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聽簫
鳳知微緊緊握住華瓊的手,低聲問:“你怎么進來的?”
她有點擔心華瓊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闖進來,那樣大小也是個罪名。
“刑部現(xiàn)在豈是好闖的?我便是不顧忌我自己,也得顧忌著你。”華瓊道,“硬闖豈不是又給那些人加罪于你的機會?我才沒那么傻,我跟著楚王進來的。”
“哦?”鳳知微目光閃了閃。
“你的案子既然現(xiàn)在在刑部,他這個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要來查問,誰也沒法攔。”華瓊笑嘻嘻的道,“刑部一堆侍郎員外郎和大小主事,全部給他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要調(diào)卷宗一會兒要看證據(jù),一會兒召集全員開會商討如何辦好此樁御辦重案,我這個殿下隨員四處走走看看也沒人敢攔,‘一不小心’,走過來了。”
鳳知微忍不住一笑,華瓊悄悄附耳在她耳邊道:“我來了有陣子了,殿下叫我別急,等彭沛動刑再動手,哎呀聽得我真是氣炸了,好容易才忍住,嘿嘿,宰那個桂見周,真痛快!”
鳳知微拍拍她的肩,也悄悄道:“寧弈過來,怎么沒人通知彭沛?”
“那也得有人通知才行啊。”華瓊嘻嘻一笑,“全給殿下護衛(wèi)堵住了。”
鳳知微出了會神,笑笑,去撕自己衣袖,道:“還流血不,我給你裹裹。”
“別。”華瓊攔住,“就要他們的大夫來處理,我好裝,我現(xiàn)在就住在這里了,誰也別想在牢里再動你們一根指頭!”
她轉身懶懶的躺下去,蹺起腿,招呼縮得遠遠的衙役,“去,看看大夫怎么還不來?”
“去,給我端碗烏雞湯來!”
“刑部這么窮,連烏雞都沒有?不是說經(jīng)常有苦主給你們?nèi)y子的?塞完原告塞被告的?不是說有的殺人犯根本就是宰白鴨,有錢人買了窮人替罪殺頭的?聽說替死的人市價三千兩帶一個三進院落的院子……哦烏雞湯馬上就來?好,我不說了。”
“……”
華姑奶奶躺在刑部大牢的方桌上,舒舒服服喝雞湯唱小曲,把一群欲哭無淚的獄官衙役指揮得團團亂轉,還遺憾的道:“唉,可惜人數(shù)不夠,不然咱們賭牌九。”
過了陣子鳳知微那邊送了被子大氅核桃仁來,燕懷石給他老婆送補品來,那哪里是送補品,就差沒開藥鋪,人參燕窩魚翅滿地都是,燕懷石順手還給所有在場獄官衙役塞了銀票,衙役們被這夫妻倆一個大棒一個甜棗,哄得服服帖帖,還殷勤的幫著搬補品。
鳳知微一邊吃著燕懷石送來的玫瑰金絲糕一邊笑著指了指華瓊臂上傷口,“心疼否?”
“心疼!”燕懷石大大方方答,華瓊正要瞪他,他嘻嘻一笑,道,“不過挨得對,就是要是挨在我身上就好了。”
華瓊將他啪的一拍,笑嗔,“就你這身子骨,經(jīng)得起什么!”
她眼眸流動,烏亮的眸子在燈光下鮮活明媚,滿滿笑意。
鳳知微含笑看著這對小夫妻打情罵俏,眼神里有淺淺喜悅和淡淡寂寥。
一直不說話吃胡桃的顧少爺,認認真真的看著那對,偏著頭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燕懷石不能久留,送來東西便走了,臨行前對鳳知微眨眨眼,鳳知微緩緩點頭。
“今晚早點睡。”華瓊道,“聽說今天內(nèi)閣為這個案子到底是由刑部主審還是三法司直接會審,很是爭得厲害,殿下今天也是忙得很,既要坐鎮(zhèn)內(nèi)閣得出有利決議,還要監(jiān)控刑部不能在今天搞出幺蛾子,還得小心陛下耳邊是否有人吹風,他是三法司主管皇子,不方便今天來見你,托我告訴你,他信你,你也信他便是。”
“自然要信他。”鳳知微懶懶伸個懶腰,“保不得我,這刑部以后也便不是他的,他們兄弟爭得就差直接拔刀子了,皇權戰(zhàn)場上,誰都輸不起。”
“我賴在這里,是怕晚上有人給你背土袋。”華瓊舒舒服服躺著,笑道,“我知道你自己應該也有安排,但是總得親眼看著才放心。”
“還有誰比你更合適呆在這里?”鳳知微捏了捏她的手,柔聲道:“睡吧。”
她慢慢躺下去,睡在自己柔軟舒適的大氅上,大氅下是刑部牢房的稻草,簌簌有聲,她在那樣細碎的聲音里想起娘和弟弟,當初她們在天牢里,墊著的是不是這樣的稻草?嬌慣的鳳皓是不是很害怕?娘當時是怎么安慰他的?
那個時候,沒有人來探監(jiān),沒有人為她們甘灑鮮血以身相護,沒有人送來溫暖柔軟的大氅,一生里最后一夜,揣著一懷的驚恐憂傷,睡著霉爛的稻草。
遠處更鼓聲響,遠遠傳到此處,聽來已是空曠寂寥,油燈淡黃的光芒昏慘慘映著暗牢里幢幢黑影,微微蠕動,看上去似是無數(shù)遠去的人影,在沉默緩慢的行走。
一片安靜的鼻息里,鳳知微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半晌,她的眼角,漸漸匯聚出晶瑩的水珠,越來越大,終于墜成一個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風中的顫顫,緩緩流下眼角,無聲滲入鬢發(fā)。
那一角烏鬢,瞬間濕了一塊。
這是兩年來她第一次真正為母親和弟弟的死落淚,當初寧安宮中所有當著天盛帝落下的眼淚,都是做戲,她在哭,心卻被悲憤熊熊燃燒。
后來那一夜的守靈,天明大雪里扶棺而去,京郊樹林里親手掘下兩座墳塋,她都不曾落淚。
最血色的記憶藏在心最深處,她不給自己放縱悲傷的機會。
只讓流在心底的眼淚,日日浸泡著苦澀的華年。
今夜,同樣的大牢里,往事紛至沓來,敲響那年落雪森涼的步伐。
落淚無聲。
對面顧南衣,突然睜開眼睛,在黑暗里,靜靜聽。
明明什么都聽不見,他卻似乎將一切聽得清晰。
落淚無聲。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悠簫聲。
鳳知微怔了怔。
第一瞬間她以為是宗宸,印象中他極擅吹簫,但是因為常聽,她也熟悉宗宸的簫聲,他的簫聲空靈淺淡,如浮云迤邐,有浩然高妙之氣。這簫聲雖技巧不遜于他,卻清越深幽,溫存和緩,曲調(diào)雖幽涼,然并無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隱隱有超拔闊大氣象,令人聽了,心中溫軟而開闊。
簫是空靈樂器,很容易便奏凄傷之調(diào),這簫聲卻特別。
刑部大院占地廣闊,這地牢又深入地下,簫聲能傳入,證明對方使用了內(nèi)力,以內(nèi)力吹簫,時辰不會久,否則極易內(nèi)傷。
鳳知微凝神在黑暗中靜靜聽著,近乎珍惜的捕捉每一個曲調(diào)起伏,那曲子很陌生,不是朝廷市井間流傳的那些,起調(diào)平平,微帶游弋,讓人想起試探猶豫徘徊那些欲近不敢欲退不能的微妙情緒。
漸漸便沉緩厚重,一緊一沉一落一起間,突起輕靈愉悅之音,婉轉悠長,光華大現(xiàn),如云破月開,月下海潮奔涌逐浪。
鳳知微聽著那調(diào)子,唇角漸漸勾起笑意,此刻和吹簫人心靈相通,心知這一刻那人必也沉浸于滿心歡喜之中。
然而那輕快靈動之音不過一瞬,突然一個轉折,險險的便是一個裂音,聽得鳳知微心中一震,簫聲突轉高昂激越,銀瓶乍破風雷滾滾,如電閃雷鳴于九天之上,光起、云生、火迸、星隕……天地間劃裂巨大而難以彌補的鴻溝……
鳳知微茫然的睜大眼睛,眼角淚痕早已干了,她此刻只一心等候著那簫聲,想知道,下一個樂章,會是什么。
簫聲又起,微微低沉,帶著點茫然而無奈之氣,令人心中一緊,鳳知微手指微微扣起,在自己的心跳里等著那簫聲陷入永遠的悲沉。
然而那簫聲卻沒有一直低沉下去,而是漸轉溫存,柔和細致如三春細雨,隨風潛入潤物無聲,不驚聲撼動,不強勢奪取,清淺而耐心,一遍遍徘徊迤邐,像微風游弋在蒼茫宇宙里,無處可尋,卻無處不在。
那樣若無若無的曲調(diào)里,鳳知微突然覺得疲倦,聽了這一場簫,像是聽了一個人一生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臨到頭來繁華開謝,惟愿歲月靜好。
起伏的心海,如被月光照入,漸轉寧靜。
她閉上眼,睡著了。
夢中隱約,還有那簫音,那般幽幽的,不知疲倦的久久安撫。
天亮的時候,鳳知微睜開眼睛,覺得精神飽滿干勁十足,連目光都亮得可以殺人。
兩年來她雖然從不失眠,但非常多夢,噩夢纏身精神疲倦,也曾找宗宸開藥吃過,效果不大,那是心病,她知道。
昨夜暗牢夜聽簫,不知怎的便契了心境,不知不覺沉沉睡去,連夢也沒做一個,這暗牢一夜,竟是兩年來最好的一次睡眠。
想起昨夜夢中似乎一直隱約聽見簫聲,鳳知微心中暗暗感激,不知道那人吹了多久,這種吹法十分傷身,可不要內(nèi)傷才好,想來有這功力和水準的,也多半是宗宸了,也不知從哪學的新曲調(diào),鳳知微準備等這事結束,親自當面感謝他。
華瓊看她氣色不錯,笑嘻嘻道:“昨夜總聽見簫聲,可吵著你?”
“你覺得吵?”鳳知微愕然看她。
“也沒,挺好聽的,不過沒啥感覺。”華瓊伸個懶腰起身。
鳳知微默然不語,心想果然什么調(diào)子吹給什么人聽,沒有契合的心境,感觸自然不同。
昨夜她原本以為一定要出些事兒,沒打算閉眼,不想風平浪靜,甚至連自己都給吹睡著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布置守衛(wèi)的宗宸付了多大心力。
吱呀一聲,上頭牢門開啟,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站在門口,高聲道:“傳禮部尚書魏知會審……”
一聽那句會審,華瓊面有喜色,笑道:“好,會審!”
三法司會審,最起碼可以避免刑部一家在案卷供詞上動手腳,想大刑逼供也不可能。
一句會審簡單,在這種情勢下真正做到并不容易,鳳知微又出了一會神,笑笑。
陰著臉的彭沛帶著一群刑部主事下來,手一揮,衙役上前開了牢門,手里掂著一套普通鎖鏈,對鳳知微舉了舉,有點為難的道:“這是規(guī)矩,大人委屈則個。”
鳳知微一笑伸出手去,對面顧南衣突然冷哼了一聲。
他昨天一塊石子便斷了衙役手指,那衙役嚇得一顫,趕緊在身上又摸了一副小些的鎖鏈。
顧南衣又哼了一聲,低頭在地上找啊找,大概是在找石子。
衙役沒奈何,最后摸出個大概是女用的細鏈子,苦著臉道:“大人,這是最輕的了……”
鳳知微對顧南衣笑笑,做了個“等我一起回家”的口型,很合作的讓人戴上鐐銬,彭沛等人一直遠遠站在臺階上,離正在用火烤核桃仁的華瓊遠遠的,生怕一走近,這個瘋女人抬手便會把火盆掀到他們身上。
華瓊對他們咧嘴笑笑,心想算你們聰明。
鳳知微被擁在一大群護衛(wèi)中出去,華瓊突然大聲道:“彭沛,聽說你女兒嫁了閩南利氏,剛生了個兒子?恭喜恭喜,聽說你外孫生下來七斤八兩?挺壯實?恭喜恭喜,聽說你兒子剛補了兵部武選司司庫?肥缺啊,恭喜恭喜!”
被華瓊三言兩語報出家中大小事的彭沛,驀地一個踉蹌……
三法司會審大堂還是設在刑部,刑部主審,大理寺都察院會審,胡圣山、吳元銘兩大學士、所有皇子,及天盛帝身邊九儀殿大太監(jiān)賈公公聽審——相當豪華的陣容,上次類似陣容,還是開國時武國公謀逆案的時候。
幾位皇子一人一案,在大堂左側一字排開,都在慢悠悠喝著茶,其中寧弈不住咳嗽,二皇子斜眼睨過去,笑道:“老六今兒是怎么了,昨天太辛苦?還是昨夜根本沒睡?”
“哪有二哥辛苦。”寧弈手握成拳,擱在唇側低咳幾聲,聲音略有些沙啞,“聽說王府幾位新納的夫人,近日串門子串得勤,想是春閨寂寞?二哥向來龍精虎猛,怎么現(xiàn)在也做不成雨露均沾了?哈哈。”
二皇子臉上的笑僵了僵——皇子們的王府里都有姬妾,有自己納的,也有兄弟們送的,前者也罷了,后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密探,二皇子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將府中姬妾都清理過,寧弈送過來的都被想法子打發(fā)了,不想聽寧弈的口氣,敢情還沒清理干凈,他后院里小妾們時常走走夫人路線,和屬下女眷們有所來往,老六竟也知道!
他盤算著回府要如何如何再大清理一次,也就忘記繼續(xù)冷嘲熱諷,打了個哈哈便糊弄過去。
“人犯帶到……”
座上一堆翎頂輝煌的大員皇子眉毛都跳了跳,忍不住坐正了,只有寧弈還是斜斜半倚著,微皺著眉頭,覺得這個稱呼加在鳳知微身上真是聽得不順耳。
清脆細微的鐐銬聲響起,寧弈眉頭又皺了皺,隨即便見堂門前日光的光影里,緩緩走來布袍清素的少年。
脫了官衣,只著家常白色布袍的少年,神態(tài)從容的走在一群鐵甲衛(wèi)士中,步伐不急不緩,神情似笑非笑,那模樣,不像被押解的犯人來受審,倒像平日她作為朝廷大員被擁衛(wèi)著上朝。
眾人擺出一臉木然,心中都在贊嘆這小子氣度不折,只有寧弈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大到臉上的神情,小到手指的指甲,一瞬間都經(jīng)過了詳細的審閱,并得到了基本滿意的結果。
彭沛忍著一腔焦火,等鳳知微一搖三擺的上堂來,驚堂木一拍,沉聲道:“呔!堂下人犯,還不……”
不等他說完,也不等四面大員愕然欲待阻止有點失態(tài)的彭沛,鳳知微“啪”一聲,非常順溜的跪了。
彭沛呆了一呆,本想給鳳知微一個下馬威,趁機羞辱一下,不想人家一點氣節(jié)都沒有,跪得那么主動自覺,倒似讓他拳頭打進了棉花里。
“何方人……”
“魏知,山南道柳州府長亭縣落馬村人氏,前成嘉隆十三年生,父魏景,母尹芙蓉。”鳳知微把假履歷背得滔滔不絕,“長熙十三年青溟書院得陛下特簡,歷任朝華殿學士、右春坊右中允、青溟書院司業(yè)、《天盛志》編纂、禮部侍郎……”
坐在一側的九儀殿大太監(jiān)賈公公笑道:“這魏大人,兩年之內(nèi)當了多少官兒吶。”
眾人立即都把含笑的目光看向他——賈公公雖是閹人,但卻是自陛下登基便在身邊服侍的老人兒,在那種殺人如草的地方,歷多少年宮闕浮沉而不倒,從來便不會是簡單人物,今天他被派來聽審,其實就是代帝親臨,誰也不敢輕忽。
老賈是天盛帝身邊人,一向口緊謹慎,輕易不對任何事表態(tài),今兒這一句話,彭沛等人聽了眼神都閃了閃——賈公公的意思,莫不是指這小子升得太快,不妥當?
賈公公的意思,有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
某些人興奮了,某些人卻皺起眉頭,賈公公呵呵笑著揮揮手,道:“老奴失禮了,不該胡亂插嘴,老奴什么都不懂,各位大人盡管審便是。”
彭沛冷笑一聲,等鳳知微報完,厲聲道:“魏知,還不將爾監(jiān)守自盜,有負陛下愛重,偷竊春闈試題之罪,一一……”
“罪臣魏知,收受江淮道人氏,青溟書院學生李長勇等人五千金賄賂,于長熙十五年三月初二夜,先借宴春酒樓飲宴之機,盜取尤、張、二位禮部侍郎隨身鑰匙,隨即指使四品帶刀御前行走顧南衣,夜入禮部,擄值夜官員禮部員外郎季江,將其綁縛于禮部后廚南墻下地窖,再潛入暗庫密柜,盜竊長熙十五年春闈考題,由顧南衣將其轉交李長勇,后李長勇將考題攜至北四胡同附近,意圖將之售賣,被帝京府巡夜兵丁查獲……”
鳳知微在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員中越說越快,語氣平平毫無音調(diào)起伏,背書似的,末了突然一停,抬頭,一笑。
“以上,為刑部尚書彭沛,昨夜指使所屬六品獄官桂見周,事先擬好,意圖以嚴刑逼迫魏知所認之‘罪狀’全文!”
“你!”
滿堂聳動里彭沛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怎么胡言了?”鳳知微抬眼斜睨他,“你動大刑逼我,你手下桂見周以萬蛇噬咬之刑刑我……”
“胡說!”
“無恥!”
“臨堂誣陷,你找死!”彭沛冷笑,反正昨日刑未動成,死無對證。
“當眾抵賴,你昏聵!”鳳知微也冷笑,你以為沒動刑姑娘奈何不了你?傻貨。
“彭大人。”內(nèi)閣吳大人見兩人梗脖子斗雞似的杵在那里,忍不住提醒,“那個桂見周獄官現(xiàn)在何處?到底怎么說,傳上來詢問對質(zhì)便是。”
這擺明是要幫彭沛的,不問鳳知微可有刑傷,卻問桂見周,桂見周是彭沛手下,又是獄官,便是直接提上來問,也必然不會承認的。
彭沛張了張嘴,怔在那里,桂見周已經(jīng)死了,但是死因卻沒法說清楚,昨天他怕受責,沒敢將這事對外聲張,直接對帝京府報了個失足落水,這要扯出桂見周的死因,難免要扯出華瓊,扯出華瓊,便會扯到殺人由來,到時候,誰知道那張可怕的嘴會說出什么來?
“桂見周昨夜失足落水。”他斟酌半晌,最終還是沒管某人的眼色,冷聲道,“尸身今日已經(jīng)由家人下葬了。”
“死得真巧……”十皇子手撐著頭咕噥,聲音不高,但誰都聽得見。
“砰!”
他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聲鼓響,聲音沉雄巨大,只有一聲,眾人都已聽得清楚,隨即一個衙役急沖沖的跑來,道:“各位大人,有人擊鼓鳴冤……”
“這什么時候了,鳴什么冤!”彭沛大怒,“交給書辦先記錄在案!”
衙役卻不走,囁嚅著道,“說是試題被泄案鳴冤……”
彭沛心中一緊,正要想理由推拒,上頭寧弈搶先開口,“宣!”
他就一個字,不容置疑,有人有心想阻攔,但寧弈是在場人中身份最高者,他真要擺出架子來,誰也說不了什么。
隨即便聽見有人大步而來,一邊走一邊大聲笑道:“這哪里是刑部?這是龍?zhí)痘⒀ǎ陌道巫叩秸T口,十批人攔我!”
鳳知微聽見這個聲音,心底頓時涌出一股溫暖。
彭沛臉色卻變了變。
門前光影一閃,出現(xiàn)英姿颯爽的華瓊,手里拋著個鼓槌,一上一下拋著玩,看見彭沛,抬手將鼓槌砰的扔過來,笑道:“你這登聞鼓太不結實!槌一下就破了!你們刑部,經(jīng)不起推敲!”
鼓槌風聲呼嘯的砸過來,來勢洶洶,彭沛嚇得臉色都變了,再也不敢端著架子,唰的向后一跳,鼓槌落地,碎成兩段。
“華瓊!”二皇子沉聲喝道,“你要鳴冤便鳴冤,若再大鬧公堂,就叉你出去!”
“誰說我要鳴冤?”華瓊斜眼睨過去,堂上的人都一怔。
“那你……”大理寺卿疑惑的開口。
“我來自首!”華瓊頭一昂,不像是自首倒像是受封,“我殺了桂見周!”
滿堂又默了一刻,十皇子又很及時的咕噥了,“咦,不是說失足落水的嗎?”
“誰在當堂胡扯告訴你們失足落水?”華瓊獰然一笑,“失的是狗命,落的是渾水!昨日六品獄官桂見周,在刑部暗牢受彭大人指使,試圖以萬蛇之刑逼供當朝大員魏知,恰逢我探望魏大人撞見,我意圖勸說,桂見周竟喪心病狂持刀刺我……”她唰一下捋起袖子。露出故意包扎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傷口,胳膊上三寸傷被包成了棒槌,“我被逼無奈,躲避中誤殺桂見周——今兒自首來了!”
“你!”彭沛氣得幾欲暈去,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華瓊突然退后一步,抓起鳳知微衣袖一捋,道,“口說無憑,刑傷在此!”
眾人伸長脖子一看,鳳知微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深深淺淺的傷口,泛著血色,看上去很像是什么東西噬咬所致。眾人看著那血紅一片,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萬蛇……”賈公公白了臉,“刑部有這么可怕的刑罰?”
“萬蛇!”十皇子欲嘔狀,憤憤,“殺人不過頭點地!用得著這么惡毒?”
華瓊捋鳳知微袖子的那一刻,一直斜靠著的寧弈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光唰的落過來,仔細看了兩眼之后,眼中露出好笑的神色,用茶杯遮了臉,又靠了回去,口中卻在怒喝,“彭沛!誰許你會審未始,便濫用私刑?”
“各位大人,各位殿下,賈公公……”鳳知微只哀切的喚了這一聲,便滿眼淚花的俯下身去。
她清瘦的肩膊像一只凌空欲起卻被折翼的鶴,在風中不勝委屈的瑟瑟。
除了某些人,滿座盡唏噓,看見前不久還被百官盛迎進京的國家功臣一品大員,突然淪落下獄橫遭此禍,眾人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鳳知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彭沛早已愣在那里,呆了半晌霍然跳起,怒喝:“你胡扯你誣陷!我們根本沒對你動刑……”
“彭大人!”鳳知微悲憤抬頭,目光灼灼盯著他,“眼見為實,你還好意思抵賴?”
“你在誣陷!”彭沛氣急敗壞,“當堂誣陷,你也算一品大員?”
“臨事不認,你也算國家刑獄第一人?”
“我為什么要刑你?”彭沛被這當面無恥的誣陷給氣瘋,脖子上青筋梗起,“你自己招得飛快,根本無需刑你!”
“昨天你逼我招這個!”
“你哪里招供的是這個!”
“我怎么沒招這個?”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說什么直屬大越安王殿下千機衛(wèi)……”彭沛怒極之下沖口而出,待到發(fā)覺上當說錯話已經(jīng)晚了。
“大越暗探?”寧弈唰一下坐直了身體,神色嚴肅,“彭尚書,這等重要案情,你為何沒有立刻對我上報?”
“千機衛(wèi)?”十皇子睜大本來就很圓的眼睛,“我聽說過!大越第一暗探,專門派駐各國!”
“此等要案,怎么沒有立即上報內(nèi)閣?”胡大學士瞇著眼睛。
彭沛額上冒出汗來。
“諸位。”一直插不進話的二皇子忍不住開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嚴重更甚試題被泄案,那是株連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會輕罪不認,認重罪?”
“二哥很有道理。”寧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卻沒有松下氣來,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果然聽見他漫不經(jīng)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無論人犯招供為何,都必須隨堂錄供,并上報有司進行查證——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里,并沒有看見過這個招供,昨夜我召見你詢問案情,你也并沒有向我提起此事。”
“殿下……”彭沛額上細細的滲出汗來,聲音低低的道,“該犯一派胡言,滿嘴荒唐言語,說什么代號‘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萬苦逃回都是苦肉計,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竊取重臣大位,意圖攪亂天盛國家掄才大典,以試題被泄案煽動學潮,串聯(lián)反動,聯(lián)合天盛邊軍將領,對方以清君側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萬北疆以為呼應……滿紙荒唐,怎敢上呈天聽,引陛下震怒,妄動大獄?”
“聽起來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覺得一點漏洞都沒有,為什么彭大人你就覺得荒唐呢?”
“彭大人,這就是你不對了。”都察院指揮使葛元翔進士出身,新進提拔,倒還沒有介入官場渾水,純粹就事論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應該如實記錄并查證,這也是刑獄重典公正光明所在,并沒有控輕罪報重罪便可以不查這一條,也沒有你刑部覺得荒唐便可以不查這一條,彭大人你雖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應該清楚國家律典,此行此說,實在難以讓人心服。”
“彭大人最后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寧弈飲茶,悠悠道,“什么叫引陛下震怒,妄動大獄?陛下英明天縱,智慧強絕,是真是假,誰是誰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面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談妄動?難道彭大人認為陛下是那種臣下胡亂一言便妄動干戈的庸君?”
這話說得極重,賈公公及時的冷哼一聲,二皇子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出什么來,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專心的打量著他的折扇囊兒上新繡的扇墜子。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么擔得起寧弈輕描淡寫加上的重罪,趕忙下座,南向一躬,顫聲道:“微臣絕不敢如此想……”
“你已經(jīng)如此做了。”寧弈還是笑容淡淡語氣輕輕,每句話都是殺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膽量,軍國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結,若有一日晉思羽當真兵臨帝京城下,我們是不是該派出彭大人,城頭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萬兵?”
彭沛被他步步緊逼逼得心慌手顫,抖著嘴唇,連連后退,砰一聲撞到七皇子案幾,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轉頭笑道:“這事彭大人有錯,逼供是因為急于破案,過于心急,尚可諒解,問案不錄,卻是輕率,回頭記得將記錄補上,并給陛下遞個請罪折子,如今這事也算報給六哥您了,還得您向陛下直報,另案處理,但咱們今日奉圣命來審春闈案的,陛下還等著聽結果,不如各歸各案,其余的先擱一邊,先審了這個再說。”
內(nèi)閣吳大學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當這樣才是。”
鳳知微剛才趁寧弈發(fā)難,抓緊時間小憩了一會,此時睜眼看看笑得溫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號稱賢王,朝野聲名極佳,如今看來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話在情在理,既輕描淡寫開脫了彭沛又不動聲色轉回了正題,厲害。
她半抬起頭,和上座寧弈對視了一眼,寧弈斜斜半靠著,手撐著額,寬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致如玉,鳳知微卻覺得,他似乎看來瘦了些,忍不住便對他淡淡一笑,眼神里露出點“辛苦你”的意思。
寧弈看她一眼,咳了一聲,趕緊轉過頭去,又咳了一聲,脖頸浮現(xiàn)淡淡的紅,襯著如玉的膚色,看來誘惑鮮明。
鳳知微有點愕然,心想這人怎么今天這么弱,多說了幾句,也這付力竭的樣子,難道昨天奔波三司會審真的這么難?
“魏大人。”彭沛在那里抹汗,大理寺卿章永只好暫代問話之責,“刑部所控你泄露春闈試題之罪,你可有什么要說的?”
“有。”
“請講。”
“既然我沒有招供此罪,顧南衣也至今未審。”鳳知微一笑,“我想請問各位大人,這段條理清楚,完全闡明了一場試題泄露案前因后果的供述,是怎么知道的呢?”
滿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當事人都未供述,哪來的這一段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罪狀?
“只有參與其事的人,才最清楚來龍去脈,不是嗎?”鳳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
“你這話卻又錯了。”彭沛終于冷靜了一點,用足可殺人的眼光看著鳳知微,獰然一笑,“別以為在那東拉西扯便能逃脫罪責,你不招,自然有人認!沒聽過旁證也如山?”
他帶點得色,轉身上堂坐回,一轉眼卻看見本主擰眉坐著,神情有猶豫不安之色,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fā)。
他“啪”一聲將堂木拍響。
“傳人證!”
衙役悠長的傳報聲,一聲聲幽深的疊傳開去。
“傳——人證……”
(https://www.dzxsw.cc/book/27895/179288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