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端陽 一
出了三月,日子如流水般滑過,在如箏三令五申的約束下,沁園上下終于在薛氏事無巨細(xì)的窺探和挑剔中幸運(yùn)地沒有出大亂子,當(dāng)然,在花園沖撞了三小姐而被罰跪或是因?yàn)楹痛髲N房的丫頭起了爭執(zhí)而被罰一個月苦役什么的事情,還是時有發(fā)生,四月里,如箏著涼發(fā)了熱,本來是小病,不知怎么的耽誤了幾天反倒發(fā)起高熱來,崔媽媽疑心是薛氏作怪,如箏卻告訴她不用擔(dān)心,薛氏雖對自己不滿,可還不至于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要置她于死地,崔媽媽到底還是不放心,偷偷出府請了濟(jì)仁堂的老大夫來看了開了藥,反倒被如箏嗔怪一通,好在并沒有被薛氏發(fā)現(xiàn)。
其實(shí)如箏心里最清楚,自己這病八成是由心而起,自從重生以來,她每日憂心激憤,大禍小災(zāi)不斷,事情是一碼接著一碼,壓得她喘不上氣來,她有時候也會于夜深人靜之時撫心自問,這樣步步為營機(jī)心算計(jì)的日子,似乎過得比前世迷迷糊糊還要苦,但到頭來,真的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么?
但每次想到放棄二字,她又說什么都不甘心,抗?fàn)幉粌H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如柏,還有母親的仇……也許正如舅舅所說,自己的骨子里還是像母親,黑白分明,嫉惡如仇,母親為了父親操持侯府,養(yǎng)育子女,但一朝冷了心,便再難挽回,甚至連虛與委蛇都不愿,自己于蘇百川,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病中本多思,思慮又加重了病情,如箏這一病便拖拖拉拉地到了四月底才漸漸好起來,這段時間里,支撐著她不倒下的,除了如柏的憂心和依賴,以及老太君時慈祥呵護(hù)之外,還有來自表哥崔明軒每隔十幾天送進(jìn)來的賬本。
最早,崔媽媽還怨崔明軒在如箏病里還拿這些東西來牽她的心,后來卻發(fā)現(xiàn),如箏只有在看著賬本上慢慢增加的收入時才會真心笑一笑,也就漸漸期待起這些東西來。
過了四月二十,如箏的身體才慢慢復(fù)原,天氣也一天暖似一天了,加上如箏病后又沉寂了下來,薛氏也沒有再趕盡殺絕,沁園慢慢步入了正軌。
這天,如箏在如書的陪伴下給老太君請了安回來,歇過午覺,覺得身上輕快了很多,也沒叫丫頭,自己披衣起身拿了一本書斜倚在榻上看,正看到佳處,耳邊卻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爭吵聲,如箏皺了皺眉,穿上鞋出了閨房。
一進(jìn)堂屋,聲音便更清楚了,隱隱是從丫鬟們住的抱廈方向傳來:
“衣帽上的丫頭們?nèi)缃褚灿l(fā)學(xué)會看人下菜碟兒了!你們看看這是什么料子,咱們都看不上,能就這樣端去給小姐看?!”待月略尖利的聲音傳到如箏耳朵里,激起她一陣心煩。
“你嚷嚷什么呢,就你看得出來么?”嘴快的夏魚賭氣攔住她話,聲音卻明顯壓低了很多:“小姐還在睡呢,待月姐姐你這樣吵嚷不怕繞了小姐午歇?!”如箏一直覺得夏魚心直口快愛說嘴,此時聽她這樣說,不禁莞爾,慢慢向抱廈門口走去。
“你這小蹄子,我說話什么時候輪到你插嘴了?”待月嘴上不依不饒,聲音倒是壓低了很多:“我知道了,你是看浣紗最近得小姐青眼,我眼見失寵了,你抱上浣紗這條粗腿,便幫著她排揎我來了,真是好打算啊!”
“待月,你別胡亂攀扯人,我什么時候抱浣紗姐粗腿了,我的主子從來就只有小姐,我用不著抱別人粗腿!”夏魚是火爆性子,此時急了,雖聲音還小,語氣里卻帶了十足十的火藥味:“我敬你年長,叫你一聲姐姐,可你哪里有姐姐的樣子,我勸你趕緊閉嘴吧,什么粗腿不粗腿的,咱們正應(yīng)了那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誰也別裝主子!我好心提醒你別驚了小姐,別違了小姐的禁令和衣帽上的起了沖突,你卻這樣排揎我,若不是怕擾了小姐,我……”她憤憤地抬頭,卻看到如箏赫然站在門口,面色沉肅,嚇得后半句話一下吞進(jìn)了肚里。
待月看她表情不對,回頭一看,臉色也立馬白了:“小姐……”
如箏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說話,拉了拉衣服走進(jìn)了抱廈,她環(huán)視四周,丫鬟們住的屋子的確不如主屋寬敞,但也算敞亮通風(fēng),窗明幾凈的,恐怕比一般中等之家的小姐閨房還要好些,即使是這樣,還是有人不知足啊……
如箏這樣想著,淡淡一笑:“怎么不說了,理不辨不清,繼續(xù)說,我聽著呢。”
待月還咬唇想著如箏到底聽去了多少,夏魚先屈膝跪下了:“小姐,是奴婢該死,小姐剛剛病愈,奴婢卻在這里和待月姐姐吵嘴,惹小姐心煩了,奴婢……”說著,豆大的淚珠滾落,在青石地面上濺成一汪。
待月看了看夏魚,也慌忙跪下,默然不語。
如箏審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梭巡,二婢漸漸覺得如芒刺背。
許久,如箏輕咳了一聲,找了個鋪了素布彈墨花草墊子的高背椅子坐了,淡淡開了口:“說實(shí)在話,我不是個喜歡苛責(zé)下人的主子,我平日里對你們的要求,唯‘忠順’二字而已,做我的丫頭,只要忠心,聽話,脾氣急點(diǎn),嘴巴笨點(diǎn),干活手快手慢的,我都不計(jì)較,畢竟是人就有長短……”
夏魚和待月恭順地聽著,屋里幾乎凝結(jié)的空氣漸漸松動。
如箏拉了拉衣襟,繼續(xù)說道:“你們都是我貼身的大丫頭,按理說應(yīng)該是我最信任也是最信我的人,現(xiàn)下我的處境,不說你們也知道了,我也不為難你們,愿意繼續(xù)跟著我的,就要做好受苦甚至受冤枉的準(zhǔn)備,若是受不了,現(xiàn)在告訴我,我自會給你們安排個好出路,老太君那里也好,外院服侍也好,我都會盡力安排,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若是出去了,便把這院子里的事情給我忘光了,今后也不用想再回來了。”
這些話雖是對兩人說的,如箏的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待月,見她聽到“外院伺候”幾個字時雙眼放光,卻又馬上黯淡下來,如箏的心里一緊:今世果然還如前生,這丫頭,是信不得了……
如箏想著心事,冷不丁夏魚一下子撲到她身前,到嚇了她一跳。
只見她連著磕了三個頭,抬頭直愣愣看著如箏:“小姐,奴婢雖然不是從崔府跟過來的老人兒,卻是從小就奉夫人命伺候小姐的,奴婢雖然笨,脾氣也不好,有時候還多嘴多舌,但奴婢這里!”說著,她伸手拍了拍胸脯:“這里面裝的只有小姐,小姐今日雖然沒有責(zé)怪奴婢們,但奴婢知道小姐是動了真怒了,別人我不管,奴婢是怎么也不離開小姐的,小姐要打要?dú)⒍伎梢裕揪褪撬溃惨涝谇邎@里!”說完,徑自趴在地上,嗚嗚哭了,她本就是寧折不彎的性子,再加上這段日子又壓抑了太久,被如箏勾起傷心事,竟然哭得放出了聲。
如箏看得愣了愣,忽然又笑了,沒想到自己敲打待月的話竟讓這丫頭入了心,趕忙伸手拽了拽她肩頭的衣服:“這丫頭,別哭了!”如箏哭笑不得地把她拽起來:“誰說要趕你走了!”
夏魚看自家小姐笑了,稍微放下心,跪在那里猶自抽抽搭搭。
“我沒有要趕你們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們都跟著我受苦,以后的日子會如何,誰也不知道,若是……”
“小姐,沒有什么若是……”屋門口突然傳來這樣柔和的一聲,原來是剛剛出去送東西的浣紗回來了,正巧把如箏剛剛的話聽了個滿耳。
她幾步走到如箏身前跪下:“奴婢們跟了小姐,小姐便是奴婢們最緊要的人,比奴婢們的親人甚至奴婢們自己都還緊要,除非這沁園人死光了,我們絕不讓人動小姐一根汗毛!”她本不是善言辭的人,今日這幾句話卻說得擲地有聲,聽得如箏心里一震,又想到了前世的最后,她那雙不能瞑目的眼睛,當(dāng)下眼眶也紅了:
“罷了,我知道你們都是忠心的,今日之事我不計(jì)較,以后不可再犯!”看夏魚和待月都點(diǎn)了頭,如箏心里暗嘆一聲,把打發(fā)了待月的心思按下,說到:
“我一向管的你們松,總是想著大家在一處說說笑笑的,名為主仆,卻相依為命,如同姊妹一般,可現(xiàn)下這形式,由不得咱們嘻嘻哈哈了,今日我便借著這個因子,跟你們挑明了……”她的目光依次掠過他們?nèi)说哪槪肽康氖卿郊喲壑械臏厝岷蛨?jiān)定,夏魚眼中的熱切和決絕,以及待月眼中的懼意和躲閃:
“自今日起,我院子里所有丫鬟婆子除了以奶娘為首之外,你們?nèi)齻加上秋雁以及六個二等和所有小丫頭,一律歸浣紗調(diào)理節(jié)制,所有丫鬟奉浣紗為首,有事直接回我也可,但也要告訴浣紗知情,如有人不服,可以來找我,但是若暗中下絆子,邀寵爭功甚至暗害傾軋,別怪我不客氣!”
看三人表情均是一震,如箏又說到:“浣紗,這個位子不是什么美差,現(xiàn)在咱們這個院子是四面楚歌,我要你給我打起一百二十個精神,管好出去的話,管好進(jìn)來的東西,出了紕漏,我問你的過失,可知道?!”她說這話,一是提醒浣紗上心,二來也是說給待月聽,希望能壓下幾分她心里的妒火。
浣紗聽了她的話,面色一凜,直直地俯下身磕了個響頭:“是,奴婢必不負(fù)小姐信任。”
如箏點(diǎn)點(diǎn)頭站起身,伸手挑開桌上擺著的料子,顏色黯淡,花樣陳舊,一見便知是去歲的陳布,如箏不由得一陣?yán)湫Γ捍驂簽殡y的這般難看,再怎么掩飾也改不了她身上那股子小家子氣……
如箏領(lǐng)教了薛氏這一手,雖然氣,更多的卻是不屑,當(dāng)下笑到:“不過是個端陽節(jié),穿舊衣服就行了,這些你們拿去和小丫頭們一起分分,有家的送給家里人做衣服,自己一人的找個機(jī)會賣了換點(diǎn)胭脂水粉,只一樣,別眼皮子淺的自己做了衣服在我眼前晃。”
見浣紗她們點(diǎn)頭應(yīng)了,如箏笑著走出抱廈,緩緩走進(jìn)天井下的陽光中:
這就開始了!春日暖陽下,她瞇起眼睛,手卻冰涼:這一世,便看看究竟鹿死誰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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