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很明顯,建起這座和城中風格極不協(xié)調(diào)莊子的主人,一定固執(zhí)而堅持,有著對自己出身的最深沉信仰和膜拜。
深夜,莊子很安靜,一些起于青萍之末的風,還沒有刮到這個方向來。
“城主大人!”
一聲帶著哭音的嚎叫卻突然驚破這一刻的寂靜,聲音未落,門上銅環(huán)已經(jīng)被人拼命扣響!
“什么人在此喧嘩!”幾乎是立刻,明明看來一片安詳?shù)那f子內(nèi)便爆出警覺的沉聲大喝。
那層層疊疊的樹皮樓上,也隱隱約約有些森黑的東西在閃著光,戒備森嚴的對準了夜半來客。
“屬下是郭二!聽差班的班頭!”那人拼命扣著門環(huán),“城主大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哇!”
“大人夜間不見客!你昏了半夜來驚擾!”那聲音不放行,“滾回蘇應(yīng)化那里去!”
“蘇大人遇刺了!”
一聲高喊石破天驚,門內(nèi)那個沉雄的聲音也頓了頓,似在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隨即莊子里響起一陣雜沓的步聲,半晌后聲音再度響起,卻不是先前那沉雄聲音,而是一個帶點厲氣的金鐵之音,“怎么回事?”
“屬下也不明白……有刺客……刺客還在蘇大人尸身上留了一封信!”郭二站離門一步,讓那門內(nèi)透出來的燈光照上自己的臉,將一封書信深深遞過頭頂。
門內(nèi)一點燈光緩緩的轉(zhuǎn)出來,掃過郭二,掃過他身邊幾個面貌熟悉的戎人衙役,隨即移開,半晌后,有人低低嗯了一聲。
超過尋常厚度的大門終于開啟。
兩盞牛角燈漂移出來,一群人擁衛(wèi)下,一個中年男子步伐穩(wěn)定的出來,按照戎族風俗,冬日里依舊半裸著胸,披件七彩氈袍,并不如尋常戎人般高壯,居然是個中等個子,一雙眼睛眼珠微褐,轉(zhuǎn)動時兇光一閃而逝。
他一抬頭,看見前方獨輪車上草席蓋著的蘇縣丞尸體,不由一怔,道,“怎么連尸首都拉了來?”
“大人!惫䦶澫律砣,“蘇大人就是在這附近遇刺的,他聽聞城中漢民有異動,趕來向您通報的時候出了事,屬下們沒法子,只好……”
阿史那皺了皺眉,道,“附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看看傷口,也許能知道兇手來路!
郭二躬身遞上信,阿史那一皺眉,身邊一個護衛(wèi)立即喝斥,“別用你的臟手靠近大人!”將他搡到一邊,奪過手中信遞上,阿史那這才順手接過。一邊拆一邊向獨輪車走去,蘇縣丞一張慘白的臉暴露在月光下,死魚般的眼翻向天空,看起來詭秘而陰冷。
阿史那自然不會懼怕死人,他不急不忙的拆信,手中信封口卻粘得緊,他盯著蘇縣丞的尸身,一邊無意識的舔了舔封口,用唾沫將封口濡濕,嘩啦一下撕開。
信撕開的那刻,他也走到了蘇縣丞的尸身旁。
他去掀蓋著尸首的葦席,一邊瞄過從信中抽出的那張薄薄的紙。
紙薄軟,紙上字跡大而凌厲龍飛鳳舞。
“借我挾持一下!
幾乎在眼光剛剛觸及那紙的剎那,阿史那便立即醒悟,反應(yīng)極快的向后暴退。
可惜已經(jīng)遲了。
一雙手,一雙沾著血色卻形狀精致的手突然從蘇縣丞胸中穿出,剎那間穿過蘇縣丞的尸首,掐向阿史那的咽喉!
那手快得像一抹追躡星光的閃電,半空中一彈一點,阿史那要避,突然覺得胸中氣息一窒,腳下莫名其妙一軟,這一軟,那手已經(jīng)到了他咽喉,鋼鐵般捏住了他氣管。
那手指一捏上來,阿史那立即心中大叫一聲我命休矣,雖然只是一雙手,但對方指力間透出的穩(wěn)定和勁氣堅如磐石,令人覺得一旦被抓住,便永不可甩脫。
那手指彈了彈,彈飛指間的肉屑,隨即,蘇縣丞的尸身慢慢坐了起來。月色清冷,尸體慘白,尸體的胸前破了一個大洞,洞中伸出一雙手,手掐在阿史那脖子上,怎么看都是一副恐怖而詭異的畫面。
有人已經(jīng)嚇得腿軟,啪一聲,一盞牛角燈掉落地上,迅速燃燒起來,卻也沒人喝斥,沒人說話。
一片驚心的窒怖中,卻有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長孫無極的法子就是好,可惜我沒有透明手套!
笑聲里蘇縣丞尸體突然軟軟落在一邊,一個黛色人影從獨輪車上坐起,手仍舊卡在阿史那咽喉上,笑吟吟道,“多謝城主,你真大方,我講借,你就借了!
阿史那盯著這陌生少年,吸氣道,“你……是誰?”
那少年不答他的話,偏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尸臭,惡狠狠對著遠處黑暗看了一眼,道,“懶人,苦差事我都做了,你還不出現(xiàn)!”
有人低低笑了一聲,隨即白影浮現(xiàn),淡淡唇色笑意溫和,正是宗越。
那少年自然是孟扶搖,她手一伸,推著阿史那往回走,“來來,城主大人,這半夜三更的,何必在門口吃風呢?”
她推著阿史那向門里走,一路大搖大擺登堂入室,衣袖一拂將房門關(guān)上,隨即拖過一張紙,道,“我說,你寫!
她剛剛說了幾句,阿史那便變了臉,怒道,“不成!”
他話音剛落,遠處突起喧嘩之聲,聽來像是人的吶喊嚎叫,轟然如雷,遠遠聽來便有拔城之威開山之勢,吶喊聲里隱約還有刀劍鏗然聲響,一波波逼了來。
孟扶搖臉色一變,仔細聆聽,身側(cè)宗越突然道,“大群的人向這里過來了,也許……消息走漏了。”
隨著他的話聲,急如亂雨快如抽鞭的擂門聲起,沒擂幾下,大門便被沖開,一群花花綠綠的漢子呼嘯著沖了進來,領(lǐng)頭的手中拎著幾個人頭,鮮血在地上瀝了一條長線。
“城主大人,這家漢民勾結(jié)外人殺我格日神子孫!我們已經(jīng)宰了他一家!請城主大人發(fā)兵去捉那殺人兇手!”
人頭在兇悍的戎族頭人手中晃蕩,鬢發(fā)蒼老,滿面?zhèn),看眉目赫然是胡家老漢。
已經(jīng)退入門樓內(nèi)的孟扶搖一眼看清那人頭,立時臉色大變,宗越靠得她近,聽見她牙齒格格微響,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顫抖,擔心她暴怒之下真氣走岔,將掌心輕輕按上她后心。
孟扶搖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她只覺得渾身灼熱而又手腳冰涼,胸腔里仿佛被沸騰的水給狠狠燙著,大片大片的灼痛,那疼痛放射性的迅速傳遍全身,將她的心都快撕裂。
是她安排胡老漢一家進了護民所,是她沒能將戎人全數(shù)滅口才導致胡老漢一家被報復(fù),是她大意以為消息不會走漏而使胡老漢一家離開了自己的保護,是她,無意中做了兇手!
全家滅口,三尸四命!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激越的憤怒刺激得孟扶搖眼前發(fā)黑,手下的力道也控制不住,她卡在阿史那脖子上的手指微微抽搐,阿史那只覺得脖子上的手掌越卡越緊,他拼命掙脫卻無力掙脫,臉色漲成了紅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宗越眼看不好,趕緊一指點過去,孟扶搖神智一輕,手掌一松,阿史那大口大口喘氣,拼命直著脖子呼吸,孟扶搖轉(zhuǎn)頭,眼底剎那全是血絲,她森冷的看著阿史那,那眼光令以剛厲著稱的阿史那也不寒而栗。
孟扶搖卻只是慢慢的,一字字的道,“人都到齊了么?很好,你這做主人的,還不快請?”
無極政寧十五年臘月,一個微冷的冬夜,無極南境戎漢雜居的姚城,迎來了它建城以來的第一場****。
事端起于一次普通戎人尋仇之舉,卻因為一個女子的介入而引發(fā)了一場滅口血案,其中唯一逃生的戎人糾結(jié)了族人前往城主府求城主主持公道,卻被那女子守株待兔,搶先一步殺縣丞挾持城主,逼迫城主阿史那“宣諸位頭人入莊議事”,諸位戎人出于對城主的尊敬,解劍入莊,進莊之后,其中幾人被“宣召單獨相見”,興致沖沖的進了內(nèi)室。
沒有人知道其后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幾個人從此失蹤,他們留在這個世間的最后痕跡,是事隔多日后,一個仆役透出的口風,稱那間內(nèi)室的門檻下端,有一些鮮紅的痕跡始終擦拭不去,像是曾經(jīng)被鮮血浸透,那門檻中血痕的位置在離地面一腳背深的地方,換句話說,除非有蓋過腳背深的鮮血,汪滿了地面,并長久浸潤了木質(zhì)堅硬的門檻,才會留下這樣鮮明的血痕。
那該會流出多少的鮮血?
那鮮血又是誰的?
那幾個戎人的離奇失蹤從此成為姚城歷史上永遠的謎團,連同那夜某個清瘦的影子,帶著殺氣的行走如風的步伐,滴血的刀尖的乍現(xiàn)又隱,漫過地面的大灘血泊一起,被時光永久掩埋。
除了這幾個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的倒霉蛋,其余人都被請到正堂等候城主,這些人一邊羨慕著“被城主請去單獨議事”的同伴,一邊高談闊論的喝著幾上的茶,茶沒喝幾口,齊齊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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