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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將來


  斗大的杏黃色“寧”字旗迤邐進營,旗下輕衣緩帶的男子,仰首望著營北口騰起的煙塵,笑一笑,面帶贊賞的道:“好彪悍的騎兵隊!”

  前來迎接的淳于鴻捋須點頭,“殿下真智人也,僅憑煙塵,便已看出這隊騎兵十分彪悍,這等眼力,我們可萬萬不及。”

  四面將領頓時一陣諛辭潮涌,誰都知道楚王勢大,此時不捧更待何時?

  “這是誰麾下的騎兵?”無論怎么彩聲如潮,寧弈都是那種淡淡的笑意,“僅憑這一手練兵功夫,本王便可以為他請功。”

  “這是呼卓順義鐵騎,這陣子屢立戰功的那支。”淳于鴻道,“由失蹤歸來的魏大人率領。”

  寧弈突然不說話了,有人無意中一掠,發現他臉上笑意突然一凝。

  在場都是人精,看著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殿下竟突然變色,頓時都凜然不敢說話。

  四周聲息忽靜,淳于鴻沒有發覺,滔滔不絕的說起這支騎兵的赫赫功勛,說起魏知在大越新得的稱號“草原之狐”,說了半天才發覺寧弈一言不發,只出神的看著煙塵消失的方向,頓時有些尷尬,呵呵一笑住口。

  寧弈立即發覺,輕輕笑了笑,道:“聽你說順義鐵騎和魏大人抗越事跡,真是令人熱血沸騰為之神往,這功是要請的,你們主營調度有方,也是要報請陛下嘉獎的。”

  此話一出人人喜動顏色,都心想傳說楚王殿下精明厲害長袖善舞,果不其然,主營最近明明沒有出戰,他一番話仍然說得人人熨帖,難怪成為當朝最炙手可熱的皇子。

  淳于鴻心中卻想得更遠,他是楚王門下,如今做了主帥,按說這個監軍就不該是楚王殿下,當初傳言也是說前來監軍的會是七皇子,不知怎的卻換成了楚王,主帥監軍一個派系,這是為君者大忌,天知道殿下費了多少心思,才促成此事。

  從辛子硯出京,到禹州大營擔任軍師就可以看出來,殿下為了來做這個監軍,已經不惜拋出自己最重要的伏手——辛子硯在朝堂上,一直以楚王對立者的姿態出現,并因此很得陛下器重,拿來作為制衡楚王的重要人物之一,也正因為如此,辛子硯是殿下在朝中最重要的暗助,主持大部分在京事務很得方便,如今陛下為了制衡主帥監軍同出一派系的情況,特地派出了辛子硯來“監視”殿下,雖然照舊是上了殿下的當,但對殿下來說,失去辛子硯在帝京坐鎮,一門主力全遠赴北疆,一旦出了什么事,連退路都沒有,這后果更加可怕。

  帝京風云變幻,他竟然不在帝京坐鎮,竟然連辛子硯也不惜拋出來,不怕被人有機可趁,也一定要到北疆來做這個監軍,到底是為什么?

  淳于鴻腦子亂糟糟的,總覺得對于英明睿智的殿下來說,這是一出蠢棋,完全不符合楚王集團的利益,他猜想其中也許有什么深意?可是怎么看,似乎這都是對楚王不利的局面。

  正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委婉的試探下殿下,忽有人狂奔而來,老遠的大呼:“大帥,大帥,不好了……”

  “軍營重地,胡嚷嚷什么!”淳于鴻臉色一沉,在殿下面前這樣大呼大叫,一點靜氣都沒有,不是叫殿下看在眼底笑自己帶兵無方么?

  他怒極之下,就要喝令將那沒眼色的參將推出去挨鞭子,寧弈卻突然伸手虛攔了攔。

  他看著那參將跑來的方向——正是鳳知微帶著呼卓鐵騎消失的方向。

  “怎么了?”

  那參將一仰頭看見他,臉色頓時變了,寧弈看著他的神情,眼睛緩緩瞇起。

  這時已經有人將朱世容的尸體抬了上來,淳于鴻臉色大變。

  那參將說了事情始末,那人一邊說一邊瞟著寧弈,淳于鴻將他牽到一邊,跺腳低罵:“你蠢!你怎么不提醒魏知,這是楚王殿下的……”

  “我說了哇。”那參將苦著臉,“誰知道我一說……”

  他回頭望望寧弈,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淳于鴻也傻了眼,回頭望望寧弈。

  寧弈始終端坐馬上,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只凝視著一刀穿心的朱世容,這人是他的門下,在胡大學士引見下拜會過他,這個征北大營軍需官的肥差,還是他授意兵部給安排的。

  然后今天,在他到來之時,這個人死了。

  是死給他看的吧?

  看那一刀穿心,下手極狠,可以想見她下這個命令時的毫不猶豫。

  她出刀時,是將這人假想成他吧?

  她殺人立即出營,也未必是怕他追究罪責,而是根本不想看見他吧?

  寧弈注視著朱世容當胸的那個碩大的血洞,良久,緩緩抬手,撫住了自己胸前,同樣的位置。

  那里,似乎也突然出現了一個血洞,穿過高原上兇猛嚎哭的風。

  似乎是痛,似乎是空,又似乎,不過是一夢。

  朱世容被殺案,最終沒有追究魏知的罪責,用寧弈的話來說,魏將軍功大于過,何況朱世容違抗軍令本就當死,于是宣魏將軍前來接旨,小小懲戒也就是了。

  不過最終鳳知微連寧弈帶來的封魏知為副將的嘉獎令都沒接,淳于鴻已經找不著她了,說是帶著騎兵們已經進入格達山脈南部,在那里找到一條小道,略微開辟一下,可以直搗大越主營后方,軍情緊急不容延誤,等事畢再來領旨云云。

  寧弈對著鳳知微派回來,一板一眼傳達魏將軍意思的姚揚宇,無奈的笑笑,什么也沒說,將寫著魏知名字的旨意給擱下了。

  “殿下沒有別的吩咐,卑職告退。”姚揚宇完全沒有了帝京浪蕩之氣,動作利落的一個軍禮,便要匆匆回去好趕上隊伍。

  “揚宇。”

  姚揚宇在帳篷口停下。

  帳篷里細小的塵絮飛揚,光影中寧弈的臉神情模糊,姚揚宇只看見他將指尖一柄筆桿輕輕轉著,似乎有什么疑難之事沉吟難決。

  姚揚宇等了一陣,心懸已經開拔的隊伍,有點焦躁的要開口。

  寧弈卻似已經下定了決心。

  “魏將軍……可好?”

  松了口氣,姚揚宇原以為能讓殿下如此礙難,該是怎樣難答的問題,聽見這句,輕松的笑了笑,道:“將軍很好。”

  “怎么個好法?”寧弈又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心中暗罵當初這小子廢話超多怎么一從軍跟了鳳知微就這么惜字如金了呢?

  “啊?就是很好。”姚揚宇瞪大眼睛,不明白殿下到底要問什么。

  “我是說!”寧弈終于起了火氣,將手中筆重重一擱,“她精神怎樣?飲食如何?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受傷過?現在在哪里?”

  “哦。”姚揚宇恍然大悟,卻又皺起眉頭,覺得殿下這些話雖然也符合上位者對下屬的關心,但印象中似乎殿下沒這么羅嗦?

  對面寧弈的目光看過來,雖然依舊是他不喜怒于色的模樣,但那眼光總讓人覺得,寒寒的。

  姚揚宇趕緊道:“精神極好,吃得卻不多,我總覺得將軍似乎不喜歡草原食物,但是卻沒見將軍表現出來過,只是有一次,糧食補給還沒到,軍需官先發了點干酪餅子充饑,將軍拿了半塊在大家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一轉身就不見了,我不放心,跟過去看,結果……”他猶豫了一下,住了口。

  “結果怎樣?”寧弈又想瞪他了,這人怎么跟鳳知微跟久了連她的陰陽怪氣說半句留半句都學了個十足十呢?

  “結果我看見將軍在山丘后想吐,卻死命卡著自己脖子不許吐,憋得……我看著都難受……”姚揚宇咬咬唇,眼圈有點紅了。

  寧弈沉默下來,用手緩緩支住頭。

  你……其實一向是對自己很寬容的人,你知道世事多為難,所以不喜歡吃的東西,你從不愿意勉強自己,然而如今連這點小事,你都學會了強迫自己。

  或者說,是誰強迫了你去強迫你自己?

  他支肘桌案,靜聽風聲,在一懷落寞里淡淡的想著前事,烏發長長的垂下來,流水般的半遮了顏容。

  姚揚宇安靜了下來,不敢讓自己焦躁的馬刺聲響驚動了此刻靜默滄桑的氣氛。

  良久聽見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嘆息,淡淡的語聲從煙氣中游移而出。

  “后來呢……”

  “后來顧大人去了。”姚揚宇靜了一歇才低聲回答,“顧大人拍著將軍的背,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不知怎的,他就是覺得,當時看見顧南衣攬將軍入懷,細致而又習慣的拍將軍背的一幕,不適宜說給殿下聽。

  不說,也已猜著,寧弈沉默了下來,隱在暗處的目光幽幽閃動,干脆連話也不說了。

  這一刻的空曠寂寥讓人連心都似空落了起來,姚揚宇被這詭異的氣氛逼得心里發急,急欲用言語再填滿此刻的空曠,連忙歡快的大聲道:“那也只是我猜將軍不適應草原食物,將軍精神很好,沒有瘦,也不見黑,睡得比我們遲,起得還比我們早,前幾天大越騎兵堵截我們,那天將軍還親自上陣了的,然后……”

  他又頓住了。

  寧弈抬起頭看他。

  “也沒有什么……”姚揚宇結結巴巴,暗恨自己嘴快,“小黃被人挑落馬,又被馬壓在身下,將軍去救他,挨了一冷箭……”

  他聲音越說越低,對面那人明明一句話沒說,他卻覺得四面空氣忽然冷而緊,像浸透了冰涼井水的繩索,將人捆住,徹骨之寒里還不能透氣。

  扁扁嘴,姚揚宇心想今天真是失態,大概是將軍受傷這事折騰得大家都有點瘋,比如顧大人,竟然懲罰他自己面壁三天,誰去也不理,搞得將軍還去低聲下氣賠罪,真是怎么想怎么詭異。

  “你轉告你家將軍我一句話。”在姚揚宇快要被這沉默逼跑之前,寧弈終于開口,“巨仇在前,遲早都能捅死,大可放心,有些事卻不宜操之過急,晉思羽溫潤其外,陰毒其中,若要殺帥,必須要有萬全之策方可動手,萬不可輕舉妄動,切記。”

  姚揚宇一怔,聽出寧弈語氣凝重,點頭應是,寧弈卻不說讓他走,又想了一陣,道:“你們騎兵營,呼卓部是不通軍事的戰士,掌兵的卻多是年輕人,易有貪功激進之弊,這樣吧,讓衛玉隨你們去。”

  姚揚宇又是一怔,衛玉這人他知道,是禹州大營第七營的校尉,父親是楚王府管家,他是正宗的楚王府家生子奴才,這樣一個人派到順義鐵騎,擺明了是要來做監軍的,以將軍看似溫柔實則睥睨的性子,能容許軍中另有耳目?

  可寧弈已經揮手,命他退出去。

  姚揚宇無奈,走到帳篷邊回身一看,寧弈還是那個支著肘的姿勢,手指無意的在桌案上輕輕畫著什么,長長睫毛垂下,眉宇間隱約幾分疲倦。

  淡淡月光自掀開的簾幕照進來,遠處有戰士擦刀的碎音,那人沉默在黑暗里,枕一輪寂寥月色,聽塞上凜冽刀聲。

  有人在帳篷里枕一輪寂寥月色,有人在高崗上沐塞上天風。

  鳳知微和華瓊,肩并肩躺在營地外的一處高坡,對著漫天繁星攤開身子。

  華瓊前段時間生了個兒子,坐完月子后,便毅然將兒子留在呼卓王庭托付給赫連錚,自己來到北疆和鳳知微一起,和鳳知微一樣易釵而弁轉戰疆場,她出身南海農家,自幼做農活鍛煉得身輕體健,人悟性也好,宗宸親自點撥她騎術武功,進步一日千里,更兼出手狠決斷強,如今也是鳳知微身邊頗有名聲的一員驍將,據說大越那邊送了她一個“黑寡婦”的稱號。

  之所以叫“黑寡婦”,倒不是猜到了她的女兒身,而是那是大越一種毒蟲的名字,有一對雙刀般的鋒利前螯,和喜歡使雙刀的華瓊,有異曲同工之妙。

  鳳知微也覺得,月色下咬著黑發舉著雙刀奔馳向敵陣的華瓊,著實像只兇猛的黑寡婦。

  “你不高興?”華瓊的問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句。

  鳳知微咬著草根,笑了笑,剛要開口,華瓊立即又道:“得了,你下面的解釋一定是說楚王派來了一個探子讓你不舒服,可是知微,咱們之間你如果還用這種理由來搪塞我,你就不夠義氣了。”

  鳳知微笑了起來,“我說你越來越厲害了,我這還什么都沒說,你都堵死了我的口……好,不為衛玉,那算個什么?寧弈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他應該明白,放個人在我這里,什么用也不會有。”

  “你啊……”華瓊悠悠一嘆,“平日里冷靜睿智,遇上和寧弈相關的事,你就沒了平日一半鎮靜。”

  鳳知微默然不語,想著姚揚宇轉告的那句“巨仇當前,遲早都能捅死。”,揚宇以為說的是晉思羽,其實只有寧弈和她心知肚明說的是誰。

  他坦然等她來殺她,反逼到她心亂如麻。

  “你還打算躲他到什么時候?”身側華瓊聲音飄來。

  “不用躲。”鳳知微淡淡道,“冬天快要到了,要么就是一場大決戰,要么就要準備撤兵,北疆氣候嚴寒,大越那邊冷慣了不受影響,我們這邊抽調的邊軍和府軍,很多卻是南方換防而來,士兵們會吃不消,就算拖過冬天,春天道路翻漿更不利行軍,你看著吧,如果大越不撤軍,寧弈應該就準備決戰了。”

  “那你……”

  “我要搶頭功。”鳳知微坐起身,看著面前的白頭山,就是在這里,前不久赫連錚派人給她遞消息,說有個牧民知道這里有條隱秘小道,直穿過去,崖下就是晉思羽大營。

  “你看。”她掰著手指頭給華瓊算天盛兵力,“寧弈主營這邊有十個步兵營,四個弓弩營,一個盾牌營,兩個后勤營,禹州那邊也有差不多的兵力,麾下將領無數,自秋尚奇敗后還未有新功,楚王安插于各營的親信子弟也還寸功未立,這都急需要一場決戰來實現,而我們呼卓騎兵,說到底只算個外圍軍,這段時間我們出盡風頭,已經讓將領們十分不滿,所以一旦展開決戰,呼卓的騎兵營定然會安排在側翼穿插沖鋒,絕不會起到尖刀作用,這也是我一直游離主營之外,單獨打野戰的原因,在主營,不會有我們用武之地。”

  “但是一旦決戰開始,你便必須服從主營號令。”

  “所以。”鳳知微咬著下唇,“我要讓他們打不成這一場決戰,我要讓頭功只落于順義鐵騎之手,淳于猛現在也過來了,加上揚宇他們,順義鐵騎之中很多帝京門閥后代,只要在此戰中立下大功,將來他們就是天盛軍中的中堅力量,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華瓊默然,半晌喃喃道:“太冒險了……”

  “千古功業險中求。”鳳知微冷笑一聲。

  華瓊思量半晌,朗聲一笑道:“我總是跟著你的。”

  “你還是別去了吧。”鳳知微道,“孩子還小,赫連錚那天來信說,他會笑了……”

  提到兒子,華瓊明亮的眼波也染上母親的柔軟,微笑道:“我前天給他做了件百納兜,讓大王信使帶回去,也不知道穿上了沒有。我還給知曉做了一件,聽說她長得飛快,可不要嫌小。”

  “可別提知曉。”鳳知微趕緊來捂她嘴巴,后怕的四處看看,生怕隱形的顧少爺會突然冒出來,“南衣最聽不得這兩個字,你別看他不說,心里想得很,那天我在他包袱里看見以前知曉用過的奶瓶,他居然一直帶著。”

  華瓊吃吃的笑,道:“好了,玉雕兒越來越像個人了,知道思念也是好事。”

  “哦?是人都知道思念。”鳳知微斜睨她,“你知道不知道?”

  “我?”華瓊裝傻,掠掠鬢發,吸吸鼻子,“知道啊,我思念我家華長天。”

  鳳知微詭異的笑起來。

  “你笑什么?”華瓊愕然的看她。

  鳳知微抿著嘴,不說話,在衣服里細細碎碎的找著什么,半晌掏出一封信箋,按在心口,裝模作樣嘆了口氣,道:“某些人可憐哦,日思夜想,輾轉反側,費盡心思尋遍中原,卻遇上天下最無情的女子,一句不提,到現在還想著另一個男人!”

  華瓊的眼睛亮起來,伸手就來奪信,“我看看!”

  鳳知微看著她從不矯飾的神情,也覺得心中難得的有了明亮的歡喜,突然便起了逗樂之心,將信往身后一收,笑嘻嘻道,“啊?干嘛?和你有什么關系?去去,不要打擾本將軍思考軍情。”

  “軍情你個呸啊。”華瓊撲過來就去擰她的臉,“你這壞女人,我的信居然藏著不給我,看我不撕碎了你!”

  “關你什么事關你什么事你這春情亂發的女人。”鳳知微抓著信跑開去,華瓊嗷的一聲抓著她腰帶將她撲倒,兩人在草地上滾成一團,脆亮的笑聲沖上云端,驚得一彎上弦月都更亮了幾分,探頭出云層悄悄窺看,窺看這絕世女子,難得拋卻重重心事的純然歡喜。

  “你這個……潑婦……”鬧了半天鳳知微累了,氣喘吁吁癱在高坡上,將信對華瓊揮舞,“我就該……不告訴你……急死你……”

  華瓊白她一眼,一把奪過信,笑瞇瞇去坡下讀了,鳳知微坐起身,翻翻白眼——這女人,讀信還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她舒舒服服躺下來,雙手抱頭,帶一抹微笑望著一彎笑眼般的月,覺得今夜月特別明亮,風特別清爽,風里有龍膽和格桑花的淡而清郁的香氣,讓人想在這樣的月色里,歌唱。

  她想她猜得到信中會寫什么——那個精明伶俐的少年,曾以為眷戀不是愛情,曾因為婚姻的順理成章而忘記去思考背后的情意,然而當她一旦離開他,他便霍然明白,有一種圓滿存在時不覺得其珍貴,卻在缺失后驚覺空落。

  能尋找將近一年,能百般輾轉找到她這里,可以想見燕懷石經歷了多少周折,而這樣的周折,已經將所有心意都證明。

  坡下有蹬蹬的腳步聲,華瓊大步奔上來,清秀臉龐微微發紅,眼睛發亮,薄薄的信箋在她指掌間飛舞,像一雙翩翩的蝶。

  她跑到鳳知微面前,站定,胸脯一起一伏的望著她,想說什么似乎一時又說不出來,霍然扭頭,蹬蹬蹬的又奔下去了。

  鳳知微愕然坐起,想笑,卻又沒能笑出來。

  是怎樣的歡喜盈滿胸膛,令人連言語都無法表述,直欲將心肺炸裂,炸上天堂。

  鳳知微笑著,真心為那女子而覺得快樂,卻沒發覺自己的眼底,不知何時已經蒙上夜霧般的淡淡憂傷。

  蹬蹬蹬腳步聲響,華瓊又奔了上來,鳳知微這回可真忍不住了,正要取笑,華瓊忽然將信箋小心的往懷中一塞,雙手叉腰,對著北疆茫茫天穹,大叫:

  “啊!我好歡喜!”

  “我好歡喜我好歡喜我好歡喜我好歡喜……”四面遠山將那聲喜極的歡呼隆隆的傳開去,再無邊無垠的反射回來,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斷激蕩。

  鳳知微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一夜北疆的風滌蕩,高崗下兩人頭靠頭聽夜的吟唱。

  華瓊將信按在心口,閉目假寐,突然吸了吸鼻子,道:“鳳知微你多少天沒洗澡了?”

  鳳知微動也不動,懶洋洋道:“和你一樣。”

  兩人坐起來,各自看看對方,本就沒有條件洗澡,再加上剛才一陣瘋鬧,頭發間都是灰土,不說還好,一說,便覺得身上臟得不可忍受,再不洗澡就會死。

  “剛才我繞底下轉了一圈,看見遠處有條河。”華瓊指指西邊。

  “那好,去洗澡!”鳳知微立即起身,對著空氣道,“顧兄,我去洗澡了,就在附近,別擔心。”

  華瓊吃吃的笑,道:“你還是擔心下你自己會不會給看光吧,他肯定會跟去的。”

  “男女非禮勿視。”鳳知微肅然道,“這個他是懂的。”

  “得了吧,知曉的澡都是他親手洗,知曉不是女的?”

  鳳知微訕訕的笑,一把拖了她道:“就你啰嗦,走吧!”

  河不大,對面有個小樹林,稀稀拉拉幾棵樹,河水清冽,在月色下光芒粼粼,兩人一看,頓時覺得身上更癢,華瓊已經開始脫衣服,鳳知微慌忙對身后打手勢。

  跟過來的顧少爺乖乖的轉過身去。

  他坐在河邊,背對著河,面對著一塊大石,石頭上擱著兩人衣服,鳳知微放心的脫下面具和衣物,進入河中。

  征戰北疆,好久沒洗澡,機會難得,鳳知微打算干脆連頭發也洗一洗,她解開長發,站在河中,一點點梳理有點打結的發。

  月色牛乳般瀉下來,照上小河,照上河中玲瓏窈窕的女體,再照上岸邊白石。

  顧少爺坐在白石面前,專心的看守著兩個女人的衣物。

  月下白石如鏡,反射河中景物,而他正巧坐在鏡前。

  白石如一卷幕布,映出女子纖細精美的曲線,長發如瀑,垂在細致肩頭,垂下美妙亦如流波的輪廓,幾乎長及膝窩,雙腿修長如玉竹,倒放琵琶般流暢的身軀弧線,到了腰間是細不可一握的收束,再往上,是恰到好處的微微隆起……

  顧南衣忽然轉開眼光,一瞬間月色薄透,映見他耳根微紅。

  生平第一次臉紅,只為投影于白石上的那人身姿。

  手指有點無措的摳緊了地上草皮,顧南衣平緩了十幾年的心,于今夜此刻,在看清楚那石上風景時,突然砰砰的跳動起來,越跳越急,越跳越奔騰,仿佛哪里竄出了奔馬,驚蹄尥蹶,瞬間踏亂了萬里河山。

  星火繚亂,聲聲湍急,聽不見四面聲音,看不清天地穹廬,顧南衣按住亂跳的心口,以為自己這一刻得了必死絕癥。

  他在一懷初動的欲望里懵然著,努力控制生平首次脫韁的意識奔馬,因此混亂中沒有注意到,他背對著的地方,隔河的小樹林里,隱約有些極細微的響動。

  那里,一堆殘亂的石頭后,無聲無息潛伏著一道人影,黑暗中一雙眼睛細長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緊緊盯著河中的兩個女子,目光著重落在鳳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聲遮擋一切,鳳知微專心梳理自己打結的亂發,她的半邊臉落在月光里,一張膚光如雪,清艷至于絕俗的容顏。

  月色打在她長長的睫毛下,顯出一層淡淡的溫柔的弧影,脫下雙層面具的她,洗去姜黃,洗去煙熏垂眉,現出晶瑩肌膚,飛揚長眉,和煙籠霧罩的秋水之眸。

  樹林中的人,盯著鳳知微,眼神一片異光,隨即目光落在河岸邊用石頭壓住的人皮面具上。

  他漸漸浮起一絲薄薄的笑意,像一道鋼絲,拉過這靜謐的夜色,掠出鋒芒如雪。

  半晌,鳳知微和華瓊洗好上岸,顧南衣始終僵硬的背對著她們,沒有回頭。

  那黑影一直等到三人離去,才如一道輕煙,消失在月下。

  草原上的太陽,光芒萬丈的升起,日光下長長的車隊,迤邐而行。

  這是給鳳知微的順義鐵騎運送糧草的車隊,呼卓部的糧草,一直就近從禹州調取,本來順義鐵騎可以從主營請求撥糧,但是鳳知微轉戰北疆,出沒不定,更兼對主營不夠信任,所以還是由禹州撥糧給呼卓,再由赫連錚和鳳知微約定取糧地點,呼卓族人對地形熟悉,也免得被大越所趁。

  這次的運糧隊有點不同,分外的齊整嚴肅拱衛森嚴——因為順義王也在隊列中。

  鳳知微雖然沒有對赫連錚說起自己的作戰計劃,赫連錚卻從她的動作中猜到了她要行險,他放心不下,將呼卓事務交給牡丹大妃,自己親自押送這批糧草去和鳳知微接洽。

  要冒險,一起冒。

  反正草原有牡丹大妃,還有“知曉活佛”。

  赫連錚騎在馬上,想著很快就可以見著鳳知微,唇角笑意明亮。

  前方突然停滯了一下,隨即有些騷動。

  赫連錚直起身。

  “大王!”

  一個戰士奔過來,眼神驚異,“前面……前面……”

  赫連錚皺起眉,不待他說完便撥馬過去。

  他的馬正是晉思羽那匹絕品越馬,鳳知微將這馬送了他,晉思羽和赫連錚有間接的殺父之仇,赫連錚花了很長時間調教好了這匹馬,騎著甚解氣。

  前方人群之中,隱約是個披頭散發衣不蔽體的婦人。

  赫連錚心中一跳,第一反應差點以為是騎兵出事有人來報訊,仔細一看不是,再仔細一看,他呆了。

  “梅……梅……”他難得的結巴起來。

  地上的人抬起頭,青紫浮腫面目全非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還是舊時顏色。

  她一看見赫連錚,先是怔一怔,似乎精神遲鈍的瞇著青腫的眼看了他半天,等到認出他的那一刻,眼淚瞬間無聲流了滿臉。

  是沒有聲音的那種哭,體內像是有無數的噴泉,將液體無聲無息的不斷噴出來,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永遠要這么無休無止的流下去。

  她哭得渾身抽搐,哭得雙眼翻白,那些奔流的淚水從傷痕斑斑的浮腫的臉上流下,將滿臉的灰塵沖刷如溝渠,卻始終無法發出任何哭聲。

  不是極深極沉極無言的疼痛,誰也無法這樣哭。

  所有人都露出不忍神色。

  他們都認識梅朵,那個尊榮鮮艷的女子,多少年公主似的生活于王庭,誰也無法將現在慘不忍睹的她和原先的她聯系在一起。

  “梅朵!你怎么會這樣!”赫連錚翻身下馬,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會……”

  他的聲音突然頓住,慢慢的看著梅朵的裙裾——衣不蔽體的破爛皮袍里,露出不整的褻衣,而那些褻衣上,全是斑斑的舊血痕,還沖出一股腐爛發臭的氣息,中人欲嘔。

  赫連錚的臉色變了。

  “阿扎!”

  抖了半天的梅朵,在他僵住的那一刻,終于炸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阿扎……”她一開口便是呼號,嗓音已經破了,夜梟一般炸在寂靜的空氣里,聽來瘆人,“你要殺我,便殺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

  她掙扎著爬起來,瘋狂的撲向赫連錚,尖尖的十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死死的卡在他的肉里,她拼命用頭撞她,歇斯底里的叫:“你怎么不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赫連錚一動不動,任她摳任她撞,他雙臂上全是血痕,細細的鮮血流下,滴落在草地上,護衛沖上來要拉她,赫連錚厲烈的眼風飛過去,沒人敢動了。

  “梅姨……這是怎么回事?”赫連錚輕輕拍著梅朵,眼睛不敢看她破爛皮袍里露出的青紫的肌膚。

  “你問我?你怎么不問問你自己?”梅朵霍然抬臉,眼睛里全是血絲,“你千挑萬選,為我選了那個老變態!你安排護衛送嫁,讓他們在路上輪奸了我!那老家伙恨我不是完璧之身,打我,罵我,關我黑屋子,不給我吃喝,還用棍子搗爛……搗爛我!扎答闌!扎答闌!你為什么不殺了我?或者二十年前,我為什么要救你?”

  她霍然張開滿嘴白森森的牙齒,嗷嗚一口咬在了赫連錚的手臂上。

  她咬得極其用力,鮮血幾乎立刻迸射開來,赫連錚一動不動,揮手拂開沖上來的侍衛。

  半晌梅朵身子一軟,掛在了他的臂上,居然牙齒還沒松開。

  赫連錚半扶半抱著她,仰首望天,沒有人看得清他臉上神情,良久他道:“隊伍里有婆子,叫一個來。”

  因為鳳知微和華瓊是女兒身,所以運糧隊每次都會找理由安排一兩個婆子方便鳳知微,婆子幾乎是被護衛拽過來的。

  赫連錚已經將梅朵抱進了車里,自己坐在車轅上,由護衛給他包扎臂上的傷口,看婆子過來,冷冷道:“進去給梅姨檢查下身體,出來告訴我,記住,你看見的,從此給我爛在肚子里。”

  婆子嚇得一抖,趕緊應了鉆進車里,半晌出來,面露憐憫之色,在赫連錚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赫連錚默然不語,揮手示意她下去,默默坐在車轅上看天半晌,轉身進了車廂。

  梅朵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躺在那里,瘋狂的神情已經安靜了下來,看見赫連錚,她竟然還笑了笑。

  隨即她張開雙臂,對著赫連錚,輕輕道:“阿扎……阿扎……我剛才以為我要死了……突然看見你,我要瘋了……我有沒有咬痛你?我看看……我看看……”

  赫連錚看著她憔悴的氣色,眼圈一紅,差點落下淚來,將自己包扎好的手臂遞過去,勉強笑道:“沒事,小傷。”

  梅朵撫摸著他白布包扎的傷口,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半晌她輕輕道:“阿扎……不是你,不是你是么?你是我從小養大的,你沒有這樣比豺狗還惡毒的心!”

  赫連錚默然不語,半晌艱難的道:“梅姨……這也許只是個誤會……”

  “誤會!”梅朵立即激動起來,掙扎著坐起身子就要掀開皮袍,“什么樣的誤會會造成這樣的……”

  “別!”赫連錚慌忙按住她,“別!梅朵姨媽,你別激動……我們慢慢說……”

  梅朵閉上眼,胸口起伏,半晌冷冷道:“順義大王閣下,既然您不信我的話,便親自派人把我送回德州馬場去吧!也好讓你的人親眼看看,到底是誰在撒謊!”

  “梅朵姨……別說那樣的話,我沒有不信你。”赫連錚輕輕道,“但我也知道,知微不是那樣的人,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誤會,這樣吧,我還有點事,先派人送你回王庭,有什么事回來再說,好嗎?”

  “你丟我一個人回王庭?”梅朵霍然睜眼,“你丟我單獨面對你那豺狗般兇惡,兀鷹般狡猾的王妃?你是要再次送我進火坑?”

  赫連錚張了張嘴,不能說鳳知微已經不在王庭,只好道:“那么不回王庭,我把你托付給青鳥族長,讓他來照顧你……”

  “算了吧大王!”梅朵冷笑起來,“你的人,現在都是你那位大妃的走狗!你看著吧,你今天送回我,明天我就會被送回德州!”

  “那你要怎樣?”赫連錚皺眉。

  “我跟著你!”梅朵語氣堅決,“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阿扎……我這個樣子,你叫我還敢相信誰?你若不肯帶我,我立刻滾下車,死在你的車輪下!”

  她說著便爬起身,掙扎著揮開被褥,往車下滾。

  赫連錚攔住她,卻決然道:“梅朵姨,不管什么事,不管誰的錯,都要等我回來再說,現在我不能帶你,我此行……很重要。”

  他不再說話,快速將梅朵一拎,拎下車,喝道:“留下二十人,護送梅朵回青鳥部!”說完再不回頭,策馬便走。

  剛走了沒幾步,就聽見身后驚呼聲。

  他回首,便看見梅朵掙脫了護衛,竟然追著車隊跟著跑,她剛才下車沒有穿鞋,此時赤足在沙土地上一跑,頓時腳底磨破,地面上一串斑斑血跡,然而她像是毫無感覺,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然縱身一躍,抓住了最后一輛車的邊沿,竟然就這么把自己死死的拖掛在了車邊。

  赫連錚霍然變色,大吼:“停車!停車!”

  車馬立即停下,赫連錚快馬馳近,死死扒著車轅的梅朵凄然抬頭,道:“阿扎……你不要我……我尸首也跟著你……”

  赫連錚愣在了日光下。

  “阿扎,你在怕什么?我能對你和你的大妃怎樣?我這個樣子?”梅朵凄然一笑,“我知道你護著她,我都這樣了你還護著她,可你既然無論如何都相信她,你就把我帶著,問問她,問問你家冰清玉潔的大妃,我有沒有冤枉她?”

  赫連錚默然不語,堅定的神色終于微微露出一絲動搖。

  梅朵扒著車轅,仰起臉看著赫連錚,淚光盈盈里輕輕道:“阿扎,我的阿扎……你永遠都是這么堅定,那時你兩歲……我抱著你在草垛里,你一聲都不哭,還和我說,梅朵姐姐,我們都不用怕,不用怕……你那么小,可我抱著你突然便不抖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呢?你叔叔的長槍扎進草垛,扎破了你的手掌,你動都沒有動,我還怕什么呢?不過是冰湖……死不了……阿扎你看……我現在這樣,也沒死……我的阿扎……這個世上,我什么都沒有了,活下去……為了你,死了,還是為你……”

  “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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