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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七日


  前幾日下了場雨,港口四處泥濘,那人那樣奔來,毫無顧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雙膝激起泥花四濺,沉悶的聲響驚得鳳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從心底泛起,如烏云般掃蕩了剛才的晴朗,她低頭看著那面容平凡的男子,從一旁顧南衣的反應(yīng)上,感覺出這似乎是顧南衣那個組織的人。

  四面無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來,當(dāng)?shù)毓俑沒得到消息趕來迎接,遠(yuǎn)處士兵在淳于猛的指揮下有序下船,華瓊已經(jīng)抱著那個孩子遠(yuǎn)遠(yuǎn)避了開去。

  “說吧。”鳳知微深吸一口氣,將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聲道:“請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隨我等離開!”

  “離開?去哪里?”鳳知微皺起眉。

  “屬下等自有安排。”

  鳳知微聽見那句屬下,又皺了皺眉。

  隨即她淡淡道:“閣下遠(yuǎn)來辛苦,前方有當(dāng)?shù)伢A站,我會著人安排你休息,我還要去安排士兵回營事務(wù),不陪了。”

  說完轉(zhuǎn)身便走。

  “姑娘!”

  鳳知微好像沒聽見。

  那人惶然望著她的背影,又望向顧南衣,顧南衣從來是不管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和鳳知微在一起,鳳知微轉(zhuǎn)身,他也轉(zhuǎn)身。

  那人無奈,沖前一步,張嘴要說,想起離開前總令大人囑咐,又猶豫的停住腳步。

  “姑娘雖然為人決斷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實(shí)極重情義,此事始末一旦為她知曉,必將不惜冒險,本來你可以直接聯(lián)系宗主讓宗主帶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經(jīng)因姑娘有些改變,只怕你也不能說動他……但又絕不能讓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從權(quán)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當(dāng)?shù)兀劭带P知微越走越遠(yuǎn),竟然真的不再回頭,心急之下,向前一沖。

  “姑娘!”

  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間依舊刺骨的冷,帶著水氣的寒風(fēng),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風(fēng)還要令人難以抵受,那些似乎凝著冰珠的氣流從馬身上方掠過時,會令人覺得連頭發(fā)也將凍起。

  清脆的馬鞭揚(yáng)出去,落下來,頻率極快,連綿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見馬上騎士心急如焚,已經(jīng)顧不得憐惜愛馬。

  馬上騎士,是鳳知微。

  她快馬前馳,長長烏發(fā)在風(fēng)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后追著顧南衣華瓊等人,不即不離的追著,鳳知微并不回頭,追上追不上,她已不關(guān)心。

  耳中只有呼嘯的風(fēng)聲,落雨般的馬蹄聲,還有那灰衣人萬般無奈下的話語。

  “姑娘,前段時間您離京時,京中負(fù)責(zé)追查前朝遺案的金羽衛(wèi)已經(jīng)將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您,總令大人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離開,誰知你一場重病,總令不得不離京赴南海,便在此時出了些變故,現(xiàn)在我們的暗線得知,金羽衛(wèi)已經(jīng)上報帝王,可能近期就會對您不利,只是金羽衛(wèi)目前還不知道您還有魏知這重身份,所以總令大人命屬下通知您,萬不可自投羅網(wǎng),請隨屬下等暫時遠(yuǎn)避。”

  “前朝遺案?什么遺案?”

  沒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談,鳳知微卻知道事情豈有這么輕描淡寫?金羽衛(wèi),寧弈曾經(jīng)提過這家皇家秘衛(wèi),專司與皇族和大逆案有關(guān)的皇朝最重要偵緝事務(wù),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隱形的刀,一旦被這刀刀鋒觸及,傷及的又豈會是血肉皮毛?

  金羽衛(wèi)大權(quán)在握兇悍狠毒,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毀家滅門,她逍遙在外,那么,娘呢?娘怎么辦?

  當(dāng)時灰衣人的答話,令她剎那間從頭涼到腳。

  “鳳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閃著她急切的眼光,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越來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這話直將她的心聽到了深淵底,她來不及抓住人家細(xì)細(xì)問來龍去脈,胡亂抓了些東西便上馬回程。

  臨行前匆匆給寧弈留了信,只說有急事先回京,欽差儀仗等請他回程時一并帶走,他愿意為她遮掩也行,他不愿意她也顧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禍,她這魏知身份又能維持多久?她要魏知這個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馬,本就在憩園馬廄中,她匆匆回奔時全部牽走,此時日夜不停,換馬不換人,每天只休息兩個時辰,其余時間連吃飯都在馬上——她不能浪費(fèi)任何一點(diǎn)寶貴的時間,那不是時間,那是命!

  南海、隴南、隴西、江淮……一路而經(jīng)四省,無數(shù)田間勞作路頭閑游的人們,都曾看見一人黑衣黑馬,卷起騰騰塵土,風(fēng)馳電掣而過。

  六天后,離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騎快馬如電般從官道上馳過,將路側(cè)的碧樹連綿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馬上騎士滿身塵土已經(jīng)辨不清顏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層暗黑色的灰,騎在馬上的姿勢搖搖欲墜,為免精疲力盡落下,那人將韁繩繞在自己手腕上,以至于因?yàn)槔盏锰o,手腕一片青腫紫脹。

  前方不遠(yuǎn),便過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馬上人長長出一口氣,將積壓在骨里的無限疲憊微微發(fā)泄,馬勢卻絲毫不減,向黑暗深處狂奔而去。

  前方卻突然鬼魅般出現(xiàn)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經(jīng)之地,一字排開。

  韁繩狠狠一拉,駿馬長嘶而起,半空中飛蹄彈踢,被馬上人狠狠勒下。

  “讓開。”

  馬上人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辨清,語氣卻斬釘截鐵,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聲,停在當(dāng)?shù)夭粍樱甘愠聊鴪远ā?br />
  馬上人只說了兩個字便在輕輕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雙水汽迷蒙的眼眸滿是血絲。

  將長鞭緩緩舉起,咬牙忍住這個動作帶來的手臂無法自控的顫抖,鳳知微一言不發(fā),用行動表達(dá)了自己的不可撼動。

  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很明顯,對方也很堅決——你要過去,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鳳知微冷笑,平舉的長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聲長嘶。

  駿馬暴起,滿身肌肉都在鼓動,剎那間揚(yáng)蹄如電,劃出一條黑色直線,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聲輕叱,十幾人訓(xùn)練有素向后一退,圍出一個半圓形。

  “撒!”

  銀光閃動,如月色落天而來,每個人剎那間舉手齊揚(yáng)!

  一張鋪天蓋地的銀色巨網(wǎng),粼粼晃動著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間將鳳知微連人帶馬整個兜在網(wǎng)里。

  “哧……”

  幾乎發(fā)生在網(wǎng)落下的同時,冷笑縱馬闖陣的鳳知微,在那聲“撒”字剛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備在懷中的刀。

  網(wǎng)落她一刀橫掠,白光閃過巨網(wǎng)破裂,她直沖而出,瞬間已在網(wǎng)外。

  沖出網(wǎng)她既沒有發(fā)怒呵斥也沒有表達(dá)慶幸,她連頭都沒回,看也沒看攔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個踉蹌,連日在馬上早已顛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時落地震得渾身疼痛瘋狂喧囂起來,她瞬間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卻不緩,她一瘸一拐拖著自己的刀,用一種古怪卻依舊快速的姿勢,向著那個方向繼續(xù)。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不可阻之。

  攔得了我的馬,攔不了我的人,馬被攔住,我還有腿!

  攔下馬的人們,手中抓著網(wǎng)扣,忘記了所有動作,怔怔回首看著那個掙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滿身灰土狼狽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滿眼血絲,看她歪歪斜斜支撐著身體,用一種可笑卻讓人想流淚的古怪姿勢,徒步掙扎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來的無人可阻的堅持和執(zhí)著。

  “啪嗒。”

  一個男子松開了手中的網(wǎng)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松開了手,巨網(wǎng)落地。

  領(lǐng)頭的人閉眼長嘆,半晌咬咬牙,揮了揮手。

  巨網(wǎng)松開,有人默默過去,解開了被困住的馬,牽到鳳知微的面前。

  鳳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濺出一點(diǎn)晶瑩的液體,將她滿臉的灰土沖開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溝渠。

  領(lǐng)頭人沉默著將她扶上馬,在馬旁放了新鮮的水囊和干糧袋。

  他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又是一陣急速馬蹄聲響起,一直緊追不放的顧南衣到了,他現(xiàn)在也很有些狼狽,一向講究干凈柔軟的絲袍,黑一塊黃一塊早已分不清顏色,遮面的白紗也變成了黃紗。

  攔路的人看見他慌忙施禮,他卻看也不看,徑直馳過鳳知微身邊,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馬上一擱,隨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沒在騰起的煙塵里,看著他們背影消失在地平線深處,久久無語,半晌,那領(lǐng)頭人嘆息一聲,道:“通知后面兄弟,都不必攔了。”

  “是。”

  “通知總令大人……”那人語氣低沉,“姑娘決心,無人能改……請他做好準(zhǔn)備。”

  “是!”

  第七天。

  煙塵在快馬蹄前激揚(yáng)如浪,浪花盡頭,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門即將在望。

  轉(zhuǎn)過一座矮山,鳳知微知道,路的盡頭就會出現(xiàn)那人流來去的城門,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幾乎要瞬間癱軟在顧南衣的懷里。

  人的潛能真的是無窮無盡,三天前她就覺得自己隨時會從馬上掉下來,如今她還好端端的坐在馬上,不過說是坐在馬上,其實(shí)也就是倚著顧南衣才成。

  顧南衣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沒換衣服,一直沒推開她。

  平常快馬半月之路,她們只用了七天。

  鼓起最后一絲力量,她催馬前行。

  卻有簫聲響起。

  清越空靈的簫,迤邐于山間,仿佛自云端降下,攜了這金風(fēng)玉露天水薄云,穿過風(fēng)的經(jīng)緯,將無盡心思蒼涼奏響。

  那曲調(diào)起初輕靈,漸轉(zhuǎn)激昂,幾番雷生電閃云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綿邈,不盡徘徊。

  簫音有幾分熟悉,鳳知微一怔勒馬,細(xì)細(xì)聽著,眼底神色變幻,忽然仰頭。

  矮山半山松樹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樹上吹簫。

  幾個月前,隴西暨陽山無名古寺之外,鳳知微曾于生死絕境之際,聽過他的簫。

  一曲江山夢,夢斷江山。

  幾個月后,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簫坐于青松之上,對一路狂奔回京的鳳知微,以簫聲相召。

  宗宸。

  鳳知微聽著那蒼涼寂寥的簫聲,一瞬間心中若壓重石,沉沉墜在血液里,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雙翼立即飛往帝京,突然便覺得腿似灌了鉛,再也提不動腳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手指一陣陣的發(fā)抖,嘴唇不住顫動,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紅鮮血,卻無法發(fā)出任何一個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簫斜斜執(zhí)在掌中,傾身對鳳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溫和而悲憫,帶幾分深藏的悵惘和悲涼。

  他看著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的鳳知微,平靜而愴然的道:

  “知微,對不住……遲了。”

  時光倒流,走回。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門緊閉,卻忽有鳴鏑之響,撕裂皇城夜空,隨即深紅城門訇然中開,一騎飛馳而入,鐵锏赤甲,金羽飾腰,似一道赤金長線,投入城門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并沒有直奔皇城深處金羽衛(wèi)內(nèi)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設(shè)在外廷的編纂處。

  有人夜半被驚醒,已經(jīng)在編纂處等候。

  重門關(guān)閉,深窗燭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稟告,寬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后,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寬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遙遙望向天盛之南,久立無語,夜色深濃,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來自閩南的火漆加封的絕密書簡,靜靜躺在編纂處副總裁的書案上。

  一雙保養(yǎng)良好的手輕輕拆開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幾字,卻語氣堅決的信箋。

  幾個字,那看信人卻看了很久,良久一聲長嘆,將信重重丟于一邊。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頭深鎖,神情猶豫難決。

  書案上還有一疊類似形狀的信箋,他抽出來,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頭糾結(jié)。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箋,底層微有皺折,他想了想,以金羽衛(wèi)秘法藥水,將底層略泡,一行字悄然顯現(xiàn)。

  “王心已亂,弟甚擔(dān)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他執(zhí)著信紙,沉思在夜的無邊無垠的黑暗里。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驚搖落,悄然掠過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后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輕輕,小房內(nèi)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的婦人,卻立即驚醒,目光炯炯。

  “嚓。”屋內(nèi)燈火被點(diǎn)亮。

  婦人披衣坐起,神色鎮(zhèn)定望著來人,將所有人仔細(xì)看了一陣,若有所悟。

  緩緩道:“那事……終于來了么?”

  “夫人。”灰衣人單膝跪地,“您多年辛苦……總令大人命我等前來接您立即離開。”

  “十多年來,你們終于出現(xiàn)了。”夫人不接他們的話,神情微帶感嘆的道,“我曾期盼你們的出現(xiàn),又害怕你們的出現(xiàn),如今,總算塵埃落定。”

  “金羽衛(wèi)近期換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來為了躲避他們的追查,夫人您從深山遷出,帶小主人大隱隱于京,大隱隱于朝,然而對方實(shí)在厲害,我們的暗線接報,對方已經(jīng)掌握了確鑿證據(jù),馬上就要動手,您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要走。”

  婦人沉靜的笑了笑。

  “我為什么要走?”

  灰衣人愕然。

  “這一走,他的夢想也將付之東流。”夫人面色蒼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們內(nèi)部有什么意見分歧,對我來說,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囑咐,他一生的夢想,我已經(jīng)看見了期望,為什么要前功盡棄?”

  “可是……”

  “準(zhǔn)備了那么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費(fèi)。”

  “夫人。”灰衣人沉聲道,“這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

  “你說得對,性命攸關(guān)。”夫人古怪的一笑,“不過有些性命,從來就是準(zhǔn)備拿來犧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語,半晌勉強(qiáng)道:“總令大人覺得,還是太冒險了……對方……”

  “千古基業(yè),險中求。”夫人淡淡道,“你們這一代,也許更看重穩(wěn)妥和皇族血脈延續(xù),可我更記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樣的人,一生不接受失敗,卻遭受那樣的命運(yùn),家國崩亡、組織毀滅、千里追殺、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個個死盡……最后還要遭受那樣擊毀一切的背叛……他什么都沒說,我卻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內(nèi)心深處的最后愿望,他要看到這個王朝的死亡,正如這個王朝曾眼看著他的兄弟們死亡……這個愿望,他做不了,我這個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會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聲一呼,“您已經(jīng)違背了……”

  “別和我說違背了誰。”夫人傲然打斷,“我并不是你們組織中人,沒有背負(fù)你們的世世代代相傳的任務(wù),對我來說,我只需要盡我所有,完成先夫遺愿。”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著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鐵血而剛烈的男子,短暫一生里只為一個夢想活,并用他的執(zhí)著影響了眼前這個女子,一生里,也只為他的執(zhí)念而活。

  “別忘記,你們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導(dǎo)。”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么樣的事情激發(fā)下,你們主子會決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適合走上那樣的道路……”

  “不,她適合。”夫人眼神閃動,帶著幾分驕傲幾分欣慰,“你們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們看看翻云覆雨驚動天下的十六歲欽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墮于塵埃而不掩光華,這樣的人,這樣高貴而不可超越的血統(tǒng),你們愿意她放棄與生俱來的無上天賦和使命,一生甘于平凡,在你們的保護(hù)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錙銖必較的田間婦?你們覺得,這樣對得起她?對得起你們上代宗主?對得起你們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脈?”

  “這是總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認(rèn)為,先皇主的遺命,只是維護(hù)皇族尊貴血脈承續(xù),至于江山更替,朝代變遷,這是歷朝歷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勢,無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為之犧牲。”

  “你們總令大人,承繼了先代的倜儻灑脫。”夫人冷笑,“我卻不能,這么多年,每當(dāng)我想起他那樣寂寞的離去,想起他臨終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說什么卻沒能說出的模樣,我就知道,終我一生,有件事,我永遠(yuǎn)也不能放棄。”

  她神情決然,語氣堅定,一字字鋼鐵般錚然有聲,灰衣人怔怔望著她,知道今晚是無論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務(wù)了。

  “這是您的母國……”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沒想到您竟然……”

  “沒什么母國不母國,天盛的疆土,也是奪自大成,天盛仔細(xì)說來,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靜的道,“我不管這天下,我只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說話,靜靜望著這個傳說中性烈如火,堅執(zhí)夭矯的女子,曾以為那許多年艱辛忍辱風(fēng)霜磨折,早已將這女子的鋒芒磨礪圓滑,不曾想真正面對的時候,才赫然發(fā)現(xiàn)她顏色不改,鋒利更勝當(dāng)年。

  “就這樣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說話,吹熄燈火,竟然就這么裹著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聲嘆息,散在沉重的黑暗里。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陣慌亂——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癱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無法移動,秋府連連派人延請名醫(yī),內(nèi)院外院人來人去川流不息。

  向來不為人注意的某個小院,自然更不為人關(guān)注。

  一大早,鳳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樣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里的東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過了一陣子才出來,最后去了鳳知微的“萃芳齋”。

  鳳知微離京這段時間,萃芳齋大門緊閉,對外號稱鳳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東西,也能看見一個女子整日蒙著臉在屋子內(nèi)不見人,不過從昨晚之后,這個女子也不見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亂,無人察覺。

  鳳夫人長驅(qū)直入萃芳齋,在鳳知微的臥室里尋找了一陣子,拿了件東西出來。

  隨后她出門,背著個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鳳皓,塞了許多銀子,才被帶入刑部大牢。

  鳳皓關(guān)在牢里已久,因?yàn)槭孪扔辛藢庌膰谕校圆]有吃苦受罪,還養(yǎng)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給他見人,一見鳳夫人出現(xiàn),頓時狂撲過來,將木柵欄搖得山響,“娘!娘!”

  “兒子。”鳳夫人在牢門前蹲下,仔仔細(xì)細(xì)看著鳳皓的臉,伸手進(jìn)去輕輕撫著他的亂發(fā)。

  “娘,你來接我出去對不對?”鳳皓狂喜的抓住鳳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著鳳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夠了!娘,這么久,你怎么都不來看我!”

  鳳夫人并沒有回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寧靜的看著鳳皓,仔仔細(xì)細(xì),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將眼前這個她養(yǎng)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進(jìn)自己眼睛里去。

  她的眼神太過奇異,連陷入狂喜的鳳皓都覺得不對勁,他漸漸的安靜下來,呆呆的望著母親,有點(diǎn)畏怯的輕聲問:“娘,你怎么了,你不高興嗎?”

  被關(guān)了近半年,嬌縱恣意的鳳皓,也開始懂得了察言觀色,這一聲小心翼翼的問話,剎那間問紅了鳳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氣,顫抖著手去撫摸鳳皓的頭發(fā),“皓兒……皓兒……”

  鳳皓卻已經(jīng)不耐煩起來,一偏頭讓開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來帶我走的?你再不帶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鳳夫人震了震,手緩緩的縮回去,她凝望著鳳皓,眼底那點(diǎn)閃爍的晶瑩漸漸淡去,換了針尖鋼鐵般的凝重決然。

  “出了什么大事了?”幾個衙役一邊說話一邊巡牢,“剛才看見很多赤甲衛(wèi)士過去,往西華巷方向去了。”

  “沒見過這種裝扮的衛(wèi)士,不過看那氣勢,嘖嘖,真是嚇人,誰家犯事了嗎?”

  “一出動就數(shù)千人,乖乖!”

  衙役們腰上鑰匙哐哐響著,空曠的步聲漸漸走開,鳳夫人凝神聽著,嘴角逐漸綻開一絲古怪的笑容。

  時辰到了。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閃,突然從地下包袱里抽出一柄打磨鋒利的小斧!

  不待目瞪口呆的鳳皓反應(yīng),她掄斧而起,一斧頭劈在木柵欄上!

  “嘩啦”一聲,碗口粗的木柵欄斷成兩截,木屑飛濺里鳳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

  鳳皓抱著頭大叫一聲,驚惶的退到牢里,瞪大眼睛看著鳳夫人瘋狂的砍牢門,砍得牢門上的鎖鏈嘩啦嘩啦巨響——母親瘋了!她這是要劫獄嗎?可能嗎?有這么當(dāng)著人面砍門劫獄的嗎?

  “娘,你瘋了!”他大吼一聲,驚惶的縮到牢壁前,背心緊緊靠著冰冷的墻壁,對外面大叫,“她瘋了她瘋了!我沒叫她劫獄!不是我不是我!”

  毫不掩飾的巨大響動驚動那批剛剛走開的衙役,他們霍然轉(zhuǎn)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世上居然還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門劫獄!

  因?yàn)樘豢伤甲h,他們愣在那里一時忘記反應(yīng),鳳夫人卻仿佛根本沒聽見鳳皓的狂呼,三五下劈開牢門,將斧頭往地上一扔,大步跨進(jìn)牢里,一把抓住鳳皓便向外奔。

  “兒子,我們走!”

  驚呆了的鳳皓被她拉得一個踉蹌沖前一步,隨即反應(yīng)過來,拼命賴著向后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瘋了,你害我!”

  在牢里關(guān)著死不了,暴力劫獄卻是死罪!

  他拼命要掙脫,鳳夫人手卻如鐵鉗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驚恐的掙扎里混亂的想,母親竟然武功沒有落下?她是什么時候修煉的?

  此時衙役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嘩然一片的直奔過來,有人在驚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們!”有人飛快奔去報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動,包圍過來。

  鳳夫人抓著鳳皓,一腳踢起那個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沖。

  鳳皓在一片混沌驚恐的昏亂里,眼神無意識的隨著包袱落在母親臉上,突然發(fā)現(xiàn)鳳夫人臉上神情古怪,人越涌越多,重重包圍里,她竟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水,無聲無息迸出。

  隨即她決然一仰首,眼淚不動聲色的順著眼角流入鬢發(fā)里,遠(yuǎn)處油燈昏慘慘的光芒映著她昂起的下頜,一個堅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愴姿勢。

  他突然便心驚起來。

  人潮蜂擁而來,將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親手中,用盡全力掙脫不得。

  隨即他便聽見母親在他耳邊,輕而蒼涼的說:

  “皓兒,對不起。”

  與此同時。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煙火,直奔西華巷秋府,砰然一聲踢開大門,在滿院子的驚呼亂叫中長驅(qū)直入,剎那間團(tuán)團(tuán)包圍鳳夫人和鳳知微各自住的小院。

  為首者一聲大喝:“鳳知微人呢!”

  三日前。

  皇城西側(cè),靠近冷宮的地方,有一處禁地,向來有重兵看守,不許人進(jìn)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層才知道,那里有座地牢,是屬于金羽衛(wèi)的密牢,戒備森嚴(yán)天下第一,在那里關(guān)押著的,向來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

  密牢空置十余年,今日終于有了新客人。

  油燈慘慘,照耀著深青的鐵壁,鳳夫人盤膝坐在地上,閉目一言不發(fā),鳳皓驚惶的縮在她對面,抖顫著身子,望著這看起來比刑部大牢還要恐怖一百倍的鐵牢。

  他的目光每次在墻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過,便要抖上一抖。

  “娘!娘!”他跪爬到鳳夫人身前,身上的鎖鏈嘩啦啦直響,他拼命的伸手搖撼著一動不動的母親,“這是在哪里?為什么會這樣?告訴我!告訴我!”

  鳳夫人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如深水。

  “這是金羽衛(wèi)皇家密牢。”她靜靜看著鳳皓,“也就是傳說的天牢。”

  “天牢!”鳳皓倒吸一口涼氣,俊秀的臉一陣扭曲,“娘!我們犯了什么罪,會被關(guān)到天牢?”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yàn)槟憬侏z嗎?”他恨恨爬起來,“我沒有叫您這樣做,沒有!”

  “您去和他們解釋清楚!”他拉鳳夫人起來,“就說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無關(guān),讓他們放我出去,我出去后會來解救您!”

  鳳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鳳皓見母親軟硬不吃,一骨碌爬起來,拖著鎖鏈便爬起來,撲到牢門前大力拍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獄的!我是無辜的!”

  沒有人理他,只有回聲不斷在幽深的鐵壁內(nèi)回蕩,“無辜無辜無辜無辜”的一路響下去。

  “沒用的。”鳳夫人在他身后淡淡道,“這是鐵牢,機(jī)關(guān)無數(shù),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鐵,什么聲音都傳不出去。”

  “你瘋了!”鳳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紅,咬牙切齒的盯著鳳夫人,“你要自尋死路,為什么要拖著我!”

  “也未必就是死路。”鳳夫人目光復(fù)雜的看著這個兒子,眼神里有悲涼有慶幸。

  “怎么說?”鳳皓立即目光發(fā)亮的撲過來。

  “你娘有點(diǎn)舊案在身,連累了你。”鳳夫人替兒子理理亂發(fā),溫言道,“這事你不知道,也不應(yīng)給你知道,你曉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

  鳳皓點(diǎn)點(diǎn)頭,他畢竟在世家大族混了這么多年,這種道理還是明白的。

  “所謂不知者不罪,什么錯都有娘擔(dān)著,你只要記著,不要亂說話便成。”鳳夫人將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復(fù)復(fù)焐著,“以后幾天,不管發(fā)生什么,你都說不知道便成,千萬記住。”

  “嗯。”鳳皓點(diǎn)頭,“我說不知道,就能出去嗎?”

  鳳夫人深深凝視著他,半晌道:“能。”

  鳳皓勉強(qiáng)露出一絲笑意,他盯著鳳夫人眼睛,輕輕道:“娘,我是你兒子,你不要騙我。”

  鳳夫人看著一身凌亂的鳳皓,他臉上有細(xì)細(xì)的傷痕,是被金羽衛(wèi)拖進(jìn)來時在鐵壁上擦傷的,不是少爺卻自小過得金尊玉貴的鳳皓,從沒吃過皮肉之苦,換成以前早叫苦連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壓迫得,連和她撒嬌都忘記了。

  她從袖子里取出貼肉藏的,沒被金羽衛(wèi)搜去的一小管軟膏,輕輕掰過兒子的頭,道:“我給你敷敷。”

  鳳皓順從的偏過頭,感覺到母親的手指細(xì)致溫柔的在臉上移動,觸手清涼,聽見她輕輕道:“皓兒,放心,娘總是陪你一起。”

  鳳皓“嗯”了一聲,放下了一半心,臉上疼痛漸去,便覺得疲倦泛起,打了個呵欠,摟住母親的腰,道:“那我睡會。”

  鳳夫人輕輕拍著他,像兒時一般,鳳皓覺得倦意深濃不住襲來,雖然心中總有些模糊的不安閃過,但卻抗拒不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沉沉在母親懷里睡去。

  鳳夫人輕輕攬著他,枯坐于鐵牢亂草之上,她微微低頭,看著兒子眉頭微皺的睡顏,手指仔仔細(xì)細(xì)的在他眉眼之上畫過,一筆一劃,刻在心底。

  恍惚間有滴晶瑩的液體落下,即將落到鳳皓臉上,鳳夫人手掌一攤,閃電般接住。

  她久久看著那滴液體,緩緩的,再次落下淚來。

  二日前。

  從頭頂一道鐵縫里透出的一點(diǎn)天光看來,天色似乎是亮了。

  鳳皓卻還沒醒。

  頭頂?shù)蔫F階上,卻傳來緩而重的步伐聲,那步伐聲雖然力氣不足,但步率沉穩(wěn),聽來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

  一角黃袍,隱隱現(xiàn)在階梯末端,昏暗油燈光線里,有人在鐵牢那頭遙遙停住。

  鳳夫人淡淡的笑了。

  她的笑意隱在暗影里,無人看見那神秘與了然的神態(tài)。

  那人一直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眼神感慨,半晌揮揮手。

  有雜沓的步聲退下。

  “明纓。”那人開了口,語氣不辨喜怒,“細(xì)算起來,十五年沒見過你了。”

  鳳夫人站起來,鎖鏈輕響里姿態(tài)不卑不亢,向?qū)Ψ叫辛藗禮,“是,陛下。”

  “上次見你,還是那年你得勝還朝的慶功宴上。”天盛帝靜靜看著伊人眉目,目光很遠(yuǎn),似在記憶中搜尋當(dāng)年那明艷剛烈,英氣逼人的女子,“當(dāng)時有世家小姐譏你不似女子,無閨秀之風(fēng),你一怒擲杯當(dāng)朝賦詩,朕……一直記得很清楚。”

  鳳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纓謝陛下厚愛。”

  “你是當(dāng)朝女帥,功勛卓著的一代女杰,你年青時對我天盛居功甚偉。”天盛帝語氣沉沉,遺憾深深,“為何后來竟會助紂為虐,相助大成余孽?”

  鳳夫人默然不語,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

  天盛帝沉默了下來,兩人遙遙隔著鐵牢各自不語,一個在一懷沉靜而冰冷的決心里等待著最后的結(jié)局,一個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仿佛看見多年前那英氣勃發(fā)的女子,于金殿之上一抬手金杯飛擲,聲音瑯瑯。

  “臣不敢與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獻(xiàn)藝,污我天朝顏色!”

  彼時那女子鮮亮如彩屏,照亮那滿殿蒼白,從此后那抹顏色便留在了記憶里,直到今日再次重溫,才恍然驚覺時光的冷凝與無情。

  遠(yuǎn)去的歲月如故紙,被久沉的濕霾粘連在一起,掀不動此刻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后,天盛帝終于再次開口:“鳳知微在哪里?”

  鳳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養(yǎng)病,現(xiàn)在想必已經(jīng)回京。”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鳳皓,突然落下淚來,一直堅持著的巋然不動似被這句話給徹底摧毀,衣袂一掀已經(jīng)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纓知道您不會放過知微,明纓只求……只求能與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淚欲墜不墜,看得人心欲沉不沉,“還有,皓兒無辜……求陛下放了他……”

  天盛帝默然不語,半晌卻冷哼一聲。

  鳳夫人低著頭,手指摳在鐵縫里,指甲隱隱出血。

  “砰。”

  一個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聲音里有了怒意,“明纓,你到此刻還想瞞我?”

  鳳夫人翻開那包裹,將里面東西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越看越臉色死灰,勉強(qiáng)鎮(zhèn)定著將東西收好,磕頭道:“明纓不明白陛下意思。”

  “你還真是對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這種聲東擊西李代桃僵之計!”

  鳳夫人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咬著下唇,強(qiáng)聲辨道:“陛下,您上當(dāng)了!”

  “朕不會蠢成那樣!”天盛帝怒不可遏,“鳳皓為什么會還有一個玉鎖片?那上面生辰八字為什么不同?為什么還會有大成暗記?他明明是你收養(yǎng)的孩子,你為什么要說是親生?金羽衛(wèi)找到的穩(wěn)婆,將線索直指鳳知微,但那個穩(wěn)婆為什么會暴斃?朕告訴你,朕找到了當(dāng)年大成的宮人,指證了當(dāng)初淑妃生下的是皇子,而且朕也已經(jīng)找到了真正當(dāng)年給你接生的穩(wěn)婆,鳳知微才是你的親生女兒,鳳皓是養(yǎng)子,而且,他比鳳知微大!你給他常年掛的金鎖片,將他的生辰八字都改過!”

  鳳夫人臉色大變,脫口而出,“知微是我親生?不可能!當(dāng)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說到一半突然停住,臉上露出霹靂震驚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渾身猛烈顫抖起來。

  “果然連你也是被人騙了!平白為他人做了擋箭牌!”天盛帝看著鳳夫人神情,越發(fā)肯定自己推斷,“朕還以為你中了什么蠱,竟然寧可用自己的親生女兒來換大成余孽的生存,還想丟下她,自己帶著鳳皓劫獄逃跑,原來,原來如此!”

  鳳夫人“啊”的一聲,眼淚瞬間無聲的流了滿臉。

  天盛帝望著她凄切神情,想著她竟然被蒙騙了十幾年,險些拿自己親生女兒代人去死,心不由軟了軟,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騙,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諱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絞,生出些煩躁,冷聲道:“朕不知道你還護(hù)著鳳皓做什么,難道你還指望著活著出去,將來鳳皓給你個太后做做?”

  “陛下……”鳳夫人一個頭重重磕在塵埃,“您目光如炬,明纓什么也說不得,只是容明纓替皓兒再說一句……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脈,他什么也不是……金羽衛(wèi)想必調(diào)查過他,他就是普通人家養(yǎng)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么都不會做啊陛下……”

  “斬草不除根,必將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纓,這是十多年前你率軍追殺大越殘軍時,對朕說過的話。”

  鳳夫人重重一震,終于伏地痛哭。

  “當(dāng)初那個組織,現(xiàn)在在哪里?”天盛帝默然良久,問。

  鳳夫人搖了搖頭,“陛下,您也知道,當(dāng)年他們被太子率軍千里追殺,又被楚王攔截于千蹤谷,群軍覆沒……就連皓兒,也是明纓當(dāng)時在谷中撿到的,一時心軟,予以收留,這么多年,那組織的人從沒出現(xiàn)過,如果真的有人還活著,早就該出現(xiàn)在我們身側(cè)……可這么多年,我們過得怎樣……想來您也清楚……”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纓母子三人十幾年來的艱辛,心中也動了動,沉吟不語。

  鳳夫人趁他分神,向后退了退,拍開了兒子的睡穴。

  鳳皓懵懂著醒來,一醒就大叫:“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別殺我別殺我!”眼神驚恐,顯見是做了噩夢。

  “乖兒。”鳳夫人將他攬在懷里,閉上眼睛。

  天盛帝沉在鐵牢上端的暗影里,默默看著席地相擁的母子,半晌,默然轉(zhuǎn)身。

  “乖兒……”鳳夫人沒有回身,始終閉著眼睛抱著鳳皓,眼淚滾滾而下。

  “別怕……”

  一日前。

  鐵牢前的光影那么短暫,日頭起來或降下,落在墻面上,也不過手指長的光影。

  鳳夫人盯著那光影,面無表情,似乎只想抓緊時間多看一眼那人間的光,害怕錯過了便永難追尋。

  鳳皓扒著鐵欄對外張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來看見有人出去,他們問過了是嗎?那什么時候放我們出去?什么時候放我出去?”

  “快了。”鳳夫人淡淡道,“就快結(jié)束了。”

  “那太好了。”鳳皓眼中閃著歡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會救你!”

  “你是好孩子。”鳳夫人對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

  鳳皓拉著沉重的鐵鏈,嘩啦啦響聲里對鳳夫人撒嬌,“太重了,我都沒法睡覺。”

  “就快好了。”鳳夫人將那沉重的鎖鏈捧在手里,幫他減輕分量,“就快好了。”

  有沉重的步聲傳來,階梯盡頭,出現(xiàn)幾個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肅,前頭兩人,手中捧著兩個托盤。

  “是來放我的人嗎?”鳳皓大喜,沖過去晃鐵門。

  鳳夫人身子顫了顫。

  “咔嗒”十三聲機(jī)簧連響,精工密制的重鎖打開,當(dāng)先兩人捧著托盤進(jìn)來。

  第一個托盤上,是一杯酒。

  第二個托盤上東西多些,有一顆藥丸,還有一套宮裝式樣女子衣裙。

  “夫人。”當(dāng)先一男子語氣平板無波,“陛下說,您看了就會明白,并請你親自請酒。”

  鳳夫人目光,緩緩在那宮裙上掠過,最終停在了那杯酒上。

  她眼神里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整個天地的光,都已經(jīng)被藏在了她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時,金羽衛(wèi)隱約覺得似乎聽見她骨骼發(fā)出的格格聲響。

  她慢慢走到第一個托盤前,端起了那杯酒。

  她久久的端著那酒,似乎是端得實(shí)在太久,手指漸漸的有些顫抖,遠(yuǎn)處一點(diǎn)灰色的微光照過來,那無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蕩漾著。

  鳳夫人慢慢抬起手。

  有那么一瞬間,金羽衛(wèi)突然感覺,好像面前這個一直很鎮(zhèn)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這酒倒進(jìn)自己口中。

  然而馬上他就看見鳳夫人平靜的端著酒,轉(zhuǎn)身,走向鳳皓。

  金羽衛(wèi)松了口氣,他看著鳳夫人依舊筆直的背影,眼中閃過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皓兒,渴了嗎?”鳳夫人款款端著杯,立在鳳皓面前,“喝杯酒吧。”

  鳳皓自從那酒杯端起,就已經(jīng)怔在了那里,此時嘴唇哆嗦著,連眼神都變成了驚恐的鐵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這是什么?”

  “酒。”鳳夫人靜靜的將酒杯遞過去。

  “不!不!”鳳皓突然嚎叫起來,連滾帶爬的拽著鐵鏈爬向墻角,看鳳夫人伸過來的手就像看著蒼天之巔伸下的魔爪,“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瘋狂的嚎叫著,胡亂揮舞著手試圖推開那可怕的東西,鳳夫人躲閃不及,酒液潑出了點(diǎn),金羽衛(wèi)連忙上前接住。

  “兩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鳳夫人不動聲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對鳳皓坐下,“拜托了。”

  兩個金羽衛(wèi)對視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陛下本來就沒說一定要鳳夫人親自灌酒,只要她肯親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諒她,給她一個機(jī)會。

  兩名金羽衛(wèi)捧著酒,走了過去。

  鳳夫人靜靜坐著。

  她面對著墻壁,遠(yuǎn)處油燈的光芒照過來,將身后人的影子拉長,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墻壁上。

  強(qiáng)壯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裝滿毒酒的晃動的金杯……縮在墻角無處可縮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體……一個影子踩著背一個影子掰開嘴將酒杯重重倒下……

  嚎叫、逃避、哀求、拒絕、掙扎、哭泣、喘息……

  她一動不動,一眨不眨,沉默至于執(zhí)著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鐘之后,一切歸于寂靜。

  第二個托盤輕輕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請換上衣服。”金羽衛(wèi)低低道,“陛下在寧安宮等你。”

  鳳夫人默然不語,起身,走向身后,鳳皓躺著的地方。

  那個嬌縱的,跋扈的,被她寵慣得不通世情無法無天的孩子,從此后再也無法在這個人間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鳳夫人跪在冰冷的鐵質(zhì)地面上,將那孩子的身體,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懷里。

  她細(xì)細(xì)的撫著鳳皓冰冷的臉,將他剛才掙扎沾著的泥塵小心的抹去。

  油燈下,鳳皓紅潤的臉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慘白,不知道哪里盤旋起了一陣風(fēng),在四壁深黑的鐵壁里低聲嗚咽。

  鳳皓奄奄一息睜開眼。

  他有點(diǎn)陌生的望著鳳夫人,像看著一個遙遠(yuǎn)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聲,掙扎著拉著鳳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聲音輕細(xì)像是冬風(fēng)里即將斷去的蛛絲。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無力的抓撓,想要身邊的親人去親手體驗(yàn)?zāi)悄c穿腹?fàn)的痛苦,就像從小到大,很多次那樣。

  然而那無力的手,剛剛牽到鳳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隨即,無聲垂落。

  他躺著,大睜著眼睛,眼底的神光,一絲絲的散了。

  半空里隱約有誰呼出的最后一絲氣息,凄涼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蕩。

  臨死前他呼著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牽親人的手,不愿去想這死亡背后森涼的真相。

  他只想帶著溫暖上路,如這短暫一生里,娘一直給他的所有的一切。

  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顛倒,只因?yàn)槊\(yùn)早已安排注定于他虧負(fù)。

  鳳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著那雙至死未閉的眼睛,并沒有去伸手撫下他的眼簾。

  兒子……讓你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從收養(yǎng)你那天開始,我便對你發(fā)過誓,你這短暫一生,我只讓你痛一次……就這一次。

  就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愛來補(bǔ)償你,可我知道,補(bǔ)償不了,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皓兒。

  看清楚我。

  這是天下最為絕情的母親,最為無恥的親人,最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時間,等你,去死。

  墻上的天光,又轉(zhuǎn)過了一指的長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鳳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沒有回首去看鳳皓一眼,兩個金羽衛(wèi),將尸體用黃綾裹了拖了出去,這是要交給陛下親自驗(yàn)身的。

  金羽衛(wèi)再次前來催促時,鳳夫人平靜起身,她邁出階梯時,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紅楓積了雪,萬頃碧波凍了冰,那女子烏黑的眉宇間蕭瑟而明艷,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風(fēng)韻而又沉凝哀傷的女子,自有令人心驚之美。

  鳳夫人只是目不斜視,挺直著背脊,往寧安宮的方向,緩緩而去,步伐穩(wěn)重,不疾不徐。

  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過明鏡般的漢白石地面。

  風(fēng)揚(yáng)起她的發(fā),一片烏黑底突然翻飛出賽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衛(wèi)一驚,面面相覷。

  他們記得鳳夫人剛進(jìn)牢里時,還是一頭青絲,什么時候,青絲之下,烏發(fā)盡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著頭,平靜的走著,過回廊穿花園越小徑進(jìn)宮廷……雙肩很單薄,背影很挺直。

  無人看見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他們保護(hù)下避到安全地方了吧?

  或者你沒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趕到,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你回來也沒關(guān)系,娘會替你安排好后路,這一生你從此再無此刻危機(jī)之優(yōu)。

  很多年前,我愛的人對我說,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終,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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