那便依你!鞭D(zhuǎn)頭對顧南衣道:“我們走!

  寧弈閉上眼睛,有些痛痛到極處那叫麻木,心還在這里,心卻已不見。

  她費盡心思也要看他死,到了此刻還依著別人笑等他的結(jié)局,他和她,一生糾纏半世相斗,卯著勁兒攪風(fēng)攪雨,原來只是為了等此刻,看誰先死。

  不死,不休。

  那便這樣吧。

  他笑一笑,發(fā)青的眉宇泛著淡淡死氣,看著平靜如常的鳳知微,突然還想問最后一個問題。

  如果此生不能完成,或許可以寄望下一世。

  “知微,告訴我,怎樣才能在一起。”

  鳳知微仰起頭,像是想透過蒼青的天看見宿命的終結(jié),半晌淡淡答:“贖盡罪孽,越過生死!

  越過生死。

  寧弈默然咀嚼一遍,仰起頭,無聲的揮揮手。

  萬千刀劍豎起揮落如水晶墻,輕輕碰撞也匯聚成轟然巨響。

  顧南衣負著鳳知微飛起。

  “南衣,我們殺孽已經(jīng)太多!兵P知微在他背上輕輕道,“能不殺,便不殺!

  “好!

  兩人都很從容,兩人都很平靜,兩人都知道人力有盡時,面對這層層宮門,浩浩萬軍,無論誰都闖不出去。

  那也沒關(guān)系。

  走,是必須,留不留下命,不重要。

  顧南衣人影一閃,直沖向甬道前方的刀陣,看那一往無前的模樣,就像是想撞上去自殺,士兵們都一愣,顧南衣瞬間已到近前,還有三寸距離時突然抬腳一踢,一腳踢斷最前面一柄長刀,長刀滴溜溜飛出去,月光燈火下反射光線千條,迎面而來的衛(wèi)士都被眩得瞇起眼睛,隨即都覺得手上一輕,自己的兵刃不知何時已經(jīng)飛出手,刀撞著劍,劍彈飛槍,槍打在臉上,金星四射里一頭撞散同伴,哎喲喂呀丁玲當(dāng)啷聲里,人影穿梭如分波裂浪,顧南衣已經(jīng)越過甬道,站到了第一層包圍圈外。

  他腳步剛剛站定,一條有點圓的人影突然沖了出來。

  這人是從高臺上掠下來的,明明有點胖,動作卻比所有人都快,他一邊沖一邊哭,一邊哭一邊跑得還不慢,邊跑邊將眼淚鼻涕到處亂甩,還沒人敢躲。

  他就那么甩著鼻涕沖過來,最后一把鼻涕很想甩在顧南衣身上,被顧南衣嫌惡的躲過,難得開金口對他說了一個字,“滾!

  顧南衣叫人滾是好意,這人卻不打算接受他的好意,圓身子往他面前一堵,脖子一梗,怒道:“要滾你滾,留下她再滾!”

  鳳知微在顧南衣背上輕輕笑了。

  “寧澄!彼郎睾偷牡,“好久不見。”

  “呸!睂幊螌λ龕汉莺萃铝丝谕倌皠e和我打招呼,我見你就生氣!”

  鳳知微笑笑,閉上眼睛,懶懶道:“寧澄,讓開罷,我們不想殺你。”

  “我想殺你們。”寧澄瞪著眼睛,“你害死陛下,我反正也不要活了,咱們死在一堆,正好!

  “那也行,不過我突然有點好奇!兵P知微睜開眼睛望著他,“我一直很奇怪,你是怎么到他身邊的?他為什么這么寬容你?既然大家都要死了,你回答一下也無妨是吧?”

  “有什么不能回答的?”寧澄氣呼呼道,“我八歲時遇見陛下,那時我在山中學(xué)藝,陛下當(dāng)時才七歲,受了重傷,快死了,他的屬下找了庸醫(yī)亂治,不像是在治病倒像想整死他,我看不過去就去親自指點,沒人信我,說我的辦法才會整死人,陛下那時候突然醒過來,二話不說就信了我——我們是生死之交,你懂不懂?”

  “哦,懂了。”鳳知微淡淡一笑,心想當(dāng)初血浮屠那一炸,是寧澄救了寧弈性命,如果當(dāng)日沒有那一救,是不是就不會有以后這許多因果?

  “陛下對我很好。”寧澄拔劍,向著顧南衣,“這些年我看著他,不容易,所以今天無論如何,我要將你們留在這里。”

  “嗯,我理解!兵P知微點點頭,一副深有同感的樣子,隨即若有所思的道,“可是寧澄,我觀察過陛下那舊傷,你當(dāng)初的治傷辦法,可能真的不對啊……”

  “?”寧澄不防她突然會說到這個,他十分提防鳳知微,太了解她的詭計多端,只是鳳知微說起的這事,確實也是他心中多年疑惑,當(dāng)初寧弈是炸傷傷及內(nèi)腑,當(dāng)?shù)孛t(yī)都說不宜寒性藥物治療,他自己獨辟蹊徑,用大寒的玄冰玉鎮(zhèn)住了火毒,為此還偷了師傅的鎮(zhèn)門之寶,后來寧弈火毒轉(zhuǎn)成寒癥,舊病纏綿多年,他心中總在想,是不是自己確實錯了?如今鳳知微說起,他不禁一呆,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的問:“那你說錯在哪里?是不是玄冰玉用得不對……”

  那個“對”字還沒出口,鳳知微手指突然一彈,一道微光閃過,寧弈腦中一暈,倒下之前怒吼,“你這殺千刀沒良心的女……”

  他沒來得及罵完,眼睛一翻,身子一仰,鳳知微抬手扶住他,手勢極快的塞了件東西在他懷中,在他耳邊輕笑道:“喂,別怕,其實你玄冰玉真的沒用錯,不然寧弈早就死了……”

  寧澄殘留的一點意識,聽見這句,正好夠他氣暈了……

  他一暈,鳳知微也不扶了,手一松寧澄啪嗒栽倒,高臺之上寧弈大驚似要站起,腿一軟又坐了回去,一群侍衛(wèi)趕緊奔上來,將寧澄抱了回去。

  看見寧澄沒事,寧弈才松了口氣,看過來的眼光更冷,顧南衣卻看也不看上方一眼,負著鳳知微繼續(xù)前行。

  人潮海浪般涌過來,刀槍劍戟的明光連綿成巨大的光幕,顧南衣在光幕中游走來去,像一道跳躍的黑色的閃電穿越鋼鐵的縫隙,劈、粘、踢、挑、起、落……無休無止,以一人之力抗萬軍。

  他腰間玉劍已經(jīng)出手,淡白的劍光尾端劍柄血紅,真力使到極盛之時,那片血光暴漲,隱約現(xiàn)出寶塔之形,血色浮屠帶著呼嘯的厲風(fēng)和如泣的尖鳴罩向洶涌的人潮,一步傷一人,那片紅白光柱籠罩之處,尋常士兵不是他一合之?dāng)场?br />
  有巨杵呼嘯而來,不知是哪位大力士投擲而出,顧南衣輕輕一掠,單足踏上巨樹,只輕輕一踏,那炮彈一般的沖勢立止,顧南衣玉劍一掄,血紅月白華光閃過,金杵裂成千萬碎片!

  如月光四面迸射。

  哎喲聲不斷響起,一些靠得近的侍衛(wèi)紛紛被碎片擊中。

  碎片猶在激射,顧南衣單手一挽,劃出一道圓環(huán)的弧線,身前突然生出一個巨大的漩渦,生生不息的無聲轉(zhuǎn)動,四周的碎片,全數(shù)被卷入漩渦中,再瞬間化為齏粉。

  遞來的各式武器沒入漩渦,立即消失。

  深紅月白的光暈如具有神異摧毀能力的月色,照到哪里哪里崩毀。

  不過須臾之間,仿佛自人潮之海分波而過,留下重重疊疊暫時失去戰(zhàn)斗力的翻倒的人群,顧南衣沖出第二層包圍,一抬頭看見對面高聳的宮門,和無數(shù)森冷的箭尖。

  宮門城頭上巨大的弩機軋軋轉(zhuǎn)動,城頭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滿弦拉弓,一動不動,顧南衣剛剛上前一步,“唰”的一聲,腳前頓時釘上筆直的一排弩箭,離他腳尖只有一寸距離。

  城頭上閃出一人,甲胄在身,面目還很年輕,他怔怔看著城下,表情復(fù)雜。

  鳳知微也輕輕的“啊”了一聲,低低道:“小姚……”

  顧南衣哼了一聲,意思是姚揚宇只要敢放箭他一樣殺。

  姚揚宇怔然立在宮城城門二樓,手指緊緊抓住墻邊,望著底下兩個人。

  他今晚接到命令,要留下敢于闖宮的刺客,作為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這是他的責(zé)任,然而先前過來時遇見淳于猛,這位沙場兄弟很古怪的和他說,魏知回來了,你小心些。

  他對這句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魏大人長熙十八年卷入楚王立太子風(fēng)波,被貶山北,長熙二十年報病故,當(dāng)時他還痛哭一場,派人前去山北吊祭,結(jié)果回報說早已下葬不知葬在何方而作罷,之后時時想起,總不免心中疼痛,覺得這位亦師亦友亦恩人的默默故去,是此生最大遺憾,有時也覺得疑惑,魏知那么驚才絕艷一個人,怎么會那般默默無聞的死?

  這疑惑到今日終有答案,當(dāng)他在城樓之上看見顧南衣,看見顧南衣背上的輕弱女子,看見寧澄的神情,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長熙朝無雙國士第一能臣魏知,大成國卷掠天下第一女帝鳳知微。

  姚揚宇靜靜看著那對男女,想起青溟書院里的玩飛球的魏司業(yè)和吹哨子的顧大人,想起南海祠堂前倒下的魏知和失明的楚王,想起白頭崖下力戰(zhàn)被擒的魏知和舍身護她的華瓊,想起大越浦城城樓下赫連錚暴跳如雷,他跪倒雪地,而魏知一跳驚心。

  突然便濕了眼眶。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的手指,慢慢的縮了回去,眼神里思潮翻涌,漸漸平靜。

  鳳知微一直微笑著,用懷念和欣喜的眼神看著他,此刻突然道:“不好,小姚這人講義氣,要不顧一切放水了,我們先動手,別讓他為難!

  顧南衣瞥她一眼,心想有人放水不是好事?卻也不違拗她的意見,腳尖一點,當(dāng)先飛起直撲宮門二層。

  姚揚宇怔怔看著他撲過來,嘴唇蠕動一下,果然沒有下令放箭。

  他身后卻突有人影一閃。

  那人出現(xiàn)得極其詭異,就像原地生成,連直撲過來的顧南衣也只看見一雙手臂突然就抓向了姚揚宇咽喉!

  姚揚宇此刻心神都在顧南衣鳳知微身上,哪里想到后面有人,連躲閃都來不及,顧南衣卻下意識就拍出一掌,打向那偷襲的人。

  那人衣袖一揚,輕描淡寫便接下了這一掌,他紋絲不動,指尖已經(jīng)落在姚揚宇咽喉,顧南衣卻晃了晃,險些掉下樓頭。

  鳳知微感覺到他體內(nèi)寒氣一陣重于一陣,顯見得一番救人廝殺,又是這快要落雪的寒冷天氣,寒癥已經(jīng)被引發(fā),她咬牙忍著不讓自己牙齒打戰(zhàn),以免驚擾到顧南衣。

  那人不急不忙制住姚揚宇,用一種死氣沉沉的眼光看了顧南衣一眼,搖頭道:“你這孩子怎么還是這脾氣?這時候竟然去救敵人?”

  顧南衣不為所動的盯著他,鳳知微心中卻一動——這說話語氣,很奇怪啊。

  仔細看那人,戴著面具,裹在一襲銀色長袍里,明明那么光亮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令人依舊覺得暗淡不顯眼,這人周身有種隱藏的感覺,像暗處無聲吐信的銀環(huán)蛇。

  這種打扮和氣質(zhì),都很眼熟。

  “你們退下。”那人挾制住姚揚宇,吩咐涌上來的士兵,聲音有點嘶啞。

  姚揚宇立即道:“退下,退下!”

  他毫無慌張之色,甚至還有點歡快的樣子,鳳知微苦笑了一下。

  “懂得合作,很好!蹦侨烁赂滦Φ,“你們兩個,跟我走吧。”

  “不必了。”鳳知微漠然道,“我該稱呼您什么?金羽衛(wèi)指揮使?或者,血浮屠前輩?”

  那人靜了一靜,隨即又笑了笑,這回笑聲卻和先前的嘶啞難聽不同,溫和清朗,醇正好聽,隨即他手一抬,取了面具。

  眼前是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雖然眉梢眼角難免風(fēng)霜,但眉目十分出眾,可以看出青年時必是難得的美男子。

  鳳知微將他的容貌仔仔細細看了半晌,和記憶中養(yǎng)父的容貌做了比對,半晌不情不愿的嘆口氣,道:“還是有點像的!

  那人看她一眼,隨即便轉(zhuǎn)頭,仔仔細細看顧南衣,半晌嘆息一聲。

  鳳知微也看看顧南衣,此刻她一點也不想在顧南衣面前提起舊事,但是那男子看顧南衣的目光,讓她知道就算她不說,對方也必然會主動說起,只得輕輕在顧南衣耳邊道:“南衣,這是你……父親!

  顧南衣震了震,這才轉(zhuǎn)眼去打量他,薄膜里露出的眼神,充滿迷惑。

  顧衍微微笑了笑,對鳳知微點點頭,對她不提當(dāng)年舊事表示感謝,隨即溫和的向顧南衣招手,“衣兒,來,讓為父看看你。”

  顧南衣默默注視他半晌,卻將背上鳳知微緊了緊,道:“不用!

  顧衍怔了怔,苦笑道:“衣兒,你是怪為父這許多年棄你于不顧么?為父有苦衷……”

  他停住了,不知道如何說自己的苦衷,說當(dāng)年顧家傳嗣太過艱難所以自己早有脫離血浮屠之心?說自己早早在大成崩塌之前就投靠了寧氏皇族?說當(dāng)夜他假做回身擋敵趁機擊昏戰(zhàn)旭堯?說自己抽身抄近路抱著早已準備好的嬰兒去騙谷主?說之后他為了躲避大哥追索不敢露面躲藏在皇宮四年?說他接任金羽衛(wèi)指揮使從此活在黑暗只是為了將來有機會保護他的南衣?說他做了金羽衛(wèi)指揮使卻一直沒有對大成余孽下死手?說他其實不是故意拋下幼小的南衣致使他江湖漂泊……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對面是相逢不肯認的兒子,這許多年他知道他的存在,卻因為某些原因不敢露面,他知道南衣的強大,并不擔(dān)心他的安危,只是在確定鳳知微要做的事后,怕南衣受到牽連,忍不住出手說要殺寧弈,不想?yún)s被鳳知微給陰了,拋卻了金羽衛(wèi)指揮使的身份,這幾年流浪天涯,應(yīng)付著生死仇人無休無止的追殺,天涯羈旅里突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老去,而在那樣寂寞的歲月里,他是那樣的思念南衣。

  南衣,他的孩子,他做那一切,從來都是為了他,那是他和心愛女子的獨生子,她為了生下他而耗盡力氣死去,當(dāng)時他在外面,為血浮屠出任務(wù)……等他趕回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臨死前他握著她的手,答應(yīng)離開血浮屠,答應(yīng)讓南衣好好活下去。

  但是他不能脫離血浮屠,他是顧家子弟,是血浮屠核心,只要他露出一點離開的意思,大哥就會殺了他。

  除非,血浮屠不再存在。

  于是,他也便那么做了。

  不顧一切的后果,最終還是收獲陰錯陽差,大哥沒死,天涯海角的追索他,他回頭找南衣,家中卻被朝廷清洗,他做了叛徒是最高隱秘,底層的官府不可能知道,那一場搜檢,小小的南衣流落江湖不知所蹤,他一邊躲避著大哥的追查一邊心急如焚的尋找,最終卻慢了一步,南衣被宗家的人先找著,當(dāng)他看見宗宸將那個遍體鱗傷的小小孩子抱起的時候,他便知道,這一生,他的南衣,還是要走那條血浮屠應(yīng)命之路,這一生,他的南衣,最終會是他的敵人。

  命運,不肯輕饒背叛者。

  顧衍眼底的蒼涼看在鳳知微眼中,換得她輕輕嘆息,她并不打算將真相告訴南衣,何必讓這純凈的人面對親人是仇人的悲涼?當(dāng)初顧衍害了她,她到了如今不想計較,害了顧衡,顧衡自己在陰曹地府找他算賬便是。

  恩怨相報,從來便沒有盡頭,何必。

  “去吧!彼p輕的推顧南衣,“你父親有苦衷,如今終于現(xiàn)身,你總該見見!

  顧南衣一向聽她的話,雖然還是滿眼疑惑,在慢慢思考為什么這個父親突然出現(xiàn),又為什么是金羽衛(wèi)指揮使,但還是上前了一步。

  顧衍眼底爆出喜色。

  “你總算露臉了!”驀然一聲暴喝,又是一道黑影自檐角飛射而下,大袖一卷掌風(fēng)如怒濤,直襲顧衍后心!

  顧衍聽見這一聲臉色巨變,拽著姚揚宇便向后退,顧南衣下意識轉(zhuǎn)身抬掌,迎上那人掌力,轟然一聲對方退后一步,顧南衣連退三步,唇角緩緩留下一絲血絲。

  “蠢小子!”來人黑色長袍紅色深衣,一雙濃眉黑如墨染,戟指怒喝,“什么你父親?這是血浮屠的叛徒!這么多年我白白替你背了這惡名,今日終于找到你!顧衍,該是你我了結(jié)的時候了!”

  “小六!鳖櫻軕K笑一聲。

  這許多年來,戰(zhàn)旭堯不甘背負叛徒之名,隱姓埋名天涯海角的找他,甚至因為懷疑他藏身朝廷,不惜呆在辛子硯身邊做隨從,千方百計試圖找出他,他當(dāng)然知道,所以才一直不敢出面,不想今日還是被他逮著。

  “哈哈哈哈哈,都來了嗎?都來了嗎?打吧!打吧!都打死吧!”突然底下又是一聲尖笑,聲音凄厲,眾人一愕,低頭下望,卻見樓下廣場,一個滿身血跡的女子,揚起傷痕累累的臉,正在嘶聲狂笑。

  慶妃。

  剛才顧南衣開了她的牢門,帶鳳知微出大牢時也沒關(guān)門,她被嚇得神智混亂,一路跌跌撞撞出來,外面士兵雖多,卻都緊張的圍困攔截顧南衣,就算有人看見她,對著她這慘狀也沒人忍心下手,竟然給她就這么連滾帶爬的順著顧南衣殺出來的路,到了宮門之下。

  戰(zhàn)旭堯一眼看見她,怔了怔才認出她來,頓時怒喝:“你這賤人!騙我說你能找到叛徒在哪,假惺惺要與我結(jié)成同盟,讓我替你殺人,還把我藏著的皇嗣錦帕偷去,可恨我被你蒙騙好久!我早該殺了你!”

  “哈哈……我有幫你找啊……”慶妃尖聲大笑,“沒找到哪里怪得著我呢……”

  遠處突然有人大喝:“慶妃!你讓這人殺了誰!”

  說話的是寧澄,他站在高臺上寧弈身邊,俯身聽著寧弈吩咐,依樣問話。

  戰(zhàn)旭堯哼了一聲不言語,慶妃卻十分得意,她歷經(jīng)數(shù)年折磨,早已神智不清,此時格格笑道:“韶寧的兒子啊,我讓戰(zhàn)旭堯去殺啊,怎么樣?那一箭很厲害吧?”

  高臺上寧弈閉目,嘆息一聲。

  宮門二層上鳳知微同時閉目,按住了心口。

  原來是他,原來是她。

  那一夜她偷窺皇廟,被一個人打下墻頭,一直引到蘭香院外,正逢慶妃地道生產(chǎn),韶寧帶私軍來救,之后從茵兒手里救下嬰兒,然后遇見寧弈攔截。

  那一夜她將嬰孩交給寧弈,轉(zhuǎn)過拐角卻發(fā)現(xiàn)那孩子鮮血淋漓死在他懷中。

  那一夜她第二次放下心結(jié)試圖去再信任一次,結(jié)果被森冷的現(xiàn)實摧毀。

  那一夜是她和他真正的楚河漢界,自此后她下定決心,越行越遠,直至劃裂國土,分隔天涯。

  那一夜是后來許多苦痛磨折乃至如今不可收拾結(jié)局的開端,一生轉(zhuǎn)折由此起。

  卻原來,不過是慶妃苦心一個局。

  一個令本就有心結(jié)的他和她,徹底對立的局。

  她讓戰(zhàn)旭堯引她去蘭香院,她換了韶寧的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交在鳳知微手中,當(dāng)鳳知微將孩子交給寧弈,她便令戰(zhàn)旭堯在鳳知微靠近巷子的時候,出箭射死韶寧的孩子,讓鳳知微親眼看見“寧弈背叛”。

  縝密、狠毒、時間事機,拿捏得天衣無縫。

  慶妃猶自在笑,仰起的鮮血淋漓不辨五官的臉看來猙獰如惡魔,這是她一生里最得意之作,每當(dāng)想起便覺得能將鳳知微和寧弈玩弄股掌之上,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咻!”

  一柄長箭狠狠穿透慶妃背心,來勢之猛,穿過慶妃身子,猶自將她串在箭上,向前一沖,活活釘在地上。

  慶妃笑聲戛然而止,在箭上艱難回首,口鼻流血,眼睛里瘋狂的笑意未絕。

  高臺上,寧澄重重扔下手中的弓箭,狠狠的用腳踩了踩,大聲道:“我忍不住了,請陛下懲罰!”

  軟輿上寧弈一言不發(fā),緩緩抬手捂住了眼睛。

  宮門二層上鳳知微將臉埋在顧南衣背心,一任熱淚奔流。

  “該死的都會死。”戰(zhàn)旭堯森冷的聲音響在眾人頭頂,“顧衍,今日便在皇城之上,將你我舊怨了結(jié)吧!”

  他一步跨出,樓上所有人都覺得迎面的風(fēng)烈了烈。

  猛烈的風(fēng)里多了些濕冷的東西,細細碎碎卷了來,漫天里像碎了一地紙錢。

  下雪了。

  碎雪無聲無息自深黑蒼穹深處奔來,飛旋在宮門樓頭,卷近戰(zhàn)旭堯身前時便不再散漫飄舞,那黑衣男子矗立巍巍,雙手虛抱如懷山,那些雪片在他真氣的漩渦里盤旋凝結(jié),一點點化為碎雪飛杵,在他身前縈繞,呼嘯來去。

  顧衍卻是另一種情狀,他已經(jīng)放開了姚揚宇,對著這生平大敵,神情凝重而步態(tài)自如,一腳前一腳后,無聲慢慢抽出腰后一柄金色軟劍。

  兩人雖然對面而立,但殺氣便如這午夜霧氣,已經(jīng)無聲無息蔓延,四面的兵士都被凍住了般,在原地走不得逃不得,連顧南衣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而無法抽身,他為了帶鳳知微走,受凍病發(fā)力竭,此刻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一時竟也無法脫離兩大高手的爭斗圈。

  顧南衣也沒有想到脫離,他站在那里,怔怔的看著那兩人,他再不愛思考,此時也明白一切,顧衍,他的父親,他此生唯一的親人,此刻正在他眼前,和人作生死搏斗。

  那是他的父親,那是血浮屠的叛徒。

  他早早擔(dān)負起血浮屠使命,他將一生都獻給血浮屠誓言保護的人,他二十余年生命里專一恒定永無更改,他以為這是規(guī)則這是命定這是不可撼動,然而突然他見到父親,然后還沒來得及欣喜或怨怪,突然便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血浮屠的敵人。

  顧南衣靜靜立在那里,手指卻突然開始顫抖,心海深處有什么在蒼涼的轟鳴,撞向堅實如一的心防,裂出道道痕跡,生痛。

  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命運的諷刺?

  原來如此酸疼,如此涼……

  眾人中只有兩個人,沒有注視這戰(zhàn)場,一個是在顧南衣背上的鳳知微,她靜靜伏著,長長的睫毛垂下,臉色漸漸泛出透明之色,一個是遠遠高臺上的寧弈,他在落雪高臺之上,遙遙望著鳳知微的方向,眉宇間透出微微的青。

  一刻的沉默難熬,一刻之后,充斥天地間的殺氣爆發(fā)!

  “殺!”戰(zhàn)旭堯一聲厲喝,手臂一揮,化雪成杵,雪杵攜著龍卷風(fēng)一般的威勢破空而來,當(dāng)胸對顧衍撞到,那巨杵所經(jīng)之處,三丈之外人群頭發(fā)倒豎,樓角燈籠齊齊一歪燈火一暗,啪的一聲,紙面裂碎成千百蝴蝶。

  “去!”金光一閃,顧衍的劍后發(fā)而先至,劍光一亮間已經(jīng)暗掉的燈火突然大亮,四面劈啪碎裂之聲卻更響,這回碎的是地面,堅固的青石地面蛛網(wǎng)般裂開,像一道道猙獰的裂口,直逼戰(zhàn)旭堯腳下。

  戰(zhàn)旭堯冷笑迎上,雪光和金光轟然碰撞,光芒里兩道人影翻騰起躍,快如極光,招式幾乎無人看清,兩人所經(jīng)之處,諸物全毀,隨著他們的快速移動,一截一截的欄桿有如冰雪在陽光之下融化般無聲靜默的坍塌,而落地后,兩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長的裂縫,灰塵漫天,全部激射到樓上樓下人們的腦袋上。

  高臺上寧弈看著兩大高手的戰(zhàn)場,皺起眉,低低道:“叫他們住手,不要傷了……”

  他沒有說下去,寧澄已經(jīng)大叫,“給我攔下他們,不許打!”自己也奔了過去。

  姚揚宇手一揮,指揮士兵撲上前。

  人群涌上。

  再蹬蹬后退。

  像迎上狂風(fēng)暴雨的小草,前面撞著了后面的,后面的正要讓開,忽然覺得巨大強猛的真力逼來,如巨浪當(dāng)頭,也不禁踉蹌后退,又撞到自己后面的,而自己后面的那個,想要躲開時又在迎接新一浪的氣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濤毫不休止,沒有人能夠在兩人三丈方圓內(nèi)站穩(wěn),到最后所有人都糖葫蘆一般滾成一團。

  絕世一戰(zhàn)。

  沒有人可以接近,沒有人可以阻止,除非拿命來墊。

  轉(zhuǎn)眼百招已過,天地似也被這絕世之戰(zhàn)驚動,風(fēng)雪更烈。

  “鏗!”

  驀然一聲巨響,雪色淡金光華一斂,隱約兩條人影高高躍起,半空迎上——

  顧南衣突然一劍割裂身后系帶,血光一閃,飛身而上——

  “南衣……”

  割斷系帶便委頓在地的鳳知微,掙扎著喊出這一句,她在風(fēng)雪中努力伸出手指,卻只觸及他飄在身后的衣袂。

  “南衣……”

  悶聲一響,光華立收,飛雪中三人落下,顧衍還沒落地,已經(jīng)爆發(fā)出一聲痛喊。

  他的金劍,刺在顧南衣胸前,而戰(zhàn)旭堯的手掌,印在顧南衣后背。

  三人保持這樣的姿勢,凝立雪中不動,顧衍和戰(zhàn)旭堯,都露出震驚神色。

  剛才最后一招,兩大高手勢均力敵,本是玉石俱焚同歸于盡之舉,誰知道顧南衣突然沖了上去,兩人收勢不及,殺手全部招呼在他身上。

  黑暗風(fēng)雪中一陣窒息的安靜,安靜到聽見落雪聲,聽見落雪聲里,鮮血汩汩而出,無聲濡濕黑色夜行衣的聲音。

  有什么東西簌簌而落,將地面薄薄一層落雪染紅。

  顧南衣低著頭,輕輕撥開撲過來的顧衍,他似乎沒覺得痛,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他轉(zhuǎn)身,只想看看鳳知微。

  他轉(zhuǎn)身,便看見鳳知微委頓于雪地上,她臉色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載著碎雪,那雪并沒有被熱氣融化,那么森冷的簌簌著,落在她臉上,她睜著一雙秋水濛濛的眸子看著他,眸子那么黑那么深,眼底的光,卻漸漸要散了。

  顧南衣怔在那里。

  一瞬間他忘記自己的重傷,忘記那對生死搏殺的仇人,忘記親人當(dāng)面敵人不絕,忘記這是皇城之上萬軍虎視,他僵在那里,只覺得血管都在瞬間硬化碎裂爆炸,炸出滿天星花,天地因此轟然倒塌。

  他撲了過去,鮮血一路飆灑,那一撲的姿勢,幾乎是在雪地上滑跪過去的,他跪在鳳知微身邊,慌亂的扶起她,這一扶便覺得她身子驚人的軟,他想試她的熱氣,但他自己其冷如冰,摸什么都是滾熱的,手指急亂中摸著她的脈搏,摸到脈搏的那瞬間,他驀然向前一栽。

  一口鮮血,同時從他口中濺出,桃花般灑在鳳知微臉上,她神容雪白,襯得那血色鮮艷,艷得驚心。

  鳳知微睜大眼,眼神里依舊微微笑意,淡淡道:“南衣……別犯傻……”

  她靠著顧南衣,此刻已經(jīng)轉(zhuǎn)了個方向,樓上欄桿因為先前被大戰(zhàn)摧毀,她現(xiàn)在正遙遙面對高臺上突然從軟輿上栽下的寧弈。

  飛雪無盡的從夜空盤旋而下,暗色里雪花大如蝴蝶,她在宮門城樓之上,他在宮門廣場高臺之中。

  她靠著顧南衣的懷,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他半跪于輿下雪間,用自己已經(jīng)模糊的視力,努力的想看清現(xiàn)在的她。

  九重宮闕,兩兩凝望。

  不過咫尺,便成天涯。

  這一刻兵戟暗啞,這一刻心思如雪,這一刻長空似有幽幽簫鳴,自云端迤邐,恍惚間便是一曲《江山夢》。

  如夢江山,江山如夢。

  鳳知微淡淡的笑了。

  諸般罪孽,唯死可贖。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和宗宸索要過必死之藥,當(dāng)時不知道為誰準備,如今想來,當(dāng)然是為自己。

  在暗牢里,顧南衣到來的時候,她便服下了藥,說要和他一起死,不過是想要他離開罷了。

  她死了,寧弈不會為難南衣,他便自由了。

  她算到顧衍今日會出現(xiàn),大成女帝被俘驚動天下,顧衍肯定會想到顧南衣會來救她,只要顧衍在,南衣想發(fā)瘋想死都不那么容易。

  她都想好了。

  大成女帝沒有理由活下去,如果她活著,寧弈要怎么向這天下臣民交代?

  寧弈。

  曾有人用生命求過我,愛你,或者放開你。

  當(dāng)時我沒有聽,因為那時我以為我有很多苦衷,我以為我對得起你,那年江上船中,我將自己交給你,自認為這便還清你情意種種,一場歡愛,以此作別,從此運劍斬情,天涯作敵。

  然而臨到如今我才明白,只要我存在,你永無救贖。

  所以我,放開你。

  你要做個千古圣明的皇帝,才不負你這一路艱難困苦。

  至于我,讓亂了這紅塵天下亂了這帝王心思的鳳知微,從此消失吧。

  沒有我,所有人才會更好的做回自己,你,南衣。

  唇角一抹笑意漸漸換了清淺的嘆息的弧度,她吃力的動了動眼睛,歉意而又疼惜的看了顧南衣一眼。

  千算萬算,算不過命,沒想到戰(zhàn)旭堯也追了過來,沒想到……

  她微微動了動手指,撫住了顧南衣顫抖的冰冷的指尖,希望自己還有一點點熱度,最后一次溫暖這個孤苦男子。

  他一生為她而活,臨到今日,還要受這一番磨心之苦。

  指尖觸及指尖,一樣的冰冷,像雪花落在雪花上。

  然后,不動了。

  她垂著眼,臉色透明,睫毛上的雪花,不化。

  顧南衣霍然仰起頭。

  他仰得如此大力,令人覺得似乎他要把自己的脖子大力折斷,他似乎在瞬間張口大呼,但是所有人都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融在了綿綿密密的雪花里,融在了漆黑無邊的蒼穹深處,和日月星辰一體,永不磨滅。

  所有人都在瞬間覺得心上如被重壓,他們怔怔看著風(fēng)雪黑夜里那個將自己大力折彎的身影,靜靜聽著那沒有聲音的悲嘶,那靜默比萬人怒吼更震撼人心,一片沉默之中似乎能聽見那連骨骼都將迸裂的莫大痛苦,感覺到那般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熬的力量,撞在四壁之上,連這怒吼的風(fēng),巍峨高聳連綿千殿,都在輕輕顫抖。

  “哐當(dāng)。”一些人手一軟,武器落地。

  “砰!备吲_上寧弈身子一軟伏倒雪地,噴出一口紫黑的淤血,寒冬天氣剎那間滿頭冷汗。

  他手肘死死頂在心口,那般似要擠壓進胸膛的大力,也抵不住這一霎怒潮般奔涌而來的劇痛,那痛不知其所以,卻來得兇猛而無可抵御,那痛自看見宮城二層上她遙遙望過來的姿勢便已開始,在她微微的一頓后飆上頂峰,明明隔著距離隔著風(fēng)雪什么也看不清,他卻那般清晰的感覺到她的眼神和她的嘆息,寂寥蒼涼,滿滿訣別,像一根細弱的游絲系住彼此,然后“錚”一聲,斷裂。

  剎那間眼前一黑,宮闕千層,轟然崩塌。

  已經(jīng)奔到半路的寧澄聽見響動,惶然回頭拉他,寧弈抓著滿手的雪,痙攣著一頭冷汗,大叫:“攔住他,攔住他,攔下她,攔下她,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他說得語無倫次,沒有人明白他在說什么,所有人都還怔在原地,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有顧南衣突然恢復(fù)了平靜,將鳳知微緩緩抱起。

  寧澄立即揮臂,一個“攔下!”的手勢。

  “嚓!”反應(yīng)過來的侍衛(wèi)武器成墻,迅速擋在顧南衣身前。

  顧南衣抱著鳳知微,胸口鮮血汩汩未歇,眼神卻一片空茫,他驀然踏前一步,一手抱著鳳知微,一手衣袖一揮。

  罡風(fēng)迅猛拔地而起,絕世高手絕望之時傾力一擊,像一座無形的墻轟然撞上攔成一排的侍衛(wèi),驚叫聲里侍衛(wèi)成排落下宮城,一個最前面的侍衛(wèi)踉蹌后退時手一揚,槍尖飛起,正迎著顧南衣的臉一挑——

  “啪!

  面具落地。

  “啪啪啪!

  無數(shù)遞過來的武器剎那間也落地。

  “砰砰砰。”

  無數(shù)沖過來準備下一波攔住顧南衣的侍衛(wèi),瞬間撞在一起。

  宮城之下,也響起一陣陣嘩啦啦亂響,仰頭一直看著城樓的萬軍,瞬間大半丟掉了手中的武器。

  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姿勢——直著眼,張大嘴,姿態(tài)僵硬,滿面呆滯。

  城樓之巔,抱著鳳知微的顧南衣,眼神直直望著黑暗,毫無所覺。

  他立于宮闕之巔,飛雪之中,黑衣濃過夜色,而容顏勝雪,那是十萬里皚皚江山濃縮,化在一人眉宇,那是普天下所有麗景提煉,點在那人唇角,那是古往今來所有的春色如煙,終不抵他掠眉一個嘆息,便羞謝了小樓深簾的杏花。

  然而所有的完美之美,不及那眼眸之美萬一,那雙絕艷傾城的眼眸,哪怕眼光淡淡,也如流星般四射明光,懾人心魄,如格達木雪山之巔萬年無人踏足的積雪,化在雪蓮漂浮的碧玉池,如三千里金沙海疆深海之底,千年珠蚌開合之間,澄藍碧紫的海底立刻光芒大盛,被那聚寶明珠的艷光照亮寥廓。

  那樣的眼眸,令人不敢逼視,看在眼底,瞬間失魂。

  絕代,容光。

  每個人頭腦都一片空白,忘卻一切,只記得這一夜黑色長空薄涼飛雪下,黑發(fā)披散遍身染血的男子,抱著長發(fā)垂落的蒼白女子,仰首長呼于宮闕之巔,他精致的下頜染了血和雪,只讓人想起玉璧上落了桃花,他眼眸一片空茫沒有任何人,每個人卻都從此將美麗長駐夢端。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所有人想起這一刻,都忍不住停下手邊的所有事,默然、癡想、向往、嘆息。

  如向往世間本無,因極度美好而神祗般美麗的桃源。

  這一刻天地靜默,萬軍在難以抗拒的容色之前忘記使命和責(zé)任。

  這一刻無人開口,怕聲音一出便驚破這精靈般的絕艷,然后令人絕望的發(fā)現(xiàn)這震撼的美不過是個夢。

  這一刻只有寧弈試圖在雪地上掙扎而起,支肘慢慢挪向著鳳知微的方向,這一刻只有顧南衣,抱著身軀微涼的鳳知微,在萬軍因他容光失色,無人阻攔的那一霎。

  向前一步。

  自十丈宮城之上。

  跳下。

  一轉(zhuǎn)眼冬天便過了,然后是又一個春天,春天溜走得也很快,似乎夾衫剛上身,隨即便換了單衫,單衫還沒穿幾天,巴巴的又要找出去年的棉襖。

  家家戶戶忙著換棉襖的時候,有人依舊一襲單衣,單騎走天下。

  一襲青衣,一匹白馬,一枚綠色的葉笛,從這個冬,吹到那個冬。

  葉笛薄薄在唇間,曲調(diào)他已經(jīng)很熟,一路上都有人奇怪的看他,覺得這人是不是個瘋子。

  他視而不見,仰起頭,迎上初冬微涼的風(fēng)。

  “教你個不迷路的辦法。”

  “這種樹天盛大江南北都有,以后我們到了哪里,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緊急多不方便,我們都不要忘記在這種樹的樹根下留下這圖案,然后方便找到彼此!

  “你就負責(zé)留記號,我認得路,我來找你!

  你承諾過找到我,但是每次都是我來找你,你這個……撒謊精。

  吹著笛,找到你。

  那一年抱著她墜落宮城,之后便暈了過去,醒來時卻在小白背上,那通靈的馬等在宮城外,卻只接走了他。

  他傷得重,卻沒死,傷口被好好處理過,他不知道父親和戰(zhàn)旭堯去了哪里,也許就此罷手,也許重新找個地方生死決斗,他不想再關(guān)心這個,他只關(guān)心——她在哪里?

  據(jù)說那一夜他抱著她墜落,底下便是上萬御林軍,很多人都說看見她落入人群,然而卻沒有人能找到她的尸體,當(dāng)時人多混亂,有人被踏死,死得面目全非,但是尸體一具具找了,沒有她。

  找不到,就還有希望。

  找便是了。

  這一年,他走過南海,走過閩南,走過草原,回過西涼,聞過憩園的海風(fēng),看過安瀾峪的海,到過大越的浦城,找過草原的白頭崖,去過格達木雪山的鏡湖。

  在南海的碼頭上,他幽魂般四處游蕩,尋找當(dāng)年帳篷的影子,在一處墻角前停下腳步,在那里,她促狹的將知曉塞在他懷中,用溫軟和乳香,沖開了他的混沌天地。

  “你也曾這么軟,這么香,抱在母親的臂彎,你也應(yīng)該聽過母親的小曲兒,被父親這般撫摸過臉。”

  不,知微,那些我都忘記,生命里照射下的最明亮的痕跡,來自于你。

  在浦城的浦園,他在她住過的屋子前徘徊良久,手掌貼上冰冷的墻壁,當(dāng)年他也這般姿勢貼著那面墻,當(dāng)年墻后有她,隔著一堵墻也似觸著她起伏的心,如今他只覺得掌心冰涼,墻后空室,光影游蕩。

  在鏡湖前那個巨大的石心對面,他抱膝等了很久,等著她突然從石心后面出來,對他輕輕笑,說:“哎,你果然知道我在這里!

  他等了三天三夜,踩著那蓮花一次次越過湖心,雪山的風(fēng)吹起他衣襟,恍惚間她還在他身側(cè),凌波微步步步生蓮,然而當(dāng)他轉(zhuǎn)頭,永遠是一片潔白的空茫。

  他那樣努力去找,然后有一日終于明白,原來他永遠也找不見她了。

  無論生或死,當(dāng)她決心湮沒于人群,那么誰也找不見她。

  這么想著的時候,他便又猛力的仰起臉,但就算仰得那么急那么快,依舊覺得有濕熱的液體,無聲的流下來。

  “若有一日我為誰哭,我必永不再笑。”

  知微,今日我為你終于懂得流淚,你可看見?

  他靜靜的仰著臉,等初冬的干燥的風(fēng)將臉上的濕意吹干,那一小片沾過濕意的肌膚有點緊繃,像在她身側(cè)活得分外跌宕起伏的十年人生。

  然后他下馬,找出隨身紙筆。

  這一年他有時會寫些字,埋在做了記號的樹下。

  在浦城他寫:芍藥很漂亮,眉心那點紅,可愛。晉思羽做皇帝了,他居然也在浦城,他裝作沒看見我,我裝作沒看見他。

  在白頭崖他寫:我恨你所有重要的事都瞞著我。

  在憩園他寫:當(dāng)年你也快死在這里,我那時還不知道悲傷,有時候恨起來會想,你真的要那時候死了會是怎樣?想了半天還是不敢想,順便告訴你,華瓊和燕懷石現(xiàn)在不錯。

  在安瀾峪他寫:我知道你記得這地方,你沒說過,可我就是知道你想看看這里的海,我代你看過了,沒什么好看的。

  在鏡湖他寫:當(dāng)初你在寧澄懷里塞了遺書給寧弈,你把那酒毒的解藥給了華瓊,把密旨給了齊氏父子,把大成密庫的兩把鑰匙給了杭銘,你讓我找戰(zhàn)旭堯要最后一把鑰匙,把大成密庫打開,給寧弈撫恤陣亡將士和受難百姓,你讓這些人把這些要緊東西獻給寧弈,給寧弈留下保住他們的命的理由,你給每個人都安排了后路,為什么偏偏就不安排你自己?

  你為什么偏偏要放棄你自己?

  本就不是你的錯,贖罪至此,也該夠了。

  他默默的盤腿坐在道邊,不再覺得地面骯臟,想了很久,提筆寫。

  知微。

  還記得那句話嗎。

  “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籠,我要你看見這世界不僅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總做著套中人每碗肉必須得八塊,我要你學(xué)會用目光正視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計較和爭吵,懂得,愛!

  “當(dāng)我終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籠、看見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嫵媚娉婷、脫去套衣學(xué)會吃肉允許七塊或九塊、用全新的目光展望這闊大沉雄新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計較和爭吵,然而當(dāng)我想告訴你這一切,云天蒼茫,滄?樟鳎銋s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還要這破繭脫殼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

  寫畢,他將筆一扔,將紙卷隨意的往樹下一埋,頭也不回,騎馬離開。

  初冬的風(fēng)吹過,附近的林子里有簌簌聲響,像無數(shù)落葉歸根的聲音。

  這一日是冬至。

  按說冬至?xí)r宮中應(yīng)有諸般慶冬至的禮節(jié),只是寧弈一直沒有充實后宮,連以前王府里的侍妾也散了,宮中也沒有太后皇后,這禮節(jié)也便可省就省了。

  正殿暖閣里火盆爐火熊熊,寧澄正在指揮著內(nèi)侍加火盆,門簾一掀,輕裘薄衫的寧弈進來,淡淡瞄一眼,道:“弄這么多火盆做什么?想熱死我?”

  寧澄一拍腦袋,這才想起,如今陛下的舊疾已經(jīng)好了,冬天已經(jīng)不需要這么小心不受凍。

  他訕訕的捧著多余的火盆出去,寧弈靜靜的在榻前坐下來,注視著火光不語。

  他的舊疾好了,她治好的。

  那日密殿里的酒,原本是有毒,但是她來了,她身上帶了圣藥“婆羅香”,那香氣和酒毒一中和,是天下絕熱之藥,正好將他因為玄冰玉帶來的寒毒驅(qū)散,他那幾日的斷續(xù)昏迷咯血,其實不過是清除多年積淤的必經(jīng)過程,而最后看見她死去,一霎驚動,最深處一口淤血徹底噴出,從此換了一身無病,長健久安。

  等到華瓊帶來解藥,他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所謂解藥不過是補藥,她從來就沒毒過他,當(dāng)初下在那壺酒里的毒,想毒的是他的父皇,只是沒想到,父皇到死都沒有下到密殿底層而已。

  那一年顧南衣抱著她自宮城之巔跳下,他當(dāng)即暈了過去,寧澄和隨從忙著救他,一片混亂里,誰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等到他醒來,人都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這算什么?她當(dāng)真要在他面前化灰化骨,沒入泥濘,好讓他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尋求不得?

  他支著病體,在雪中一具具的查看尸體,死的人并不多,除了顧南衣那一掌掃下去的,還有看見顧南衣容顏震驚太過,失措被踩踏死的,他不管那狼藉腥臭,一具具親自將尸體翻過,然后換一聲釋然長嘆。

  沒有她。

  然而不親眼見著她生死,他要如何帶著這個久懸的掛心的疑問過這一生?如果天涯不見能換她活著,他愿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卻連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轉(zhuǎn)年春天,他便不顧大臣阻擾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軍隊事情很多,他卻將這些事全部扔給寧霽,表示這是寧霽當(dāng)初背叛的懲罰,自己則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隴南、隴北、閩南、南!宦纷哌^,他與她曾經(jīng)的足跡。

  連暨陽山都親自爬過,沿著當(dāng)初的道路一點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臉貼在他膝彎,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亂似乎就是他和她坐過的痕跡,樹林里松樹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還是當(dāng)年的那一個,他掏出一把松子來吃了,苦澀,再沒有昔日的清甜。

  安瀾峪的海風(fēng)還是那么空靈寂靜生滅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發(fā)醉,他閉著眼睛,慢慢摸出懷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里她用一碗禾蟲羹試圖逼走他,好隱藏那信盒,然而還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瀾峪過!偸窍肫痨籼媚翘欤傩盏暮袈曇埠湍浅彼频纳鷾绮恍,然后你倒在我懷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傾……”

  如果此刻海水倒傾能換得她歸來,他亦愿意。

  將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懷里微微挪了挪,碰著另外一封紙箋。

  他的手指頓住,半晌后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邊角都沒翹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輕輕摩挲,并沒有打開。

  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書房夾縫里找到,珍惜的用三個月的時間,一點點看完,然而再怎么不舍,不敢不愿多看,都經(jīng)不起漫長的時光里,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懷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爛熟于心。

  “寧弈……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fēng)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只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聽一次?”

  知微,我愿意。

  可那片蘆葦蕩年年開謝,總沒有你含笑回首,伴我并肩。

  山頂廢寺里他在當(dāng)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濕冷殘燈淡霧里,掏出懷中的簫,慢慢吹一首《江山夢》。

  江山如夢,人在夢中,深魘未醒,何時走出?

  那日一曲畢,寧澄送上水來,他無意中一低頭,赫然看見鬢邊挑出一星白發(fā)。

  那一絲白,在一片烏黑中亮得觸目,他怔怔的看著,恍惚間才發(fā)覺流年已遠。

  “夢中江山,江山如夢……這一番亂哄哄你爭我殺,到頭來換了什么?不過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數(shù)曲殘琴,滿鬢風(fēng)霜!

  當(dāng)初一語便如真。

  知微,你的余生,當(dāng)真便這么要和我,山海遙迢的別離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舊夢,往事歷歷而來,故人卻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絲白發(fā)。

  “這一幕不是現(xiàn)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為你做餅,然后我們同桌共餐,你給我擦汗,告訴我,老頭子,餅吃膩了,明兒要吃干筍燒風(fēng)雞。”

  知微,我眉未霜,發(fā)已白。

  你何時回來,向我索要干筍燒風(fēng)雞?

  暨陽山的風(fēng),慢慢的吹,吹過那一肩的藤蘿香。

  南巡回去后他并沒有悵然若失——今年巡不著,便明年,明年巡不著,后年也可以的。

  有些尋找,不可以有盡頭。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內(nèi)侍悠長的通報康王到,門簾一掀,寧霽凍得通紅的臉迎上熱氣,當(dāng)即打起噴嚏。

  “過來坐!彼钢富鹋。

  寧霽小心翼翼坐過來,自從那年“背叛”他之后,寧霽便是這副沒臉見他的死樣子,他看著,心里有淡淡的暖,卻也不想開口讓他好過——他記恨因為寧霽隱瞞,而誤傷知微的那一掌。

  “長寧那邊有動靜!睂庫V向他回報最新軍情,“路之彥表示愿降,不過很提出了些條件,請陛下斟酌!

  寧弈翻了翻奏章,一笑,“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將奏章一扔,道:“準!

  “陛下!睂庫V滿臉不解,“大軍已經(jīng)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只要再有一次大勝,長寧絕對徹底崩毀,您為何……”

  寧弈淡淡一笑。

  “你不覺得,這一年來的長寧的諸般舉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寧霽茫然搖搖頭,寧弈有點發(fā)愁的看他一眼,心想這小子怎么就培養(yǎng)不出來呢。

  “怕是有別人手筆呢……這種風(fēng)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應(yīng)了他,也該給士兵們休養(yǎng)生息了,朕需要長寧立刻回歸天盛藩屬!彼D了頓,加重語氣,“立刻。”

  “是!

  寧霽恭謹?shù)耐巳,寧弈立于殿中,望著那個方向,唇角笑意淡淡。

  天下之大,我和顧南衣,都已走過,只漏過了一個地方,一個現(xiàn)在屬于敵國,我無法南巡,顧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和路之彥,約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兩件。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

  是不是將長寧藩,作為一個憩息隱藏之地?

  當(dāng)初你是真心想自戕,但是我可不認為,宗宸會真的不管你。

  當(dāng)長寧藩回歸天盛藩屬,朕作為天子,想怎么去就怎么去,你還能怎樣掩藏?

  他帶著淺淺向往笑意,走向內(nèi)殿。

  身后突然起了一陣風(fēng),來得極快,瞬間劈裂安靜的空氣,帶著徹骨刺膚的寒意。

  他霍然回首,眼前驚電般白光一閃。

  混沌中聽見一人怒喝。

  “寧弈,今日我和你,同歸于盡!”

  鳳翔五年冬,一個震驚天下的消息,迅速在天盛大地上傳遍。

  青衣無名刺客闖入皇宮,刺殺當(dāng)朝帝王,鳳翔帝重傷駕崩。刺客得手后大笑三聲,道:“一起死了干凈!”隨即也拔劍自刎。

  山河縞素,萬民居喪。

  這一日又下了場雪,下得薄,瞬間便被官道上的馬蹄淹沒,道路因此泥濘不堪,行人因此越發(fā)的少。

  卻有一騎,飛奔于官道之上,一身黑衣的騎士,胯下駿馬烙著長寧藩的標(biāo)記,馬蹄答答,聽來急切,馬上騎士褲腿上濺滿泥濘,卻依舊不改速度風(fēng)馳電掣,看那風(fēng)塵仆仆模樣,想必已經(jīng)趕了很久的路。

  前方不遠,便是洛縣行宮。

  那騎士在行宮不遠處勒馬,遙遙望著一片素白的行宮,身子震了震。

  據(jù)說鳳翔帝和長熙帝一樣,都選擇了洛縣行宮作為最后晏駕之地,如今大行皇帝正停靈于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下葬。

  騎士望著那觸目驚心的白,久久咬著下唇,握住韁繩的手指不住顫抖,一時竟徘徊猶豫,不敢近前。

  也許是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前方行宮,騎士沒有注意到,不遠處黎山之上,孤崖枯樹之后,有人也遙遙而立,看著這個方向。

  他在這里等了十天,在山河縞素此刻,終于等到一騎遠歸。

  他遠遠立于樹下,山風(fēng)蕩起他的衣袂,天水之青如碧水悠悠流蕩,清澈宛如當(dāng)年。

  一襲薄薄白紗遮住容顏,自那年雪夜驚艷一現(xiàn),他再次將絕世容光密密封起。

  太過絕艷終將折福,折自己或他人之福。很多年前,有人這么對他說。

  皮相終究是過往煙云,就如他的心中,永遠最鮮明的,都是那個衣袂獵獵的黃臉垂眉少女。

  他久久注視那個方向,然后慢慢轉(zhuǎn)開眼,注目云端,恍惚里還是那年京郊,他一動不動呆在自己的一尺三寸地,那少女走近,幾分狡黠幾分不安幾分試探,輕輕開口。

  “喂,大俠?”

  從此打破他凝定混沌天地,送他五色斑斕新世界。

  他輕輕笑起來。

  面紗一動,日光退避,風(fēng)到了此處也輕緩作舞,似乎不敢驚擾這一刻絕艷神光,那一笑有多美,卻永無人得知。

  美在寂寥芬芳處。

  他緩緩抬手,輕輕摸過自己唇角的弧度——原來這就是笑。

  繼那年嘶喊那年流淚后,他再一次懂得了,笑。

  很好,很好。

  此生不可貪心太多,那年飛雪里她靠在他懷中,最后一眼向著高臺的方向,他瞬間便懂得了一切。

  懂得了心之所屬,懂得了情意所系,懂得了世間情有千萬種,愛有更多的表達方式,不必執(zhí)念那最終。

  她送了他此生全部,他還她一世成全。

  至于他自己。

  來過、愛過、哭過、笑過。

  已經(jīng)足夠。

  他帶著今生第一抹笑意,轉(zhuǎn)身,南行。

  別了,我愛。

  天涯很遠,從此你在我心里。

  孤崖無聲,一絲風(fēng)突然掠過,掠下枯樹樹梢?guī)锥溲┗ǎh落騎士鬢邊,騎士下意識抬頭看向那個方向。

  那里孤崖蒼黑,那里枯樹微青,那里樹下一片落雪蒼白平整,沒有任何落足的痕跡。

  仿佛這里,從來沒有人,只為那一眼,徹夜長立的等待過。

  騎士目光漫無目的的掃過,隨即收回,吸一口氣,自馬身上飛起。

  一路施展輕功,穿越重重屋脊,直奔最后一進內(nèi)殿,一眼看見潔白的玉階上殿門大開四敞,殿內(nèi),香煙裊裊里,巨大的金色九龍龍棺默然無聲。

  騎士站住,忽然覺得膝蓋一軟,一個踉蹌,趕緊下意識伸手去扶身邊東西。

  指下一軟,扶著一個光滑柔軟的物體,帶著熟悉的驚心的溫度和觸感。

  一個人的手。

  騎士僵硬著身體,低著頭,地下一層薄雪,如鏡般隱隱倒映著天光水色,近處幾枝紅梅怒放,枝干勁褐鮮艷葳蕤,梅花旁有一個修長的影子,正在身側(cè)。

  宮闕盡頭的風(fēng)吹散煙光,四面暈開一層暮靄般的霧氣。

  贖盡罪孽,越過生死,于今日金棺舊殿之前,一切恍如一夢。

  騎士僵硬著,不敢眨眼,怕眼簾閉啟之間,將夢在淚水里森涼的擠碎。

  那溫暖柔軟的手卻輕輕一翻,將掌中柔軟嬌小指掌包裹。

  隨即他微笑。

  轉(zhuǎn)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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