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夜半、深宮、古老而簡單的地方小調(diào)，細弱而悠遠的女子吟唱之聲。
孟扶搖心里驚了一驚，覺得有點毛骨悚然，突然眼角捕捉到亮光一閃，她轉(zhuǎn)頭，便看見伏在墻上仔細凝聽的戰(zhàn)北野臉上，緩緩流下兩道細細的水流。
那水流在那幾乎從不流淚的男子眼中緩緩聚集，慢慢盈滿，淺淺墜落，細細流下。
那點水光反射著月色，驚心動魄的亮。
孟扶搖的手指，扣進了宮墻。
這一對凄涼的皇族母子。
母親日夜不睡，在最靠近宮墻的花叢深處不斷歌唱。
兒子含淚，隔著一道宮墻，聽近在咫尺卻不能見面的母妃思念他的歌聲。
母親已經(jīng)瘋?cè)ィ瑓s靈醒的知道兒子的一切處境。
兒子日夜奔馳，不計犧牲只為趕回她身側(cè)，卻最終只能隔著宮墻想象她枯槁的容顏。
咫尺，天涯。
孟扶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墻上，熱淚盈眶的想起前世里病床上的母親。
她是不是也在日日等待自己，在思念的間歇唱著小時候那首《乖娃娃》？
她是不是也會在夜半無眠，走進月光下的花叢，用瘦弱的手指，撫過那些半歇的花苞？
她無聲的眼淚濕了那一處深紅的墻面，戰(zhàn)北野側(cè)首看著她，他眼中淚痕已干，卻在這一刻多了一分憐惜和嘆息的神情，伏身墻上不能有太多動作，他探過手指，輕輕撫了撫孟扶搖的肩。
孟扶搖勉強對他一笑，眼睛里光影搖曳，碎了一天的星光。
戰(zhàn)北野看著她，像看進一個自己與生俱來的傷疤，疼痛而不可割舍。
這個會因他哭泣的女子……
這些他注定要一生珍視的人們……
歌聲在飄搖，戰(zhàn)北野目光里亮起灼灼的烈焰，他一振身，便要沖過宮墻。
“……吾兒未歸……”
“恭靜太妃。”
突如其來的男子聲音驚得孟扶搖和戰(zhàn)北野齊齊一顫，孟扶搖眼疾手快一拉戰(zhàn)北野，生生將他欲起的態(tài)勢拉了下去。
“夜深了，您還是進屋歇息吧。”這聲音隱約太監(jiān)聲氣，似乎正在勸說戰(zhàn)北野的母妃。
沒有回答，她依舊在唱她的歌。
“請?zhí)M屋！”這是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年輕，陰冷，語速緩慢，那個“請”字，語氣很重。
太監(jiān)侍衛(wèi)們得了指示，便聞步聲雜沓，似乎有人去攙扶太妃，太妃的歌聲乍止，人卻似乎不肯合作，隱約間響起掙扎聲喘息聲踢打聲拖拽聲，接著“哎喲”一聲有人大叫，“她咬人！”
孟扶搖在掙扎聲響起的那刻，立刻伸手捺住了戰(zhàn)北野。
她滿面哀求，看著剎那間眼珠赤紅，連頭發(fā)都似乎要豎起的戰(zhàn)北野，用目光無聲懇求，“別，千萬別！”
宮內(nèi)此刻侍衛(wèi)云集，那年輕人大概是他弟弟，正張網(wǎng)以待，此時現(xiàn)身，不啻于送死。
戰(zhàn)北野伏在墻上，全身都在顫抖，手指深深的扣進墻內(nèi)，指節(jié)處血肉模糊。
他極慢極慢的轉(zhuǎn)頭，看著孟扶搖……他可以不怕死的沖進去，面對戰(zhàn)北恒的陷阱和羅網(wǎng)，只為救得母妃遠離那些人粗魯?shù)睦叮稿前愕奈窇稚耍瑥牟辉附o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碰觸，他一想到她此刻的驚恐無助便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不能。
他不是一個人，孟扶搖，在他身側(cè)。
他要為母妃負責，但又何嘗不要為孟扶搖負責？他怎能為一己私心，害孟扶搖陷入危險？
戰(zhàn)北野閉上眼。
他將額頭抵在墻上，無聲的、幅度極小的、卻極其用力的死命的抵，那般毫不憐惜自己的輾轉(zhuǎn)摩擦，那些深紅的漆面被磨掉，再慢慢染上另一抹鮮艷的紅，那些紅色逐漸擴大，他卻不肯停息，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御住內(nèi)心里，明知母妃被欺辱卻不能救她所產(chǎn)生的巨大痛苦。
孟扶搖咬緊牙，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她轉(zhuǎn)過頭不去看戰(zhàn)北野，拼命逼著自己思考，該用什么辦法救出戰(zhàn)北野母妃，哪怕是見一面也成，那個可憐的女子，好像真的已無力再繼續(xù)堅持。
宮內(nèi)的掙扎仍在繼續(xù)，孟扶搖按著戰(zhàn)北野，實在很怕他經(jīng)受不了這般度秒如年的煎熬而突然暴起，一片混亂中卻突然隱約聽人開口。
“罷了。”
這似乎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身側(cè)戰(zhàn)北野眉頭跳了跳，孟扶搖立即明白，原來戰(zhàn)南成也在。
宮內(nèi)一片沉靜，那女子沒有哭泣，竟然在人們放開她的那一刻又開始唱。
“……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一宮的人沉默聽著，良久，天煞國皇帝似乎在輕聲嘆息，道，“朕小時候，似乎聽過這歌。”
他語氣里有些遙遠的回憶和悵然，慢慢道，“皇太后去得早，不過依稀記得很喜歡恭靜太妃，據(jù)說常有往來，朕六歲時，在她膝上聽過這歌。”
眾人更加沉默，戰(zhàn)北恒似乎在咳嗽。
恭靜太妃卻突然不唱了，半晌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該唱給你聽。”
戰(zhàn)南成“哦？”了一聲。
恭靜太妃大聲道，“你要殺他——你殺他——”
這一刻她居然思路清晰，語言毫無滯礙，甚至知道戰(zhàn)南成要做什么，全然不像個瘋子，她錚錚對天煞皇朝的皇帝大聲指控：你要殺你弟弟！
戰(zhàn)北野震了震，滿宮的人更加鴉雀無聲。
“朕要殺他又如何？”戰(zhàn)南成默然良久，竟然爽爽快快認了，“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
“……他不稀罕你！”太妃把‘酣’字聽錯，更加激動的為兒子辯護。
戰(zhàn)南成似乎笑了笑，大約是覺得自己和一個瘋了的女子對話實在有些無稽，冷冷道，“鬧了這半夜也該夠了，點了太妃穴道送她回寢殿，其余人各守各位。”又對戰(zhàn)北恒道，“恒弟，隨朕去御書房。”
“是。”
步聲橐橐而去，隨之離去的還有一大批侍衛(wèi)，前方巡查的侍衛(wèi)也向這面宮墻過來，孟扶搖和戰(zhàn)北野游向另一面墻，繼續(xù)躲在陰影里。
遠遠的，孟扶搖看了出來的皇帝王爺一眼，計算了下距離和他身邊人數(shù)，覺得要想從這里沖過去挾持那兩個，實在也不大可能，只好放棄。
又等了一陣，等到人最困倦最松懈的深夜時分，兩人正打算悄悄掩進去，忽聽見里面的開門關門聲，有人走近這面墻，懶懶的倚上墻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一連這么多天，經(jīng)常整夜整夜的沒得好睡，累死人。”
另一人道，“我算過時間了，現(xiàn)在烈王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磐都，插了翅膀也飛不過來，何必讓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就日夜守衛(wèi)？”
先前一人道，“我還聽說，烈王死在長瀚山了呢。”
“真的？”發(fā)問的似乎是三個人，兩個驚喜，一個失落。
“數(shù)萬精兵圍剿，他被逼入死亡之林，你們知道的，那地方從來沒人能活著出來。”
一陣沉默，半晌一人低低道，“可惜了烈王一世英雄……”
“存志！小心你的話！”立即有人喝斥他，“那是陛下親令圍殺的逆賊！”
那人默然，半晌憤然道，“老孫你這話說得出口，三年前你家崽子出天花，有個名醫(yī)能治可是你出不起銀子，借遍親戚還差大半，眼看你家崽子就要送命，不是回京述職的王爺無意中得知慷慨解囊，你家崽子墳頭上的草都有尺高了！”
那個老孫嗆了一下，不說話了，那叫存志的男子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去方便。”
他走了幾步，拐到宮后茅廁，剛解開褲子，眼前黑影一閃，他惶然抬頭，看進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很和善的對他笑，順手替他拉上因驚嚇未及扣好的褲子，悄悄道，“噓——”
這夜半跑進男廁所替人家拉褲子的，自然是孟扶搖。
那叫存志的男子張嘴要叫，孟扶搖手掌一豎，那男子頓時覺得氣息一窒，連口也開不了，他驚駭?shù)牡芍戏鰮u，不知道她要下什么殺手。
孟扶搖身后，卻緩緩轉(zhuǎn)過一個黑影來。
那男子眼神頓時一陣變化，先是驚訝隨即歡喜隨即又生出驚恐來，孟扶搖盯著他神情，道，“存志兄，你剛才的話我們聽見了，多謝你仗義，烈王殿下來做什么，我想你很清楚，你可愿幫我們一把？”
那男子猶疑著，低低道，“王爺尚在，真是令小人歡喜……只是小人勸王爺，娘娘是救不走的，這宮里宮外，出了這茅廁，步步都有機關，步步都有陷阱，就算拼了小人的命，也沒法幫您救出娘娘來。”
“我只想先見她一面。”戰(zhàn)北野低聲道，“我要她看見我安好。”
那男子沉吟不語，孟扶搖突然道，“這男廁相鄰還有個女廁是不？”
“是，”那男子道，“看守的人多了，便造了這兩座茅廁，相距很近，后窗相對。”
“讓娘娘來這女廁，他們母子不就可以見一面了？”
“不成。”那男子答，“娘娘的身份，斷不可能出來使用這種簡易茅廁。”
“李代桃僵嘛，”孟扶搖笑，嘰嘰咕咕和那男子說了幾句，那男子想了想，點了點頭，戰(zhàn)北野卻立即道，“扶搖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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