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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我往


  長熙十四年九月底,震驚天下的白頭崖之戰爆發,魏知率領的萬余順義鐵騎,橫穿白頭山,強渡白靈淖,里應外合,夜襲大越主營,暗行似刃,鐵騎如鋒,以一對十,悍然撞上驚惶的越軍,順義鐵騎的長刀映月滴血,穿行紛亂沸騰的十里軍帳,所經之處,斬落尸首無數。

  當夜,殺敵將十一,傷敵三萬,俘虜二萬,是為開戰以來第一大勝。

  這也是自半年前天盛之敗后,最有力最起關鍵性作用的一場大勝,因為這場勝利,天盛乘勝追擊,接連收復失地,而損兵折將的大越,不得不撤營退入邊境浦城,天盛和大越這場延續一年多的戰爭,此時基本勝負已定。

  白頭崖之戰中,涌現出一批杰出的年輕將領,其中帶領鐵騎強渡白靈淖的淳于猛、姚揚宇、余梁、黃寶梓,這些出自帝京貴族階層、以往的青溟浪蕩子,在從軍之后展現了其無上的勇悍和軍事才能,一洗帝京紈绔子弟的污名,戰后,順義鐵騎中的年輕將領們,先后被派往各軍中任要職,這些冉冉升起的軍事新星,照亮了天盛帝一統天下的內心欲望,也照亮了全天盛有為青年的眼眸,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帝京貴族子弟,出現了從軍熱。

  百姓得知前方大勝消息,歡欣鼓舞,一掃前些日子里惶惶陰霾,連日至護國報恩寺燒香還愿者絡繹不絕,清香三柱,一愿天下昌平,二愿戰事早畢,三愿戰死沙場的英魂,早日安息。

  那些寫在眼眸里的歡喜,那些盈街載道的高歌。

  卻傳不入煌煌宮闕,浩浩邊關。

  天盛皇宮里,來往宮人步伐輕捷,嘴角含笑,天盛帝的御書房卻門扉緊閉,日漸蒼老的天子,仔細的翻閱著剛令方書處找出來的去年的一些存檔文書,最上面一封,寫著“平越二策”,字跡清秀峭拔。

  天盛帝仔細再看了那封奏簡半晌,提筆在末端寫上“大越將伏,時機成熟,平越二策,此誠魏卿德理兼備之良策,可由內閣勒紅,批示邊境數州推行。”

  內侍恭敬的接過,放在金匣內,交往內閣皓昀軒。

  天盛帝端坐未動,想著剛才那個折子,目光在面前一封軍報上,一次次流連。

  良久一聲嘆息。

  “可惜啊……”

  北疆天盛大營內,士兵們在歡歡喜喜收拾整理準備開拔,戰事告一段落,大越目前無力再戰,天氣又已經冷了下來,天盛大軍將要撤入后方德州禹州。

  監軍主帳內卻毫無動靜,士兵們來來往往,都將疑惑的目光投過去。

  戰事雖然告一段落,但聽說監軍殿下向陛下請求,暫留北疆,以備大越宵小動作,陛下同意了。

  不回京城花花世界,偏要留在北疆,不知道這位殿下是怎么想的。

  主帳內沒有點燈,簾幕遮得嚴實,所有景物都籠罩在灰色暗影里,不辨輪廓。

  案幾前那人,以肘支額,長夜枯坐,不知時光流逝,不見今夕何夕。

  有風從帳間縫隙溜進來,吹起桌上一封薄薄軍報,和天盛帝案前那封一樣。

  寥寥幾字,寫盡繁華背后,犧牲悲涼。

  “白頭崖之戰,順義死士三百,穿崖入越軍主營,殺將十一,哨三十六,奠大勝之基,后遭越軍圍攻,死士一百六十余,皆陣亡,尸首遭亂刃分尸,模糊不可辨……校尉華瓊、統兵副將魏知,亡。”

  大越德化二十年,冬,浦城。

  這是大越邊境相比之下最富庶也最繁華的一個城市,所以大越撤軍之后,便將大軍駐扎在城外,雖然潰敗,越軍撤退得卻整齊有序,只是難掩神情中頹喪落寞之色。

  一大早,籠罩在薄薄霧氣里的浦城城門口,便已經聚集了一大批等待進城的百姓,時辰還早,還有一刻鐘才開門,人們有耐心的等候,不住交頭接耳。

  “聽說前方大敗!”

  “可不是,兵都撤回來了。”

  “說是原本勝券在握的,偏偏對方出了個驍將,竟然夜襲大營,以十對一,一萬人就活活殺掉了我們十萬人!”

  “別吹吧!怎么可能,殺掉一萬人就不錯了,我倒聽說,那是天盛呼卓部的鐵騎,最出名勇猛,前陣子呼卓部被我們殿下使計滅了族中精英,這是報仇來了。”

  “這么快就卷土重來,還比原先的更狠,呼卓部的大王,很厲害啊。”

  “早知道就不得罪那群草原蠻牛,不過我倒聽說,當時率領呼卓鐵騎的,還是天盛那邊的將領。”

  “是誰啊,這么狠的?我們殿下那么英明睿智的人物,竟然也折在人家手中!”

  “死啦!據說打得夠慘,當時最先襲營的那批被陷住了,上萬人圍著那一群,安王殿下腳下堆了一百多具尸體,那些人不知道為什么,一個不退,死到最后,我們這邊的人都手軟,聽說那將軍也在其中,不忍部下白白犧牲,撫尸痛哭,道‘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當場就抹脖子自殺了,喏,你沒看見?腦袋在城門上掛著呢。”

  眾人仰頭,便看見浦城城門口,兩具頭顱迎風飄蕩,烏發披面,滿臉血跡,辨不出原來面目,只能感覺到很年輕。

  百姓們心緒復雜的望了半晌,搖搖頭,半晌有人低聲咕噥道:“怪可惜的,說到底也是個英雄,落得個尸首不全……”

  “噤聲!”立即有人喝止,“那是敵軍頭目!”

  人群靜默了下來,說閑話的人散去,無人發覺幾個隱在暗處衣著平常的男子,有人身子顫了顫,有人握緊了拳頭。

  更遠一點,一輛馬車里,有人依著車壁,靜靜聽著這方閑談。

  日光光影被車簾分割,映得此人面目模糊,他撩開車簾,仰頭看著城門上的頭顱。

  他看得很久很認真,似乎要這么遠遠的,把那根本看不清眉目的頭顱,刻在心底。

  良久他搖搖頭,放下車簾,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是你嗎……”

  一聲若有若無的疑問回蕩在車廂里。

  沒有人回答,自從那年大雪之后,他再不需要別人回答他所有的疑問。

  “如果真是你,你怎么會說那句‘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你怎么舍得抹脖子自殺?你會說‘兄弟們盡管去死,我會記得給你們報仇’,你會把抹脖子的刀換成伸縮刀,然后在別人來查看的時候,抹了別人的脖子。”

  “這才是你……知微。”

  手指輕輕敲著馬車的車壁,他漾出一抹淡淡笑容,有點涼,像曼陀羅花開在水上。

  “鳳知微。”

  “在我死之前,你怎么會,舍得死?”

  城門前的人越聚越多,遠遠的,卻有一隊人疾馳而來,最前面“安”字旗幟飄揚。

  百姓紛紛避讓,都知道安王殿下到了。

  雖然前方大敗被迫撤軍,這位殿下圣寵卻似乎并未衰退,大越皇帝換了副帥,卻沒有動晉思羽,大軍駐扎在臨近邊界的浦城,看樣子這位皇子殿下不甘白頭山大敗之辱,有心要在此恢復元氣,等明年再戰了。

  車隊疾馳而過,城門提前開啟,四周百姓紛紛跪迎。

  有幾個人動作似乎慢了些,開路的護衛眼神不善的望過去,那幾個男子身邊的人趕緊將他們一拉,那幾人“砰”的跪下去,膝蓋撞在地面上一聲脆響。

  “原來是傻子。”安王府的護衛頭領眼神里掠過一絲輕蔑,頭也不回的馳了過去。

  幾個混在人群中的男子抬起頭來,注視著長長的車隊,先瞥了一眼鑲金嵌玉的安王馬車,隨即眼光落在了最后兩輛車上。

  那兩輛車看起來也平常,一般的大越馬車式樣,只是看守得特別嚴密些,四角包鐵,橫門上栓,窗戶緊緊拉著簾子,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幾個男子對視一眼。

  一人衣袖一動。

  地上黑影一閃,隨即有人驚呼大叫:“哎呀,有蛇!”

  人群頓時出現騷動擁擠,各自跳腳躲閃,其中一個男子被推推搡搡,竟然擠出了側道,滾向了車輪下!

  人群齊聲驚呼。

  那人滾在車輪下,似乎十分慌亂,揮舞手腳亂叫,手臂打著車廂底部砰砰亂響,他伸手去夠車廂邊緣,想將自己的身體停穩。

  隱約間那男子臂彎間似有烏光一閃。

  烏光一閃間,不知道哪里又有異響,一個路邊賣舊衣的攤子被擠散,衣服滾落一地,攤主大叫著撲上來收拾衣物,不顧被軋著手,將手伸進車廂底部去夠。

  先前滾到車廂底的男子,和這個攤主,在車廂底部,各自手臂一架。

  隨即讓開。

  馬車停下,前方護衛疾馳而來,男子灰頭土臉的從車廂底爬出,大罵:“哪個龜兒子推俺的!險些軋死我!”

  攤主抱著自己散落的衣物,點頭哈腰的和安王府護衛賠笑,“軍爺……小的也是被人推落的,恕罪恕罪……”

  安王府護衛冷著臉,將兩人惡狠狠推開,“滾!”

  前方號令傳來,示意不得有誤繼續前行,車馬馳過,人們都松了一口氣,跟著進城,各自散開。

  那個滾入車廂底的青衣漢子,撣了撣身上灰,和另外幾位男子混合在一起,

  在一座酒樓門口買了幾個燒餅,蹲在廊檐下啃,和那些賣苦力的漢子們一個模樣。

  “剛才怎么回事?”一個寬袍黑衣人問。

  “被人阻住了。”青衣漢子低低開口,他聲音低沉,似乎眼睛不太好,糊滿眼屎,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眸長什么樣子,這人一邊說話一邊不適應的抬手要去揉眼睛,卻在接觸到對面人的目光后趕緊頓住,隨即訕訕笑了笑,道,“實在不習慣的……”

  “對方什么來路?為什么會阻你?”

  “當時他擋住我想要劈開車底的刀,只說了一句,不是,不要打草驚蛇。”青衣漢子道,“我聽得他語氣誠懇,正好我也覺得不對勁,那車廂里的東西,似乎太重了些,所以我收了手,對方的來路我看不出,不過似乎沒敵意,你知道的,現在各方不相信那個消息,試圖營救她的人,不止我們。”

  寬袍黑衣人“嗯”了一聲,不說話了,他身邊一人,穿著粗劣的苦哈哈的黃布衣,蹲在那里好像渾身長了虱子,不住的抖著衣服,滿身的不自在,他對兩人的對話不理不睬,突然摘了身邊一棵樹的葉子,道:“這里也有。”

  隨即他將葉子疊疊,放在唇邊吹了起來,聲音微細,淹沒在嘈雜的集市聲里。

  他身邊幾個人都不說話,靜默的看著他,他卻只是專心的吹著,似乎要不知疲倦的吹下去。

  幾個漢子聽著聽著,一直聽到都快要覺得不能忍受,正要開口阻止,那人已經放下葉子,輕輕道:“吹著笛,找到你。”

  糊滿眼屎的青衣人,突然轉過頭去。

  另一個寬袍大袖的黑衣男子,一張普通的黃臉,盯著那城門上的頭顱,目光若有所思,青衣漢子揮揮手,滿不在乎的道:“看什么看,別看了!”

  他決然的扭著頭,似乎表示不看那頭顱,那東西便不存在。

  黃布衣的少年勾著頭,慢慢的啃燒餅,道:“不是。”

  青衣漢子倒來了興趣,湊過去問:“你怎么知道不是?”

  黃布衣的少年一巴掌將他推得遠遠。

  “我不是說這個……”寬袍黑衣人若有所思看著那頭顱,道,“你們想過沒有,如果她沒死,晉思羽為什么要這樣做?如果她沒死,為什么身份沒有被泄露?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句話一問,兩個人都沉默,青衣漢子半晌艱澀的道:“我……不知道……”

  黃衣少年手一伸,掌中的燒餅突然變成碎末,他怔怔盯著燒餅,突然一個轉身,面壁了。

  青衣漢子露出崩潰的表情,一把將他轉過來,在他耳邊低喝:“這不是天盛,不是在她身邊,這是敵國大越,她還在險地,生死不知!你趕緊給我正常起來,話要流暢的說,事情要正常的做!做不到也得做!不然你害死我們,就是害死她!”

  他語氣嚴厲,寬袍黑衣人聽著,張了張嘴,有點不忍的想要去攔,手伸到一半卻又止住,嘆息一聲。

  黃衣少年卻似乎沒有生氣,也沒有推開青衣漢子,想了半晌,認真的抬起頭來,道:“我正常就能找到她?我不像你們這樣我就會害死她?”

  “哎呀,就應該這樣子說話!”青衣漢子趕緊大力點頭,生怕點慢了,這家伙又不正常了。

  黃衣少年若有所思蹲在那里,半晌點點頭,道:“她希望我走出來,她說過,如果她看見那樣的我,會很高興出來見我的。”

  他說得很慢,每句停頓很多,似乎要仔細艱難思索才能完整的說出這么一句流暢有關聯的話,對面的兩個人卻露出喜色,對望一眼,寬袍黑衣人忍不住喃喃道:“也許能因禍得福……”

  “他的天地唯有她而已,少了她,他就再做不成原來的他。”青衣漢子蹲著,有點吃味的哼了一聲。

  “說來我也有錯。”寬袍黑衣人嘆息,“我不該離開的,不然你們哪里會中招?”

  “別說了!”青衣漢子煩躁的道,“千錯萬錯錯在我,心太軟不成事!娘的,那德州老混賬竟然和禹州糧道有關系,梅朵跑掉他便在新糧里下了藥,誰想得到一直好好的糧食會突然出事,本來也沒打算吃新糧,不想偏偏煮了那鍋粥!”

  “誰都沒錯,不過是陰差陽錯致此禍患,小姚為了這事,險些自刎謝罪,你們也耿耿如今,何必?”寬袍人淡淡道,“事情既已發生,后悔無用,唯全力彌補而已。”

  “他媽的她為什么要劈昏我為什么要劈昏我……”青衣漢子猶自憤憤,將燒餅捏得芝麻掉紛紛。

  “她承諾護持你和你的草原,自然不能讓你蹈險。”寬袍人嘆息一聲,“可惜那晚跟在她身邊的暗衛也全死光了,有些事,真的只有找到她才知道了……”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遙遙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

  你在哪里?

  這一日的浦城,有人坐在馬車中,有人蹲在屋檐下,天南海北因一人相聚,不惜餐風露宿,讓人餐風露宿的那個人,卻睡在深宅大院錦繡被窩里。

  院子是城東“浦園”,畫梁雕廡,精美清雅,是浦城第一大戶劉家的別業,最近貢獻出來做為安王殿下的行宮。

  重重深戶卷珠簾,快速穿過高挑的人影,衣袂卷得簾幕光影動蕩,回廊下照壁前的丫鬟小廝,紛紛躬身垂手,遠遠退開去。

  人影直奔后院第三進,轉轉折折,越過一重隱秘的垂花門戶,在一扇門前停下。

  “怎樣了?”在推門之前,他沉聲問迎出來的女醫官。

  那女子低聲道:“應該快醒了,只是不知道醒來后會怎樣……”,男子眉目間神色更沉幾分,出神半晌,道:“你下去吧,看看另一個,好好看護,別出岔子。”

  那醫婆領命而去,男子則輕輕步入室內。

  室內燃著寧神安息香,氣味清郁,軟榻上錦被間,沉睡著一個人,被子直拉到下頜,露出一張巴掌大的秀致清絕的臉。

  那臉上肌膚細膩,微帶蒼白,似乎久未見光,兩腮兩鬢,都有細小的擦痕,額頭上則有一道傷疤,已經收口,顯出光滑淺白色的月牙形,在她精致的額上不覺得猙獰,反多出幾分楚楚的韻致來。

  只是那臉的眉心間,有點淡淡的紅色印跡,有點像隱在肌膚內的淤血。

  她呼吸勻凈,似乎沉在甜美無憂的睡眠里。

  男子久久的看著她,想著那夜火光亂營里,那個突然撲出來的身份不明的女子,大概是天盛的戰士吧,以女兒身投入軍營,卻比男人更悍勇,那夜萬人圍攻而神色不改,白頭崖下殺敵數十,累到吐血猶自微笑,秋水蒙蒙的柔軟眼眸里,是令男子都為之心動神折的決然剛強。

  他仔細的看著她的臉,思索著她的身份,那夜很多人前赴后繼為救她而死,可見身份不低,然而多方打聽,用盡手段,卻無法得出她的真實身份,倒是和她一起被俘的那個女子,有人認出是最近名馳大越的“黑寡婦”華瓊。

  看華瓊和她生死相托的情義,可見兩個女人間關系不凡……男子凝著眉,心中掠過一個模糊的大膽的猜想,正是這個猜想,讓他沒有砍下手染無數大越兒郎鮮血的黑寡婦的頭顱,當然,他不會愿意承認,其實最初,只是因為看見她在暈去前,還那樣死死拉著華瓊的手,突然心中一動才留下華瓊的命而已。

  她是誰?思緒如沉云,壓上心頭,男子的容顏陰晴不定,日光淡淡照過來,眉宇溫和,有翩翩文雅氣質的男子,眼神里卻是一片森然的警惕。

  大越安王晉思羽,對著榻上人,沉思良久。

  床上的人不安的動了動,似乎快要醒來。

  晉思羽立即站起,打開墻上一扇暗門,光線透進黝黯空間,照見斑駁墻壁,染血刑具,鐵柵欄,爛稻草。

  這富麗華貴的內室之下,竟然還有一座牢房。

  晉思羽一把抓住床上將醒而未醒的人,拎著她瘦了許多的身子,大步進了牢房,打開柵欄門,將掌中人扔在爛稻草上。

  牢房另一側,有門戶開啟,有一些人影,閃了進來,晉思羽瞄了一眼,沒有說話。

  被他這么一拖一扔,那人終于醒了。

  于昏黃壁上油燈之下,睜開眼。

  一瞬間秋水濛濛,水汽氤氳,那雙歷經血戰不改柔軟晶瑩的眸子,看得晉思羽再次心中一顫。

  隨即他便掉開眼光,漠然看著她的臉。

  暈迷中醒來的女子,卻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在稻草上窸窸窣窣的爬起,大約覺得頭暈,晃了晃,扶住頭,呻吟一聲。

  半晌她抬起頭,燈光映著她額角傷疤,眉宇間那抹淡紅之色,更重了些。

  她有點迷惑的看看四周,又看看立在面前的晉思羽。

  晉思羽佇立不動,站立的角度方位,卻是最能保護自己的攻擊死角,而在暗處,還不知隱伏多少高手,只要眼前這個人暴起傷人,等待她的,一定是比死還慘的結局。

  女子卻沒動,坐在那里表情茫然的發了陣呆,隨即懶洋洋在稻草上扒拉扒拉,自己把爛了的稻草給扔開,只剩下光滑新鮮點的稻草,然后舒舒服服的,趴下去了。

  一邊趴著一邊還咕噥,“怎么剛才感覺中這稻草比現在軟和呢……”

  “……”

  晉思羽愕然的瞪著她,設想過很多種這女子醒來的情況,暴起殺人,裝瘋賣傻,想來想去,就是沒想過這種狀況。

  那女子似乎累得很,趴下去就不動了,眼睛半瞇著,看那樣子,又準備睡了。

  晉思羽站了很久沒人理,滿肚子的話沒人問,等了半天忍無可忍,上前一腳,便把她給踢開。

  “起來!”

  “砰”一聲,輕飄飄的身子給從這頭踢到那頭,撞到墻上,聽著那聲音,晉思羽微微皺了皺眉。

  女子軟綿綿的從墻上滑了下來,伏在地上不住咳嗽,空洞的咳嗽聲回響在囚室里,聽得人心里生出煩躁。

  半晌她咳完了,慢騰騰爬起來,抬頭看了看晉思羽,終于開口,問:“你是誰?這是哪里?”

  好歹說了句正常話,晉思羽擰著眉,冷冷看著她,沉聲道:“這里輪不到你來問我,你是誰?”

  女子瞇著眼看他,神情既不剛強也不冷漠,全無那夜浴血闖營的風采,帶了幾分迷惑,茫然道:“啊?我是誰?”

  晉思羽目光在她額上傷疤一掠而過,冷笑起來,“裝失憶是嗎?在本王面前?”

  “你是王爺?”女子偏頭看他,清艷眉宇因這個動作多了幾分秀氣的狡黠,看得晉思羽目光一閃。

  “我哪里得罪了你?這是你的王府地牢?”女子舉目四顧,喃喃道,“我犯了死罪?”

  她想了半天,似乎又覺得累了,再次趴了下去,道:“看樣子我罪不小,看你眼神你很想殺我,既然這樣,咱們也不必浪費時間了,我很累,就算你不打算給我飽飯吃,好歹讓我死前睡個好覺。”

  “你要么永久的睡,要么——回答我。”晉思羽重重抬起她下巴,逼她轉個方向,看清楚那些陰森的刑具。

  女子眼光,落在那些滿是鉤牙利齒的刑具上,無奈笑了笑,偏頭想了想道:“是,我沒失憶,我剛才是騙你的,我叫王芍藥,嗯……是你的仇人,我女扮男裝接近你,想殺你報仇,失手為你所擒,就這樣。”

  “我們什么仇?”

  “你欺行霸市,欺壓良善,強搶民女,搶占民田。”那女子一邊說一邊想,一本正經的道,“你看中我家祖屋地好風水,想奪了去做你家祖墳地,你殺了我爹,把他推進了河里……嗯,你還逼死了我娘,害她一根繩子上了吊……”

  “夠了!”晉思羽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叫停了她的胡言亂語。

  女子停下來,嘆了口氣,又捧住頭不動了。

  “嘩啦。”

  一堆猙獰的刑具扔在她面前。

  “沒給你上刑,是給你個機會,你既然不知好歹胡言亂語,休怪本王無情。”晉思羽閃著酷涼的笑意,道,“這里有刑具十八種,你戴上哪一種,都可以讓你永久痛苦的睡……自己選吧。”

  女子抬起頭,目光在那些染血刑具上一一掠過,半晌道:“既然一個王爺親自來審問我,說明我是重犯,重犯應該有重犯的待遇,比如白綾毒酒鶴頂紅什么的。”

  “你想死?”晉思羽目光一冷。

  “我只是不想受盡折磨的死。”女子笑笑,“我回答不出你的問題,你又偏偏要我回答,答不出要上刑,答錯了還是要上刑,早知道都是一樣的結果,何必那么折騰?”

  晉思羽默然,覺得這么個軟硬不吃的女人實在有點麻煩。

  目光在她額上傷疤再次掠過,晉思羽眼神中幾分疑惑,醫婆先前給她看過脈,說當時額上這一擊確實不輕,敲壞了腦子是有可能的,何況醫婆也說過,她體內有毒,還有病,亂七八糟的糾纏在經脈中,竟然令人無法辨明到底是什么問題。

  他也把過她的脈,沒搞懂她古怪的脈象,卻發現她體內原有的真力,似乎都不見了。

  換句話說,武功已毀。

  一個剛強血性武功高強的女子,醒來后發現自己武功已毀,是很難控制得住激憤絕望情緒的,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像是真的不記得自己曾有武功。

  “殿下。”感覺到他的猶豫不決,他的護衛頭領自暗處閃了出來,“三木刑求之下,沒有問不出的話……”

  晉思羽目光在遍地刑具上掠過,有的是能將人一身肌膚燙爛的,有的是能將背脊生生分開的,有的是能將頭皮一點點扯掉的,有的是能將全身骨節一點點卸落的……

  那些刑具看得他抿了唇,以前沒覺得有什么,今日看著,卻覺得分外猙獰。

  目光越過刑具,飄在稻草上近乎瘦弱的身體上,她縮起來的模樣看起來像個小小少年,脊背單薄,凸出的骨節像一對薄翼的蝶,只是眼光落上去,都令人覺得似乎不可承載。

  寬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又松開,松開,又蜷起。

  幾番袖底掙扎之后,他終于指了指一個最小的,穿指的刑具,道:“這個。”

  護衛揀了刑具過去,她看著那一排長針,苦笑了笑,道:“我真希望此刻我能交代出我的來龍去脈祖宗八代。”

  “我也希望。”晉思羽漠然道,“不要以為你一定是死罪,你不過是個女子,也許是被逼從逆,只要本王愿意,保你一命不在話下,怕就怕你不知好歹,自尋死路。”

  “我想說我是被逼的……你大概又不相信。”女子苦笑著,老老實實伸出手指,趴那里不動了。

  擱在稻草上的手指,雖然指節處生著薄繭,但纖長優美,指甲晶瑩,一截玉蔥似的精致,用刑的士兵看著那樣的手指,想到要將長針穿過指節,毀去這般美好形狀,都覺得有些不忍。

  那女子也面露惋惜之色,將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翻來覆去的看,喃喃道:“對不住,虧待你,從此咱們就和完美告別了……”

  晉思羽轉過身去。

  燈燭的光亮將動刑的黑影投射在斑駁的墻面上,那些動作細膩而森然,帶著緩而沉冷的力度,空氣里有隱約的血腥氣息漫開,晉思羽細細的嗅著,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心卻微微提著,等待著身后的聲音,并沒有指望那個外表嬌柔實則剛毅的女子會哭叫求饒,卻又不知道到底自己在等著什么,然而什么聲音都沒有,如此安靜,只有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嘆息聲渺遠,充滿解脫似的快意,隱約間似乎還有些令他揣摩不出的其他意味,隨即聽見護衛的報告:“殿下,她昏過去了。”

  晉思羽回身,那女子倒在稻草上,雙目緊閉,額角浸出一片晶瑩的汗水,在燈光下反射出淡淡色澤。

  晉思羽的目光緩緩下落。卻在她衣袖邊緣便停住,掠開。

  黑暗中緩緩又走出一個身影,對晉思羽一揖,道:“殿下,這女子有些奇怪,莫不真是被那一刀拍傻了?”

  晉思羽一笑,道:“還得再看看,今日問不出,明日問,明日問不出,后日問,總有水落石出一日。”

  “我看殿下倒不必費那心思。”那人笑道,“說到底也就是個女人,武功廢了,手也廢了,還能翻出什么浪來,殿下若是不介意,我看就放到大營紅帳篷里去好了。”

  紅帳篷,是軍中軍妓代指。

  “好。”晉思羽二話不說便要吩咐。

  倒是提議那人慌忙攔住,道:“殿下,下官想過了,這女子至今身份不明,放到那復雜地方不要惹出什么事來,還是拜托殿下費心,好好留在身邊審問才是。”

  “你說審問什么?”晉思羽眉毛一挑,有些不耐煩,“殺了我那許多大越兒郎,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我看也不必問了,直接拖出去殺了。”

  “這女子身份很有些奇異處。”那人笑道,“若真是失憶,輔以藥物治療,還是能想起來的,說不定是天盛重要人物,掌握軍情,就這么殺了可惜。”

  晉思羽沉吟了一下,勉強道,“那便先拘著,等身份清楚再說。”

  那人含笑告退,晉思羽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神閃動——這是陛下新近派來的軍師,說是軍師,其實也就是變相的監軍,經此一敗,表面看來他圣眷如前,只有他知道,陛下對他的信任,已經大不如前。

  想起白頭崖一戰,他眼底掠過一絲陰霾,那個傳說中只有十七歲的魏知,竟然神兵天降,敢于以三百死士闖營殺將,害他一番功績付諸流水,一生基業幾將功虧一簣!

  據說那晚混戰中魏知中流箭身亡,他沒能在眾多的尸首中發現他——所有的尸體都被泄恨的大越士兵剁成肉醬,不辨面目,最后為了安定民心挽回點面子,他直接找出兩顆頭顱懸掛城門,雖經慘敗,但對方主將被殺,好歹幫他維持住了此刻軍權。

  晉思羽默然佇立,寬袖下的手指,緊緊蜷在一起,指節因為用力,在靜寂中發出咯咯聲響。

  魏知!

  最好你真的死了!

  北地的初冬,已經有了雪的氣象,風呼嘯的聲音厲而冷,像是戰士們臨死前的嘶吼。

  火光躍動……戰馬嘶鳴……雪亮的刀光一現又隱……漫天的鮮血無遮無攔……雜沓的腳步圍困的人群……血肉的堡壘肌骨的溝渠……遠處有人冷冷冷冷的笑著,黑馬上月白的衣袂一閃……突然便下起了雪……埋了樹林深處的寂寞的墳塋……

  她呻吟一聲,睜開眼。

  一雙手伸過來,執了錦帕細致的擦去她額頭的汗,有個清脆的聲音歡快的叫道:“姑娘醒了。”

  有腳步聲快步過來,陌生而溫雅的,屬于男子的氣息。

  而身下柔軟,被褥光滑,四面都有淡淡香氣,隱約有細碎鈴聲,在風中丁玲的響。

  不用睜眼,也知道這不是先前的暗牢。

  她也沒有睜眼,默默在心中將所有思緒理了一遍。

  這是一間比較密封的富貴人家靜室……因為絲毫不透氣……有人坐在身側……身上龍涎香氣味高貴……四面都有高手,呼吸微細……更遠一點,有機簧格格轉動的聲音,唉……這誰家的傻孩子,裝個機關也不過關,八成不是新貨就是太舊了,也不知道上點油。

  “醒了為什么不睜眼?”

  溫和的男聲,當然她絕對不認為他很溫和。

  她睜開眼,瞄了一眼床邊的金冠王袍男子,望了半天才似乎認出他,于是將自己一雙包扎得冬瓜似的手小心的挪出來,亮給他看,“我痛,痛得不想說話。”

  晉思羽怔了怔,沒想到她睜開眼第一句話竟然說的是這個,然而看見她額上又起了薄汗,想起她腦傷未愈,外傷遍身,還有內傷,再加上刑傷,這一身的倒霉樣子,不自主的便心一軟,一偏頭,示意丫鬟上來拭汗。

  “今天換了個地方是嗎?”她任人服侍,閉著眼,懶洋洋道,“但是我告訴你,我還是沒有想起來,你如果惱羞成怒要扔我進暗牢,麻煩請快點,不然我睡得太舒服,等下起來我會非常痛苦。”

  晉思羽忍不住一笑,趕緊斂了笑容,淡淡道:“你好像很想被用刑。”

  “我只是不想享受了美好的日子后再去面對刑具。”她皺著眉,睜開眼看他,“不打算送我去?不打算送我去我就提要求了,有吃的沒?我餓。”

  晉思羽又是一呆,他貴為皇子,依紅偎翠也算閱女無數,就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既血性又散漫,既大膽又謹慎,既狡猾精明又直率坦誠,說真話的時候像在說假話說假話的時候像在說真話,很懶,還很無恥,偏偏又令人覺得氣質凜然而高貴。

  真是極其特別的女子,復雜得萬花筒也似。

  揮揮手,命侍女送上熱粥,她果然吃得很香,毫無心事似的,吃完一碗還要一碗,他看著她吃,道:“等下送你去紅帳篷。”

  侍女驚得手一抖,她卻毫無所覺,“哎呀”一聲道:“別讓開嘛,我還沒吃完。”把頭湊了過去,隨口問道:“什么是紅帳篷?”

  “軍妓。”晉思羽答得很隨意。

  吃粥的動作終于慢了一慢,她抬起眼,上上下下看看他,又轉過身,就著床邊銅鏡,仔細看了看自己,嘆了口氣。

  晉思羽實在不想老是問她的想法,顯得自己什么都猜不出傻兮兮的,但是確實也猜不出這人古怪的腦子里都想的什么,忍了半天只好問:“你嘆氣做什么?害怕了嗎?害怕的話,說你該說的,也許還有轉機。”

  她抬眼瞅了瞅他,又瞅了瞅自己包成冬瓜的手,慢吞吞道:“王芍藥覺得,其實她又不丑,為什么有人就是看不中呢?”

  “……”

  侍女們忍著笑,晉思羽臉上的表情很有些古怪,正要說些什么,突然她臉色一變,推開碗,一個翻身趴在床邊,哇哇的就吐起來。

  晉思羽慌忙避開,卻還是慢了一步,深紫王袍袍角已經沾滿穢物,她猶自吐著,面紅耳赤青筋泛起,似乎不僅要吐出剛吃的粥,還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惡狠狠的給吐出來。

  侍女們亂成一團,有的倒水有的捧漱盂有的收拾穢物有的給她拍背,晉思羽站在一邊,也覺得心里亂糟糟的,半晌怒道:“笨手笨腳,喂個粥也不會!”

  她伏在榻邊,吐得氣息奄奄,猶自不忘勉強抬頭對他翻白眼,“你怪喂粥的什么事?我有病,我需要大夫,大夫!”

  晉思羽怒瞪著這不知好歹的女人,她看也沒看,扭頭繼續吐,晉思羽悶在那里,推開要來給他換衣服的侍女,冷冷吩咐:“請大夫!”

  全城最好的大夫很快的被拖了來,一一把脈,遞上來的藥方五花八門,晉思羽自己看了都覺得實在荒唐,心里知道,這些大夫是沒用的——她體內經脈逆流,實在不是這些普通大夫可以對付。

  她終于吐了干凈,疲倦至極,一張蒼白的紙似的躺在榻上,晉思羽凝視著她,半晌親自取了帕子,給她拭了拭唇角,突然道:“有個人,你去見見。”

  “誰?”她拒絕,“我累。不想去。”

  “不見,也許沒有機會了。”他唇角浮現一絲冷笑。

  “為什么?”她有氣無力睜開眼,“誰這么重要?”

  他盯著她的眼睛。

  “華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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